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1821年,一個十六歲、名叫Friedrick Busckman 的德國青年基督徒,為他自己發(fā)明的一種樂器申請了歐洲專利。這個被其發(fā)明者稱之為“aura”(神靈頭上的光環(huán))的樂器很快風(fēng)靡全世界,被世人譽之為“口琴”。
口琴有誠摯的味道。這是為什么呢?回憶中好像有可以吃到口中的音質(zhì)。一般而言,金屬外殼使它葆有時光紀念品式的不動的形體。它身材修長,一如它最初的德國主人、它的發(fā)明者,一名青年基督徒般蒼白消瘦的面容。是靈魂漂泊者獨自置身在黑夜中的感覺。而且第二天天一亮還得繼續(xù)上路。漂泊,這是短小的時常被打斷的幻念,屬于世間人群中那些無家的歸者。四處漫游,把各自到達的每處異域他鄉(xiāng)當(dāng)成美麗憂傷的故鄉(xiāng)??谇偎坪跆焐`屬海上生涯的水手,他們習(xí)慣了黃昏時分踱步到甲板上,把它從口袋里順手取出,吹奏出聲時鼓足了臉頰兩邊的腮幫子,這時連底下的浸透著晚霞和宇宙之荒涼的陣陣海濤,也一時顯得柔順溫存起來。每一扎浪頭里面都鳴響、嗚咽著同一把口琴。實際上,水手沒頭沒腦地,只吹出了兩個字:遠方。
若干年后,口琴傳入東方。在俄國,它們遇見夕陽冬雪中的一排排白樺樹。后者仿佛是這個北歐和韃靼草原之間的古老國度之上的另一種樂器;手風(fēng)琴聲音在曠野隱修室的翻版,是它隱秘的味蕾。于是,口琴這種有時因過分年輕而受凍、風(fēng)雪肆虐中的琴孔,又添加上了一點點篝火的熱量,一些往昔的余溫。
它的音質(zhì),制造出某種恍惚,遺世獨立。
像手機中被刪掉的一個電話號碼。
一小片樹蔭多美?。?/p>
密布的藤蔓下,人心多么可怕!
午后潔凈的風(fēng),仿佛水流沖刷出的渠道,在我房子走廊的渠道之上,太陽光,熱得多么慷慨,多有異國荒涼的風(fēng)度。
夏天吞咽著自己的食物:
大樓。云影。竹林深處的風(fēng)。我想起兩百多年前一名作者寫就的書。一個法國人,他是部隊的上尉軍官,駐防在大文豪司湯達的故鄉(xiāng),一座偏僻的南方小城。閑來無事就寫作了一部長篇,供自己消遣。而這是何等漫長、驚心動魄的消遣啊,整整兩百又一十八年!1782年春天,《危險的關(guān)系》問世,初版兩千冊,轉(zhuǎn)瞬間售罄。
夏天吞咽著地名。初版書?!耙C瀆宗教”、“……”、兩度入獄。更大的厄運。超自然抑或不言而喻。迷人的信件。
那舊夢重溫的夏天。
水比話語更管用。
物體比任何生命更有資格享有生命,看起來也更像是生命,更簡單,更有起色,更神奇——每樣物體似乎比我們?nèi)祟愓加懈嗟氖澜?,盡管表面看來,它們巍然不動、了無生氣、一如死亡。
因某種特殊的緣由——比方說:神話——它們買通了死神,甚至可以說,達成了生死間的秘密而內(nèi)在的默契。
比方:桌子。窗臺。巖石。山巒。
比方:汪洋中的一個浪。
它們擁有真正的法人身份。它們擁有表決權(quán)。一大杯水足可以否認一個人的丑陋。
而表面上,它們是死神統(tǒng)領(lǐng)的那個亙古恒常的世界。
清晨,一縷曙光投射在我的寢室外墻,在微微翕動著秩序之清新的棉質(zhì)、纖維質(zhì)窗簾上——
這時候水來了。水在人的體內(nèi)——以及靈魂深處蘇醒。
水的另一種印刷術(shù)。而在我書房的一側(cè)書架上,擺放有“名字被書寫在水中”(濟慈語)的另一撥著作……
(有時,水是我的讀者。)
我常常到書店里去尋一本書。我常??帐侄怠?/p>
獨自回到家的我,寂寞更深了。
這件事情過后,身上有別人不易察覺的喟嘆。于是,在書店和空手而返之間,愿望會更加頻繁。
有時,會在雨果、奧登、洛特雷阿蒙、葉芝等這些光輝的名字下面,找到其中的一兩頁。有時更多??墒?,隨著我佇立在書店空地翻閱的時間和次數(shù)的流逝,忽然!……那本書隱身匿跡,消逝不見了!
我在普魯斯特那里,幾乎尋覓到手最完整的篇章!這種巨大的幸福幾乎使我窒息失聲,使我流下快樂而哽咽的眼淚!然而……一個孤獨莫名的我,在一天黃昏,又從普魯斯特的書頁上巧妙而金色地流淌著,汩汩而出。
我走回家中,又恢復(fù)了原初的我。
我多么絕望!
書,人類愛情集體的呈現(xiàn)。它是愛的信物,是戀人般的心靈永恒的追求。它有一個古怪的俄國名字,叫屠格涅夫。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這個名字的人寫了一本書,叫《復(fù)活》,又名《德伯家的苔絲》,又名《卡門》、《珍妮姑娘》、《花邊女工》或《茶花女》。
還有一個世人根本遺忘了的名字,寫了一本永不被遺忘的偉大的書,叫《危險的關(guān)系》,又名《沙爾特海岸》或《一個吸食鴉片者的自白》。
所有這些人名和書名,加起來都叫一個名字,更古怪,也更加古老:
《堂吉訶德》。
每一部書籍后面,都隱藏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這愛情,大多在塵世得不到實現(xiàn)。書籍,因此而成為作者個人那種愛情迂曲而深沉的表達。是通過失敗來實現(xiàn)的會面,通過完全獨自的相處而抵達的……熱烈擁抱。
書,這一動聽的擁抱——戀人間最稱心的吻,最長久的擁抱。
(愛情……有時竟使人手酸?。?/p>
隆隆的夏天。清晨快車道上滑出的鳴蟬。藍天的云,仿佛蝴蝶的幼蟲。一輛停靠路旁的小車門窗緊閉,充滿秘密羞赧,像極了高樓林立的城市角落的一小塊擦字板。這一天,生活被擦掉的內(nèi)容多么憂傷,多么美!而這一切完全隨機,完全不可猜測和毋庸置疑。只有黑板最高處的幾行字,獨自堅持著……一些日期和數(shù)字。
是的,文學(xué),詩歌,……幸免于身。有時,僅保留下來命運最枯燥的部分。
不可解的臉,無價值的目光,路上飆升至一百六十碼的粗蠻無知。
如今僅有愚昧這一項還屬人類。還有些美,還占有這一年夏天很多假期,很多爽朗,歡笑聲,海邊的篝火晚會,不錯的身板,書法也說得過去。
手機鈴聲(包括彩鈴)還可以接聽(仍有信號)……
像素很高。
午睡會使詩人的思想變得更簡短:
今晚一只蟋蟀又把我從這土中掘出來,來見這夏日清晨的爽朗,四周闊暢、靜悄悄的宇宙,在這深黑的土中,乳白色的窗簾翕動著,證明眼前幾乎不動的晨曦有薄霧,有微風(fēng)。蟋蟀,多么像我童年的院墻,墻上我用手摸過的那一塊磚。
樹,一動不動,仿佛加入了一場偉大的儀式。
我被一縷陽光晃花了眼。
蟋蟀,傳統(tǒng)刺繡,傳統(tǒng)紡織女工的聲音。她們經(jīng)過遙遠的世代,湊在一起邊低頭做針線活,邊閑聊一些附近村鎮(zhèn)的家長里短,沒有一部書籍曾經(jīng)記錄下她們普通平凡的談話。她們在各自的手工活面前遭遇了日蝕般全然漆黑的遺忘。在《閱微草堂筆記》或《聊齋志異》里,有一點點她們死后的聲音(身影)。這些謙卑的嫻靜美貌,同樣謙卑的樸實女性,在《搜神記》或《海國圖志》里。今晨,在我的周圍露出一點點“蟋蟀”走動聲,仿佛仍舊在為她們各自可能的靈魂轉(zhuǎn)世忙碌……
她們的歡聲笑語,她們往昔的胸腔音、隔膜音、低聲嘀咕和呼吸在樹上一只知了顫動的薄翼里,被一陣清風(fēng)從樹上吹來。
這一陣風(fēng)濕漉漉的,含有世代的眼淚,世代草木的馨香。
只有蟋蟀,成了她們秘密嫁妝,首飾、女紅最后的見證,最后穿金戴銀的守持。入土千年后,仍舊在自然中存留下一份歡喜。
我嚼著面包片……這世上可疑的食物。
我試著在口琴聲中抓著我那件夏天的T恤。
我已不再能回到昨晚的枕上。
我曾頭枕星空。
我曾……
我到江邊,江水竟沉積有我昨夜的憂郁。
上游某地的一場洪水,水面零星的漂浮物,從岸上看,構(gòu)成完整的印跡。屋舍、牲畜、嬰兒的哭喊,半截樹梢……仿佛曾經(jīng)伸出急流深處的活人手臂。此刻一切都很安靜,非常安寧恬淡,這些如今可稱為“泄洪垃圾”的殘留物,表面有一種渴望成為水,已經(jīng)快要實現(xiàn)各自愿望的難熬的喜悅。站在水邊上,你仿佛看得到人死后的結(jié)局。一小截木板,曾經(jīng)是一幢民宅墻體、門窗的局部。
它們都有一些怨懟,或曾有,但卻有氣無力,欲說還休。不說也罷。它們表面熱烘烘的,即使一小捆稻草,那已經(jīng)是最后的自我,很快,即要被更加恢宏龐雜的江水的自我所吞噬……
水面有一行嬰孩赤足的腳印。
我屬于一把黃昏時的口琴。
一本美好的小說,我只讀了個開頭。書放下,窗外一個盛大的夏日。
印刷術(shù)可以局部地對應(yīng)人類生存的自然。如同其中的四季之盛衰、草木枯榮。桌上這本小說,仿佛由窗外那棵大柳樹印制裝訂成冊……小說的作者,就像此刻枝頭的小鳥。
埋首閱讀更好一點兒,還是細聽鳥兒啁啾?
小說講述一名青年旅行時吹奏口琴?;疖嚶÷〉秸荆胺郊磳⑦M入廣漠荒涼的沙漠。
他父親的父親曾是舊時代雇傭軍中的一員,所隸屬的小分隊最終在沙漠深處消逝,沒人確知那幾名雇傭軍的下落……
我們唯一的將來,只是被沙漠所吞噬的過去。
口琴聲音既旁若無人,又有點兒若無其事。帶幾分淡漠、傲岸,幾分人年輕時特有的焦躁不安。在一個空曠無人的黃昏,旅行者即將進入父輩們行蹤不定、焦渴難忍的沙漠。此刻,夕陽恍若他心目中那從未謀面的祖父戰(zhàn)斗的身影……發(fā)出一滴水滴落進沙質(zhì)土層所特有的“哐茲……哐茲……”聲響。
在樹上,孤獨的詩人開始為亡靈們歌唱。
我屬于口琴音階表層的呼氣和吸氣。
音樂是心靈再次加重了的呼吸。
空氣的閃光點,思想的窒息。
有人旅行。
桌上端放的口琴,像極了黃昏時一個無名站臺。
子彈,曾經(jīng)在士兵的胸膛上橫穿。
傷口迸濺出鮮血,如同锃亮之音孔。
未被子彈擊中的那個人,仍將是一名青年。
他還將在世上漂泊六十年,存活六十年。仿佛天命如此,仿佛世上從未有過飛行中的彈頭和彈道這類事——一把黃昏時嗚咽的血跡斑斑的火車車廂。車廂內(nèi)的口琴——彈道學(xué)。
早年,詩人剛出道。不會玩女人,甚至不會使用一臺打字機。
他身無分文,把自己關(guān)在貧民區(qū)一個房間里,遇見了一個特別炎熱的夏天。墻上、地板上全是撕碎、丟棄的手稿。他在這滿房間的廢紙中間,赤身裸體,走來走去。
被大學(xué)開除,而警察局專用的警車正停在樓下等他——等著給他下一首新作戴上鐐銬。
那副在詩人頭頂上晃動的鐐銬啊——多么守時!多么體貼!
陽光,仿佛被碾碎成粉末狀的毒品!驕傲自滿,不可一世!
他沒有意識到,詩歌,原本就是人類最古老的毒品,少得可憐的那么一點兒詞的劑量,近乎于人類被世代之愛情肆虐、折磨后的幻覺。哦,死亡之大度,自然之靜謐。人類集體的幻聽……
渾身赤條條的美國,仿佛鬼魂,消瘦地附身在這名猶太籍后裔的青年身上,催動果實般催動他一顆羸弱的心。
于是,鬼魂成就詩人的創(chuàng)作,撬開他的嘴,縛住他的雙臂,把屬于詩的營養(yǎng)、詞語、夢魘往他肚子里塞、塞:
把我壓碎吧,雖然我會呻吟痛苦
把我的情人帶走吧
她總要嘆息無論躺在何處
……
——艾倫·金斯堡:《骷髏對時間的抱怨》
坐在床邊上,躺下,起身走幾步。完全不明白的一系列舉止,沒有能走動的目標,沒有想法。這時候手機短信響了:命運弄人。
命運,藏在裝茶葉的茶葉罐里,藏在桌上每一件細小的擺設(shè)——從筆到紙,到任何一摞書不同的疊放。上下,多少。帕特里克·莫迪亞諾下面是我的那本私人筆記,筆記下面是那本“花城版”的《夜之卡斯帕爾》,再往下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二十二講》,山西古籍版,然后是備受大詩人奧登稱贊的M·F·K·費雪的《寫給牡蠣的情書》(為了看清這本書的書脊命運或我把它從中抽取出來),再往下是最新中文版,也是第三種中文譯本、徐和瑾先生的譯文《追憶逝水年華》。命運弄人在這堆書里面,命運弄人也在那一堆書里面。
關(guān)于命運(我桌底下的風(fēng)扇正響著),我不再一一羅列。
一個人在沙灘上的足跡。
漫過的海水像人的啜泣一樣多余,無力。
風(fēng),海風(fēng)吹徹整個黑夜的蒼穹。
人人皆有的那段少年時光。
建筑師的測繪儀對準沙漠。
我的杯子上也有水鄉(xiāng)清晨的漣漪。我是說一陣風(fēng)吹來的快要涼了的茶杯。有一座花園,一份岑寂。多數(shù)時候,生活是被隱蔽、被深藏起的那部分。你知道時間,但你聽不見秒針指針的“喀哧”走動。我吃了一口茶,夏天仿佛從我嘴里落下來一道帷幕。
在如此劇烈變革的今天,變化其實很少,很少。在縣城某些區(qū)域,我的童年仿佛完好如初,又可以重新來過一次——即使在饑渴幻念中……
一堵弄堂圍墻,一個清純的院子,一陣小河邊的漣漪,剛剛開頭的大熱天的上午,空氣有著河灘、剝毛豆子、墻上剛摘的絲瓜味道,淡淡的苦澀。天氣毛絨絨,仿佛鄉(xiāng)下瓜田里的西瓜表面那一層絨毛,剛剛被露水浸透。
戴紅袖套、鴨舌帽的廠里的民兵,回顧茫然,坐在一輛大卡車的后車廂。
正是這個早晨,這一陣風(fēng),使我仿佛重新?lián)碛辛诵叛觥?/p>
我信仰人的童年。
我信仰夏日之清涼。
我信仰自然界投射到人們?nèi)粘I罡魈幍钠孥E的印跡。
……有時候,與其說我重新?lián)碛辛诵叛?,不如說我重新?lián)碛辛送辍?/p>
我所經(jīng)歷的年代難道不像一座奇異的森林?我的身體上難道沒有一只怪梟、一條夜間的蟒蛇和一只踱步到泉邊去喝水的老虎?我難道不是老虎眼睛里偶爾瞪視的白色、金黃色?我像樹上披掛的藤蔓,或高原山區(qū)特有的“樹掛”……那些毛絨絨、白色如霜的樹掛通常只生長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原松林間。寒冷難道沒有洞穿過我的心房?
街道、縣城、工廠、居民區(qū)……所有建筑物慢慢褪去其外形,仿佛山洪暴發(fā)把樹叢中蛻下的銀白輕飄的蛇殼卷沒沖走,四下是只剩下一棵又一棵的仿佛在原地腐爛的大樹。哦!森林的靜謐遮天蔽日!
我是植物花粉,化為塵埃的山體、河流。我是我自己不知名的獸類,我和宇宙的混淆、閃電、蟲鳴聲為伍。我和大地唯一的真相為伍。在奔跑中我貧病交加,在中午時躺倒在街邊上一間無人光顧的小屋里……
除了火的余燼,人還收獲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