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恒
(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 廣東 潮州 521041)
子弟書是清乾隆年間逐漸興起的一種詩贊體曲藝,最初可能由滿族貴族就鼓詞改造而成,也有學(xué)者認為起源于清初戍關(guān)旗籍子弟在思念家鄉(xiāng)時所唱的俗曲,以及一些薩滿教的祭祀巫歌,當(dāng)時稱之為“八旗子弟書”。子弟書一般篇幅不長,有別于其他鼓詞,稍長者也可分回,每回起首有七言詩兩首以作“頭行”,每2句葉韻,回限一韻,用“十三道大轍”,體例上以七言為主,間以襯字,只唱不說敘述故事。子弟書主要流行在北京、沈陽、東北等滿人集居區(qū),自乾隆至光緒,風(fēng)行了一個半世紀之久,到上個世紀末才逐漸銷聲匿跡,竟成絕響。其辭溫婉韻雅,多詩情畫意,在眾多曲藝中極富文學(xué)價值。
《黛玉悲秋》作為曲藝的經(jīng)典曲目,在京韻大鼓、梅花大鼓、河南墜子等諸多曲藝中都很風(fēng)行,雖然音樂各不相同,唱詞卻大同小異。不過少有人知的是,這個曲目所改編的底本其實并不是小說《紅樓夢》,而是滿族曲藝子弟書《黛玉悲秋》(又作“悲秋”、“全悲秋”)。
子弟書《黛玉悲秋》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其一在于,它不僅是現(xiàn)存子弟書最早改編《紅樓夢》的作品,也是現(xiàn)存所有“紅樓”題材曲藝作品之最早出現(xiàn)者;其二在于,子弟書《黛玉悲秋》是現(xiàn)存子弟書中文學(xué)價值最高的作品之一,該作品中對于傳統(tǒng)雅文學(xué)中“春恨秋悲”主題的抒發(fā),既是故事人物(黛玉)的,也是文人的,雅俗并陳,真切反映出那個時代文人群體對于120回《紅樓夢》刊刻之初的審美接受。子弟書消亡后,它相繼被其他曲藝藝術(shù)繼承并傳唱至今。
子弟書《黛玉悲秋》最早見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年得輿(字碩亭)的《草珠一串》,其間詩云:“兒童門外喊冰核,蓮子桃仁酒正沽。西韻《悲秋》書可聽,浮瓜沉李且歡娛?!弊髡咴凇拔黜崱侗铩贰毕伦宰⒄f:“子弟書有東西二韻,西韻若昆曲?!侗铩芳础都t樓夢》中黛玉故事?!彼c韓小窗13回子弟書《露淚緣》是今存《紅樓夢》子弟書中最為人稱道者。這個作品并不長,按胡文彬先生所編《紅樓夢子弟書》(以下簡稱“胡本”)一書輯錄,全文共 400 句,4700余字,不分回,另有數(shù)個開場“詩篇”。
不過,就現(xiàn)存的材料來看,其曲名、版本與回數(shù)都頗為復(fù)雜,文字也多有差別,就連作者是否是子弟書巨擘韓小窗(胡本將之歸于韓小窗名下),研究者也有不同的意見。傅惜華《子弟書總目》說“悲秋,五回……此書別題全悲秋……車王府鈔本,北大圖書館藏,清刻本,不分回。光緒二十七年鈔本,分二回”,分回似甚不統(tǒng)一。輯錄于《紅樓夢子弟書》中的《悲秋》開篇有32句七言開場“詩篇”,在“不覺的神思困倦睡朦朧”后又補綴百本張抄本與趙景深藏本開頭“詩篇”各一首。依子弟書每一回回前有一首開場“詩篇”的慣例,這樣長的七言詩篇顯然是把原本置于每一回開始的開場詩堆砌在開頭了。
胡本該篇沒有分回,不過就胡本中看到的內(nèi)容來看,3回的分法比較合乎實際:自開始“金陵春色美無窮”到“不覺的神思困倦睡朦朧”這140句追敘黛玉的身世遭遇,又以黛玉為視角,對“悲秋”的氛圍進行淋漓盡致的描繪,該是文本的第一部分;從“偏這日寶玉閑中來問病”,到“他這里步出了瀟湘回轉(zhuǎn)了怡紅”,這142句,寫寶玉到瀟湘館探望黛玉,兩人小兒女式的磕磕絆絆,該是第二部分。從“林黛玉見他不語揚長去”,到結(jié)尾“四壁里唧唧同聲哭月明”,這118句寫寶玉走后黛玉的孤寂與傷感,可視為第三部分。這樣分的依據(jù)還在于這三段之間百本張抄本、趙景深藏本有回前的“詩篇”存在。
子弟書的題材多改編自元明清雜劇、傳奇戲曲以及通俗小說。其對原著的改編,多截取故事片段來進行敷衍,這點與其他曲藝相同,不過它的雅馴優(yōu)美、抒情濃郁、只唱不說等特點,又有自己的個性。以《紅樓夢》子弟書現(xiàn)存的30~40種作品為例,其改編的方式以“瓊花碎玉式的小情節(jié)搬演”和“獨立主腦的大故事重構(gòu)”兩種形式為多,前者比如《會玉摔玉》、《椿齡畫薔》、《晴雯撕扇》等,后者如《芙蓉誄》、《露淚緣》。總體來看,寫實性、故事性還是比較強的。不過,作為早期“紅樓”題材的子弟書,《黛玉悲秋》(以下簡稱《悲秋》)似乎是一個例外,原因在于:
其一,《悲秋》中的敘事情節(jié)極為簡單,幾乎不依傍原著,抒情遠遠大于敘事。
《悲秋》全文似乎只有瀟湘館寶玉探病以及黛玉紫鵑主仆月夜對訴這兩個簡單的場景,甚至在開篇140句里幾乎沒有敘事的成分,籠罩整篇的是對“秋悲”情緒濃墨重彩的描繪。按胡本篇下的題注,說它“據(jù)《紅樓夢》第27回至第 29 回寫成”,其實此說并不準確,這是因為:
首先該書題曰“悲秋”,從遣詞到意境都是以“秋悲”的蕭殺為底色的,而小說《紅樓夢》的27~29回所寫的“葬花”以及寶黛之間的小磕碰皆以“春盡花落”的時節(jié)為背景。其次,結(jié)尾處在黛玉與紫鵑的傾訴中說到“我死后你倆拿來一火烘(指黛玉的詩稿)……不如焚去倒也干凈”又近于后40回“焚稿斷癡情”的情節(jié),悲哀痛絕之情更近于后者。第三,二者所表現(xiàn)的情感也很不相同:如果說小說中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集中表現(xiàn)黛玉對愛情的驚懼與焦慮,而子弟書“悲秋”中所表現(xiàn)的,卻更像是傳統(tǒng)士人面對生命中危機與絕望的情愫。約5000字的文字中,幾近噴薄的情感宣泄與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描寫占據(jù)了行文的主體,敘事的成分卻很少,也很淡。如果再計較上某些零星情節(jié)的無所依傍,《悲秋》毋寧說是一篇獨立于原著之外的的個人抒懷之作,“黛玉”不過是作者所虛擬的一個“悲秋”的情感敘述者而已。
其二,傳統(tǒng)雅文學(xué)中“悲秋”主題在曲藝藝術(shù)中的呈現(xiàn)。
雖然子弟書從初創(chuàng)到大盛,也經(jīng)歷了一個由俗到雅的過程,但整體來看,世俗化與詩化是子弟書創(chuàng)作突出的兩個傾向,既不缺少與大眾化情感需求的呼應(yīng),也不缺少辭藻涵蘊下文人的雅致。相比之下,子弟書《悲秋》這一作品更傾向于詩化、文人化,即便跟同樣以意境優(yōu)美見長的《雙玉聽琴》、《葬花》相比,《悲秋》的文辭也顯得更為深沉騷雅,更符合傳統(tǒng)雅文學(xué)中“秋悲”的普遍情緒。
首先,《悲秋》這段文字,作者有意識地將“春恨”與“秋悲”融為一爐,表面看到的是黛玉的悲悲切切煩煩惱惱,更深的層次里,士人對于“悲秋”情緒的抒寫卻一直如影隨形。比如:
佳人對景頻嗟嘆,他的那身倚闌干愁緒增。暗想道幼時讀過《秋聲賦》,果然是物老悲秋今古同。眼前一派凄涼景,似這等衰草寒煙好慟情。才知道歐陽作賦文詞警,怪不得宋玉登高感嘆重。
在這里,黛玉似乎只是一個抒情的“代言”,嗟嘆中不僅提及或暗含了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悲秋名篇,比如歐陽修的《秋聲賦》、宋玉《九辯》、杜甫的《登高》,而且對大自然“物有盛衰時有寒暑”、“月有盈虧人有死生”美好事物不能常在的不公發(fā)出強烈的質(zhì)疑:
既然春夏何必秋冬?何不叫日往月來人不老,又何妨風(fēng)吹雨潤草長青。豈不是何思何慮報樂世,到成個不凋不謝廣寒宮。為什么瀟灑的西風(fēng)如利剪,憑陵的霜氣似雄兵?務(wù)必要秋聲兒一起群芳兒落,把些個萬紫千紅一掃空。接連著雪花兒飄后堅冰兒凍,只弄得地老天荒閉塞不通。
天道宿命的無可奈何,美好時光的轉(zhuǎn)瞬即逝,回環(huán)吞吐,又以一連串近于哀怨的反問將肅秋的無情、悲秋者的凄愴塑造得如立眼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言“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此真之謂也。這些文字感情淋漓,透人心脾,讀之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段男牡颀垺の锷氛f:“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即謂大自然時序節(jié)令與人之情感神思之間的深層對應(yīng),或?qū)γ篮霉饩稗D(zhuǎn)瞬即逝的悲傷,或?qū)蓝瑢⒅恋牟话才c驚懼,或思春女子的委婉纏綿,或不遇男子的蒼涼悲愴,這種情感的體驗成為傳統(tǒng)文學(xué)所表現(xiàn)的一個重要主題。
其次,《悲秋》所表現(xiàn)出的文學(xué)造詣很高,可稱之為“子弟詩”。
一開始,它的開場詩篇寫得很見功夫。像“大觀萬木起秋聲,漏盡燈殘夢不成……孤館生寒夜色瞑,秋聲凄慘不堪聽。人間難覓相思藥,天上應(yīng)懸薄命星……斷腸最是瀟湘館,露冷窗寒泣暮蛩,”遣詞精準,意境絕佳,將秋悲的蕭殺與相思的難堪寫得楚楚動人。原著中,無論是《葬花吟》還是《代別離·秋窗風(fēng)雨夕》,黛玉的傷春與悲秋都是具體的,有限的,但是《悲秋》卻是將之放置于超越時空的視域中,是抽象的,又是無窮的。
《悲秋》描畫秋景,特別擅長化用前人詩詞入句,形成自己的意境。第三部分中寶玉走后黛玉一人悶悠悠獨坐在窗下掩面悲啼,直哭到黃昏已過秉銀燈,此時寫黛玉推窗看月光慘淡:
但只見斜月橫空光燦爛,竹影滿地碎玲瓏。金風(fēng)颯颯霜葉冷,銀漢迢迢夜氣清。何處寒砧頻搗練,誰家玉笛暗飛聲?云外秋賓千里雁,長空月白一天星。階前唧唧寒蛩鬧,檐下悠悠鐵馬鳴
這段文字分別或暗或明地引用了古人的詩詞名句:比如秦觀《鵲橋仙》中的“銀漢迢迢暗度”、李煜《搗練子令》中的“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李白《春夜洛城笛》的“誰家玉笛暗飛聲”、韓偓《早發(fā)藍關(guān)》的“云外日隨千里雁”,朱權(quán)《宮詞》“寒蛩唧唧草間鳴”等眾多詩句,但不覺得堆砌。不僅如此,作者在寫秋悲的同時又時時將春天的情感體驗以追憶的形式拿來對比:
想三春郁李夭桃濃淡淡,流鶯舞蝶鬧轟轟……回首紅顏能幾日,已到了葉落歸秋途路窮……這便是一朝春盡紅顏老,眼看著花謝人亡兩不逢!想春時癡情是我悲花落,把花片兒收來在土內(nèi)兒封。那時節(jié)我身一旦隨花損,未卜知秋林下送我是何人著土兒蒙?
后面這些文字可以說就是《紅樓夢》原著中“葬花吟”部分詩句的改寫。在結(jié)尾處,黛玉與紫鵑對訴罷,作者運用了《琵琶行》中“唯見江心秋月白”的手法,將視角移至他處,寫“此一時寧國府中人浩浩,大觀園內(nèi)月溶溶……蘅蕪苑寶釵獨自拈針坐,稻香村李紈訓(xùn)子把書攻……對門就是怡紅院,他那里一派喧嘩笑語聲”,拿他人的無動于衷來烘托黛玉紫鵑二人“愁眉淚眼對銀燈”,使人讀之不禁拍案叫絕。啟功先生在《創(chuàng)造性的新詩子弟書》一文中說:
我覺得它應(yīng)叫“子弟詩”才算名副其實。這個“詩”的含義,不止因它是韻語,而是因它在古典詩歌四言、五言、七言、雜言等等路子幾乎走窮時,創(chuàng)出來這種‘不以句害意’的詩體。
這些話其實很值得傳統(tǒng)詩學(xué)研究注意:《詩經(jīng)》以來,數(shù)千年中國漢民族傳統(tǒng)的詩歌都是以抒情詩為主,好的敘事詩屈指可數(shù),子弟書雖然是由滿族八旗子弟所創(chuàng),但卻是用漢語寫成的(子弟書有“滿漢兼”現(xiàn)象的存在,但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純滿文的子弟書)。子弟書無論在詩體還是修辭上,都表現(xiàn)出民間文學(xué)那種生龍活虎的創(chuàng)新與文人熔鑄錘煉精神的高度統(tǒng)一,應(yīng)該說是是對傳統(tǒng)敘事詩有益的補充。單就《悲秋》這篇文字的表現(xiàn),稱之為“子弟詩”是當(dāng)之無愧的。
《紅樓夢》早期名曰《石頭記》的抄本流傳十分有限,直到120本程高本出現(xiàn)后才得以廣泛傳播。即便如此,《紅樓夢》原著早期的流行仍然是在知識分子的圈子里,對于這樣一本博大精深,幾乎是中國士大夫文學(xué)最集中代表的巨著,一般百姓對之了解甚少。后來《紅樓夢》之所以家喻戶曉,戲曲曲藝的大量改編演繹,起到了重要的橋梁作用,而《悲秋》,恰好是一個肇始。戲曲曲藝的接受群體是普通大眾,普通大眾早期所了解的《紅樓夢》也大多是從戲曲曲藝得來的,而不是原著?!侗铩吩诖颂幍囊饬x在于:
其一,《悲秋》是“紅樓”故事早期文人接受并向大眾傳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紅樓夢》出現(xiàn)后,讀書人對之欣喜若狂,“紅樓”題材的子弟書中多次提到創(chuàng)作者對于這本“新籍”的喜愛,就一部作品來講,改編自《紅樓夢》的子弟書比改編任何其他的名著都要多。值得注意的是,“紅樓”題材戲曲的改編要早于曲藝,且早期的戲曲改編者都是身居要職、有著很高文化修養(yǎng)的高級知識分子。據(jù)一粟《紅樓夢書錄》中顯示:早期《紅樓夢》戲的改編者大多都是狀元、進士、舉人,或在任的官員,比如石韞玉(有《紅樓夢》10出)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狀元;孔昭虔(雜劇《葬花》一折)與朱鳳森(《金陵十二釵》21出)同為嘉慶六年(1801)恩科進士,孔昭虔為散館授編修,浙江布政使,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以創(chuàng)作戲曲曲藝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對于《紅樓夢》原著的喜愛,也表達了他們各自的理解,而這些作品的演出,也將原著推向了普羅大眾。
子弟書《悲秋》的創(chuàng)作者不管是不是韓小窗,其文學(xué)修養(yǎng)之高是毋庸置疑的。在紅樓初刊之時文人熱熱鬧鬧玩味與評介的風(fēng)潮中,它的出現(xiàn)也是恰得其所,不足為奇的。我們前面用很大的篇幅論述了《悲秋》的文辭雅馴優(yōu)美,但作為俗文學(xué),它又不可避免地保留了很多俗眾之見,甚至是偏離了原著的精神。比如,黛玉埋怨寶玉“誰象你終朝只和女孩兒一處擠,從無見一個胭脂貼在爺們嘴上紅”,而原著中黛玉是從來不說這樣的話的。結(jié)尾處,黛玉對紫鵑傾訴中說“盂蘭會常把紙錢兒送,清明節(jié)多將黃土兒捧”,難免又有一些“苦難戲”式的俗套。不過瑕不掩瑜,《悲秋》總體上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成就、文人情致,在以俗眾為市場的曲藝藝術(shù)中,仍然是罕見的,它是《紅樓夢》早期文人傳播漸趨至大眾傳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其二,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悲秋》不僅是現(xiàn)存最早改編《紅樓夢》的子弟書作品,也是所有“紅樓”題材曲藝作品中最早出現(xiàn)的。
這個說法,其實上世紀80年代陳毓羆先生在《紅樓夢說書考》中已經(jīng)有了很詳細的論證。上文中所提及得輿的《草珠一串》中詩曰:“西韻《悲秋》書可聽,浮瓜沉李且歡娛”,據(jù)陳毓羆先生考證,該集子刊刻于嘉慶二十二(1817),而書的完成在嘉慶十九年(1814),也可以說,《悲秋》子弟書出現(xiàn)的時間應(yīng)該在1814年或者更早。
前些年有研究提到,曾經(jīng)于道光至清末在江浙一帶流行的灘簧,今存有署名“海陵赧生居士”所寫的《紅樓夢灘簧》一書,4本,40出,該書規(guī)模相當(dāng)宏大,說此書是《紅樓夢》曲藝改編之首創(chuàng)?,F(xiàn)存于泰州圖書館古籍部的《紅樓夢灘簧》的首頁,題寫有“海陵赧生居士新編”、“東牧?xí)郧f付梓”以及“嘉慶己卯”字:嘉慶己卯年是 1819年,若以此為年份,比子弟書《悲秋》的出現(xiàn)時間1814年要晚了5年。因此,該文認為《紅樓夢灘簧》是《紅樓夢》曲藝改編的開拓者,似乎有一些說不過去。
子弟書演繹《紅樓夢》故事其實還存在一個上源的問題:正如《三國演義》子弟書很多改編的上源不是原著,而是當(dāng)時流行的昆曲折子戲、高腔或者皮黃,戲曲和曲藝中“紅樓”題材的改編也未必都是原著《紅樓夢》,像剛才提到的《紅樓夢灘簧》其改編的上源其實是仲振奎所撰《紅樓夢傳奇》。這個作品倒確實是第一個改編《紅樓夢》的戲曲作品,也是眾多《紅樓夢》早期文人改編戲曲作品中演出最多的一部,青木正兒《中國近代戲曲史》中也說:“仲云澗(即仲振奎)之作,最膾炙人口,后日歌唱中流行者即此本也”,可見其影響。
“紅樓”題材的子弟書也存在這個問題,像子弟書《石頭記》中元妃娘娘降旨命寶玉寶釵成婚的情節(jié)就不知從何而來,也很耐人尋味?!侗铩烦霈F(xiàn)得很早,它的上源是什么?先它出現(xiàn)的有限的“紅樓”戲曲資料中并無它沿襲的痕跡,續(xù)書中也更不會出現(xiàn),所以我們也只能將子弟書《悲秋》的上源說是小說《紅樓夢》,只是它實在是不愿緊跟原著,而是借題生發(fā),拿黛玉的故事抒發(fā)一段文人秋悲的情緒而已。
〔注釋〕
①子弟書起源于鼓詞的說法,可以參見傅惜華的《子弟書總目》(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楊蔭森《中國俗文學(xué)概論》緒論(世界書局)、陳汝衡《說話史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230頁)、《中國曲學(xué)大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71、72頁)。
②子弟書起源于軍樂的說法參見任光偉《子弟書的產(chǎn)生及其在東北的發(fā)展》(《中國曲藝論集》,中國曲藝出版社1990年版,413頁。
③陳毓羆先生曾經(jīng)用相當(dāng)長篇幅對此進行考證,他認為:
“早在嘉慶十三年(1808)在漢口就已有民間藝人在宴會上表演《紅樓夢》的說書了?!艺f書人周在谿的名字也流傳下來了。”藝人周在谿講了《紅樓夢》的什么內(nèi)容,并不很清楚。見注釋10。
④程甲本出現(xiàn)的第2年,也就是1792年,仲振奎就做《葬花》一折;嘉慶三年(1798),56出的《紅樓夢傳奇》宣告完成。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傳奇》前32回是依據(jù)原著,后24回是依據(jù)逍遙子所寫的續(xù)書《后紅樓夢》。
〔1〕楊米人等著,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C〕.北京:北京出版社,1962.
〔2〕胡文彬.紅樓夢子弟書〔C〕.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3.
〔3〕關(guān)于《黛玉悲秋》作者的辨析,可以參閱康保成.“濱文庫”讀曲札記三則〔J〕.藝術(shù)百家,1999(1).
〔4〕傅惜華編.子弟書總目〔C〕.上海: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
〔5〕張文恒.試論子弟書對《紅樓夢》的接受與重構(gòu)〔J〕.紅樓夢學(xué)刊,2009(6).
〔6〕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7〕啟功.創(chuàng)造性的新詩子弟書〔A〕.啟功:啟功叢稿〔M〕.(論文卷).北京:中華書局,1999.
〔8〕張文恒.論滿族子弟書對中國傳統(tǒng)敘事詩的充實與創(chuàng)新〔J〕.滿族研究,2011(2).
〔9〕一粟.紅樓夢書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陳毓羆.紅樓夢說書考〔A〕.紅樓夢研究資料集刊編委會.紅樓夢研究資料集刊〔C〕.(第八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1〕錢成.首部“紅樓”曲藝作品《紅樓夢灘簧》考略〔J〕.揚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9,(2).
〔12〕(清)赧生居士.紅樓夢灘簧〔M〕.嘉慶已卯本,泰州圖書館藏.
〔13〕(日)青木正兒.中國近代戲曲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