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昆華
母親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很早就糙硬似柴,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而變形,與那細(xì)巧的針工形成偌大的反差!而唯一不變的,是那拈針的手指間始終纏繞著的一種柔柔的親切而溫馨的氣息。
位于縣郊一隅,父母留下的那座小院和一排老屋,除小弟一家還住著幾間,父母的臥室已空了九年了——從母親也離世時算起。這幾年不斷傳言那一帶要被征用、拆遷;此番回鄉(xiāng),傳言尤盛。不管是否真確,未雨綢繆實屬必要,這更促使我趁機(jī)順帶整理一下尚余的父母遺物,以防突如其來時因忙亂而丟失散棄。何況屆時我又很難在場呢。
于是與妹妹、弟弟并弟媳來到老屋里查看。只見除了幾件油漆斑駁的舊家具,空蕩蕩的屋子似乎再沒有什么值得保留的東西。但到底是女人家心細(xì),弟媳說有只木箱里還盛著咱媽的不少衣服哩!雖無人能穿,扔了怪可惜。妹妹說她也一直惦記著,只是偶然翻撿起那些衣物就免不了一陣傷心,以至擱置到現(xiàn)在。
箱子遂被打開。一陣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原來箱底放了不少花椒、大茴,是防蟲子的,而又沒有樟腦的異味,足見母親生前過日子的心細(xì);而一件件潔凈的衣服疊放得那般整整齊齊,更是令人不忍翻動。我們小心地一樣樣拿出,有母親的羊毛衫、坎肩、夾襖,更多的是大襟的布褂,都是春秋天與夏季時穿的。不由想起母親病重是在冬天,這些衣物當(dāng)是她在入冬前仔細(xì)洗晾好收進(jìn)箱子,準(zhǔn)備來年天暖時再穿的。孰知老天無情,從此母親纏綿病榻,一病不起,直到去世——她是再也沒有穿過它們,連開箱再看一眼都不曾??!
只知道母親的棉衣好一點的大都送了人,還有的在殯葬時燒掉了,作為貼身遺物,這一箱衣服給我一種意外的慰藉;睹物思親,更給我強(qiáng)烈的沖擊與難以自持的傷感。尤其那些大襟布褂,每一件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雖不過極其普通的布料:七、八十年代后流行的的確良、滌卡、混紡絲棉之類——從我記事起原就沒有見過勤儉的母親穿過什么綾羅綢緞,蓬門未識綺羅香呵!但裁剪之合體,針工之精細(xì),簡直與機(jī)器做出的如出一轍。那緣口的針腳整齊、細(xì)密而勻稱,不在亮處仔細(xì)瞅,根本看不出來是手縫的!那用碎布條巧妙縫合、盤成的布扣與紐袢兒,扣在一起有如一只只立在花瓣上的小蜻蜓……每件衣服顯得那般秀樸、美觀而省儉。要知道它們都是母親年已七旬乃至八旬后縫制的??!
作為男子,我完全不懂針黹,何曾留意過母親的案邊勞作?但自幼沒少聽人夸獎過母親的針線活,沒少見過登門向母親求教的婦女;到伙伴家里玩耍時,身上的褂子鞋子常會引起嬸嬸姨姨們的驚奇打量與猜測,問是買的還是做的。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此刻,我才像妹妹那樣,懷著敬畏與傷痛,輕輕撫摸著這凝注心血的每一件遺物。想象著母親一面滿意地穿上它們,一面在右脅下緩緩系扣的身影,不由得淚落滿襟!
自然,這些老式的大襟褂子,代表著一個消逝的手工時代。那個時代并不遙遠(yuǎn),在我的青少年時期,針黹,還是老百姓最直接的生存之需與持家之本?。〔挥上肫鹉赣H大半生為我們精心做過的無數(shù)的衣物,除了年近九旬時還曾拼著精神,執(zhí)意用先父的舊棉衣為我改做的那件小棉襖,其余的早就湮埋于歲月的煙塵了。遙想我們兄弟六人加上小妹,在參加工作與自立前,春夏秋冬,從頭到腳的全副武裝,哪一件不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呢!作為七個孩子的母親,她那一手絕好的針線活,除了源于做事認(rèn)真,源自于愛,還來自于今天已很難想象的日夜不輟的勞頓!從我記事起,無論深夜醒來、黎明戀床,總見母親油燈旁飛針走線、舉尺揮剪的身影。白天更不必說了,常常是為了趕制一件衣裳或一雙鞋子而凝神提氣,忘記了饑餓,以至父親時常不無心疼地埋怨她:光記著做活不記著做飯!緣此,母親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很早就糙硬似柴,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而變形,與那細(xì)巧的針工形成偌大的反差!而唯一不變的,是那拈針的手指間始終纏繞著的一種柔柔的親切而溫馨的氣息。
可惜這絕活因世道轉(zhuǎn)變,家里媳婦、閨女們都沒能傳承下來,被到另一世界的母親永遠(yuǎn)地帶走了!幸而這僅存的衣物還留著母親的體溫與手澤,縈結(jié)著母親的思緒與匠心,供我們虔誠地閱拜。于是我們決定每人保管、收藏幾件。
一回到徐州,我即將它們拿給妻子和女兒看,她們都說是難得的民間工藝品。翌日是個大好的晴天,我將它們在陽臺上晾曬了——畢竟它們已有十個年頭沒見天日了??!當(dāng)那深黑的、淺灰的、淡黃的、月白的、湛藍(lán)的,細(xì)布的、粗布的手工衣物晾滿一繩,剎那間,我覺得光陰倒流,多久未見到這樣的場景了:恍惚又回到十來年前,回到父母的小院中,素愛潔凈的母親將剛剛漂洗完的衣服掛滿鐵絲,眼前又出現(xiàn)她清瘦而劬勞的安詳身影……眼淚又禁不住流下來了。想起兩句不知何人吟下的詩:珠珠淚似針紉處,寸寸腸如結(jié)線時。人說針線可稱之母親的藝術(shù),眼前這幾件母親藝術(shù)的最好載體,于我豈止是紀(jì)念,更是不識字的母親以針線書寫給我的圣虔啟示,一筆至昂的精神財富,啟悟與勉勵我,像她老人家那樣生活與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