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青

玫瑰，哦純潔的矛盾，幸勿

在這許多眼瞼之下睡去。

——里爾克《墓志銘》

1

再大的痛苦也會在歲月的河流中遺忘，極小的歡樂也可在回憶中重享。

范兒被開除前，大家都像躲避瘟神一樣與他保持距離。我很同情他，陪他在教室外的草坪散步，并極力說一些寬慰的話，他卻讓我閉嘴。我覺得他真是活該。他竟然厚顏無恥地說：“反正我也和女人睡過覺了，死都無所謂，何況開除！”范兒太俗了！就算我們畢業(yè)后是農(nóng)村老師，和農(nóng)民差不多，但我們是農(nóng)村知識分子，是人類文明最基層的傳播者，怎能說出這種沒出息的話？雖然我也碌碌無為，但我不喜歡那些沒追求的人。就算那件事確實重要，但有死重要嗎？畢竟我們的人生還沒開始！盡管如此，范兒的話還是讓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雖然我假裝心靜如水。

我早就注意到總有一些外面的女孩來找范兒，范兒每次都說是技校學(xué)生，冉二總說一看就是雞。我不關(guān)心她們是學(xué)生還是雞，只是遐想他們在一起會做些什么、怎么做。我想起與倩倩在女生宿舍度過的那個夜晚，我知道范兒肯定沒我純潔。是的，和倩倩在一起應(yīng)該心無雜念，不能有非分之想?？晌铱倱?dān)心有一天她不再愛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愛過我。一想到愛我就有些憂郁、沉重，不是感覺像在浩浩江水中漂浮不定，就是覺得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我想起范兒說過的那句讓所有女生鄙視的話：啥子愛呀恨的，煩死了，媽說行就行。

還是不要去想倩倩，太累！不如想想喻海霞。只有想到她我才會覺得輕松愜意，并迅速升騰起一股痛快淋漓的欲望。喻海霞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時隨著她的爸爸喻老師調(diào)到黃金小學(xué)的，喻老師教我們數(shù)學(xué)。之前老師每節(jié)課講的內(nèi)容我也一聽就懂，可我從不敢主動回答老師的提問。甚至老師點名讓我回答問題，我也只是從座位上站起來像根木頭，憋得滿臉通紅半天放不出一個屁。因為我一個男生總穿姐姐穿過的衣服，這讓我只想躲在無人的角落，永不開口，永不被人注意。我每次向媽媽抗議，她都說小娃兒分啥男女？穿著不冷就行，不穿凍死你！

班主任趙老師安排喻海霞與我同桌。我奇怪她那烏黑的頭發(fā)為何梳得那么光滑整齊，和農(nóng)村婦女雞窩似的頭發(fā)截然不同，而且農(nóng)村孩子的頭發(fā)也是亂蓬蓬的。正如堂五哥漢禾所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子孫會打洞。我坐在喻海霞旁邊，從來不敢亂動，連出氣的聲音都不敢太大，我怕一動就會弄亂她的頭發(fā)。有幾次放學(xué)后，喻海霞和我一塊偷偷從教室窗戶翻到學(xué)校后面的山上玩。我興致勃勃地從附近地里偷來包谷，點燃干樹枝烤熟了給她吃。她一邊吃一邊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我再坐她旁邊上課就一點也不緊張了。

數(shù)學(xué)課上，每當(dāng)喻老師出一些大家都不會的難題，喻海霞就會大聲宣布我會做。我不會做也必須得會做了。語文課我也敢回答老師的提問了。我在四年級獲得全學(xué)區(qū)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第一名后，喻海霞稱我為數(shù)學(xué)家，我叫她海霞?？蓷铉靺s說：“必須要解決世界數(shù)學(xué)難題的才叫數(shù)學(xué)家，比如全世界的人都不會證明哥德巴赫猜想，只有陳景潤會，那樣的才叫數(shù)學(xué)家。會做幾道小學(xué)生不會的題就叫數(shù)學(xué)家，那數(shù)學(xué)家還不和蝗蟲一樣泛濫成災(zāi)？”

楊珈讀書那么笨，罵起我來竟然口若懸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海霞聽完楊珈的話，她那圓圓的漂亮臉蛋兒就慢慢變成了秋天的紅蘋果。從此以后，我再也不喜歡楊珈只喜歡海霞。我發(fā)誓：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數(shù)學(xué)家，要像語文課本上的童第周一樣學(xué)會爭氣！我并不比別人笨。別人能辦到的事，我經(jīng)過努力，一定也能辦到。我還是一名小學(xué)生，不能和數(shù)學(xué)家比，但我要爭取在縣里的數(shù)學(xué)競賽中也得第一名。

我激動地拿著爸爸給我的五塊錢到縣里參加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這是我身上帶錢最多的一次，可惜一到學(xué)校就要交給老師。這也是我第一次坐汽車。漢禾曾跟我講過，坐在車上路兩邊的樹會一棵接著一棵往后倒。樹往后倒不就斷了嗎？過一輛車就斷一排樹，哪有那么多樹？我不相信，可又不敢與他爭論。因為漢禾去過一次沈陽，坐過好長時間的車。據(jù)說他的姨夫在沈陽軍區(qū)當(dāng)軍長。我的舅舅雖然在北京，但只是一個當(dāng)兵的，肯定比不上軍長。我們玩軍棋的時候就知道只有司令能吃軍長?？缮蜿栐谀?？漢禾說不清。我舅舅在北京，北京是首都，上幼兒園時大家就都知道首都、北京、天安門。所以我還是認(rèn)為我舅舅不比他姨夫差。

喻老師帶著我和小波爬上給學(xué)校食堂拉煤的汽車，我們站在車斗里緊緊扶著欄桿，既緊張又激動。小波這次獲得了第二名，比我低了二十多分，我倆一起到縣里參加競賽。車廂里還擠著幾個雞販子與豬販子，被綁成一串帶到城里賣的雞嘎嘎嘎地叫，要拉去城里殺的豬也沒完沒了地哼唧哼唧。汽車一發(fā)動就轟隆隆往前跑，馬路兩旁的樹果然向后倒去。我回去一定要告訴漢禾，汽車開遠后，倒下的樹變小后還會自動站起來。我還美滋滋地想，等我獲得全縣第一名后，海霞肯定還會叫我數(shù)學(xué)家。

汽車開始在懸崖峭壁中穿梭。一邊是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深淵，一邊是鳥都飛不上去的絕壁，這馬路是怎么修成的？我們在車上一會上下顛簸，一會前仰后合，一會左右搖擺，又驚險又舒服。我突然感覺山和水在轉(zhuǎn)，而且越轉(zhuǎn)越快，天和地好像也要倒過來。接著頭昏腦脹，胃和腸不斷翻騰，有點想吐。最后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一陣劇烈嘔吐。喻老師對著駕駛室大聲喊停車，司機問啥事，喻老師說有學(xué)生暈車，司機說沒事，馬上就到。

喻老師讓我再堅持一下。小波讓我緊扶欄桿閉上眼睛，這樣果然要好受一些，可一切還在轉(zhuǎn)。終于轉(zhuǎn)進考場，教室在轉(zhuǎn)，桌凳在轉(zhuǎn)，監(jiān)考老師和同學(xué)在轉(zhuǎn)，試卷上的題目也在轉(zhuǎn)。這次小波考了六十多分，我考了四十多分，我們都被淘汰了，沒有機會參加省里的競賽。海霞也就沒再叫我數(shù)學(xué)家。

一天做課間操的時候，楊珈的媽媽突然冒出來大吵大哭，說喻老師在頭天下午放學(xué)后，單獨把楊珈一個人留下來做作業(yè)。可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他借此機會侮辱楊珈。這顆橫空飛來的炸彈，讓學(xué)校亂成一團。校長和班主任都不斷勸楊珈的媽媽去辦公室慢慢說，楊珈的媽媽死活不進辦公室，坐在操場上要求學(xué)校給個說法。學(xué)生圍了一層又一層，校長只好讓所有學(xué)生回教室。我們在教室圍著楊珈，她坐在座位上哭著講述喻老師抱他的情景。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楊珈的胸比別的女生要鼓一些，以前只注意到她個子高，但這會又不好意思總盯著看。我不相信喻老師會做出這樣的事，也不相信楊珈會說謊。楚楚可憐的楊珈邊說邊哭，幾個黃金街上的娃兒開始鼓動著要去找喻老師。我也開始同情楊珈，不再恨她說我不是數(shù)學(xué)家。我們一群男生熱血沸騰，都想為她討回公道?？晌铱吹胶Ｏ及舶察o靜地坐在座位上，我也就坐到海霞旁邊沉默了。這時班主任趙老師來了，本來應(yīng)該是喻老師上的數(shù)學(xué)課，她卻讓大家把語文課本拿出來讀。

都快要下課了，喻老師才來上數(shù)學(xué)課。大家都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聽課，教室里靜得能聽到掉下一根針的聲音，這正是班主任以前所要求的安靜，但這顯然是非正常安靜。喻老師上課也沒有了往日的風(fēng)采，說話磕磕巴巴。之后喻老師和一年級的一位老師對換了，海霞比以前沉默了，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差。

我1994年從干井中學(xué)考到忠州師范后，喻海霞也從黃金小學(xué)初中部帽子班來到了忠州師范學(xué)校新成立的中專部。喻海霞學(xué)的是計算機專業(yè)，我們心中的高科技，據(jù)說畢業(yè)后要分配到深圳特區(qū)。他們進校時簽的合同是前兩年上學(xué)，每年交學(xué)費一萬五，第三年帶薪實習(xí)，保證每月工資不低于一千五，一年實習(xí)結(jié)束后正式分配，保證每月工資不低于三千。如學(xué)校違反合同，將無條件退還全部學(xué)費。結(jié)果中專部招到的學(xué)生比老牌的西山職中還要多，真是旗開得勝。

喻海霞他們第一年上課時經(jīng)常找不到老師，第二年老師經(jīng)常找不到學(xué)生。好多學(xué)生都穿著“忠州師范”的校服在社會上亂搞，人家都說這種爛人怎么為人師表？就這樣不斷敗壞學(xué)校名聲。他們進校時簽訂的那個合同，讓很多家長和學(xué)生都以為走進這所西南革命前輩創(chuàng)辦的名校，必將學(xué)有所成。結(jié)果眼看就要畢業(yè)了，不僅知識沒學(xué)到，工作也沒著落。還不如西山職中，因為大家去時就沒報任何希望，就是想把年齡混大一點。

我曾經(jīng)去找喻海霞借過電腦書，她熱情地給了我。她比小學(xué)時更加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我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不能和倩倩做的事，有機會和她做——反正她是爛人！他們中專部的一些男生經(jīng)常翻過圍墻到我們宿舍打架，我和冉二、范兒曾教訓(xùn)過他們中的一個，他們那群爛人中的老大揚言要拿我開刀，被喻海霞制止了，他們在熱戀呢。喻海霞和爛人談戀愛，加上她爸爸也是爛人，她理所當(dāng)然也是爛人。我啥時候有了這種邏輯？

喻海霞他們第一批學(xué)生安排到深圳實習(xí)后，有的偷偷跑了回來，不是被工廠開除的，就是被監(jiān)工打跑的。回來的學(xué)生和留在學(xué)校的學(xué)生聯(lián)合起來找負責(zé)人退學(xué)費。喻海霞讓我?guī)退耍矣X得這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

2

我知道，要把喻海霞交上去的學(xué)費退回來，比虎口拔牙還難。就像讓獲得特權(quán)的人失去特權(quán)，比要他們的命還難。換成我也一樣，假若我騙到一大筆錢，哼，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愿吐出來，除非遇到曾德廣這種不要臉不要命的。如果曾德廣幫我去要就好了，可他肯定不會去，最多給我講一堆大道理：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說是讓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其實就是讓我別給他添麻煩。曾德廣從北京回忠州，說是為了看李偉，其實是找李偉借錢。說是借，其實借的人都知道是肉包子打狗。像他這種乞丐應(yīng)該低聲下氣才對，可他總是趾高氣揚，吃屎的比拉屎的還兇。不過用他的這種精神去找中專部負責(zé)人蔡世德與王麗，肯定能成功。

我媽媽跟人借錢，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她每次找人借錢給我交學(xué)費，都會淚水流幾大盆，好話說幾大籮。曾德廣跟人借錢，不是說“看得起你才跟你借”，就是說“你不給我借，別人還會給我借”，甚至威脅“你現(xiàn)在不幫我，到時我也不幫你”?；蛘呗暦Q不借錢就斷絕關(guān)系，說什么“不能借錢的朋友，就不是真正的朋友”。曾德廣跟人借錢都這么兇，要是別人欠他的，那還了得！

我睡在曾德廣的小屋，開始還在想著如何幫喻海霞要回學(xué)費，一會就在夢中緊緊拉著她的小手。小學(xué)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節(jié)目時我確實拉過她的手。我們拉著手一邊跳一邊唱：“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拍拍手喲，看哪大家都一齊拍拍手?！弊畛趵骱Ｏ嫉氖诌€有點害羞，但她的主動與落落大方很快就讓我泰然自若，感覺和歌中唱的一樣幸福。當(dāng)唱到“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跺跺腳喲”，我們的手就要分開。可在夢中，我不僅沒有放開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

我還不滿足，得寸進尺，順著她的胳膊一點一點往上，再由上而下，流連在她那柔軟如絲般的肌膚上。我覺得不應(yīng)該這樣，可又無法控制自己，動作也越來越粗魯，最后任憑自己像野獸一樣奮不顧身地脫她的衣服，很快就把她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這條可惡的內(nèi)褲怎么也脫不掉，脫了又有，脫了又有，煩死人。也許是我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該怎么做。可在萬分焦急中，我想起了曾德廣的那首流氓詩：

在湖南煤炭壩煤礦外的斜坡上

我把一個從舞廳領(lǐng)出來的女人

壓在身下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開始我的第一次

突然走過兩個黑影

他們停下來，像兩個鬼

指著我們說：

“看呀！兩坨屎。”

我那最美好的感覺被破壞了

直到我到達高潮

我的耳邊仍舊回響著

那令人惡心的三個字

曾德廣把這首詩寫在《追憶逝水年華》的扉頁上，他第一次去我家就隨身拿著。他在我家也呆不了幾天，哪有時間看這么厚的書？他說就是不看也要帶著，表明一種信仰。我就知道這書對他而言很重要。我也喜歡這個書名，特別是其中一卷的標(biāo)題《在少女們身旁》，感覺特別美?？蛇@么厚的書，即使有我所渴望的內(nèi)容，也淹沒在黑壓壓的文字中，哪有耐心慢慢找？反倒是曾德廣寫在這本書上的一些日記和詩引起了我的興趣。但這首詩被一家雜志社的編輯退稿時回信指責(zé)：“你這也叫詩？詩是你這樣寫的？”我相信編輯說得對。我也覺得這首詩有問題，寫得太簡單了，我最想看的內(nèi)容完全沒提。根本就沒告訴我和喻海霞該怎么做，讓我在夢中不知所措。最后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內(nèi)褲弄濕了，立馬就醒了。夢中再美的東西，一醒就全沒了，只剩下無限的懊惱與羞愧。我萬分惆悵地把內(nèi)褲脫下來扔到床下，那臟兮兮的一團太惡心了。我覺得對不起倩倩，如果夢到的是她，我絕不會如此下流。

“你小子在干什么？”曾德廣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大聲問我。我只好坦白交待、先發(fā)制人，說：“你沒學(xué)過初中生理衛(wèi)生？精滿自遺，很簡單，就像池子里的水滿了就要往外流?！痹聫V笑得坐了起來，說：“好你個青蛙，竟然懂得精滿自遺，還會用這么美妙的比喻。明天我告訴倩倩，讓她表揚你?！?/p>

我討厭曾德廣叫我青蛙，更討厭他把這么丑的話告訴倩倩。他這個家伙和那些農(nóng)村大喇叭婦女一樣，嘴一張就啥都說，必須給他來狠的。我說：“如果你把這句話告訴了倩倩，我就等你睡著了，把你的詩稿從女廁所的蹲位扔進糞坑，再撒泡尿沖爛，最后拉堆屎蓋上?！痹聫V無比嚴(yán)肅、鄭重其事地說：“青蛙，你這家伙啥事都做得出來，完全沒有底線！無論在哪種情況下，你都要保護好師傅的詩稿，懂不懂呀？你把師傅的詩稿扔了，就像在唐詩中刪除李白，你就是我們民族千秋萬代的罪人！”

我就沒見過曾德廣這么不要臉的人。我再無知再崇拜他，也知道他比不上李白，盡管他總說自己是李白轉(zhuǎn)世。我再無聊，也不會當(dāng)他的徒弟，雖然他總是自稱師傅。我再無恥，也成不了千秋萬代的罪人。我的確做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夢，但我知道，我就是一只螞蟻。沒有人注意它的死活，更沒有人在乎它的歡樂與痛苦，吶喊與呻吟。

突然，曾德廣在樹人文學(xué)院的短暫情人孫玉從遙遠的大連打來電話，她語重心長地勸說曾德廣：“有時候，流浪和流氓，只有一字之差，你是一個有才華的詩人，一定要潔身自好。特別是不要總往路邊的小發(fā)廊鉆?！痹聫V唯唯諾諾，說：“是只有一字之差，你的話我一定會認(rèn)真考慮。”曾德廣說完就在電話中向?qū)O玉介紹我，并讓我和孫玉說話。1996年的忠州小城，手機還是珍稀寶貝，被稱為大哥大。曾德廣用的這個，是李偉臨時給他的。我第一次用手機，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說啥好。之前曾德廣反復(fù)向我夸過孫玉，說她身高一米七五，比模特還漂亮。

我說有機會請她吃飯。

我覺得對一個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請他吃飯。因為我們小時候吃不飽飯，只有家里來了最尊貴的客人才能敞開肚皮吃，客人與主人之間也會相互讓來讓去。在這深更半夜，除了說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啥。我也不明白孫玉為何這么晚打電話。她可能是想知道曾德廣此刻是不是正在和某個女人鬼混，而曾德廣是要用我向?qū)O玉證明他的清白。可惜那時我還是個小屁孩，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那些花花腸子。我也不理解，他們的愛情已經(jīng)失敗，為何還會雙雙跪在北京的舍利塔前叩頭祈禱，為何還要緊緊偎依在大連的海邊沙灘上抱頭痛哭。他們都已經(jīng)分手了，為何還要沒完沒了地打電話？那時我認(rèn)為，要是我和誰分手了，就永遠不再理她，絕不藕斷絲連、婆婆媽媽、丟人現(xiàn)眼！

我說那么幼稚的話，孫玉都不知如何回答。曾德廣拿過手機掛斷了，說：“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不乎孫玉，她本質(zhì)上就是個俗人，我也不可能看得起她。不過鑒于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溫柔和持續(xù)至今的友誼，所以對她客客氣氣。事實上，我真正想對她說的是，流浪和流芳千古的流芳也只有一字之差。在這個世界上，既然我從來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注定成不了英雄，那就讓我做一個被正人君子所不齒的小丑或者敗類?！?/p>

女人和詩歌就像燃燒在曾德廣心中的兩團火焰，一直是他生命的源泉。我不喜歡聽他談詩，浪費時間。我喜歡聽他談女人，激情澎湃。曾德廣給我看他寫下的有關(guān)孫玉的日記，我一下子就看得津津有味：“不用你動手，你轉(zhuǎn)過身去，衣服我自己脫，不許偷看。你曾經(jīng)對我聲稱你沒有靈魂，我現(xiàn)在要向你證明，我比你更加沒有靈魂。你不用怕，我丈夫不會知道的，怎么會呢？他到南方的某個城市開會去了，即使知道了我也不怕，十年前在那間狹窄的造船廠職工宿舍，連續(xù)三個晚上，他趴在我身上，沒有干成竭力想干的事。罵我是石女，逼我去醫(yī)院檢查，第四個晚上事情終于成功，痛得我直想把腦袋往墻壁上狠狠撞。如果我真是石女，如果你是我的第一次，或者我是你的第一次……”

還有孫玉寫給曾德廣的情書：“在你面前，我是一個失敗者。在通往香山之巔的路上，你和我在路邊的灌木叢發(fā)生了第一次，我還記得你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一聽就沒了主張，我可從沒聽人這樣說過。你看起來像天真無邪的孩子，對于生活的藝術(shù)一竅不通，惟獨此事無師自通?！?/p>

看著這些文字，我心跳變快，焦躁不安。不過一會之后我又有了足夠的耐心和信心，因為我知道了這事不需要學(xué)習(xí)，無師自通。我想只要能幫喻海霞要回學(xué)費，馬上就可實踐。

3

去找中專部校長王麗，我一點不怕，因為她管不了我。我在班主任胡老師、教導(dǎo)主任馬云誠等人面前老老實實，不過是為了那張畢業(yè)證，好給父母一個交待。其實那張廢紙我根本就沒放在眼里。雖然我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還沒小到要拿著一張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畢業(yè)證當(dāng)一輩子小學(xué)老師，人生路上肯定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我不是自卑，就是自大，也許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所有想找王麗的學(xué)生都找不到她，無所不知的范兒帶著我與冉二來到了王麗家樓下。冉二讓我先上去看情況，還說如果情況不對，就趕緊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與范兒在樓下負責(zé)接應(yīng)。我想好了，如果拿不到錢，不是我死就是她死。古代先賢早就教導(dǎo)過我們：人生自古誰無死？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我啪啪啪地敲門，開門的正是王麗。我知道她很憤怒，不過她還是彬彬有禮地問我啥事。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過我最討厭這種看上去的溫情脈脈，實則無比虛偽、自私、愚蠢。就像冉二說校長董萬前，張口閉嘴都是君子仁義道德，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年幼無知的我，總想飛起一腳，把這假模假樣的一切踢個洞。

忠州師范學(xué)校校長董萬前就知道千方百計搜刮學(xué)生錢財。我們這些普師班的學(xué)生還不夠他壓榨，他又成立一個中專部，讓后勤部主任蔡世德兼任董事長。肥頭大耳的蔡世德一看就不學(xué)無術(shù)，大家叫他豬頭，名副其實。豬頭從成都弄來一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王麗當(dāng)校長，說是著名教授，我看就像曾德廣眉飛色舞談?wù)撨^的那些夜總會媽咪。找不到工作的學(xué)生按合同規(guī)定找豬頭退學(xué)費時，他就玩失蹤。王麗最初還不斷安慰學(xué)生，說正在聯(lián)系新的單位，后來也玩起躲貓貓。

我懶得跟王麗廢話，直接讓她退喻海霞的學(xué)費。她一聽就把頭揚到天上去，不屑一顧地說“：你是誰呀？”面對王麗那副自以為是的丑惡嘴臉，我耐著性子解釋“：合同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如無法安排實習(xí)，或?qū)嵙?xí)工資低于一千五，憑合同與學(xué)費收據(jù)無條件退還全部學(xué)費。這上面不是還有你的簽字嗎？”

“你憑什么來找我？”王麗不可一世地說。我憑什么？就憑合同與收據(jù)！王麗說“：你算什么？”我算什么？我說“：我什么也不算。我一無所有，除了天才?！?/p>

王麗充滿鄙視與厭惡地說：“你這個天才還是早點走吧，免得想走的時候走不了?！蔽乙詾樗形覞L呢，文化高的人還真是不一樣。我輕描淡寫地說：“不好走我就不走，既然能找到一個免費吃住的地方，我就把冉二、范兒、曾德廣也叫來，有福同享?！?/p>

王麗夸張地說“：哎喲喂，你不就是生活老師劉新生經(jīng)常提起的青皮么？你不是跑到女生宿舍和倩倩睡覺被處分了么？聽說你還跳過樓。你和范兒都是人才嘛，可惜范兒好幾科考試不及格馬上就要被開除了。冉二是出了名的大賭棍，曾德廣就是和馬主任吵架的那個光頭吧？在西山職中調(diào)戲女生被人打斷了兩根肋骨。就你們這幾個，我隨時都可以叫人來抓進去關(guān)兩天?！?/p>

感謝劉新生老師給我取名青皮，這個名字能從王麗這么漂亮的女人口中吐出，我也算是三生有幸。我學(xué)著方志敏烈士對待國民黨反動派的那種輕蔑口吻說：“你底氣這么足，不就因為忠州公安局副局長廖遠凡是豬頭的姐夫么？但我不怕！公安局錢局長是李偉爸爸的老部下。曾德廣在西山職中泡妞確實被人打斷了兩根肋骨，但錢局親自過來處理的。打人的那幾個小癟三剛開始還假裝逃跑，得知消息后馬上主動投案并當(dāng)場拿出兩萬賠償，反復(fù)道歉，托人求情。所以我不怕你！”

八面玲瓏的王麗馬上換副笑臉說：“李偉的大名我是久聞，他爸爸在忠州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了，不知道李偉和曾德廣啥關(guān)系？”我說“：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你還是把喻海霞的學(xué)費退給我吧，我也不想過多打擾你?！蓖觖愌埼疫M屋坐會，喝點水。她還說“：我早就聽他們說過你特別聰明，說你自己看書就把微積分考及格了。我大學(xué)讀了四年，微積分還補考過呢?！?/p>

王麗最后這句話讓我聽了特別舒服，于是美滋滋地坐在她家沙發(fā)上喝純凈水。王麗的腰細細的，屁股翹翹的，確實性感。怪不得冉二給她打了90分，他給劉新生的老婆劉芳才打60分，給倩倩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打80分。不過范兒只給王麗打70分，說她屁股太大。不知范兒是啥眼光，他給飛機場劉芳打95分，給倩倩打59分。

王麗說“：青皮你這么聰明的孩子，為什么成天和范兒、冉二、曾德廣這種爛人混在一起？”我能容忍別人說我的一切壞話，但不喜歡聽別人說我朋友的壞話，于是立馬反唇相譏“：你覺得土皇帝董萬前、豬頭蔡世德這種人就是好人？你成天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小心被雷打，老天爺是有眼睛的。就算窮不可與富斗，富不可與官斗，但官不可與天斗，人惡人怕天不怕。沒有誰能一手遮天，秦始皇也不行！就算他活著的時候行，那他死了呢？”

王麗很生氣，但她不再表現(xiàn)出來，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說：“我能感覺到，你智商很高，但情商為零?！?/p>

“你說得很對，我讀書還可以，證明智商不低。但沒有一個女人特別喜歡我，就是喜歡到可以為我去做一切，包括死。原來是因為我情商為零！”我誠懇地回答王麗。

“情商就是指女人？喜歡你就要為你去死？你這想法太可怕了。虧得沒有女人特別喜歡你，否則還不成為你的冤大頭！你就是這么理解情商的？我所說的情商和女人沒有關(guān)系，我是說你的性格如果不改，到了社會上很可能要吃大虧?！蓖觖愓f。

我說：“謝謝你王麗，我不存在吃虧。我是計劃之外超生的，還沒出生就該死的。一生下來就是活一天賺一天，活一分鐘賺一分鐘?！?/p>

王麗竟然笑了，說：“哎，你真的很聰明，可為何不把聰明用在學(xué)習(xí)上？為什么要參與這些與你無關(guān)的事？要懂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否則會害了你。我完全是善意地提醒你。你是學(xué)生，學(xué)生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你要把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將來報效祖國，那樣才會前途無量?！?/p>

一說到好好學(xué)習(xí)，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忠州師范學(xué)校的老師一個比一個搞笑。教我們語文的班主任胡老師，本來他琴棋書畫樣樣通。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寫詩。寫了也就算了，真不該在班上朗讀。他寫了首《啊！西山的大榕樹》，每句開頭都是一個啊字，再加一個感嘆號，整首詩就是一串排比。他這也叫詩？詩是他這樣寫的？就算他不懂詩，也沒關(guān)系，但要謙虛。我把曾德廣發(fā)表在《芙蓉》雜志上的長詩《混亂與掙扎》給他看，他竟然說《芙蓉》雜志不過是省級刊物，沒啥可看的。曾德廣確實還需要努力，但在我們身邊，能在省級刊物發(fā)表詩歌的不也只有他一人嗎？胡老師那詩在縣級刊物都發(fā)不了，只能在我們班上發(fā)?！?/p>

王麗說：“胡老師二胡拉得不錯呀，他還寫詩，那真是多才多藝。不過老實說，詩我是一點不懂。你要和我談詩，只能是對牛彈琴?！?/p>

我說：“這點我很欣賞，不懂就是不懂，不裝。但胡老師不是這樣哦，我們都說黃角樹，他非要寫成大榕樹，這不就是習(xí)慣性的裝逼么？更好笑的是，他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總喜歡嘲笑藍天下的蝌蚪。說當(dāng)今社會越來越浮躁，嚴(yán)肅作家也耐不住寂寞，不是宣揚虛無主義寫《廢都》，就是下流無恥寫《豐乳肥臀》。不管人家寫得咋樣，能出成書，至少語句通順、中心思想突出、標(biāo)點符號使用基本正確、字?jǐn)?shù)完全符合要求。胡老師這輩子能寫出一本書嗎？就算東拉西扯湊一本，能出版嗎？他的長項是二胡拉得不錯，可他不應(yīng)該總是把女生帶到家里去拉。更搞笑的是教我們勞技課的明小華老師，書上說用電飯鍋做米飯，水與米的比例為二比一。考試時問米與水的比例，他還堅持正確答案必須是書上的二比一。你說在這種學(xué)校，跟著這種老師好好學(xué)習(xí)，除了學(xué)成傻子還能學(xué)成啥？”

王麗笑了，說：“明小華老師以前是電工，爬電線桿很利落的，可以給你們教點家電維修，等你們畢業(yè)后分配到農(nóng)村小學(xué)，用業(yè)余時間給村民修理冰箱彩電，既為人民服了務(wù)還可掙點錢補貼家用，畢竟你們以后工資不高。農(nóng)村將來肯定也是要普及彩電與冰箱的，時代在發(fā)展嘛。做飯就不用教了，都是農(nóng)村來的，好多娃娃穿開襠褲光屁股時就天天做飯了?！?/p>

我說：“算了王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你還是把喻海霞的學(xué)費退給我吧。”

王麗問我：“書都讀完了才來退學(xué)費，你覺得可能嗎？”

我說：“既然如此，那為何要簽合同？”

她說：“不簽合同，能招到這么多學(xué)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跳起來指著王麗的鼻子，兇神惡煞地說：“你想好了，世上沒有后悔藥。小心我對你不客氣！”我都被自己的兇樣嚇住了，王麗卻鎮(zhèn)定自若，一掌打開我的手，說：“青皮，你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就算退錢，也要先讓董事長簽字。你明天再來吧?！蔽以缇头赖搅怂@一招，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說：“如果你確實活得不耐煩了，我可以幫你送上西天。你是校長，是著名教授。如果你都不珍惜的話，我完全無所謂。我來忠州師范讀書前，就用磚頭把我三伯的腦殼砸開了花……”

王麗先怒后笑，然后像個瘋子一樣，說：“請你不要抓著我，就算學(xué)校欠喻海霞的，但我不欠你的。你讓我一個女人怎么辦？你逼著我一個女人怎——么——辦！我最多脫了衣服讓你睡，你還想怎樣？”她的嘴都要對著我的耳根了，嚇得我拔腿就跑。

4

以為一定能從王麗那兒幫喻海霞退回學(xué)費，再和喻海霞發(fā)生點什么，最后向曾德廣證明自己有能力有本事，沒想到如此丟人。可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怎樣才能修煉到曾德廣那樣的境界？他在長沙流浪時，混入湖南省作協(xié)重點作家會議的酒席，不請自去狂飲濫喝喧賓奪主，大罵鄰座的著名小說家，罵完醉倒在地人事不醒。被人抬出酒店扔到門外，他又搖搖晃晃走上街頭，被出租車撞倒，手臂上流著血，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佇立于半夜的路燈下。隨后大搖大擺跟在兩個高大的德國女人屁股后面，想入非非地跟著前往參加貴族沙龍或宴會。他幻想在一群高貴的外國女人中間朗誦他新寫的詩篇，其中最年輕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被感動得哭著喊著非他不嫁。結(jié)果他被那兩個德國女人中途借故甩脫。

我竟然被小小的王麗嚇跑了。其實曾德廣早就教育過我：“既然是花花世界，那就要讓沒有錢的流浪漢也放開手摘。既然是搞活開放，那就要讓未老先衰的農(nóng)村孩子也斗膽開一朵雄性的花?！痹谥抑?，曾德廣潛入昏暗的白鶴路地下錄相廳,被年老色衰的暗娼當(dāng)成獵物緊緊摟抱，可惜他連個位數(shù)的小費都付不起。他又轉(zhuǎn)身闖入忠州消費最高的大富豪夜總會，并強行要求帶走其中的一名小姐。“你不付錢就想到這兒耍，你以為大富豪的小姐就這么好耍？”他被打手威脅要扔進長江喂魚，但他毫不畏懼。保安將他提起來扔到門外，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將此寫成長詩《門外》。

曾德廣如此彪悍，更加顯示出我的懦弱無能。如果王麗像對我一樣對待曾德廣，敢在他面前脫褲子，那豈不正合他意！我卻驚惶失措地跑到樓下，謊稱王麗家里有人拿著一把槍對著我。冉二說錘子！范兒說操！我只好安慰他倆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其實我也不是害怕王麗，是我不想做對不起倩倩的事，不想玷污我們的純潔愛情。那我為何又要覬覦喻海霞？這個問題我也無法自圓其說！不過類似的逃跑，小時候我曾見過一次。

一天晚上，漢禾的媽媽，也就是我的三伯母，因為瑣事與二伯家的幺兒漢偉吵架。像他們這種身份，最多吵到“沒良心、爛心子、不得好死”。雖然三伯母偶爾也與我媽媽吵架，但我最恨的還是二伯一家?？扇赋臣艿穆曇魶]有漢偉高，明顯處于下風(fēng)，我都替她著急。他們的爭吵不斷升級，最后完全是亂劈柴。發(fā)了飆的三伯母很快又占據(jù)了上風(fēng)。氣急敗壞的漢偉狗急跳墻，來了句“我日你”。三伯母一下就被氣哭了，低頭抹眼淚，漢偉不斷重復(fù)這三個字。三伯母哭了會就昂起頭，英勇無畏地說：“老娘生出來的娃兒都比你大，還怕你？我今天就非要脫了讓你日！”漢偉嚇得轉(zhuǎn)身就跑。

三伯母邊罵邊追邊脫，漢偉像條喪家犬，飛一般竄到村子外面。三伯母沒有追上漢偉，裸露著身子在月光下邊哭邊罵。我與漢禾也遠遠地躲著哭，不像面對外婆院子里的瘋女人。只要那個瘋女人脫了衣服在大路上跑，我與漢禾就會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追著看。我們渴望把女人身體的各個角落都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赡莻€瘋女人總是不斷從地上撿起石頭砸我們，讓我們像驚弓之鳥。

男人總是幻想女人主動脫褲子，可有時女人一脫褲子又被嚇得屁滾尿流。

喻海霞他們最終都散了，各奔前程。由于我沒幫她要回學(xué)費，也就沒好意思再和她聯(lián)系。我也曾想過專心致志地去愛倩倩，可兩手空空的我拿啥去愛？美女都愿粘著校長董萬前這類有錢有權(quán)的。她們說男人無能，就不要怪女人現(xiàn)實。漂亮女生倩倩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我相信她永遠也不會這樣說。可我也想做成功男人，成功男人哪有工夫談情說愛？大丈夫不可兒女情長！最多在百忙之中抽空玩玩那些漂亮女人，玩一個扔一個，像女人扔掉用過的衛(wèi)生巾。如果我和倩倩發(fā)生了關(guān)系再把她拋棄，那我不就成了第二個陳世美被世人唾棄？所以那個夜晚我和倩倩獨自在女生宿舍，才會無比恐懼，并不斷克制自己。盡管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我完全沒有一個孩子的單純，只有成人的世故與庸俗。我對得起倩倩嗎？對得起她恩賜我的那些純潔的吻嗎？沒發(fā)生關(guān)系把她拋棄就不是陳世美？我怎么成了這種人！難道我真的被曾德廣帶壞了？所有認(rèn)識我的人都說是曾德廣把我?guī)牧恕?/p>

在曾德廣的慫恿下，我迷戀上了他的妹妹雪蓮。是先迷戀上的雪蓮還是先拋棄的倩倩？這個問題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無法回答。1997年寒假曾德廣說要帶我去感受湖南的歷史文化，其實是要帶我去與他的妹妹雪蓮相親。曾德廣想將我培養(yǎng)成著名作家，將他妹妹也培養(yǎng)成著名作家，如果我再娶了她妹妹，他家就有三位著名作家。如果我們都獲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家就能蓬蓽生輝，也許他媽的尿盆都能放進歷史博物館。曾德廣像某些單位高瞻遠矚的領(lǐng)導(dǎo)，不惜一切代價引進有面子的人才給自己的屁股貼金，造成政績卓越的假象。鬼迷心竅的我，在腦子發(fā)熱的某些瞬間也蠢蠢欲動，想入非非?？稍跉埧岬默F(xiàn)實面前，曾德廣的父母勸他不要在外面鬼混，改邪歸正，一塊去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廣東打工。曾德廣嚴(yán)辭拒絕，他爸爸老淚縱橫地說：“你這輩子，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就不打算結(jié)婚生孩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曾德廣暴跳如雷，聲稱：“結(jié)不結(jié)婚我完全無所謂，對我來說女人就是上面兩坨肉下面一條縫。科學(xué)家牛頓終身未娶，經(jīng)濟學(xué)家亞當(dāng)·斯密終身未娶，哲學(xué)家尼采終身未娶，他們不都一樣是千古英雄、彪炳史冊？”曾德廣的父親勃然大怒，罵道：“短命鬼！女人就是上面兩坨肉下面一條縫，那你是哪個生出來的？”曾德廣說：“我是秋娘生出來的，她也一樣?！痹聫V的鄰居叫他母親“秋娘”，曾德廣也就跟著用了這個稱呼。她母親氣得咬牙切齒地說：“早知如此，還不如當(dāng)初生下你時就放進尿桶浸死，或者掐死！”曾德廣說：“可惜你沒那么做，否則我也就不會在人世間遭受這么多痛苦。”

與父母爭吵后的曾德廣不愿再呆在家里，帶我去煤炭壩煤礦圖書館看書。在閱覽室，他在《湖南工人日報》上看到一篇《文壇新湘軍的崛起》的文章。他反復(fù)確認(rèn)，這篇文章三次提到了他，是提到次數(shù)最多的“新湘軍”。他偷偷地把這篇文章撕下來折好放進褲兜，激情滿懷地要帶我去舞廳跳舞。

我也麻木不仁了，但仍用殘存的良知說：“你怎么一點不考慮父母的感受？這種情況下，還有心思去跳舞？”曾德廣怒火沖天：“我憑什么管他們？為什么要管他們？誰管我？”我一聲不吭，曾德廣接著說，“你不要管這些，和你完全沒關(guān)系。你來一趟煤炭壩不容易，我?guī)闳ジ鱾€地方走一走，讓你增長點見識。你不要和那些俗人一樣，他們注定沒出息，我巴不得他們早點死。師傅帶你去跳舞！我以前經(jīng)常在那里跳貼面舞，我的第一個女人就是從那個舞廳帶出來的。”

我突然有了一種厭倦感，厭倦了極端自私的曾德廣，厭倦了老不死的長江，厭倦了屁股大一點地方的忠州，厭倦了之前我生活過的全部時間與空間。我渴望新的生活、去新的地方，那里有新的啤酒、新的鮮花、新的女人。

5

新的女人，英子。新的地方，北京。1999年3月，我?guī)е鴦偸丈蟻淼膶W(xué)生學(xué)費，從任職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逃到北京。我的新生活，有我從未體驗過的短暫的甜蜜與幸福，也有我從未體驗過的坎坷與悲傷。多數(shù)時候，我都像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忙于搬家的螞蟻。英子風(fēng)姿綽約，正是我苦苦追求的城里女人。不是小城市的女人，是國際大都市的女人?？伤屛冶撑研值軇⒋箜?。劉大順的前輩劉備早就說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劉備是三國時期蜀漢開國皇帝，他的話即使不能一句頂一萬句，也能頂一千句。我怎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女人英子而背叛好兄弟劉大順？

在全國政治、文化和國際交流中心的北京，我作為一名跑廣告的業(yè)余員，劉大順是我的衣食父母，甚至可以說是救命恩人。他是我的第一個客戶，來之不易。我?guī)退敦?，搬了一下午的水泥，他被感動了，不得不花三百塊錢在我們那份直投周報上登半年的小廣告。好多人在我們那報紙上花幾千上萬登了廣告都是竹籃打水。那份所謂的報紙，其實就是非法印刷的小廣告，誰登廣告給誰送幾份，有責(zé)任心的業(yè)務(wù)員會在大街上發(fā)一點，沒職業(yè)道德的干脆就拿去賣廢紙。給這樣的報紙拉廣告，業(yè)務(wù)員最初都沒有信心。老板培訓(xùn)我們，和客戶談判時把對方當(dāng)成豬，一個一個騙，世界上有那么多豬，騙到死也騙不完。不過多數(shù)聰明人都會對我們嗤之以鼻，恨不得一腳把我們踩死。林子大了，啥樣的鳥都會有，在我們的辛勤工作下從不缺掏錢登廣告的人。那些笨蛋花完錢才知道廣告沒用時，我們早就沒心思搭理他了，而是忙著尋找下一個比他還要蠢的。沒有最蠢，只有更蠢。

這個世界的精彩就在于，意外總是會有的。因此大師反復(fù)教導(dǎo)年輕人要相信未來，要相信奇跡總是會發(fā)生的，要學(xué)會仰望星空。劉大順那個加上電話不到二十字的小廣告剛一登出來，就有一家裝飾公司拿著報紙找他要了一次貨，并成了長期往來的客戶。劉大順本來是看我可憐兮兮才做三百塊錢的廣告打發(fā)我，沒想到竟然幫他賺了錢。廣告這事真像買彩票，帶給世人驚喜與刺激。想當(dāng)年，曾德廣偷了他媽用于養(yǎng)老的八千塊存款，原本是要拿著去北京樹人文學(xué)院交學(xué)費的，途經(jīng)長沙遇上體育館眾人爭購彩票，他就把偷來的錢全部投入，在眾人的驚訝中抱走整整一箱，昏天黑地摳了一天，卻將天文數(shù)字般的大獎機會讓給了別人，數(shù)字小點但也能賺個幾倍的獎也沒碰上。他也算是做了好事不留名，但注定成不了學(xué)雷鋒的標(biāo)兵與積極分子。他中了兩床塔花被，以及幾十雙尼龍襪。只要去付出，收獲總是有的，不論多少。曾德廣無可奈何地背著一堆獎品混火車到北京，然后給他媽發(fā)了封電報：“曾德廣車禍身亡，已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火化?！?/p>

劉大順的運氣比曾德廣好，也給我?guī)砹撕眠\。登廣告讓他賺了錢，他接著又花錢登，我成了公司新員工中的佼佼者。劉大順把我當(dāng)成好兄弟，經(jīng)常請我去喝酒聊天。我經(jīng)常談?wù)撃切┪磥砩鐣奈锪?、信息流，還說不做總統(tǒng)就做廣告人，并吹噓自己完全能創(chuàng)辦一家更好的廣告公司。只要和劉大順喝完酒話匣子一打開，我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像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紅衛(wèi)兵。劉大順開始仰望我了，求我?guī)е粔K干，要多少錢他都愿出。

我一邊在原公司上班拿工資，一邊偷偷把一些重要客戶資料復(fù)印出去交給劉大順。春風(fēng)得意的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和英子勾搭上了。對于英子，我原本就是出于好奇，就想知道男女之事到底怎么做的。我都要去開創(chuàng)豐功偉績了，不能還是處男呀！和她的第一次讓我感覺特丟臉，不堪回首。事情做完之后她也對我不夠溫柔。我想，我們以后就是見面也形同陌生人了，我也無所謂，男子漢大丈夫要以事業(yè)為重。正如冉二所說，當(dāng)了大官掙了大錢，大美女有的是?？捎⒆拥诙旖o我買了一雙襪子一套內(nèi)衣，還給我講男人要注重穿衣服的品味。從沒有女人對我這么好，我感動得不知東南西北，女人怎么如此神奇？我搞不懂，就給她講了與劉大順合伙開公司的事。英子讓我和她一起干，讓我把給劉大順的資料都給她，還有那些最有意向的客戶都給她好好講講。

我跟英子講自己與劉大順間的兄弟之情，強烈表達自己不想背叛劉大順、不想失去他的友誼的意思。英子說：“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蔽抑烙⒆右玫倪@句被眾人斷章取義的話出自十九世紀(jì)英國首相帕麥斯頓在國會的演講，原話中緊接著的“而謀求那些利益正是我們的職責(zé)所在”幾乎從不被人提起。以我粗淺的理解，帕麥斯頓的原意是為了國家利益，顧全大局，不計前嫌與個人利益，忍辱負重。被人篡改后的感覺就是別有用心之人，作為不擇手段謀取一己私利的最高指示。

我耐心勸說英子與劉大順一起干。英子不等我說完，就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怎么可能與劉大順一塊干？你看上去挺精明的，其實無比愚蠢。就你這樣的人，怎么也敢來北京混？我佩服你的膽量，你敢偷公司的客戶資料，這點倒是比我強，但總體來說，你還是農(nóng)民思維，以后必須全都改掉，脫胎換骨！”

我真后悔告訴她與劉大順辦公司的事?？晌胰绻娴囊c英子好，又怎么能對她有半點的隱瞞？在英子面前，我應(yīng)該是完全透明的，我也不能打自己的小算盤?？晌也幌胧バ值軇⒋箜槨Ｅ说娜崆榕c殘酷對我是一種折磨。我像飄在風(fēng)中的樹葉，完全無法主宰自己。干脆就隨風(fēng)飄吧，以后全聽英子的，嫁雞隨雞。

英子安慰我說：“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很聰明，絕對不笨。你要笨的話就不會偷公司的客戶資料了，但你不能驕傲，還要好好磨練。”英子說什么我都不在乎了，誰叫她是我的女人呢？我按英子的吩咐，去劉大順那兒把資料騙回來，全都交給了她。而劉大順，我是再也沒臉相見了，從此相忘于江湖。

英子雷厲風(fēng)行，比劉大順還有魄力，很快就把新公司搞了起來。我就在英子領(lǐng)導(dǎo)下專心致志地工作，天天跑客戶。曾德廣知道了我在打工，就嘲笑我是打工仔，說我注定沒出息，說我永遠只能是俗人一個。我以前對曾德廣過于盲目崇拜，完全迷失了自我。難道像他那樣到處要飯就不是俗人？我自食其力還有錯？那千千萬萬的打工仔都是俗人？不都是在為自己美好的未來打工么？我現(xiàn)在是打工仔，等我有錢了，我不一樣可以去讀書、去寫小說、去當(dāng)科學(xué)家么？何況我都和英子一塊創(chuàng)業(yè)了，怎么還是打工仔？曾德廣又說我是吃軟飯，說我給富婆當(dāng)小白臉。真是賊喊捉賊！他把父母養(yǎng)老的錢都買彩票輸?shù)袅?，沒錢交樹人文學(xué)院的學(xué)費，白天沒敢進門，只好等晚上像翻越日寇封鎖線的進步學(xué)生，半夜一點鐘爬墻進學(xué)院，不幸被深夜和某個女生約會后回來的院長發(fā)現(xiàn)了。院長正要訓(xùn)斥，他卻先聲奪人：“我是高玉寶!我要讀書!”正巧，寫《高玉寶》的作者是院長的同鄉(xiāng)兼朋友，被他一句話就感動了，或許是院長心情好，或許是院長不想讓他和女學(xué)生約會的事情暴露，反正院長讓他先在學(xué)院住下來。幾天后院長讓曾德廣交學(xué)費，曾德廣只好厚著臉皮向新認(rèn)識的女同學(xué)兼情人孫玉“借”錢。就曾德廣這種人，也有資格說我當(dāng)小白臉？

英子禁止我與曾德廣往來。其實我的所有親人和朋友都不贊成我與他往來，只不過他們不像英子這樣對我嚴(yán)加管教。英子說曾德廣完全就是流氓、無賴、垃圾、敗類，因為曾德廣第一次見她，就去摸她的手。雖然曾德廣死活不承認(rèn)，可我相信英子絕不會在這個問題上無中生有。

我也不喜歡英子與看上去財大氣粗的陳總密切來往。陳總說他小時候在中南海長大，說他奶奶在中南海工作。英子羨慕陳總每次出門都是隨手從抽屜抓上兩把錢，從來不數(shù)。我覺得他是在故意顯擺，或許根本就沒錢，真正有錢的人會故意炫富？正如忠州師范學(xué)校馬主任說曾德廣，他說是大學(xué)生就是大學(xué)生？他說辭職寫詩就是辭職寫詩？陳總說他是在中南海長大就是在中南海長大？陳總說他奶奶在中南海上班就是在中南海上班？但我不敢這樣對英子說，憑著我對她的了解，如果我要這樣說，她一定會扒我一層皮。我只是在想，中南海里面也有掃廁所的嗎？即使陳總的奶奶在里面掃廁所，也比我這樣拉廣告的高貴一萬倍？算了，不管他奶奶，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英子教育我，拉十個小客戶，甚至拉一百個小客戶，也比不上一個大客戶。英子說得對，可她不是經(jīng)常說我是農(nóng)民嗎？我一個農(nóng)民，又怎能和那些大客戶打上交道？或許我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調(diào)都是他們眼中的笑料。我就習(xí)慣和劉大順那樣的人打交道，以前是農(nóng)民，現(xiàn)在又當(dāng)員工又當(dāng)老板，感覺親切好交流。讓英子拉她的大客戶吧。我的小客戶多了，一樣聚沙成塔。每個客戶就賺一分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是我的客戶，我不也是有錢人么？

英子說我白日做夢，說我嫉妒陳總。嫉妒陳總帥，嫉妒陳總有錢，嫉妒陳總的奶奶，嫉妒陳總奶奶在中南海。我為什么要嫉妒陳總帥？那我不如嫉妒所有女人的夢中情人劉德華。我為什么要嫉妒陳總有錢？那我不如嫉妒華人首富李嘉誠。我為什么要嫉妒陳總的奶奶？那我不如嫉妒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我為什么要嫉妒陳總奶奶在中南海？那我不如嫉妒嫦娥，嫦娥在天上的月宮。再說他奶奶不是早就死了么？至少我還活著，我一個活人有必要嫉妒一個死人？不管我怎么說，英子都說我就是嫉妒！

英子說我是怕她和陳總跑了。毛主席早就說過，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的話。如果陳總真的是在中南海長大，如果陳總真的能看上英子，不也襯托出我的高大？英子說我根本就不在乎她更不愛她。我想起范兒說的啥子愛呀恨的，煩死了。英子說我沒良心，說她跟了我是自降身價。誰降身價還真是說不好，或許今日我以英子為榮，明日英子又會以我為榮呢。

6

英子被陳總騙了，包括我跑小客戶攢的那點錢，還沒來得及聚沙成塔，就都付之東流水。她垂頭喪氣地回來時，我正埋著頭寫寫畫畫。我還想給她寫首詩呢，并試著用了星星、花朵、天使之類的詞，隨后又覺得太俗。想寫篇小說，又不知寫啥。小時候曾想過長大識字后好好寫一寫我爺爺，爺爺也說過，讓我一定要把他的故事寫出來?？稍聫V說：“如果你爺爺是洪秀全，不管你怎么寫，都會有人看?！蔽覡敔斣趺纯赡苁呛樾闳?！以前我確實幼稚，就像小時候我覺得爸爸是這世上惟一的英雄，蓋世無雙。那些微風(fēng)輕拂的夜晚，爸爸打著火把帶我去溝里捉螃蟹，從洞穴里出來乘涼的螃蟹被爸爸抓起來就扔進竹籃，螃蟹揮舞著鉗子似的大腳自衛(wèi)，可在爸爸面前如螳臂擋車。那時我對爸爸的崇拜可謂五體投地?？赡切╇u毛蒜皮之事根本不值一提。我到底要寫什么？我還在絞盡腦汁尋找靈感時，英子把我的稿子抓起來撕碎了扔到地上，說：“你就是寫過王蒙，我也不會佩服你！”

我為什么要寫過王蒙？我怎么可能寫過王蒙？我為什么要讓人佩服？我從沒想過要讓任何人佩服。英子根本就不讀書，沒事時也就看看《曹操大傳》《江青全傳》《清宮秘史》之類的地攤書打發(fā)時間，最多再看點《曾國藩家書》《張愛玲全集》《女人的智慧》之類的書附庸風(fēng)雅。她很有可能從沒看過王蒙的書，不過覺得他是當(dāng)大官的混得好罷了。我是比不上王蒙，累死也比不上。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就不可以寫。當(dāng)今活著的，又有幾個能比上堯舜禹？難道比不上的就不能活？我倒也不是非寫不可，只是想讓曾德廣看一看，我也能寫，免得他總是說我俗。我在忠州師范上學(xué)時就在《巴蜀師苑》發(fā)表過一篇小散文《月夜》。那篇文章開頭寫月光輕輕的腳步打攪了我甜甜的夢。接著回憶媽媽在月光下挑水、洗衣、背柴禾，以及無法為我湊齊學(xué)費時的愁容。最后表達了我對媽媽的思念和發(fā)誓要去奮斗的愿望。

我把報紙給媽媽看，一個字不識的她，還是慢慢找到了我的名字。她不相信我能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說著書立說的都是圣人。我說：“這不算啥，以后等我有錢了，還要去讀大學(xué)，等老了再好好寫一本書?！眿寢寚槈牧?，說：“兒子呀，你千萬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你現(xiàn)在就很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一定不要再去想別的。你的祖祖輩輩都在地里刨食，從來就沒有一個吃上皇糧的。你這輩子有福了，捧著鐵飯碗，天晴不用曬太陽，下雨不用淋雨，旱澇保收。你要珍惜，不要飯碗都端到嘴邊了還不知道吃。你看林彪，毛主席都選他當(dāng)接班人了，還不知足，還要去謀害毛主席。你說都選他為接班人了，還會餓著他？”媽媽這樣一個連縣城都沒去過的農(nóng)村文盲婦女，怎么知道林彪？

我把報紙給爸爸看。他說寫文章害人，說李白是餓死的魯迅是被人害死的，說耍筆桿子的沒有一個有好結(jié)局。我真后悔把報紙給他們看。沒想到姐姐看了報紙竟然寄了三百塊錢獎勵我，是稿費的一百倍。爸爸說我就知道騙姐姐的錢，三個月沒給我生活費。本來姐姐寄我的錢也夠吃三個月了，可我早就買了一百多塊錢的書，只能熬苦日子?！栋褪駧熢贰肥撬拇ㄊ〗涛瘜ｉT為全省師范院校的師生創(chuàng)辦的一份周報，那時重慶還沒直轄，全省師范院校所有師生一人一份。我們那個破學(xué)校能在上面發(fā)文章的屈指可數(shù)。音樂老師王志看了報紙專門把我叫去表揚了一番，并破天荒一次就讓我及了格。音樂課我經(jīng)常睡覺，且五音不全，以前都是補考兩次才能過關(guān)。

這篇小散文的發(fā)表，激發(fā)了我廣泛閱讀的熱情。當(dāng)我讀到阿赫瑪托娃的長詩《安魂曲》時有一種特別莊嚴(yán)肅穆的感覺，像第一次升國旗奏國歌一樣，全身的熱血都往上涌，我也渴望有一天能寫出她那樣的文字。就算我不是那塊料，可英子又有什么理由反對我寫作呢？她總不至于比我的農(nóng)民父母素質(zhì)還低吧？她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難道不知道憲法保護每個公民自由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沒像曾德廣那樣，以寫詩為名，胡作非為，招搖撞騙。

英子撕了我的稿子，扔了我的書，還不解氣，一邊哭一邊打我。最后我才知道她被陳總騙了。她說我不是男人，讓她一個女人出去拋頭露面，在外面被人欺負了也沒人撐腰。我確實無力為她撐腰。這是北京，不是忠州。如果是在忠州，我還可以撒野。可這是北京，這是偉大祖國的首都。陳總也不是劉大順，如果是劉大順，我還可以想想辦法騙騙他。這是陳總，自稱在中南海長大的陳總，自稱奶奶在中南海工作過的陳總，我怎么敢去找他？之前我就知道，窮人想傍上富人占便宜，只是做夢，往往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英子越哭越兇，越鬧越厲害。我知道應(yīng)該安慰她，她發(fā)財?shù)膲粝牒拖Ｍ茰缌耍晌覐膩砭筒恢涝趺窗参咳?。我想起從小爸爸媽媽不是在家里吵鬧，就是和村子里的人吵鬧。這種日子我早就恨死了，早就發(fā)誓長大后一定不過吵吵鬧鬧的日子，要過甜甜蜜蜜、恩恩愛愛的日子。望著氣急敗壞的英子，我啪地甩了她一巴掌。英子先是被嚇懵了，隨后就清醒了。她從外面抱起一大塊土疙瘩，高高舉起，從我頭頂砸下。我知道可以躲，但我沒躲。打吧打吧，打死算了！土疙瘩碎了，腦袋是不是也碎了？流血了嗎？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我希望碎得越嚴(yán)重越好，這樣我離開英子的腳步就會充滿力量，等我過上新的幸福的日子就永遠也不會再想起她。

我說：“如果你還想打的話就快點，打完我好走，就當(dāng)我從不認(rèn)識你。”

英子說：“你什么意思？你還欠我的，就想走？”

我說：“欠你什么？”

她說：“你睡了我這么久，說走就走，難道就一點不欠我的？”

我說：“睡了你多少次？一次多少錢？我工作這么久，多少也有點工資吧？把賬算清。”

她說：“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早就等著這道赦免令，我早就想滾了。英子那煩人的哭聲終于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北京城這么大，我去哪呢？好像我哪都可以去，可又哪都不能去，因為我沒有錢。我平時都背個包，帶瓶涼開水，一張坐公交車的月票以及中午簡單吃點午飯的零錢。這就可以了，錢對于我來說似乎沒用，因為我要花錢時告訴一下英子就可以了。

這也不怨英子，誰叫我癩哈蟆想吃天鵝肉，誰叫我想城里的漂亮女人想得發(fā)了瘋！英子說過的話又一次在我耳邊回響：“我爸爸退休前是上萬人的國企廠長，我媽媽是大學(xué)教授，我畢業(yè)于哈工大，我同學(xué)中大多都是博士、碩士，和我一樣只讀到本科的也都事業(yè)有成。我怎么可能把你帶回我們家？我怎么跟父母交待？我就說你是從窮山惡水里爬出來的，說你父母都是種地的，說你就讀了個中師，中專都算不上。要是將你帶回家，不把我爸氣死，我媽也要打斷我的腿。我家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不把我笑死，也會用唾沫把我淹死。我根本就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這完全是因為你拿不出手?！?/p>

其實我也沒想要和她結(jié)婚，我才不愿和她這個母老虎過一輩子。不管她貌似天仙，還是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或者金銀成山、富可敵國，我都當(dāng)她是垃圾。我確實早就應(yīng)該離開英子了，人貴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爸爸也是上萬人的國企廠長，如果我媽媽也是大學(xué)教授，如果我也畢業(yè)于哈工大……不，我畢業(yè)于哈佛，那我就不會在英子面前抬不起頭。

7

天黑了，我去每天乘車的公交車站，躺在候車的椅子上等待天明。白天擁擠嘈雜的車站，晚上曲終人散，空空如也。如饑似渴的各種蟲子一起圍攻我，這些可憐的家伙餓暈了，奮不顧身、前仆后繼地喝我的血吃我的肉，讓它們飽餐一頓還是爬進一輛門窗沒關(guān)好的公交車？它們會緊追不舍？我祈禱天快點亮，天亮了我就去找家餐館當(dāng)雜工，洗碗洗菜拖地，端盤子的事就別想了，那是小姑娘干的。等發(fā)了工資，我再去找一些體面的工作。

在這樣的夜晚才會明白，堂堂男子漢，床上那點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真不該招惹英子，一開始就應(yīng)該像躲避馬蜂窩一樣離她遠遠的。難道我真的是從窮山惡水里爬出來的刁民？我家在舉世聞名的三峽旅游風(fēng)景區(qū)，英子憑啥說那是窮山？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孕育了華夏文明，英子憑啥說那是惡水？書上都說我的家鄉(xiāng)歷史悠久、文化厚重、鐘靈毓秀、人杰地靈、出產(chǎn)豐富、民風(fēng)淳樸，我正是這些杰出民眾中的代表，英子憑啥說我是刁民？我只當(dāng)她是放了個屁，臭屁，臭臭屁！我窮是窮了點，但那是歷史的原因，或者說是我爸爸的原因，反正不是我爸爸的原因就是我爺爺?shù)脑颍傊皇俏业脑颉?/p>

我惟一做錯的事就是背叛了兄弟劉大順。我能否用這個悲傷的夜晚贖罪？還是算了吧，罪就是罪，有罪之人除了死，永遠無法贖罪。我真不該去摸英子的手，那樣她就沒有機會讓我失了身。曾德廣也摸過她的手，為什么她沒理曾德廣？這么說，英子還是喜歡我的？那我是不是對不起英子？我不能心軟，寧愿死在這兒，也不回去。遠處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走路的姿勢怎么有點像英子？是英子！她來干什么？難道她還不解氣，還要再打我一頓？越來越近了。是英子。真的是英子！她怎么來了？她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英子輕輕摟著我，我把臉貼上去，發(fā)現(xiàn)她剛哭過。我心疼地吻干她的淚痕，苦苦澀澀的?！澳阋蛔?，我就覺得一切全都空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離開我，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我知道你身上沒錢，擔(dān)心你晚上沒有地方睡白天沒有地方吃。我就一直跟著你，開始還想再打你一頓。我看你躺在椅子上，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覺得你特別可憐。想馬上抱著你，可心里還在恨你，就一直遠遠地看著你，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你再不爭氣，你也沒錯。因為我比你大，本來就不應(yīng)該讓你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擔(dān)。委屈你了，寶貝?！庇⒆尤绱藴厝帷⑸钋榕c體貼，我五臟六腑都翻騰了起來，全身酥軟、顫抖。想起她第一次送我襪子與衣服的那個時刻。我是多么愛她，多么愛她！我多么想在神女峰上飛下去，把這一瞬間化為永恒。那永恒的女神就是英子。

我們有千言萬語，可啥也沒說。我們無比急切、渴望，摟得更緊，貼得更近。只想融為一體，合二為一，永不分開。我們心照不宣，加快腳步，闖回租來的家。雖然我們像是在別人的屋檐下壘窩的燕子，但我們有愛，有愛就有一切。我們像燃燒的太陽，像完全怒放的花兒。不斷變換著各種姿勢，時而像深海里的水草那樣優(yōu)美舞蹈，把柔軟與力量完美結(jié)合；時而像高空中上下翻飛的蜻蜓，變幻無窮卻總能越纏越緊；時而像地殼深處相互撞擊的巨大板塊，勢不可擋但又不會導(dǎo)致地球爆炸。我們是兩個心有靈犀的天才，將力度、節(jié)奏與旋律都發(fā)揮得恰到好處。主動與被動、引導(dǎo)與配合，交替變換著，完美無缺。一次又一次達到歡樂的巔峰，像奔騰的長江，浩浩蕩蕩，力拔山兮氣蓋世。

“從此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都再也不吵架，不打架?！蔽艺f。

“真想打你的話，還用去找土疙瘩？直接用菜刀把你的腦袋瓜兒砍下來。我們東北女人說到就能做到的?！庇⒆佑脷埓娴娜崆閾崦遥脑捄孟袷窃诎参课?。我回憶起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恩愛：“那次深更半夜你要喝罐裝的酸奶，我跑遍好幾條街才買到。但你拿到酸奶并沒有喝，而是緊緊抱著我，和我瘋狂做愛。你那驚天動地的叫床聲不僅想要震垮長城，而且要震醒十三陵地宮里沉睡的皇帝。結(jié)果長城與皇帝都安然無恙，只有樓上樓下的鄰居出來集體抗議。但你對一切都不管不顧，你堅持認(rèn)為我們沒錯，有錯的是開發(fā)商，蓋不隔音的房子。就是皇帝來了，你也仍然要我繼續(xù)操你，操一輩子，直到操死你?！?/p>

“你是豬呀？有你這么無恥的人嗎？床上的話你也相信？你是傻子？操一輩子？你能娶我嗎？現(xiàn)在就娶，你拿啥娶？你可千萬不要說等你事業(yè)有成。等你事業(yè)有成，我多大了？你想想，我比你大好幾歲，等你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我早就人老珠黃，你身邊總會圍著一大群年輕漂亮的女孩，像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那時你還顧得上我？與其那個時候被你拋棄，不如我現(xiàn)在拋棄你。我之所以叫你回來，不是因為愛你，而是同情你、可憐你，你身上沒有錢。你搞清楚了，這是同情不是愛情?！?/p>

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這多么像是一場夢，再持久的高潮在漫長的人生中也是極其短暫的。阿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管親密時有多少甜言蜜語，恩恩愛愛，一旦跌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痛苦深淵就會全部灰飛煙滅。我們除了做愛和吵架，還能做什么？吵架，能吵出錢嗎？做愛，能做出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房租嗎？能做出源源不斷的鈔票嗎？除非我去當(dāng)鴨子。對呀，去當(dāng)鴨子！可惜我不帥。帥不帥其實一點不重要，這是一個做燈飾的客戶秦總跟我說的。

秦總來北京做燈飾之前在深圳打工，那時他還不叫秦總叫秦尚潮。秦尚潮業(yè)余創(chuàng)辦了一家簡陋的打工者歌舞廳，那是深圳第一家針對打工者的娛樂場所。每當(dāng)報刊、電視臺找不到新聞時就會到他那兒采訪，舞廳的名氣越搞越大，舞廳的檔次也跟著水漲船高。除了打工者，款姐和富婆也來了。掌門人秦尚潮眾星捧月，一些富婆款姐或明或暗地提出要包養(yǎng)他。

我說：“因為你長得帥啊！”

秦總嚴(yán)肅地說：“其實帥并不重要，你千萬不要認(rèn)為男人長得帥女人長得漂亮就能當(dāng)飯吃。那時在我們歌舞廳唱歌的阿健，他長得沒我?guī)洠璩煤?，他的人氣很快就蓋過了我。每天都有女人爭風(fēng)吃醋地上臺獻花，花里都夾著錢。有一個富婆每天都給阿健獻花，一次比一次夾的錢多。那個富婆揚言必須包養(yǎng)他，不達目的不罷休。阿健太清純了，每天下班后都會捧著這個富婆的錢與花在我面前哭，求我想辦法退回去。那時我們都清純，來這兒玩的男男女女也都清純。這也是吸引款姐富婆來玩的原因，這種清純在別的地方早就見不到了。后來我們這個歌舞廳也變了味，我覺得沒意思也沒那能力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就轉(zhuǎn)讓給別人干了。”

我從小為什么不好好學(xué)習(xí)唱歌？為什么喜歡奧數(shù)？我一開始的選擇就錯了，所以奧數(shù)后來引發(fā)全民大討論而被禁止了。音樂從來都是被提倡而沒被禁止，音樂是生活中的一股清泉，音樂能使人類的精神迸發(fā)出火花。要是早點禁止奧數(shù)，我從小就專心學(xué)音樂，那我現(xiàn)在也能在舞臺上一展歌喉，即使不能傾倒眾身，也能像阿健一樣吸引眾多女人獻花，花里也都夾著錢。至于要包養(yǎng)嘛，正合我意。如今的我，總不能去那樣的舞臺上說我小學(xué)時得過一次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第一名吧？還不把人笑死。就算我學(xué)得和陳景潤一樣，成了著名數(shù)學(xué)家，走路都因為想著數(shù)學(xué)問題而撞到樹上，肯花也沒錢滿足英子這樣的女人對高品味生活的追求。

哪怕我在忠州師范時跟著胡老師學(xué)拉二胡也好呀，也可以用民族樂器演奏一曲?；蛘吒魳防蠋焺⒅緦W(xué)吉他、鋼琴、薩克斯，那多能討女人喜歡！我也知道數(shù)學(xué)是科學(xué)中的皇冠，可數(shù)學(xué)再美再重要，終究缺少光環(huán)。英子撕了我的稿子也對，寫作即使不像我爸爸說的那樣害人，也沒有唱歌厲害。金錢與性交是這個社會的發(fā)動機，對它的贊美就是放聲歌唱，而不是朗誦詩篇或小說。人還是那個人，有了音樂的光環(huán)，就身價倍增。普通小姐一次才多少錢？如果是歌星，價值就會成幾何級數(shù)增長。這個定律一樣適用于鴨子。

反正英子也不要我了，除了金錢，我啥也不想。雖然我不帥，也不會唱歌，但我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古人的諄諄教誨，也適用于今天的各行各業(yè)。當(dāng)鴨子也不例外，一份付出一份收獲。我希望能早日還清英子所說的欠款。英子不要我也沒關(guān)系，她也不是特別漂亮，最多算一般漂亮，或者說不丑。“你總喜歡說漂亮女人，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但你知道什么是漂亮女人嗎？其實女人不在于漂亮不漂亮，在于一顆真摯的心。你懂得女人的心嗎？你懂得如何去欣賞一個女人嗎？”英子對我說。

“你總說我是農(nóng)民，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但你懂得欣賞農(nóng)民的偉大嗎？農(nóng)民的偉大不是歷史上記載的那些一次又一次的起義、失敗、再起義，而是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農(nóng)民在日常生活中的艱辛勞動，以及他們的沉默、忍耐與順從，直至死亡。是他們的犧牲，支撐起了人類的文明。你懂得欣賞嗎？”我對英子說。

反正我和英子分手是早晚的事，說啥也全都是廢話。我渴望早日當(dāng)上鴨子，早日掙上足夠多的錢。

8

我經(jīng)常在公交車站的站牌上、立交橋的橋墩上、建筑工地的圍欄上看到誠聘男女公關(guān)的小廣告，那上面都寫著高薪日結(jié)，月收入十萬元以上。這樣的廣告，對于我這種沒文化沒學(xué)歷沒特長卻又陷入困境而急于一夜暴富的人具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當(dāng)然我還沒有傻到把“公關(guān)先生”當(dāng)成光彩職業(yè)的地步，我完全理解、明白這是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就像我從來就沒有天真地把“人民公仆”當(dāng)成是我的仆人，雖然理論上或?qū)嶋H上他們確實就是我的仆人?？勺砸詾槭堑奈?，也沒有聰明到一眼就能看出這是騙子挖好的坑，等著我去跳。

我知道所謂的公關(guān)先生就是當(dāng)鴨子，供款姐、富婆玩樂與發(fā)泄，和供男人享樂的小姐一樣。既然是笑貧不笑娼，既然是提倡男女平等，那當(dāng)鴨子也就沒啥可讓人笑話的。至少是靠自己辛勤的付出掙錢，不像曾德廣，李偉有次偶然給他介紹認(rèn)識了一個夜總會的媽咪馮艷，時逢春節(jié)，馮艷順手就給了他兩百塊壓歲錢，他竟然心安理得地收下，而且還拿著錢跟我炫耀。曾德廣連這種錢都要，完全喪失了做人的尊嚴(yán)，在我面前有了他這個無恥到底線都不要的，我為啥不甩開膀子、放心大膽地去干？何況時代總是在變，今天不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的鴨子，一百年之后、五千年之后、一億年之后……那時的歷史教科書會怎么寫，誰又能知道？思想與理論上明白后，就是實踐。把學(xué)術(shù)成果轉(zhuǎn)換為生產(chǎn)力，實現(xiàn)馬克思所說的商品變成貨幣的“驚險一跳”。

我選了一張聯(lián)系人為楊經(jīng)理的小廣告，按上面留的傳呼號打了一遍，楊經(jīng)理馬上就回了電話。他的聲音穩(wěn)重，富有磁性，感覺特別老練成熟，讓人充分信任而又備感親切，一下就消除了我的緊張和焦慮。我也要鍛煉得和楊經(jīng)理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成熟男子漢，不要那么無知與幼稚。楊經(jīng)理在電話那頭輕言細語，娓娓道來，說只要身體健康，特別是生理方面健康就可以，其余的公司都可以培訓(xùn)，每月收入十萬以上。隨后楊經(jīng)理讓我到北京飯店面試，并特別聲明，他只會遠距離觀察我，不會和我見面。北京飯店，那是多么高級的地方呀，那是最有錢的人出入的地方，太讓我激動了。對于楊經(jīng)理不見面的聲明，我完全理解，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每一個人都要有最基本的安全防范意識，何況是干這種事，否則一下就會被人民警察抓住。

到了北京飯店我激動地打了楊經(jīng)理的傳呼，他仍舊是馬上回了電話。他問清我穿的衣服顏色后，讓我在飯店前面的廣場來回走一趟。我老老實實地按他所說的走完，再給他打傳呼。他在電話中說我符合要求，讓我交五千塊錢的服裝費就可安排培訓(xùn)上崗。我感覺就是騙子，可我并沒有馬上掛斷電話，而是和他商量，先不要服裝，等掙了錢再交。他說這是公司的統(tǒng)一規(guī)定。他就是騙子，欺騙了我對他的信任與期待。我不想再理他，果斷地掛了電話。

我無所事事地徘徊了一天，心中空空的，全是失落。我去哪里一個月才能掙到十多萬呀？我去哪里干個一年半載就可光宗耀祖？想象中那大把大把的鈔票，就像沙塵暴掀起的漫天黃沙，在我的眼前和心中彌漫。等我當(dāng)鴨子掙了錢，不管英子說我欠她多少，我都加倍給她。然后，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從此不再為金錢與生存而發(fā)愁，不再去做那些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任何我不喜歡的事情。再也不是生活的奴隸，而是美好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與享受者。

我眼前晃動著那一沓一沓的鈔票，忍不住再次打了楊經(jīng)理的傳呼。他仍舊是馬上回了電話，我不斷提醒他，主動介紹自己。還是那穩(wěn)重成熟的平靜聲音，他說記得我。我說沒那么多錢，先少交一些。很快就從五千侃到兩千，最后竟然侃到幾百，真是不可思議。這是我身上僅有的最后一點錢，英子給我吃飯的錢。我對這個價格很滿意，也為自己討價還價的能力自豪。

交錢的地方選在一個偏遠的荒郊野嶺。用英子的話說，就是鳥都不拉屎的地方。我按約定將錢交給了一個前來取錢的家伙后，再找公用電話打楊經(jīng)理的傳呼，一直打了很多遍，楊經(jīng)理都不回電話。這個結(jié)果我也是早就想到過，畢竟早就感覺到了這是一個騙局。可為什么我就是不死心？不進棺材不掉淚，虧得曾德廣早就教育過我，進了棺材也不要掉淚。被騙了這點錢不可怕，侮辱了我的智商也不可怕，我智商本來就不高。可怕的是，我當(dāng)鴨子的路，漫天飛舞的鈔票，不都沒了蹤影么？這群騙子太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了。要不要報警？可這樣的事怎么好意思跟警察說？那我要不要也用這個方法去騙別人？也許好多騙子也是被別人騙了之后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那我不也成了可恥的騙子嗎？再也不可能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不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讓我被騙了也好，要不我真做了一段時間的鴨子，之后萬一哪天我又飛黃騰達，一不小心成了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杰出青年，甚至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之類的，知情人再把我當(dāng)鴨子的事抖落出來，那多丟人！何況當(dāng)鴨子和做小姐一樣，都是充滿艱辛的高危職業(yè)。有的確實干幾年掙了錢回家蓋上小二樓，之后從良，從此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不也有干進監(jiān)獄的么？就算僥幸逃脫法律的制裁，也有可能逃不脫生理上的傷害。有一個可憐的鴨子，為了同時應(yīng)對三個富婆，先后吃下三顆偉哥造成心肌梗塞當(dāng)場死亡。雖經(jīng)警方調(diào)解賠償了上百萬，可賠的是錢不是命。在奔向美好未來的大道上，我幸運地脫離了鴨子的隊伍，感謝騙子助了我一臂之力。

不去當(dāng)鴨子是對的，可我到底要去干什么？都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可感覺我的每條道路都是通往墳?zāi)埂３怂劳?，似乎無路可走。回到我辭職前的山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別說人家不要我，就是拿轎子抬我也不能回去呀，好馬都不吃回頭草，難道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還不如一匹好馬？再好的馬也是畜牲呀。

也許英子說得對，北京不是我這種盲流呆的地方，我只有回老家山上種幾畝地、養(yǎng)兩頭豬。如果我還有點良心的話，逢年過節(jié)再給她這個城里朋友寄點四川臘肉。老家山上沒有我的地，由于我是超生子女，直到十歲生產(chǎn)隊才給我分了田地，我考上忠州師范跳出農(nóng)門后生產(chǎn)隊又把田地收了回去。我只能回家?guī)透改阜N地，可父母的臉面往哪放？曾有一個研究生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回家種地，他的父母因感覺丟人而自殺。對此我完全理解，我一個中師生尚且如此，何況研究生！

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哪里的黃土不都能養(yǎng)活人？離開燈紅酒綠的首都北京，回老家種地也不是不能活。只是我重新做一個農(nóng)民，就真的只能找一個農(nóng)村老婆，城里的漂亮女人從此再也與我無緣了。為什么我總想著城里的漂亮女人？城里女人有啥好的？看上去性感，其實就是衣服布料用得少一些露在外面的肉多一些。看上去白嫩圓潤光滑，其實完全就是化妝品涂抹出來的效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難道我還沒被城里女人英子折磨夠？城里女人太難伺侯，根本不適合我。

何況我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女人，而是活下去。我除了自絕于人民真的已無路可走？自殺是小事，可我自殺的理由呢？如果是因為我想去當(dāng)鴨被騙而自殺，那就輕于鴻毛。也許為情而死值得世人同情，也能贏得癡男怨女的眼淚。那我就說是為英子殉情，可那也難以重于泰山。必須要為人類進步、為世界和平、為效忠國家、為早日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為解放全世界還有五分之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而死，那才算得上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當(dāng)我臨死回憶往事，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可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想死，人一死啥好吃的就都吃不上，啥好穿的也都穿不上。我遇到的這點困難與挫折也算不了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還是回重慶吧，重慶有朋友有同學(xué)。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9

我沒有了錢，但我還有一百多本書，其中不少都是名著，去人多的地方擺地攤，五塊錢一本很容易賣掉。從北京到重慶的389次列車硬座車票才180元。賣書的錢足夠讓我回到重慶。我知道北辰購物中心的過街天橋上人流量大，每天都吸引很多人在這兒賣小商品、算命看相、發(fā)小廣告，甚至求職、相親，熱鬧非凡。我去天橋上賣書時，一個擺攤的也沒有。又寬又長的天橋好像專為我一個人準(zhǔn)備。我鋪開幾張舊報紙，把一本本方方正正的圖書擺在上面。

剛擺好就有一個女孩挑了本張賢亮的小說集翻看，這本書我真舍不得賣。這是英子送給我的，她讓我好好看看。她送我書時，我們情比天高，如漆似膠。時光不能倒流，我和英子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她送我的書賣了也就賣了，只是這書本身我確實喜歡。我拿到這書剛看一小段就想起來了，很早之前我看過的《綠化樹》就是張賢亮寫的，一個饑餓的犯人排隊打飯時渴望粥能稠一些，能多幾個米粒，我印象特別深刻。只是那時看書不太注意作者，只看內(nèi)容。英子從小看過很多文學(xué)名著，后來在職場打拼也就不看了。文學(xué)不能當(dāng)飯吃，英子比我懂得多。她在心情好時會給我分析很多作家作品。她喜歡張賢亮的小說，說她同情作品里的人物，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去拯救他們，包括獻身。英子告訴我，小說寫到這個效果才算成功。她說我永遠不可能寫出這樣高境界的作品，讓我不要寫，安心賺錢才是正道，一個農(nóng)村孩子只有賺到錢才能改變命運。

我有時想到的全是英子的好，有時想到的又全是她的不好。有時崇拜她，有時蔑視她。但不管怎樣，要把這本書五塊錢賣掉，和萬惡的舊社會窮人賣兒賣女有什么區(qū)別？這都是沒辦法的事，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些書不是文物，先賣了湊回家的路費，等以后有錢了再買新的。英子送我的書，一樣要賣掉，如果別人能看上的話。買書的女孩翻了一會，最后放下了張賢亮的小說集，買走了《讀者》精華本。這本書也是英子的，我一點都不喜歡，我長長地松了口氣。

希望有更多的人都來買我的書，讓知識改變命運。我真想大聲吆喝，可我不敢。這時來了一個怪怪的人，他問這是誰的書？這些書當(dāng)然是我的，這還用問？我說是我的。他再次確認(rèn)：“是不是你的書？”我肯定地說：“是我的書?！彼f：“全都裝起來！”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容置疑，也有些和藹可親。他要做什么？他要把這些書都買了嗎？那我倒是省事了。我也來不及想那么多，只是動作飛快地按照他的指令做：裝好兩大袋子書，費力地提著書跟在他后面，把書放進他指定的車?yán)?。我滿頭大汗站在一邊，等著他付錢。他說：“你怎么還不走？”他這是要干什么？大白天的還敢搶？這可是首都北京。我這才看清車身上寫著“城管”兩個大字，我有些明白了，也有些懵了。我吞吞吐吐地說：“是不是還要給我開張單子？”坐在車上的一個人問我：“你有暫住證嗎？”我膽怯地說：“沒有?！?/p>

他說：“如果你馬上就走，我們就不再管你。如果你再不走，我們就把你送進收容所?！彼泶┲品?，頭戴大蓋帽，把我嚇傻了，全身都僵硬了，既說不出話又邁不動腿。帶我過來的人說：“我們隊長的話你聽不到？”他的話提醒了我，我趕緊轉(zhuǎn)身就跑，嚇得大小便差點失禁。這是一件無比恐怖的事情，之前我有一位女同事都準(zhǔn)備在北京結(jié)婚了，因為沒暫住證被收容遣返，回家后沒多久就瘋了。我后來認(rèn)識的流浪詩人何路，也是在北京被遣返后開始變得有些不正常的。他被遣送回重慶后，又徒步從重慶到北京，用了好幾年時間，多次找到當(dāng)初抓他、遣返他的那些人，就想問個清楚明白，憑什么抓他、遣返他？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誰都沒有這個責(zé)任和義務(wù)。他寫詩的風(fēng)格變了，沒有了炊煙、麥地、河流，取而代之的是男女生殖器官各個部分的醫(yī)學(xué)名稱。

我比他們幸運，沒有被收容遣返。感謝天，感謝地！英子那本《讀者》精華本上有一個故事：一個美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在一個可以凍死人的寒冷天氣，把鎮(zhèn)上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召集起來，給他們安排好食宿，再讓他們干活。一群流浪漢都爭著吃飯，只有一個人要求先干活再吃飯。鎮(zhèn)長覺得這是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必將前途無量，便把女兒許配給了他。后來這個流浪漢果然非同凡響。

我沒有錢，賣書也不當(dāng)小偷，不也是有尊嚴(yán)的人嗎？我遇到的這個城管隊長，為何不像那個鎮(zhèn)長一樣把女兒許配給我？不要指望寫在紙上的鎮(zhèn)長，變成大街上的城管隊長。不，不是這樣的，是我沒有尊嚴(yán)。我一個想去當(dāng)鴨子的男人，有什么資格談?wù)撟饑?yán)？

我愧對生養(yǎng)我的媽媽！

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黃金場上賣土雞蛋，在青石板街道兩側(cè)找個空位置，蹲在地上，把雞蛋擺在前面，等著有錢的人停下來挑挑揀揀。媽媽交待給我的任務(wù)就是，發(fā)現(xiàn)戴著盤盤帽的來收稅，就提前告訴她趕緊跑。其實不用我告訴媽媽，戴盤盤帽的一來，很多賣零散東西的早就開始跑了，她只需要跟著大家跑就可以了。那些搭上正式鋪子的，或者賣的東西又多又重不方便帶著跑的，都會交上五角或兩塊錢的稅。

媽媽特別驕傲的是，她賣一些零散小東西從沒被抓到交過稅，她跑得快。有一天下雨，媽媽沒踩穩(wěn)摔倒了，提在袋子里的雞蛋碎了好幾個。我說：“媽媽你以后別跑了，我們不到街上賣雞蛋，我們?nèi)ムl(xiāng)場外面找個路口賣，那兒沒人收稅?！?/p>

媽媽說：“你怎么和你爸一樣老實？他就不到街上賣，去你說的路口賣，結(jié)果都是背多少去又背多少回。如果我也和你爸一樣老實，計劃生育宣傳隊來抓我時不知道跑，那就不會有你了?！蔽医?jīng)常覺得媽媽逃跑的樣子特別狼狽，讓人覺得特別好笑。可一想到我還在媽媽肚子里，計劃生育宣傳隊的人去抓媽媽，媽媽挺著大肚子比這還要狼狽地逃跑，我就再也笑不出來，而是想哭。

我說：“媽媽你別再把雞蛋都賣了，留著自己吃不好嗎？”

媽媽說：“留著自己吃，家里的開支怎么辦？你還要不要讀書？你要好好讀書，媽媽這輩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有出息，長大了也要去戴盤盤帽，不要在家握鋤把。握鋤把這輩子就只能被人欺負?！?/p>

盤盤帽就是大蓋帽，戴盤盤帽就很了不起？媽媽每次見了盤盤帽都主動和人家說話，人家有時都不理她。我說：“媽，上一次你和人家說話，人家就沒理你，這次你還和人家說話。以后你再也不要和他說話了！”

媽媽說：“等你戴上盤盤帽了，媽就再也不和他們說話了?！?/p>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但沒有戴上盤盤帽，還照樣被盤盤帽欺負。我想起阿赫瑪托娃《安魂曲》中的一段話：在葉若夫主義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寧格勒的探監(jiān)隊列中度過了十個月。某一次，有人“認(rèn)出”了我。當(dāng)時，一個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發(fā)青，當(dāng)然從來沒聽說過我的名字，她從我們都已習(xí)慣了的那種麻木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湊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聲說話的）問道：“喂，您能描寫這兒的場景嗎？”我就說道：“能?！庇谑?，一種曾經(jīng)有過的笑意，掠過了她的臉。

我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寫出來？雖然我在這世上太渺小了，但我畢竟是一個人，不是一棵樹或一頭豬。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定也有一種笑意掠過我的臉?？晌也粦?yīng)該把英子送我的書讓城管沒收了。既然城管都把英子送我的書沒收了，就是要讓英子徹底從我生活中消失，一點氣息也不留。那我就多想想我媽，我媽比英子重要。我要記住范兒的話，啥子愛呀恨的，煩死了，以后找女人結(jié)婚，媽說行就行。范兒就是比我聰明，他被學(xué)校開除后，竟然有個做建筑的老板來找他，說范兒以前騙了他的錢。范兒還是一個學(xué)生，就能騙建筑老板的錢。我都這么大的人了還被別人騙，我的智商和情商都是零蛋。

虧得還有冉二，身無分文的我去一家管吃管住的俱樂部做了一段時間的保安，掙到了回重慶的路費，之后在冉二的幫助下，我又重闖北京。

10

冉二始終沿著學(xué)生時代的理想“當(dāng)大官掙大錢找大美女”一路狂奔，他的日子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我也跟著沾了不少光。2009年，我終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窩，心滿意足的我想停下來歇一歇。冉二說我這種懶牛懶馬必須用鞭子狠狠抽打，并逼我去找已擔(dān)任忠州書記的李偉要項目，虧得李偉被雙規(guī)了。可冉二又得知我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小波已當(dāng)上石油開采公司的副總工程師，在屬于他的地盤上呼風(fēng)喚雨。冉二又讓我去找小波弄個石油工程干，說掙錢多，風(fēng)險小。

我很想念小波，我也相信他能干好石油開采工作。他愛護祖國的石油，肯定會像男人愛護自己的精液一樣。上初中時他就說過，男人一生能射出的精液如同地底儲存的石油，都是有限的。不能亂射，要珍惜。我和小波聯(lián)系，他熱情地邀請我一塊玩，并約好在重慶主城見面。初中畢業(yè)后就沒見過小波了，現(xiàn)在又要相見，感覺中斷了的人生又被連接了起來。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可一想到跟他要工程我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也玷污了我們童年和青春期的最純潔最真摯最無私的友情。我怎么跟小波開口？

去找小波，我打了一輛黑車，司機老盧特能聊，幾句話就和我搞得倍兒熟。老盧說：“這有什么？你們是同學(xué)，想要什么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你不知道天下哥們四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你們是四鐵中排名第一的，你要不好意思說，見了面我?guī)湍阏f?！?/p>

在我和小波回憶了當(dāng)年讀書的一些趣事后，老盧話題一轉(zhuǎn)就提出給我找個工程干。小波沒有拒絕，他讓我先陪一個叫亞普·科霍恩的洋鬼子在重慶好好玩玩。小波說科霍恩能耐很大，只要和他熟悉了，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

科霍恩拿出一本最新版的《中國自助游》，其中一頁被他折了起來，那一頁是“感覺重慶”。他還把上面有關(guān)“重慶妹兒”的一段圈了起來：到了重慶，一定要抽一天半天的時間到解放碑站一站（重慶話叫“打望”），漂亮的重慶妹兒就跟時裝模特似的，不停地在眼前變換，長期上坡下坎的步行生活造就了她們一流的身段，朝起暮涌的兩江水滋潤了她們白皙的皮膚。于是有人總結(jié)：來到重慶就后悔結(jié)婚早了。當(dāng)然，說這種話的肯定是結(jié)了婚的男人，其實現(xiàn)在不到重慶也能看到重慶美女，尤其在各地的娛樂行業(yè)中很容易見到她們的身影。

這么一段與自助游無關(guān)的話，甚至是在侮辱重慶女人的話，為什么編進這樣的工具書？科霍恩還全部圈起來，并加上著重號，難道這才是自助游的精華？這家伙會認(rèn)漢字，能聽懂也能說普通話，但不懂重慶話。我不知道應(yīng)該帶他去哪里玩，重慶打黑打得太厲害了，以前車水馬龍的娛樂場所，現(xiàn)在門窗上都落滿灰塵，結(jié)上蜘蛛網(wǎng)。老板們的豪華轎車都停在路邊廢棄了，無人敢認(rèn)。冉二說他知道一個地方，是“唱紅打黑”以來惟一沒停業(yè)的。冉二的話自然不可全信，我對“惟一”表示懷疑，不過我已成熟，早就學(xué)會不爭論、不生氣。就像我一遇到臉紅脖子粗地爭論民主、自由、法制的人，就會覺得好笑。我的任務(wù)是帶科霍恩出去好好玩一玩。

我?guī)е苹舳魅フ胰蕉榻B的會所。這個會所就在曾德廣每次路過重慶都會光顧的錄相館的最頂層。那個錄相館，依舊處在最底層。不用說，那個欲望膨脹的地下室依然臭氣熏天，仍然像一只老虎的大嘴，或者像一個女人的陰部，吞吐著那些急于找到支柱的男人。守在入口的依舊是那個小個子男人，以及他那身材高大的女人，而與之有關(guān)的也始終沒變。當(dāng)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工或者背夫走進去，遠遠看著熒光屏上的交媾動作，他們依舊會硬起來，依然會不由自主地花兩塊錢鉆進去，離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發(fā)出驚嘆：毛都看得清！曾德廣喜歡夾在那些滿身臭氣的天使中發(fā)呆、懺悔、沉思。在屏幕上的高潮即將到來前，急急忙忙花五塊十塊找一個熱乎乎的窟窿眼，與屏幕上的頻率一致，把那些不安分的穢物排泄出去。曾德廣寫詩時喜歡字字句句推敲，讓自己的詩篇最有品位。但他找女人從不考慮品位，給他一個老母豬的肉洞，他也一樣樂在其中，只要價格足夠便宜。

看家狗保安不讓我進會所的電梯，我說了冉二的名字，保安與上面聯(lián)系后，滿臉堆笑，像條狗一樣帶我上樓。我在俱樂部當(dāng)保安時，和他這個形象差不多。我又多了一次重新審視看清自己的機會。接待我的女人好像很熟悉，可我想不起她是誰。她笑得花枝亂顫，掏出手機打電話：“王董，王董事長，你過來，快點過來，來貴客了！”她用的免提，我聽到了“王董”的重慶話：“有好貴嘛？”王董竟然也是個女的，回答王董的是：“你快點，快點！你來了就知道有多貴，青皮來了！”

這兩個女人是誰？感覺熟悉卻又叫不出名字的女人望著發(fā)呆的我，說：“青皮，你到這兒來還用冉二介紹嗎？早知道冉二介紹的是你，我和王董都會親自下樓接你的。”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是誰，王董就過來了。她是忠州師范學(xué)校中專部校長王麗。王麗說：“李婷婷說來了貴客，我覺得莫名其妙，來過這么多客人，其中貴客也不少，但她從沒這樣匯報過，我就在想這個貴客有多貴？我一聽青皮來了，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想笑，放聲大笑。第二個反應(yīng)就是馬上提褲子走人。我正在上廁所，屎剛拉一半，騙你是孫子！”

想起來了，李婷婷以前就是王董校長辦公室的，曾見過兩次。

李婷婷說：“我和王董經(jīng)常談起你和曾德廣。我現(xiàn)在特別關(guān)注曾德廣，我每次上網(wǎng)都要先在網(wǎng)上找曾德廣的日記看，一個字不漏。我第一次偶然看到他的日記就笑慘了，那篇寫的是幫他媽拖垃圾，作為回報他媽給了他二十塊錢。但他由于去上網(wǎng)沒把垃圾拖完，有些過意不去，于是給他媽退回十元，簡直太搞笑了！我剛開始不知道曾德廣是誰，我讓王董看，王董看完說這個人早就認(rèn)識，就是在忠州師范時總和青皮在一起混的光頭。”

王麗說：“青皮你當(dāng)年帶著學(xué)生的學(xué)費跑了，我好擔(dān)心你的，我當(dāng)時就想，要是你因為這點錢被處理，我就幫你把錢還上。你跑了沒幾天，縣人民政府就發(fā)了紅頭文件，全縣不再準(zhǔn)許老師直接收學(xué)費，接著就是清理教師隊伍中以各種理由不在崗的老師?！?/p>

李婷婷說：“我和王麗還想請曾德廣擔(dān)任我們的形象代言人呢?！?/p>

王麗說：“我覺得曾德廣現(xiàn)在的形象適合擔(dān)任路邊小發(fā)廊的代言人，但是你想，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yán)，小發(fā)廊都是今天開張明天被查，然后關(guān)門。不能長期營業(yè)的店誰還需要代言人？我們這樣的會所呢，與曾德廣的形象又有些不協(xié)調(diào)，適合找陳冠希代言。”

李婷婷說：“青皮你適合給曾德廣當(dāng)經(jīng)紀(jì)人。曾德廣在寫作上是個天才，但他除了寫、除了嫖、除了喝酒，別的完全不懂。我們王董想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實現(xiàn)產(chǎn)業(yè)化跨越式發(fā)展，正在準(zhǔn)備研發(fā)生產(chǎn)安全套和情趣用品。這些產(chǎn)品完全可以請曾德廣擔(dān)任形象代言人，迅速擴大我們產(chǎn)品的知名度，出奇制勝。”

王麗說：“李婷婷的很多想法都是蠻有創(chuàng)意的，她也是最懂我的。否則也不可能從我當(dāng)校長就一直跟著我干到現(xiàn)在。以后我想讓李婷婷負責(zé)所有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要不可惜了她這個人才。曾德廣即使不當(dāng)我們的產(chǎn)品代言人，也可當(dāng)我們的新產(chǎn)品內(nèi)部測試員，比如我們新研發(fā)的安全套內(nèi)部測試。我們這兒從來就不缺各種妖艷女人，肯定能完全調(diào)動起曾德廣的工作熱情。愛因斯坦早就說過，熱愛是最好的老師。這是曾德廣熱愛的事情，加上他文筆好，完全可以把測試時的各項反應(yīng)寫得無與倫比。比如插入時受用者雙方的感覺、潤滑度、叫聲大小、持續(xù)時間等，這些曾德廣都能妙筆生花。不同于那些沒文化的家伙，寫出來總是干巴巴的，蒼白無力，應(yīng)付了事。如果我們要在同行業(yè)中脫穎而出成為世界一流，那么我們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每個細節(jié)都要做到無可挑剔。那就一定離不開曾德廣，或者說曾德廣正是我們渴求的人才?！?/p>

李婷婷說：“王董事長求賢若渴，曾德廣那么窮，有時飯都吃不上，還要花錢去消費，確實不容易。我們不但能夠免費讓他消費，還給他豐厚的薪水。這符合當(dāng)今世界潮流與時代主題：合作與共贏，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

我說：“以前李偉想讓他在文聯(lián)或藝術(shù)館白領(lǐng)一份工資，但他沒有同意，說是玷污了他的一世清白。我也不知道他的清白是啥。你們現(xiàn)在給他一份工作，不知道他會不會認(rèn)為是給資本家當(dāng)走狗？他的理想是給資本家當(dāng)掘墓人。不過我可以把你們的邀請轉(zhuǎn)告給他，那我就先走了?！?/p>

王麗說：“不玩就走？”

我拉著科霍恩出門，科霍恩立馬向小波投訴我。我覺得給小波丟臉，對不住他。小波在電話中說：“這個社會你懂的，就這個樣子。你也不要著急，慢慢來，習(xí)慣了就好?！毙〔ǖ囊馑嘉叶乙仓浪`解我了。我沒有解釋，默默地放棄了掙大錢的想法，不得不再次讓冉二失望。我既不是裝逼，更不是像小波想的那樣純潔如一張白紙。完全是因為見到我的克星王麗，感覺就像是見到無數(shù)個被無數(shù)人操過千百次的窟窿眼。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感受到這些婊子的美，再也不能讓我硬起來，而是覺得腳下的大地正在坍塌，即將分崩離析。我要想活下去，就必須馬上逃離。這個世界如同一個同時患上淋病、梅毒、艾滋病的女人，三種疾病同時到達晚期，已千瘡百孔，體無完膚，除了靜待死神降臨，已無計可施，無藥可救，即使華佗轉(zhuǎn)世也無濟于事?？赡銌査欠裼胁?，她肯定說沒病。阿彌托佛。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這個世界確實沒病，有病的是我。我痛恨權(quán)貴，但我更喜歡趨炎附勢，可我內(nèi)心又過于敏感和自尊。英子早就告誡過我，那些真正事業(yè)有成的男人，都是單純而執(zhí)著的人。我往往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既想當(dāng)婊子又想立牌坊。想想英子、倩倩、雪蓮、喻海霞、楊珈……為何我與她們還沒有開始就已結(jié)束？“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屬于你的女人只有一個”，忘了這是哪個女人對我的忠告。我假裝對她們?nèi)疾辉诤酰瑓s想擁有她們的全部。或許我本人就是落日，空有滿腹洶涌的夢幻，轉(zhuǎn)瞬即是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