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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

      2013-09-10 07:22:44李心麗
      當代 2013年4期
      關(guān)鍵詞:江平發(fā)廊谷穗

      李心麗

      流年

      李心麗,女,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三屆簽約作家,近年來在《中國作家》《廣州文藝》《黃河》《山西文學(xué)》《都市》《芳草潮》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七十多萬字,供職于離石區(qū)文聯(lián)。

      李心麗

      陳若蘭坐在陽臺的花盆中間,她用鼻子嗅,空氣里什么味道也沒有,她用力又嗅了一次,還是什么味道也沒有。倒是雨點滴落的聲音從窗戶傳進來,窗外除了雨聲什么也沒有。寂然的屋子讓她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渴望,如果能找一個人聊聊,她就不會這么茫然和絕望??占诺奈葑幼屗幸环N世界末日的感覺,讓她有一種恍惚,以為自己老到快要死了,連悲痛都沒有感覺了,假如生活要這樣持續(xù)不斷地過下去,她覺得死就不可怕了,她突然間就對那種要死的狀況有了興致,一定有人,對死不曾有過懼怕,可是她覺得自己分明又在懼怕著,閆江平十天了都沒有音信,她懼怕他死。即使是猜想的擔憂,即使是潛意識的懼怕,她都有些不可忍受了。

      她突然間想到了韓香。

      之所以突然間想起她,是因為不久前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

      乍然接到韓香的電話,她有一種興奮,她們的聯(lián)系稀少,但在青春歲月里積存的友誼還是深厚的,電話讓她們停滯的友情繼續(xù)向前延續(xù)。她乍然接到電話的時候,聲音是歡快的。她說這么久沒有聯(lián)系了,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最近怎么樣呢?韓香說,你不知道,這一年,我一直在地獄里活著。陳若蘭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愣怔住了,她以為韓香這是夸張她的打工生活。隔著電話線,聽她的聲音有一種悲愴。

      她沒想到事情會有怎樣的嚴重。

      她拿著手機,一個人在黃昏浸潤的陽臺上,聽韓香說話。韓香說你不知道嗎?你這一年就沒有聽說嗎?她說我不知道,也沒有聽說,我很少回我們鎮(zhèn)上,回去也見不著你父母。韓香說哦。韓香說知知走了,出去送貨的時候被車撞了。那怎么樣呢?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知知是韓香的丈夫。等我趕去的時候就沒有命了,韓香說,一句話也沒有給我交代。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見過知知,他們訂婚、結(jié)婚的時候,結(jié)婚后他們?nèi)チ艘粋€很遙遠的地方,知知一直打工的那個城市,之后,十幾年了,她們再沒有見過面。

      她在韓香的電話中一直往下沉,腦袋里始終有一個問題躥出來,一個人的生活怎么往下熬啊,白天和黑夜,無盡的時光,那一定是沒有光的日子,比地獄還可怕。她知道隔著幾千里的幾句安慰話安撫不了韓香,但她還是不由得說了許多的安慰話,說要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有許多的變故比這還要可怕,比如說被男人拋棄了,比如說得了不治之癥,韓香說我也這么想,可是我寧愿他是拐著別的姑娘跑了,寧愿他是病了,哪怕是不治之癥,這樣我與他還有見面的機會,還有相處的機會,現(xiàn)在,我的悲傷是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你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韓香幽幽地說。從知知的突然離世到活著的意義,韓香與陳若蘭一直討論著這個話題,后來韓香那邊門鈴響,兩人才收了線。

      那次通話之后很多天,陳若蘭一直惦記著韓香,但就是不敢撥一個電話過去,她有點不敢面對韓香的傷痛。

      雨一直在下,從窗戶看出去,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水洗過一樣,嶄新嶄新的。她很喜歡這樣的天氣,閆江平也很喜歡這樣的天氣。

      但是現(xiàn)在有點太安靜了,什么味道也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陽臺上那許多的植物,竟然什么氣息也沒有。水果筐里的新鮮蘋果,都蔫了,沒有了屬于它的味道??蛷d里水果盤里的葡萄,密密實實,顆粒上的那層白膜還在,不過隔了這么遠,她也聞不到它的味道。有一陣子,夏蘋果濃郁的香味縈繞在整個房間,整個房間被香氣繚繞,她在網(wǎng)上看過,這種果香有助于人的健康和睡眠,偌大的空房子里,她缺少的就是這兩樣。

      她的丈夫閆江平十天前離家出走了,走的時候說要出去散散心。當然他們之間累積了一些矛盾。村里的老宅要拆了,他想讓父母來與他們住在一起,她不同意。她說彼此習(xí)慣太不同了,不能在一起生活,再說拆遷辦有安置費,可以租房子住,何必要擠住一處呢。他說拆遷辦的安置費不高,租不來像樣的房子。兩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說不到一處,他氣哼哼的,她不表示同意,他也沒有堅持,但好長時間他都有一肚子氣,看她如敵。

      前一周,他說他要出去走走,跟單位請假了,手機放在床前的抽屜里。她問這是什么意思?他沒回答。她又問走多久?他也沒回答。他好像不屑于與她說話。她后來有些咆哮了,說你至于嗎?這句話剛說完,他的身體已經(jīng)晃在了門外。她又去窗臺邊看他,他朝家屬院的大門走去。她沖他喊,你還沒拿錢呢?他沒有返回來,也沒有作聲。她不由得想,說不定他自己有私房錢,如果沒有,晃不了多久,也就回來了,如果晃得足夠久,那他確實有自己的小金庫。

      陳若蘭與閆江平的生活,可以說是平鋪直敘,沒有波瀾。這次出走,是他制造的一個很大的波浪。陳若蘭不得不在這幾天的時間里對閆江平做一個全新的分析,對他做各種各樣的猜想。都說四十歲的男人處在危險的年齡,閆江平是不是也走入了一種規(guī)律里了?他是不是無法脫離四十歲的宿命?

      陳若蘭的第一個猜想,是閆江平交桃花運了,這周而復(fù)始的日子他過膩了,特別是將近二十年的婚姻,婚姻里的乏味,讓閆江平產(chǎn)生了少年時期的逆反心理,當然,陳若蘭沒有推卸自己的責任,前不久的爭吵,讓他對她失望之至。就這樣,他借出去走走的借口,對她進行懲罰。或許他約了一個網(wǎng)友,或者驢友,過神仙一般的日子去了。

      閆江平出走三天后,陳若蘭看他還沒有回來的跡象,就給劉鎖軍打了一個電話,劉鎖軍是閆江平初中高中的同學(xué),兩人關(guān)系很好,劉鎖軍接到陳若蘭的電話時,正在牌桌上,大著嗓門問是誰,陳若蘭說我是陳若蘭,劉鎖軍說聽不清,我出去接。出來終于聽清了,問陳若蘭什么事。陳若蘭問他最近有沒有見閆江平,劉鎖軍說最近沒有見,但通過電話,陳若蘭說他這兩天出去了,說要出去散散心,走的時候也沒有帶手機,你知道嗎?劉鎖軍說不知道,陳若蘭說你知道會去哪里呢?劉鎖軍想了想說,能去哪里呢,我還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陳若蘭說沒有吵。劉鎖軍說我以為你們吵架了他這是嚇唬你呢。陳若蘭說那你先忙,有消息我們再聯(lián)絡(luò)。

      這之后,隔一天半天,劉鎖軍就要給陳若蘭打一個電話,問閆江平回來了沒有?電話中,陳若蘭就要與劉鎖軍一起分析閆江平的狀況,陳若蘭從劉鎖軍那兒也了解不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十天后,閆江平的母親打來電話,找閆江平。陳若蘭說出去了。閆江平的母親問去哪了?陳若蘭說她也不知道。閆江平母親問,你們吵架了?陳若蘭說沒有。那他干什么去了?陳若蘭說他說出去散散心。閆江平母親說和誰鬧別扭了?陳若蘭說不知道。閆江平母親說打他電話老關(guān)機,我以為他工作忙呢。陳若蘭說走的時候沒帶手機。家里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為什么不早說呢?一個大活人十天都不見了你不著急嗎?閆江平母親在電話中有點氣急敗壞,末了說,我兒子要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與你有關(guān)。陳若蘭聽這話覺得好笑,說不會有兩短,只有三長。她婆婆說什么三長?陳若蘭說,可能找個小情人快活去了。她婆婆聽她這樣一說,停頓了一下說,還不趕快找。陳若蘭說世界這么大,上哪找去?本來陳若蘭想按兵不動,看看閆江平到底能在外晃多久,但她婆婆這樣一叫喚,她不由得也著急了。

      婆婆的電話,給了陳若蘭當頭一棒,是啊,都十天了,她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上午上班的時候,她來到閆江平單位,遇見人,她不由得就掛上虛弱的笑容。有人問她,你家閆江平請假不在,你是不是給他續(xù)假來了?陳若蘭諾諾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找到辦公室楊主任,楊主任問她有什么事?陳若蘭不知說什么好,心事重重地坐下來。雖然閆江平在這個單位上班,但陳若蘭對這兒的人不太熟悉,偶爾有個什么活動,也只是照個面,楊主任管辦公室,和他還比較熟悉。陳若蘭坐在離楊主任辦公桌不遠的椅子上,非常不自在,她覺得她一開口,她的隱私就要暴露了。楊主任說什么事?鎖著個眉頭,是不是閆江平那小子欺侮你了?陳若蘭說沒有,他這幾天不在,不在都十天了。楊主任說他和我請假了,請了兩周。前一段時間工作忙,幾乎沒有休息日,最近這段時間比較清閑,單位的職工可以有兩周的輪休。哦,陳若蘭松了一口氣,那他說去哪了嗎?楊主任說我不知道,他沒在家嗎?陳若蘭說走十天了,手機都沒帶,誰也聯(lián)系不上他。楊主任聽陳若蘭這樣一說,順手就拿起電話撥了一下,閆江平的手機果然關(guān)機。楊主任見事情有些反常,就問陳若蘭,是不是和你鬧別扭了?賭氣呢?陳若蘭說他父母也這樣問我,沒有啊,他會不會和同事有什么不愉快呢?楊主任說沒有發(fā)現(xiàn)啊,我調(diào)查調(diào)查。陳若蘭說千萬別,一調(diào)查,別人還以為發(fā)生什么事了。楊主任說,說不定他是和我們玩失蹤呢,假期一結(jié)束他也就回來了,你也別太著急。陳若蘭本來想問楊主任,閆江平是不是有交往甚密的女人,又覺得這樣很愚蠢,即使有,楊主任能說嗎?

      陳若蘭心事重重地從閆江平單位出來,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照著。來到街上,她先給婆婆打了一個電話,把閆江平請假的事告訴了婆婆。婆婆聽了,長舒了一口氣,說,等他回來,你可要好好反省自己,自己的男人這樣隔著心,說明你不稱職。陳若蘭聽著婆婆的嘮叨,一句話也沒吭,她永遠站在閆江平的立場上,這一點讓她很反感,她突然間明白了,她之所以不同意他們搬來一起住,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永遠站在閆江平的一邊,居心叵測地看著她,這個她受不了。

      還有,自己的男人,出門走多久,去哪兒,他走的時候,你總該問問吧。見陳若蘭不吭聲,她婆婆繼續(xù)詰問。陳若蘭雖然有點難受,但她還是捺著性子聽她婆婆的質(zhì)問,她說不是我沒問,我問了,他沒說。閆江平母親說你們怎么能處成這樣啊,夫妻怎么能這么隔心隔肺。陳若蘭心中的無名火一點點往上躥,快要燒到她的喉嚨了。陳若蘭說那先這樣,我再去問問,一有消息我就聯(lián)系你。還不等她婆婆首肯,她就把電話掛了。

      她好煩啊。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邊走,邊在腦子里梳理閆江平的線索。這段時間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正常。自從孩子去年上了大學(xué),這一年,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從容,閆江平還說這個階段是他們?nèi)松狞S金階段,早晨他們不用早早起床為孩子準備早餐,晚上電視想看到多久就看到多久,天熱的時候,他喜歡在家屬院里的小桌旁打牌,有時一吃晚餐就急巴巴走了。陳若蘭收拾完餐具,一個人無聊,就出去看他打牌,有時倆人沿著北川河岸散散步,談?wù)摵⒆拥膶I(yè)和將來的去向。倆人的交際圈子都很小,所以閆江平走了都十天了,誰也沒有因為找不著閆江平打電話給陳若蘭,要不是閆江平的母親嚷嚷,這周圍幾乎沒有引起波動。

      是不是去見網(wǎng)友了?陳若蘭邊走邊思考閆江平的去向,這個問題這兩天讓她的腦殼發(fā)脹發(fā)疼,她身邊不乏這樣的情況。她們單位就有一個男同事,聊了一個網(wǎng)友,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幾乎就是網(wǎng)戀了,約了去女方的城市見面。去的時候也不知什么心理,帶了單位的另一位男同事,另一位男同事把那次約見的細節(jié)都講了出來。陳若蘭記得很清楚,她聽之后還把那位男同事和網(wǎng)友約會的細節(jié)講給閆江平。閆江平說你同事墜入愛河了,陳若蘭說什么愛河,這種行為就是發(fā)情的公豬。閆江平說你那個男同事還沒有過發(fā)情期,發(fā)情期一過,就完了。陳若蘭說你還生育期呢,一路貨水。閆江平說我看女人還就喜歡發(fā)情的男人,發(fā)情的男人有魅力。陳若蘭說那你發(fā)一個我看看,閆江平說我不在發(fā)情期。

      老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閆江平老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在他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他就總這樣說。他好像是一個過來人,好像十年、二十年的時光,在他不經(jīng)意間就流逝了。陳若蘭不明白,人生才剛剛開始,怎么就談老去呢?閆江平總是說,你不要不以為然,你沒學(xué)過白駒過隙的成語嗎?一眨眼,我們結(jié)婚都二十年了,這二十多年,你感覺過漫長嗎?陳若蘭就不由得回想一番,過去了的時光,確實感覺是一晃而過。

      在這種回想中,陳若蘭覺得閆江平是不是青春的回光返照呢?他也是不是有了那種即將老去的緊迫感,去了卻青春歲月里的心事呢?

      接下來的兩天,生活開始不平靜了,電話隔一會就有。有時是閆江平母親的,有時是楊主任的,還有劉鎖軍的,還有韓香的,劉鎖軍在這期間采取了實質(zhì)性的行動,幫她在公安派出所悄悄地詢問,當然是問有沒有意外傷亡情況,他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說不會有事。被這么多人關(guān)注著,陳若蘭心里的壓力可想而知。韓香暫時也忘記了她的悲傷,她說不管閆江平這十天出去干了什么,你一定要自己對你們的婚姻有信心,最壞的可能是他出去約見了一個情人,但兩星期,比起一生來,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假期不是快到了嗎?也許假期結(jié)束的時候,他也就悄沒聲息回來了,你不要太多地指責他,他如果不愿意告訴你,你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給他留點空間。

      陳若蘭聽著好友的話,眼淚就來了,她說我聽你的,只要他好好地回來,我肯定不為難他。可是如果他成心不回來呢?陳若蘭在電視上也看得多了,花花世界,什么事都有,新聞上屢見報道,拋家棄子遠走的男人經(jīng)常能聽到,閆江平成心要做這樣的人,那有什么辦法呢?

      韓香說那樣的男人畢竟是少數(shù),我覺得閆江平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有工作有家庭的人。他沒有理由那樣做。

      韓香在那兩天成了陳若蘭的心靈導(dǎo)師,不管她怎么分析,陳若蘭都覺得很有道理。但明顯地,越接近閆江平的假期,陳若蘭內(nèi)心的恐懼就像要從心里跳出來一樣,她覺得那恐懼幾乎在她心里長著爪牙,到處抓撓她的心,家里的電話短時間不響,她就得把電話撥出去,不是韓香,就是劉鎖軍,她覺得總得有一個人與她聊聊,填補那些空寂的可怕的時間,要不那只長著爪牙的怪獸就要在她的心里亂抓,韓香說要不我過去陪陪你。她說不用,隔了這么遠。

      大家都算準了,確實是,在閆江平的假期第二天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前一天,陳若蘭接到了一個重要的電話,是閆江平打來的,說他在王城派出所,遇到點麻煩,要陳若蘭拿錢去找他。

      還不等陳若蘭仔細問他前因后果,電話就掛了。陳若蘭再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人,什么也不愿跟她說,只說你拿著錢來領(lǐng)人,來了就知道了。

      陳若蘭心中那只長著爪牙的怪獸終于跳出來了。

      她舒了一口氣。

      她愣怔了一下,也想不出閆江平是遇到了怎樣的麻煩,她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劉鎖軍,說閆江平有下落了,在王城派出所。劉鎖軍說有消息就好。陳若蘭說你陪我去一趟王城吧,有點什么事你也好幫我應(yīng)對。劉鎖軍說好,我陪你去。不一會兒,劉鎖軍開車就停在了陳若蘭家屬院的大門旁。

      進派出所都因為什么事呢?陳若蘭問劉鎖軍,打架的、斗毆的、嫖娼的、賭博的、偷竊的,搶劫的,陳若蘭從自己的見識里羅列了一大堆,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劉鎖軍說也不要太往壞處想,陳若蘭心想,這一大堆壞事里哪一樣都與閆江平聯(lián)系不到一起,她寧愿他是打架,但他長了這么大,幾乎從來沒有與人打過架,她曾經(jīng)問過他,他說小時候只與一個男生打過架,那個男生搶了他的彈弓,他在后面追著要,那個男生就是不給,追得急了,就把他的彈弓扔到了樹杈上,他恨極了,逮住他,把他摔倒在地,騎在身上打,讓他還彈弓。這可能是閆江平記憶中僅有的一次經(jīng)歷,所以記憶很深刻。陳若蘭說長大以后呢?閆江平說長大以后也沒有打架,這話陳若蘭信。他們倆在婚后倒是有不少爭吵,但閆江平不是挑事的人。

      不是打架,當然也不會是賭博,更不會是偷盜或者搶劫,但總有一樣沾上他了,又一個懸疑在陳若蘭心里像問號一樣掛著,哪一樣呢?她一個一個排除,一個一個選定,七上八下的,三四個小時過去了,王城到了。

      他們在導(dǎo)航儀的提醒下找到了王城派出所,來到接待室,把情況說了一下,被一名民警帶到了財務(wù)室,交罰金。陳若蘭說可以問一下嗎?閆江平因為什么事?民警說我們對發(fā)廊進行地毯式清理,在發(fā)廊里發(fā)現(xiàn)了他。陳若蘭想問什么,卻不知道該怎么問。她交了三千塊罰金,拿著那張收據(jù)條,她心里的疑惑這次清晰地浮出了水面,發(fā)廊、派出所、罰金,那么閆江平這是嫖娼,因為嫖娼進了派出所。他這些日子一直在發(fā)廊里嗎?那個洗頭妹他認識嗎?說不定是他的網(wǎng)友,要不他怎么會跑到王城呢?

      陳若蘭一直沒有說話,劉鎖軍也沒有說話。那只張牙舞爪的怪獸又一次鉆進了陳若蘭的心里。時間仿佛在陳若蘭的大腦里停止了,一切都靜止下來。陳若蘭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做什么。她隨著劉鎖軍往前走,那一刻她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她不以為她是來這兒要找閆江平的,當她隨劉鎖軍走出樓梯口的時候,看到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閆江平,閆江平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又看了劉鎖軍一眼。靜止的世界終于又開始流動了。

      閆江平穿著一件灰白的上衣,下身是一條牛仔褲,這衣服不是他離家時穿的衣服,陳若蘭記得他離家時穿了那件九牧王的棉布褲子,上身是一件綠色條紋的T恤,想象中她覺得閆江平應(yīng)該說點什么,但閆江平什么也沒有說。閆江平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了一下,又在劉鎖軍那兒游移了一下,說,你們誰拿著錢,我要用三千。陳若蘭說我已經(jīng)為你交完錢了。閆江平說我得給別人交三千。陳若蘭馬上就發(fā)作了,你說清楚,給誰交?閆江平說我回去仔細告訴你,但不是現(xiàn)在,不是在這個地方。陳若蘭說是不是給發(fā)廊的洗頭妹交?她的聲音被那只怪獸控制住了,幾乎不是她的了。閆江平說你給不給吧,算我借你的。陳若蘭還在猶豫,劉鎖軍從他的錢包里已經(jīng)往出拿錢了,遞給了閆江平,閆江平拿著錢進去了。

      大概有二十分鐘的時間,一個穿著有點暴露的女孩從里面出來了,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她要找的人,之后她又折了進去,陳若蘭無法斷定她是不是那個洗頭妹。劉鎖軍說要不我們?nèi)ボ嚿系乳Z江平,陳若蘭覺得閆江平本該出來了,但遲遲不見他的人影。后來,陳若蘭就隨劉鎖軍坐進了車里。

      閆江平出來的時候,后面跟著剛才出來的那個女孩,閆江平也是四處望了望,他沒有發(fā)現(xiàn)陳若蘭,之后他站住了。他與那個女孩不知說著什么,陳若蘭看出那個女孩手里拿著一張紙,想讓閆江平給她留什么,電話或者地址?閆江平擺了擺手,隔著太遠的距離,陳若蘭看不出閆江平的表情,之后,那個女孩走了,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閆江平?jīng)]有急著走。劉鎖軍說,你去叫他,我們可以走了。陳若蘭說讓他緩一緩。她隔著玻璃窗望著閆江平,閆江平則是望著異地派出所高高的樓房,陳若蘭覺得閆江平不管是衣著,還是表情,還有說不出的那一股勁,讓她覺得很陌生。之后,他緩緩地從臺階下來,走了過來,劉鎖軍搖下了車玻璃,說我們走吧。

      閆江平愣怔了一下,回過神來,他擺了擺手,說,你們走,我現(xiàn)在還回不過神來,我慢慢走。陳若蘭說這是什么破地方,回不過神來?你的魂是不是丟了?閆江平?jīng)]有說話,陳若蘭看出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可怕的東西,他不是以前的閆江平,中邪了一般。

      閆江平?jīng)]有上車的意思,陳若蘭只能下車了,她說你走了這么久,家里人都擔心死了,你還不趕緊回家。閆江平說你們先走吧,我坐火車走,或者坐汽車走。陳若蘭說那讓劉鎖軍先走吧,我和你一起坐火車。閆江平說我還是想一個人完成我的這一趟旅程,明天凌晨,我也就到家了。

      陳若蘭只能隨閆江平一個人去,她有點不懂他的心情,她盡量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要發(fā)作。韓香已經(jīng)給她打過預(yù)防針了,不管這十多天里他有過什么經(jīng)歷、做過什么出格的事,這十多天,比一生,并不重要,不能讓這十多天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陳若蘭眼看著閆江平從她的視線走遠了,什么主意也沒有。劉鎖軍說你在這兒等等,我去找他談?wù)?。不一會兒,劉鎖軍也無功而返,劉鎖軍說他的心情很壞,我了解他,心情壞的時候,他總想躲著人,他說他自己打車去火車站,他自己靜一靜。陳若蘭暗自想,他是不是和洗頭妹還沒有了結(jié),要獨自去作一番了結(jié)呢?

      總之,她覺得閆江平這樣躲著他們,是想要一個自己的空間。

      她對劉鎖軍說,我們回去吧。

      閆江平回家以后,你得冷靜一點,我總覺得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這樣,你不要沖動。劉鎖軍說,作為男人,我有這種感覺,閆江平如果真的因為洗頭妹進了派出所,他臉上絕對不會是這種表情。

      陳若蘭說什么表情呢?

      劉鎖軍說假如事情像看上去的這樣,閆江平可能臉上會有一種躲閃,但我看到他很坦然,很平靜,他可能被誰誤會了,或者事情不湊巧讓他栽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你不要以為我和他是朋友在為他開脫,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了解他,這件事上你對待他的態(tài)度上要慎重,不要指責他,聽聽他怎么說,要相信他的話。陳若蘭說我知道。

      閆江平是第二天中午回家的,門鎖響的時候,陳若蘭正倚在床上,聽掛鐘嘀嗒嘀嗒地往前走。在這種嘀嗒聲中,閆江平開門回來了,陳若蘭聽到他進門了,之后仔細聽他的聲音,閆江平?jīng)]有再繼續(xù),他的聲音就止于門閉合。陳若蘭仔細又聽了一下,好像聽到了閆江平的呼吸聲,她本來以為他該進來找找她,與她說點什么,但他就停在門上。

      掛鐘就停在了閆江平進門的那一刻。

      陳若蘭屏聲等待,沒有等上閆江平,她只能自己來到客廳,閆江平在沙發(fā)上坐著,閆江平瞇著眼睛,好像在休息,陳若蘭看著他,她希望他睜開眼睛看她一下,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惡地回避著。

      陳若蘭屏著聲,回了臥室。

      閆江平閉著眼睛,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只是想出去走走,到火車站的時候,無意中就買了去王城的火車票,然后就來到了王城。

      之后他就去王城一中找谷穗,好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了,他想這樣直接去找,當然這也不排除他的活思想,萬一他在中途要改變主意,那就省去了不少麻煩。找去了如果人不在,那么他也就悄沒聲息地走了,他主要是不確定谷穗是否歡迎他。

      谷穗和他在同一所大學(xué),比他低兩屆,兩人朦朦朧朧相處了一些日子,后來他畢業(yè),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就那樣不了了之。

      他來到王城的街上。這街道大變了模樣,不是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來的樣子了,街道旁高樓林立,他記得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路兩邊是五六層的樓房,那時是暑假,他在沿街的影院門口見了谷穗一面,傍晚的時候他趕車,就走了。那時他還沒有吐露對谷穗的愛慕之情。

      所以好多年之后,他就不由得要回想那場戀愛,那場無疾而終的戀愛,他心里懷著一種美好的惦念,他想看看谷穗,看看她這么些年有沒有變化。起初他們還偶爾聯(lián)絡(luò)一下,各自成家后,都忙于自己的事務(wù),聯(lián)絡(luò)就沒有了。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來到王城一中,想看看他的突然造訪會是什么樣子,但王城一中的門衛(wèi)說谷穗調(diào)走了,都調(diào)走五六年了。閆江平問調(diào)到什么單位了,門衛(wèi)說調(diào)到愛委會了。

      當天他找到愛委會的時候,已經(jīng)下班了,他從門衛(wèi)那兒問到了愛委會辦公室的電話,第二天他在招待所給谷穗打電話,愛委會的工作人員說去年就病逝了。

      他的腦袋那一刻開始就不靈了,那句話像利器一下子把他擊倒了。畢業(yè)之際席卷在他心里的那場龍卷風(fēng)就那樣蔓延開來,他被那場龍卷風(fēng)席卷著走進了小酒館,喝了酒,之后被發(fā)廊門口招攬生意的洗頭妹攙進了發(fā)廊,之后他吐得昏天黑地,洗頭妹從他口袋里拿錢給他買了衣服,再后來他就進了派出所。洗頭妹也進來了。

      那場酒五六天之后才醒來,發(fā)廊的老板聞聲潛逃,無辜的洗頭妹和他成了地毯式排查的成果。

      洗頭妹和男人離婚了,父母在鄉(xiāng)下,沒有人來贖她。

      他坐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仔細回想了一番,他記憶中發(fā)生的事就這么多。

      他瞇著眼睛,讓自己沉浸在過去的那十多天里,主要是他自己依然回不過神來。他聽到陳若蘭猶豫著步子來到他身邊,他沒有睜開眼睛,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不愿意把這一切和盤托出,也不愿意給她一個交代。她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聽聽他的解釋,他怎么會在王城的派出所里?

      下午的時候,陳若蘭接了一個電話,拎著包出去了,閆江平松了一口氣。他洗了個澡,以為能換一下心情,以為情緒會好一點。結(jié)果他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他從沒有想到在他非常迫切想見谷穗一面的時候,谷穗?yún)s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這種震驚讓閆江平失魂落魄。命運不能假設(shè),但他不由假設(shè)了一番,如果他與谷穗走到了一起,那么谷穗是不是能夠逃脫那種厄運呢?

      這趟行程,讓他太意外了。發(fā)廊與派出所,更是意外中的意外,現(xiàn)在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他酒醉后,在發(fā)廊做了什么,他努力在記憶中尋找,但大腦里一片空白。之后的一切,他都是聽那個洗頭妹說的。那個發(fā)廊早就被派出所盯上了,她剛?cè)胄胁欢?,他,就這樣迎頭撞上了。

      閆江平倚在沙發(fā)上,還是極力回想,后來他就回想到陳若蘭與劉鎖軍出現(xiàn)在派出所的那個場景,他腦袋當時確實愚鈍了,他知道了他不愿意開口的原因,是因為他被陳若蘭的表情刺傷了。

      他想起來了,在派出所打電話給陳若蘭的時候,他聽到陳若蘭在電話中焦急的聲音,他內(nèi)心溫熱了一番,他想我什么事也沒做,他要給她講講谷穗的事,講講他在悲傷中酒醉的事,講講洗頭妹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但這一切,在他看到陳若蘭的那一瞬間,冰封住了,他看到陳若蘭出現(xiàn)在派出所的時候,臉上掩藏的慍怒,甚至還有一絲嘲諷。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傻子才做的事,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內(nèi)心掏空呢,所以他改變了主意。

      晚上的時候,陳若蘭回來了,問閆江平吃飯了沒有。閆江平說吃過了,吃了一碗方便面。陳若蘭說我們單位有事加班,我也已經(jīng)吃過加班飯了。這兩天你不在家,你媽很著急,那天我還去你們單位找過楊主任,一會,你給他們打個電話,報個平安,閆江平說好。

      閆江平去打電話了,在客廳的座機上,陳若蘭聽他在電話中如何說。閆江平給他媽打電話,說他和幾個朋友去了一趟東北,他大學(xué)是那兒上的,去看了看幾個同學(xué)。之后她聽閆江平說,沒有啊,她和你開玩笑呢,哪有什么小情人。

      之后他又給楊主任打電話,說他回來了,出去轉(zhuǎn)了幾個地方,現(xiàn)在在家。閆江平說我好好的,報什么案啊,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說好,一定好好表現(xiàn)。

      陳若蘭屏聲聽閆江平打電話,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聽到,她以為閆江平打完電話,應(yīng)該和她談?wù)?。結(jié)果她聽見電視打開的聲音,閆江平看電視新聞。陳若蘭感覺閆江平又成為那只蓋得嚴嚴實實的暖瓶蓋子,不冒一縷兒氣。她最討厭他這個樣子。

      她給韓香發(fā)短信,說閆江平回來了。還說了派出所的事。

      韓香說回來就好,別的都不重要。

      陳若蘭試圖與閆江平談?wù)?,沒有談兩句,兩人就吵起來了。

      閆江平嗓門比陳若蘭還高,好像進派出所的是陳若蘭不是他。

      閆江平的態(tài)度讓陳若蘭與他無法對話。

      閆江平說進派出所你還不明白嗎?賭博的、嫖娼的,我是去嫖娼了,嫖娼的罰金你不是都給我交了嗎?你還不明白我是怎么進派出所的?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閆江平回來后沒有好好說一句話。

      真你媽混蛋。陳若蘭惡狠狠罵了一句。這句話讓她把閆江平的那只暖瓶蓋子又往緊擰了一圈。

      你不愿冒一縷氣就不要冒吧。

      除了不愿面對她,閆江平?jīng)]有什么不正常。

      陳若蘭不由得要靜靜觀察他,猜度他,但閆江平的那扇門嚴嚴實實,他的作息時間從回來的那一晚就與陳若蘭岔開了,她睡的時候,他還在電視上或電腦上,有時還沒有著家。自然他就自覺去書房里睡了。這期間閆江平去了幾次發(fā)廊,他是與幾個牌友晚飯后去的,那幾次,他并沒有喝酒,但他惡狠狠地做了其他男人在發(fā)廊通常想做的事。

      他心中的那道傷并沒有好起來,但結(jié)疤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那么痛了。

      在時間的流逝中,他有了傾吐的欲望。

      那次事畢之后,他心里空落落的,內(nèi)心的混亂和虛無讓他有些難受,他傾吐的欲望就是那時候強烈起來的,他把谷穗的事講給了洗頭妹。沒想到洗頭妹聽了有些不以為然,說世界上哪有什么愛情啊,都是你們這些人憑空想出來的,這句話,讓他思忖了好多天。

      他實際上最想講給的一個人,是陳若蘭。但他就是擰著,不給她講。

      半年后,陳若蘭說既然這樣,我們離婚吧。

      他知道這不是陳若蘭的本意,陳若蘭以離婚要挾他開口,他內(nèi)心的失意和失落,不想就這樣抖摟在她面前,他猜想,她聽了一定不會為他傷感,是不是還會幸災(zāi)樂禍呢?

      他不能讓她得逞。

      他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陳若蘭,他在陳若蘭眼睛深處捕捉到了那種意外和失落,他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快感。

      離婚一年后,他又有了那種傾吐的欲望,他非常想把這件事講給陳若蘭,他約陳若蘭出來,沒想到陳若蘭聽后,臉上的確有波瀾,但已經(jīng)有些遙遠了。

      責任編輯 周昌義 徐子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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