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的鋼釘

把旅行當(dāng)做修行，正是我的目標(biāo)。每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首先我要面對的便是旅途中的奔波勞苦，當(dāng)然還少不了各種行程上可能的危險和變數(shù)。2001年，在一次亞馬孫河之旅中，我和當(dāng)?shù)赝林黄?，乘坐獨木舟撒網(wǎng)捕魚，結(jié)果小船漏水，很快就沉入食人魚出沒的河里。幸好，這次事故有驚無險，我們安全地爬到了岸上。

但是，2005年在南印度的一次滿月的濕婆神過火節(jié)儀式上，我卻被人群意外地擠入重新整理的火堆，結(jié)果燙傷了腳底，不得不中斷旅程入院治療。

而為了鍛煉自己的膽識，我甚至讓上萬只蜜蜂布滿自己毫無衣物防護(hù)和藥物涂抹的身體。盡管環(huán)球旅行危機四伏，我還是樂此不疲，盡可能地以超乎常人的熱情和毅力，投身到世界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中，并用攝影機記錄下自己的行程。

而在過去的30多年里，我最辛苦的一課，恐怕要數(shù)2004 年在菲律賓的一次旅行。在邦邦牙省的圣彼得鎮(zhèn)，有一個叫做古毒的村子。數(shù)百年來，村民一直保留著在復(fù)活節(jié)前夕挑選信徒，以戲劇的方式重演耶穌受難過程的傳統(tǒng)。從1955 年開始，這個儀式使用真正的一體磨成的三寸長鋼釘把人釘在十字架上，至今已延續(xù)半個世紀(jì)之久。

2004 年4 月9 日，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說服，當(dāng)?shù)厝俗罱K同意了我這個首次出現(xiàn)的外國人自愿被釘在架上。

村民們從來也沒想到，會有一個外地人，接納他們的傳統(tǒng)，像成年禮考驗勇氣和膽識一樣，自愿忍受鋼釘刺穿手掌心的折磨煎熬。當(dāng)時，儀式還沒有開始，報名的15 人中就有3 人因為恐懼而退出，另外2人也因為疼痛而引起休克被救護(hù)車送往了醫(yī)院。在近距離拍攝下一個被釘者時，我內(nèi)心的恐懼難免油然而生。終于，我還是說服自己，躺在了十字架上。

我被釘在十字架上之后，十字架被立起了足足20 分鐘。坦白說，當(dāng)時連風(fēng)吹過來我都非常非常地疼，但我卻在喧囂之中體驗到了一種奇幻般的寧靜，甚至，我開始高聲唱起了圣歌。

這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旅行就是在上課，它給我上的這一課是：人們內(nèi)心的恐懼，才是我們這一生最大的敵人，而并不是那些外在打擊我們、傷害我們的人、事、物。

據(jù)說，半個世紀(jì)以來，我是唯一親身體驗古毒村這一儀式的外邦人。剛從架上下來的我，受到了全村和所有圍觀群眾英雄般的禮遇。

誰給了我勇氣

很多人常常問我：“眭澔平你為什么要旅行呢？有的地方那么辛苦，你做電視主持人或者新聞主播，不是挺好的嗎？”被問久了，我自己也很納悶，因為旅行還真是很辛苦，要到處奔波，還有那么多不確定的因素。可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人生中有兩位女性真正影響了我，促使我去環(huán)球旅行。

第一位就是我的母親。她在上海土生土長，1949 年到了臺灣。

可是沒想到，生了我上面的四個哥哥姐姐之后，在我出生的那年，臺灣發(fā)生了“八七大水災(zāi)”，大著肚子的母親被泡在了臟水里面。再加上我又延遲兩個月拖到當(dāng)年圣誕夜這個非常寒冷的日子里才出生，媽媽因為難產(chǎn)和產(chǎn)后失調(diào)，在人生的最后24 年里都是癱瘓在床。

很小的時候，我就會照顧母親。原本膽小害羞的我總要經(jīng)?；顫姾脛拥亟o母親講述外面世界的故事，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就趴在媽媽的病床邊畫下自己的見聞，然后講給她聽。時光一晃過去了，可是我一直記得，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帶著我的母親看了外面的世界。而這份心意，也讓我一直把旅行當(dāng)作是要跟母親講故事的約定。

如果說，母親是我走出去看世界的原始動力，那么與另一位臺灣杰出女性的友誼，則是我20多年來環(huán)球之旅的持續(xù)動力。

這位影響我旅行世界最深的人，就是三毛。我們是極為知心的好朋友，也是極為投緣的忘年之交。她是臺灣知名作家，當(dāng)代華人世界游記文學(xué)的先行者，她的驚人才華和傳奇經(jīng)歷，在如今40歲左右的讀者群中，仍被津津樂道。在一次對三毛的采訪中，我與她相識、相知又相惜，兩人無話不談。

在三毛離世前的一段時期，我和她曾準(zhǔn)備合寫一本書。為了收集資料，我們開始留心錄音保存兩人的談話記錄。沒想到，竟然就這么無意中收錄了三毛自殺前的最后兩段在我家電話答錄機里的留言：

“小熊，如果你回臺灣了哦，我是小姑，你如果回臺灣了請你打醫(yī)院（的電話），如果回來的話。小熊，你在不在家？好，我跟你說，我是三毛噢，如果你明天在臺北，請你打醫(yī)院（的電話）。再見。”

“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p>

在即將要離開人世前的幾十分鐘到幾分鐘，三毛撥到了我臺北家里的電話，但是當(dāng)時我正在外地辦簽證，無法接聽到，更何況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根本無從聯(lián)絡(luò)。

三毛生前曾跟我講，有機會一定要幫她實現(xiàn)幾個夢想。

第一個，她跟我說，她最喜歡小熊，因為她認(rèn)為這些玩具熊是所有西方小孩從小到大，甚至到老，都要抱在懷里的，即使弄得舊舊臟臟的，也是一輩子最心愛的伙伴。所以，她希望有機會能夠讓我?guī)退У揭恢徽嬲男堋?/p>

第二個，她說我是屬豬的，希望有機會也能夠幫她去抱一抱老虎，也就是所謂的“扮豬吃老虎”。

這兩種動物，是她最喜歡的。

而第三個，她跟我講，世界上有個食人族，她一直想去看看，可是她總是沒有勇氣去，也沒有機會去。

這些話猶然在耳，她就已經(jīng)走了。這些話如今反倒變成了我和她的生死之約。

三毛離世后，我為她寫了一首歌：《蒲公英的哭泣》。我總覺得，她并不是那么悲傷地過世了，而是像蒲公英一樣。你看那個圓球的花絮，吹起來好像一滴滴在飛的眼淚；但是無論飛到世界的哪個角落，它們也都是一粒粒種子，又開始了一段段新的旅程。

我的南極演唱會

為了探訪體型最大的帝企鵝，2007 年11 月，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科考人員、生物專家以及探險愛好者一起搭乘一艘改造自前蘇聯(lián)的破冰船，由南美洲火地島出發(fā)，歷時一個多星期，最終順利抵達(dá)南極大陸。

在觀察帝企鵝的過程中，有一個發(fā)現(xiàn)讓我非常感動，那就是，它們能夠透過對聲波的敏銳反應(yīng)，在幾萬只小企鵝里面準(zhǔn)確地分辨出哪一只小寶寶是自己的，還能找到自己當(dāng)季的丈夫妻子在哪里。這對我們?nèi)祟悂碇v，是完全不能實現(xiàn)的。即使是演奏小提琴或者二胡的音樂家，對于很多聲波的分辨能力，仍然沒有辦法達(dá)到像企鵝這么敏銳。

當(dāng)時，我把攝影機放在三腳架上，然后自己對著鏡頭坐在冰地上?？墒亲o聊的，我就開始唱歌。

當(dāng)然，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瞎唱，唱歌的原因是我有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既然企鵝，特別是帝企鵝，有如此敏銳的聽覺，那么它們對人的聲音，特別是歌聲，會不會產(chǎn)生一些反應(yīng)呢？唱了一會兒之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只企鵝過來了，它在聽我唱歌。后來兩只、三只企鵝都過來了。

一個法國研究學(xué)者，看到這個景象覺得太奇特了：誰也沒有想到人的歌聲竟會讓企鵝有如此奇妙的感應(yīng)，它們真的全部都停下前往海邊的腳步，有的甚至直接走近我的身邊傾心聆聽。于是，他也駐足下來，并幫我拍攝記錄，因為我的攝像機所放的位置完全被企鵝擋住了。真的非常感謝他幫我記錄下好幾段珍貴的畫面。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講起來挺有意思的，我發(fā)現(xiàn)企鵝對《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歌好像特別有好感。

接著，我到了企鵝們的棲息地，白色的雪地上夾雜著一些其他顏色。告訴大家，那都是企鵝的糞便。但是，坐在那里看著大企鵝、小企鵝就在自己后面，那感覺真的很好，我也就不會在意是不是很臟很臭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發(fā)現(xiàn)，我又接連找了好幾個企鵝棲息地，繼續(xù)自己的發(fā)聲實驗。從娛樂角度來看，我自己曾是一位歌手，那這次南極之旅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次“趕場歌友會”，只不過聽眾是這些可愛的帝企鵝罷了。

不過，我不能夠走到企鵝群里去，只能待在外圍唱歌。而當(dāng)我開唱后，企鵝們就會慢慢向我靠近，有的甚至是趴在雪地上慢慢滑行過來的，最后它們竟然以我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圈，大小企鵝全部靠了過來。

我整整連續(xù)唱了一個小時，每一只企鵝都聽得非常入神，它們甚至還會大聲地跟我合唱。這里瞬間也變成了我的“南極雪上歌廳”。

有一群公企鵝，原本要去海里捕魚吃，可是真不好意思，我一張口，它們就都停下來聽我唱歌了。于是我又再為它們思念著的遠(yuǎn)方妻小而唱了一首《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它們可以用腹腔共鳴，產(chǎn)生“嘎”這種單音，還能產(chǎn)生一種多重音階的卡農(nóng)分音式共鳴——“嘎嘎嘎嘎……”甚至當(dāng)我唱完《Love me tender》之后，有只大企鵝抬著頭，揮著翅膀，好像為我鼓掌一樣。

在成年企鵝喂食的時候，小企鵝確實會抬著頭或者是湊到爸爸媽媽嘴邊去討要食物。當(dāng)我唱完歌之后，有一只剛才也為我鼓掌的小企鵝竟然爬到了我的身上，湊到我的嘴邊來要東西吃。一般來說，不同物種之間應(yīng)該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可是它卻把我當(dāng)成親人一樣。

最讓我無法忘懷的是：在我們的破冰船要離開南極大陸的那個傍晚，有一只企鵝竟然過來送我們，這太讓我震撼了。

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做了這個所謂的“唱歌實驗”，所以玩笑地跟我說：“你不是會唱歌給企鵝聽嗎？你再唱吧?！庇谑俏揖鸵幻鏀z像、一面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當(dāng)破冰船無法后退只能沖撞冰層，敲出回轉(zhuǎn)船身的水路時，剛從海里跳上來的一只企鵝竟然走近我們的船旁，即使如此巨大的震動搖晃著它所駐足的冰層，它都不肯離去，只是仰頭聆聽，像沉醉在一股前世的鄉(xiāng)愁里……等我們的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它才離開。這一幕讓圍觀在高高船舷邊原本矜傲自大的我們都哭了；大家于是分別回到各自的船艙里，不發(fā)一語。

這一幕，讓我永生難忘。

我相信，南極大陸上的帝企鵝們一定將這一幕永遠(yuǎn)銘刻在它們的基因密碼里了：曾經(jīng)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物種來到南極大陸，用奇妙的歌聲與它們進(jìn)行交流，我也希望有機會能夠再回去。我相信，聽過我唱歌的企鵝，應(yīng)該還會記得我。當(dāng)然對我來講，這也是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