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

很遠(yuǎn)。遠(yuǎn)在時光的盡頭。

我說的是喀什葛爾。

早年讀新疆史話，知道喀什葛爾是古突厥語，大意為玉石聚集之地。想象中，在遠(yuǎn)古時代，這里的玉石應(yīng)該很多，遍布戈壁山谷，像星月一樣燦爛。除此之外，這里應(yīng)該還有西伯利亞虎、雪豹和野駱駝，它們的斑紋被昆侖玉的光輝照耀著，在黃昏或夜晚，閃現(xiàn)夢幻般的顏色。古蒼茫的大地瀚海，孤獨的天穹星座，恍惚迷離的黃沙白草——透過千年歲月，我依稀看見喀什葛爾的背影：雪峰、冰川、胡楊、來往的駝隊、繁華的城堡、熱鬧的街肆、肅穆的神廟……而這一切早已進(jìn)入了古舊斑駁的羊皮書卷，進(jìn)入了幽怨蒼涼的《十二木卡姆》，被行吟詩人歌唱著，被盲人樂師彈奏著，成為流亡的隱語。

終于走進(jìn)了喀什葛爾。

喀喇昆侖山的影子就在眼前。山上落滿白雪，雪之上是蒼老的云朵，飄浮不定，孤獨決絕，猶若流浪的國王。再高處就是天空，冰藍(lán)，幽深，混沌，迷茫，靈魂一樣籠罩著一切。離我最近的一個古堡遺址只存殘垣斷壁，傷痕累累的老墻百孔千瘡，偶爾有烏鴉蹲踞于此，抖著翅膀，唱響地老天荒的挽歌。時間隱匿，古堡仿佛依舊在夢里，幻現(xiàn)一段曾經(jīng)的風(fēng)華盛世。我發(fā)現(xiàn)遺址周圍散落著陶片和枯木、零星的磚頭土坯、腐朽不堪的絲麻制品殘片，間或還有銹跡斑斑的箭鏃和鐵釘，它們都靜靜地依傍著大地，成為時光流逝的證據(jù)。一匹駱駝的尸骸平躺于斷壁之下，白骨森然，頭顱上的眼窩空空蕩蕩。駱駝凝望時空的眼睛早被西風(fēng)吹干，殘淚飄零，不知去向。

只有胡楊還活著?；钪牟皇且豢?，而是成千上萬棵。我來時，時令雖靠近晚秋，但胡楊并沒有枯萎消沉。虬曲倔強(qiáng)的枝椏橫空出世，挑起燦爛的金黃。高遠(yuǎn)藍(lán)天，橙黃秋葉，那種情景似乎是為了襯托一種博大的美學(xué)境界?；蛘哒f，喀什葛爾的胡楊不僅僅是一種植物，它的存在已經(jīng)擺脫了嚴(yán)酷環(huán)境里的死亡宿命，昭示著精神世界的崇高和悲美。

我坐在胡楊樹的陰影里，像一個年輪暗淡的樹樁。這是喀什葛爾的正午，陽光從樹冠上射下來，將金黃的光點涂滿我的周身。風(fēng)吹過來。大漠的秋風(fēng)帶著胡楊林的潮氣，微涼而溫潤，恍若神的呼吸。我的頭頂，偶爾有葉子飄落下來，姿態(tài)悠然，那是金色蝴蝶的亡靈，靜悄悄尋找歸宿。大地岑寂。萬物靜默。一片樹葉地飄落，不見絲毫哀傷與幽怨，它的被秋霜浸潤的經(jīng)脈，它的曲折深沉的紋路，都在命運的光暈里閃亮，迷幻如夢。在四季輪回中，落葉最終走完屬于自我的時光，在沙漠的懷抱里沉淪、寂滅。

土曼河緩緩流過，波平浪靜，過濾著人世的浮華與喧囂。隨著星斗的漂移，河床愈來愈窄，水面越來越低。水很清，也藍(lán)，是那種童話境界的藍(lán)，滲透靈魂的藍(lán)。我來之前，曾不止一次地預(yù)想過如詩似畫的場景：荒草披拂的岸，岸上有野馬和火狐的影子，千萬朵矢車菊把美麗的花瓣倒影于波紋之間……但我沒有見到這一切，視野里盡是石頭和干裂的岸壁，幾只野鳥從遠(yuǎn)處飛來，盤桓片刻后，迅疾離去。鳥的飛翔弧線指向閃著幽藍(lán)輝光的雪山，爾后翅膀消隱，被一片空闊的白色淹沒。我想，一個人與一條河會面，也許就是宿命，錯過了河流的暗示與引領(lǐng)，誰的夢也無法抵達(dá)精神家園。土曼河從我的面前流過，它的走向就是神的手勢，它的冥冥中的低語，給我不停地指示回家的路。

午后，我獨自穿越喀什噶爾老城。我把隨身攜帶的簡單行囊寄存在賓館，在一家簡陋的攤點上吃了一塊馕餅，喝了一碗酸奶，就慢悠悠地踏進(jìn)了古巷。腳下少有塵土垃圾，小徑上鋪著方磚，那上面已經(jīng)被人踐踏得凹凸不平，偶爾有幾株玫瑰或杏樹，從人家的院落里探出頭來，在陽光里投下斑斑點點的陰影。墻角邊是昆蟲的樂園，它們不管人事，或揮舞翅膀飛行，或趴在陰影里酣睡，消磨無邊無際的光陰。我知道，我走過的地方即是著名的闊孜其亞貝西巷，這個古巷如果從喀喇汗王朝算起，已經(jīng)逾越數(shù)千年。實際上著名并非闊孜其亞西巷本身，著名的是它遼遠(yuǎn)蒼茫的歷史，或者說，在古巷星移斗轉(zhuǎn)的歲月里，它的記憶早跟歷史糾纏、交結(jié)在一起了。譬如一枚箭鏃的鳴響，一縷狼煙的飄搖，一個頭戴面紗的維族女子的身影，一位穆斯林誦經(jīng)的聲音，甚或一滴藍(lán)色雨點，一片飄落的鴿子羽毛……所有這一切都會深深進(jìn)入它的內(nèi)心，然后化為一種甜蜜的惆悵，憂傷的記憶。

時光在緩緩流逝，在時光的背后，闊孜其亞西巷依舊沉靜如初，高古、淡泊、從容、安謐，恍如古舊的羊皮書卷，慢慢向我展開。歷史的本來面容，其實就是那些斑駁的老墻，是附著在墻壁上的泥皮、草屑，是漫漶于六角形地磚間的陽光與月影，是隱現(xiàn)閃爍的蝴蝶翅膀，是夢一樣悠遠(yuǎn)的寂靜。還有曲徑通幽。幽深處不時傳來姑娘們嘰嘰喳喳的笑聲，或者突然閃出一個服飾艷麗、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难U娜身影，但轉(zhuǎn)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轉(zhuǎn)過一個彎，里面會氤氳出更深的幽靜或岑寂。偶然抬頭，卻見半墻的窗戶都是洞開的，每個窗臺上都擺放著花盆，米蘭、繡球、文竹、金絲菊、三色堇、仙人球，花朵在微風(fēng)里扶搖，有幾個月亮般美好的臉龐，朝我漾出甜甜的笑……

古巷里有攤點或鋪面，但不是物質(zhì)主義時代的市場，沒有商販聲嘶力竭地叫賣，也不見顧客云集、熙攘紛擾的喧囂與嘈雜。銅器鋪、銀器店、雜貨小賣部，以及只在自家門前賣馕餅的、賣酸奶的、賣馬鞍繩索的……店鋪主人大都是上了年紀(jì)的大爺大媽，端坐在那里，表情淡然寧靜，說話輕聲細(xì)語。他們不像是做買賣，倒像是在打發(fā)光陰。太陽還掛在天上，有的是時間。其實，對古巷的居民而言，根本不需要與時間賽跑。一百年過去了，幾千年過去了，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種慢節(jié)奏里，享受著安靜與恬淡，讓生命慢慢變老，然后消失，復(fù)歸于大地。西風(fēng)吹老了雪山，云朵消亡于山岫，但人的心卻永遠(yuǎn)年輕，如同喀喇昆侖的藍(lán)色澗水，潺、悠長，萬古不竭。

不知誰在彈奏樂器，聲音纏綿悠長，略帶淡淡的惆悵和憂傷。我走過去，看見一個白胡子老人，盤腿坐在門柱的陰涼下，懷抱一把都它爾，用手輕輕彈撥，嘴里還哼唱著什么古調(diào)，但周圍沒有人，一只銀灰色小貓睡在他的腳前。沒有聽眾，老人自彈自聽，閉著眼，搖頭晃腦，一幅陶醉的神情。他從不怕孤獨寂寞，一個人有音樂就夠了。音樂來自天堂，那是雨點撫摸沙粒的嘆息，是蝴蝶親吻花朵的吟唱。從都它爾流出來的音符，難道會化為天籟，輕輕掠過老人的靈魂？

高臺民居就在我的眼前。高臺是土臺子，黃土堆積而成，很平常，也很拙樸。奇妙的是那上面修建了一層層房子，木門、木窗、木柱、木檁、木椽。結(jié)構(gòu)簡單而實用，與內(nèi)地馬賽克貼面的鋼筋水泥建筑絕不雷同。黃泥房子站立在黃土高臺上，二者渾然一體，叫人感嘆順其自然的大美。民居依靠世間存在，成為人們的棲居之所，最后又傾圮坍塌，與大地相融合，變作新的黃土。時間喻示了所有事物的最終歸宿，把一切都納入輪回宿命。我想到的是，就是這么一個普通的黃土高臺，卻孕育出了麻赫穆德·喀什葛爾，一個偉大的穆斯林學(xué)者。也許，人們并不熟知他寫的《突厥大詞典》，然而，那里的土曼河，那里的胡楊和玫瑰，那里的高天厚土永恒地收藏了他的名字。

黃昏來臨。天光逐漸暗淡，橘黃色的晚風(fēng)吹過來，給古老的喀什葛爾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雪山和帕米爾高原退隱成黑色的背影，只有土曼河邊的胡楊獨立蒼茫，在浩蕩的秋風(fēng)中瑟瑟作響，恍若彈奏地老天荒的琴弦。河岸上，燒陶的爐火熊熊燃燒，玫瑰色的火焰不停地跳躍、舞蹈，將紅霞般的光芒倒映于水面。我走進(jìn)制陶作坊，看見工匠們正在制作陶胚，都赤裸著上身，肩胛與胳膊汗水漫漶，醬紫發(fā)亮，像涂滿了深色的瓷釉。制陶是喀什葛爾老城最著名的手工業(yè)，其技藝屬于家傳，代代相繼，如今已逾千年。從窯口里走出的陶器，有碗、碟、甕、瓶，也有各類花盆和動物塑像，淡雅拙樸，美觀大方。泥與土，火與陶，熔鑄了維吾爾人的血汗和信念，如同歷史記憶，在歲月的洗滌陶冶中，獲得了不朽和永生。

一輪圓月掛在喀什葛爾的天空。

穿過老城區(qū)，我來到艾提尕爾清真寺的廣場。禮拜已經(jīng)結(jié)束，三三兩兩的穆斯林信徒從身邊走過，如同從不聲張的落葉，跟隨清風(fēng)白云，靜悄悄地融入蒼茫暮色。目光所及，萬物都隱匿于黑暗，只有寺院的宣禮塔面對蒼冥，寶藍(lán)色的大門在夜幕下發(fā)著神秘的幽光。寺院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精神世界的大門向每一個人敞開。只要信仰在，靈魂就會找到通往天國的路……

今夜，一個男人心懷月光，無詞，靜聲。

（摘自《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