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河
1
北縣的舊縣城最起初叫響石驛,后來被做為縣治就叫城關,一直叫到2008年5月12日午后,地震發(fā)生了,城關被埋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在為新縣城落在哪里著急。本來是準備落在鼓鎮(zhèn)的,勘探說鼓鎮(zhèn)地基不穩(wěn),還是在斷裂帶上。又說準備落在安鎮(zhèn),結果安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還是在地震帶上。最后,新城落在了土鎮(zhèn)上頭的壩子里。
土鎮(zhèn)不大,一直想搞發(fā)展,結果弄了很多項目都沒怎么搞起來,還老樣,一條十字路,南北長,東西短,橫豎都難看。
北縣新城建得很漂亮,被稱為“中國羌城”,遠近的人都來看,看新城,看北縣人怎么從悲壯走向豪邁,跟著這些人來的還有很多投資。
北縣新城落在土鎮(zhèn)上頭,對土鎮(zhèn)來說這是個機遇。為了接受一個現(xiàn)代城市的輻射,土鎮(zhèn)城鎮(zhèn)建設開始向北縣新城靠攏,要跟新城做“無縫對接”。效果當然明顯,人們游完了北縣新城總不忘到土鎮(zhèn)耍上一盤,還有那些擱在北縣新城不合適的項目也就順理成章地擺到了土鎮(zhèn)。
——于是土鎮(zhèn)從原來橫街那個地方一分為二就變成了兩重天:橫街上頭靠近北縣新城的地方高樓林立,繁華熱鬧,他們把這里叫新區(qū)。橫街下頭先是一片低矮的安置小區(qū),過了安置小區(qū)就是一片廢墟。那片廢墟曾經是土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土鎮(zhèn)最好吃最好玩的都擺在那兒,飯鋪子、燒臘攤子、供銷社、廟子……陳廚子的家也在那里,陳廚子在那里度過了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如今他們把那里叫老區(qū)。
陳廚子每天吃過早飯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新區(qū)出來,跨過那條現(xiàn)今叫“幸福大道”的橫街,穿過安置小區(qū),去那片廢墟上看望秦三老漢。
秦三老漢住在永福寺門口的一棵柏樹下。永福寺垮了,大門口只剩兩根柱子,還半截,像戳出地面的指頭。好多信徒想要恢復重建,被阻止了,說要重新規(guī)劃。柏樹是棵老樹,有很久遠的傳說,還掛了保護的牌子,可能是因為太老了,現(xiàn)今已經半死不活的。秦三老漢用撿來的彩條布和破鐵皮倚靠著柏樹搭了個窩棚,住里頭已經快一年了。
“秦三老漢,秦三老漢……”
蜷縮在一堆破棉絮里的秦三老漢蠕動著,探出腦殼來,黯淡無光的眼珠子翻了翻,擺擺腦殼,縮回到棉絮里。
棚子里堆滿了秦三老漢從外頭撿來的飲料瓶、爛臺燈、塑料袋子、破布爛紙……昨天晚上送來的飯菜還原封不動地擱在一邊的紙箱子上。
“你得吃東西啊,老伙計!”陳廚子將一盒牛奶和兩個雞蛋擱在紙箱上,“雞蛋是熱的,牛奶也還是熱的,你起來吃點喝點吧?!标悘N子推推那堆破棉絮。
秦三老漢沒動彈。
“老伙計,今天冬至呢,只怕往下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啰?!标悘N子嘆口氣。
遠處傳來一陣轟鳴聲,地面都在顫動。秦三老漢哆嗦著掙扎起身子,恐慌地看著陳廚子。
“莫怕,不是地震,是鏟車,他們要把這個地方都清理了,說過陣子有個工廠要進來……”陳廚子拿起牛奶,遞給秦三老漢。
秦三老漢擺擺腦殼,重新鉆回到棉絮里。
“中午吃蘿卜燉羊肉,今天冬至呢!”
一臺挖機在扒一座破樓。一臺鏟車把扒下來的磚頭水泥塊往一個坑里填。要不了兩天,它們就會碾到這里來。
陳廚子沒有回家,直接往菜市場去。
有人在吵架,是賣燈具的趙光頭和他的買主。趙光頭兇神惡煞的樣子,好像要把他的買主撕碎蘸醬吃啰。那個買主也不是個膽小的主兒,脖子抻得老長,往趙光頭懷里鉆,不住地叫嚷:“有本事你開我的瓢??!你開啊,你要不下手你是孫子養(yǎng)的!”
圍觀的人很多。街道阻斷了。
“咳,都奔錢去啰,都撂腦殼后頭去啰,丟啰,忘啰……”陳廚子一邊嘆息一邊搖頭,折身拐進一條小巷子,從這里去菜市場雖然遠點,可是清靜。
結果遇到施工,巷子中間被挖了一條深溝,泥巴堆在兩邊像小山。陳廚子本想折回去,又一想已經走這么遠了。剛硬著頭皮沒走幾步,就栽進了溝里,膀子先著地,蹭了一腦門的泥,當時還覺得沒啥,起身就疼了,肩膀疼,刺骨鉆心地疼。上了年紀的人,疼痛都會跑路,那刺骨鉆心的疼很快就彌漫到了胸口和手臂。陳廚子站立不穩(wěn),靠在溝壁上,短短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似乎要好點兒了。
溝齊頭深,陳廚子試著往上爬,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陳廚子吆喝了兩聲,哪里有人應答?!拔幢厝痪拖菰谶@里了?”陳廚子望望天,兩邊樓都很高,天窄窄的一條像大路。再看看腳下,因為前兩天一直下雨,溝里全是稀泥和積水。再揉揉肩膀、胸口,動動胳膊,似乎比剛才又要好點兒了,不咋疼了?!罢Σ煌白吣??走到頭再說!”陳廚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開了步,幾步下來鞋子就被稀泥糊得沒鼻子沒眼了,里頭也灌了水。
走到頭,居然是個緩坡。陳廚子小心爬上去,終于回到大街上,回到人群里。陳廚子跺跺腳上的泥巴,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疲倦像溫吞吞的水泥漿灌滿了身子,很想找個地方躺下。
冬至到,羊肉俏。菜市場的人很多,車鈴鐺敲得人心焦,羊肉攤子跟前更是擠滿了人,見了陳廚子,一個個都趔開身子往旁邊躲,不光怕沾上臭泥巴,還怕被訛上。
“你要吃哪里?”肉販子問。
“這個,來兩斤吧?!标悘N子指著一扇羊排。
肉販子麻利地下刀,飛快地剁了,一秤,兩斤三兩——
“二十七一斤,兩斤三兩,合計六十二塊一……六十二好啦?!比庳溩诱f。
陳廚子伸手往口袋里一摸,心頭一涼,口袋咋空落落的呢?錢呢?陳廚子把身上幾個口袋掏干凈了,啥都沒有?!拔幢厝皇锹淠莻€深溝里去了?”
見陳廚子沒錢,肉販子問另外一個顧客要多少肉,然后順手將那袋肉遞給人家——
“那是我的肉呢?!标悘N子說。
“錢呢?沒錢就吃不成肉的,曉得不?老大爺——”肉販子說。
“我等一下給你拿錢來行不行?”陳廚子低聲說。
“我這里不賒賬,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啊?!比庳溩討械迷倮硭?,大聲招徠客人——
“冬至吃羊肉,暖和一個冬啊,快點來啊,正兒八經的平武羊子哦,吃野草長大的哎……”
“我姓陳,都叫我陳廚子,這個土鎮(zhèn)哪個認不到我?”陳廚子看著身前身后的人。哪個認得他呢?都是生面孔。他低著腦袋出了菜市場。
“去哪里呢?去那個深溝找錢?找到了再來買菜?”陳廚子往前走了一截,停住腳步,他實在沒那個勇氣下到那個深溝里去了。他的一雙腳冷得生疼,木頭一樣。
2
陳廚子原來并不是廚子,他老婆才是,綽號寬面條,在飲食店上班。陳廚子是怎么成為廚子的呢?這在土鎮(zhèn)還是個故事。那還是三十多年前,陳廚子在土鎮(zhèn)壇罐窯上班,壇罐窯垮桿后,他的工作沒了著落,三個娃娃又要念書,咋辦呢?寬面條說,我們的飲食店也要垮桿了,干脆我們整個鋪面,你來跟我學炒菜,我們開個飯鋪子。
陳廚子人聰明,還愛鉆研,沒兩年工夫,手藝就蓋過了寬面條。那陣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到逢場天,前來吃飯的就差沒把門檻踩斷了。生意好,錢自然是不少掙的,只是這些錢都用在了兒女身上:老大陳建東大學畢業(yè),教了幾年書,下海去了廣東,娶老婆的時候給他拿了五萬。老二陳建西高中畢業(yè),當了幾年兵,復員的時候給他拿了七萬。老幺陳建南是陳廚子兩口子的心頭肉,沒舍得讓她跑多遠,嫁到了綿城,成家的時候給她拿了八萬,買房的時候又給她拿了八萬。
兒女們都安頓好了,寬面條的眼睛也被油煙熏瞎了,而陳廚子也累成了個駝子。因為店面破舊,而陳廚子又不肯招幫手,鋪子里的生意慢慢也就冷淡了,就算逢場天也沒幾個食客。
寬面條是大地震那年早春死去的。寬面條得病有些年頭了,一直對子女隱瞞著病情。直到頭年臘月,寬面條要陳廚子給子女打電話,催他們早點回來過年。過完年,寬面條還不肯讓他們走,要他們再呆些日子,說自己可能會很快死去。建東不相信,建西不相信,就連跟寬面條最親的建南也認為媽媽在開玩笑。陳廚子把他們叫到一邊,嚴肅地說他們的媽媽不是在開玩笑。但是他們還是當成玩笑話,耐下性子住了兩天后,一個個找著借口離開了。結果剛過完正月十五沒兩天,寬面條就在一個深夜死去了。
陳廚子沒有把寬面條去世的消息告訴子女,他給她放完落氣炮,燒了倒頭紙,用竹竿將房頂捅個窟窿,讓寬面條的魂魄進入天堂。但是寬面條的肉體呢,陳廚子卻把她留在了床上。
此后的日子里,陳廚子和往常一樣大早起來開門,只是再不見他牽著寬面條去買菜了,也不見寬面條坐在角落里給他洗碗了。
“寬面條呢?”丁酒罐問。
大茶壺問,“咋不見瞎子呢?”
“老寬呢?”胖婆問……
面對大家的關心,陳廚子只說寬面條有點不舒服,睡床上了。
等到夜里關了門,陳廚子會打開爐子,按照寬面條喜歡的口味做幾個菜,然后端到床邊的幾子上,靠床那頭擱個空碗,擺雙筷子,就當她還在,給她夾菜,給她說些街頭上的見聞。他抿著小酒,沒人勸阻,不經意就多了兩杯,就腦殼疼,就悲上心來,就忍不住喚起寬面條來,喚著喚著就落起了眼淚。
過了一陣,胖婆帶著幾個女人家拎了些東西想要看看寬面條,說都想她,想跟她說說話。結果被陳廚子擋住門口,說莫打攪她睡瞌睡。這時候大家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頭。再問,陳廚子就不理會大家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聞出了味不對——
“陳廚子,你老龜兒子在賣臭肉哇?”大茶壺抽著鼻子叫嚷。
“是啥子臭哦?”幾個食客也跟著問,“這么臭,你叫我們咋個吃得下東西呢?”
陳廚子不吱聲。大家見他神色不對,意識到出問題了。也不顧陳廚子的阻攔,大茶壺和胖婆鉆進里屋……
子女們先是懷疑陳廚子的腦殼有問題,軟磨硬纏把他送進醫(yī)院,等到各項檢查出來,發(fā)現(xiàn)他是正常的之后,責難就開始了。問他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不打電話告訴他們?考沒考慮他們做子女的感受……陳廚子始終沉默。那陣子好多人都在責難陳廚子,尤其是那些在他那里吃過飯菜的人,說陳廚子這么做不光是在糟蹋死人,也在糟蹋活人,因為一想起那場景來,就忍不住發(fā)嘔。
飯鋪子是不可能繼續(xù)再開了,誰還敢來吃呢?他想給兒女們做頓飯,都勸他歇著,陳廚子曉得,他們不是心疼他,而是嫌棄他。幾個孫兒孫女聽說了那事后,都不肯往他身邊去,說他身上有味兒,沒呆幾天,就哭著喊著離開了。
“你當時咋想呢?”有時候兒女們冷不丁就會問這么一句。
“你們懂啥?”陳廚子氣呼呼地瞪著他們。
還是街坊鄰居們懂他,胖婆送來新做的茵陳蒿兒粑粑,他一口氣吃了五個。丁酒罐邀約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大茶壺搞坐唱的時候喊他打堂鼓,他就跟著小鼓的點兒認真敲……子女們又要走了,鄰居們看著他們,說你們咋個不再陪陪你們爹呢?建東說我說了接他去上海,他不肯,多半是舍不得你們。建西說我倒是非常想接他去東北,他哪里適應那里氣候呢?再說我媽在這里呢。建南眼淚汪汪地說,有你們呢,過陣子我再回來看他。
轉眼就是三月了。三月過了四月。農歷四月初八,地震發(fā)生了。地震發(fā)生時陳廚子坐正在廚案前發(fā)呆。等到他從案子底下鉆出來,等到塵煙散盡,土鎮(zhèn)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殘磚破瓦堆子。
這條街的房子是清朝修的,夯土墻,魚鱗瓦,為了顯示大門大戶,房子都建得高高的,由于年久失修,打個炸雷房子都在哆嗦著掉渣子,哪里經得住那么大的地震呢?胖婆當時就被砸死了,嘴巴里還有一口干餅子。丁酒罐是第二天死的,他被打爛了腦殼。大茶壺是半年后被車子撞死的,那個開車的說是他故意撞上來的,現(xiàn)在兩家子都還在打官司……老鄰居們死了很多,沒死的大都跟兒女們搬出去了。住在土鎮(zhèn)的也都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肯出來,出來干啥呢?見啥都會惹出淚花子來。
建南是地震后第三天回來的。建東是第五天回來的。建西回來得晚,半個月后。起先他們還爭執(zhí),究竟把老父親安置在哪里呢?是接到上海?東北?還是接到綿城呢?
“我的意思還是先住在這里?!庇幸惶旖贤蝗贿@么說,她看著兩個哥哥,眼睛里有亮光在閃,像是心里頭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我們?yōu)槭裁床欢剂粼谶@里……做點啥呢?”
建南很快就做起來了,她辦了個磚廠,原來才兩三毛一塊的磚,現(xiàn)在給一塊也買不到手。建東也眼熱了,找了幾個同事,成立了個建筑公司。建西哪里肯示弱,也成立了個公司,專門經營建材。
3
陳廚子想要回家。太冷,腿腳硬邦邦的不聽使喚,不是往別人身上蹭,就是往街邊上栽。眼睛也迷糊了,看哪里都眼生,而且感覺是進入了個絕望的地盤,越走越深,越走越遠。難不成在生活了一輩子的土鎮(zhèn)還迷路了?陳廚子站在街頭,正東張西望,聽見有人喊“爸爸”。
“聲音咋這么熟呢?”
是建南,建南站在對面,正把他打量,好像認不得他了。陳廚子腿一軟,就要往地上癱。建南上前一把扶住他:“你咋個搞成了這樣?你跑哪里去了?你咋樣?”
“莫得啥子事……”陳廚子故作輕松地笑著,“只是不小心滾了一下,滾了一下……”
建南叫了輛車子,一邊往家里去,一邊給兩個哥哥打電話——
“老爺子也不曉得鉆哪里去了,摔了一身泥,我就把情況說給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
出租車司機不時拿眼睛瞟陳廚子,關心地問:“老大爺,你是被搶了吧?最近亂啊,昨天我就碰著個搶包的,騎著摩托車,把一個女娃子拽了個筋斗……”
“爸,你不是真的被搶了吧?你咋會這樣呢?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們就往醫(yī)院去?!苯险f著,電話響了,是建西的,他不跟建南說,要建南把電話給爸爸。
陳廚子拿過電話,卻舉不到耳朵邊,只好弓著身子去聽。
“我沒啥,就是滾溝里去了,沒啥……你忙你的,我好好的,正跟老三回家呢。好啦,好啦,我會注意的,會注意的……不說啦?!?/p>
就這么短短幾句話,讓建南不高興了,她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問你,你半天不開腔,你跟他們倒是不缺話說呢……”也不曉得她底下還要說什么,好在又來電話了,是建東的。建東還是要爸爸接,建南把電話給陳廚子,陳廚子不肯接,要建南跟建東說一句就是了,他沒啥。
“你喊爸爸接電話!”建東的嗓門很大。
“爸爸說他不想接!”建南的嗓門也大,“假惺惺地打個電話就行啦?是死是活你們自己回來看!我看你們是鉆錢眼子里出不來了!”
建南氣咻咻地剛掛了電話,車子就到了樓下。
“我說爸,你究竟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們就坐車子,去醫(yī)院一趟,你別在乎錢,給你吃藥的錢我還拿得出來,不消他們管!”建南說。
“沒啥?!标悘N子艱難地下了車,扶著車門跺跺腳,覺得有點知覺了,這才敢開步。
陳廚子住在一樓。這房子是土鎮(zhèn)第一棟震后設計、震后重建的,全框架結構,據(jù)說可以抗住八點五級大地震。房子錢是三個子女湊的,空間很大,一百五十多個平方米。才開始的時候三個子女都跟他住在一起,每天都有很多人進進出出。可是沒過多久就陸續(xù)離開了。先是建西,他最后一個辦公司,賺錢最多,他搬到了北縣新城。第二個搬出去的是建東,他搬到了愛城,下一步還準備把老婆孩子都安頓過來。最后一個是建南,兩個月前才搬出去。
建南把陳廚子送到浴室里,給他打開熱水,關上門。陳廚子艱難地脫著衣服,使不上力,動作大點兒胸口就疼,就憋悶,就出不來氣。脫褲子更難,彎不下腰,只好解開褲帶,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蛻皮一樣……等到終于脫光,已經沒力氣往水底下站了。
建南在外頭催:“爸爸你洗好沒有?我有點事要跟你說,說了還要走,我那頭忙……”
“給我拿個凳子來?!标悘N子說。
“沖一沖就是了,還要坐下來洗?”建南嘟囔道。
原來老房子的衛(wèi)生間里是有個凳子的,是陳廚子專門給老伴買來洗澡用的。那時候他們總是一起洗澡,說這樣節(jié)省水,也便于相互照顧。老伴比他高,要給她洗澡就得踮腳。后來他就去買了個凳子,防止凳面上積水,他還鉆了幾個小眼。每次洗澡,老伴就坐在凳子上,他給她洗頭,給她搓背。有時候老伴也要他坐著,她來給他洗頭、搓背……
4
建南要陳廚子明天不要出門,就在家呆著,她要搬東西過來,而且屋子也要重新布置一下,因為還有兩個人也要住進來。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過幾天就去辦證。”建南掃了她爸爸一眼,“我給你說的意思,是想叫你給他們兩個打打招呼,莫要總是跟我找別扭?!?/p>
陳廚子沒表態(tài)。
“爸,你聽見沒有嗎?”建南走到陳廚子身后,把著他的肩膀輕輕晃晃。見陳廚子點頭了,建南很高興,轉到陳廚子跟前,蹲下,仰臉看著他:“爸,還有個事……我聽說老街那片土地已經出讓給一家公司了,說要建什么工業(yè)園,你聽說了么?”
“我曉得這個事?!标悘N子說。
“他們找你了嗎?”建南問。
“找了。我已經答應把土地給他們了,過兩天就簽協(xié)議……”陳廚子說。
“錢呢?補償款呢?”建南把著陳廚子的膝蓋,輕輕搖晃,如同小時候撒嬌,“爸,你把錢給我吧,我會付你利息的,我想再搞個啥……我還年輕,你得給我機會讓我重整旗鼓啊,爸。”
陳廚子將女兒額前的一縷頭發(fā)輕輕撥繞到耳后。從這個細微的動作建南已經明白,爸爸雖然沒有馬上答應她,等于是已經同意了她的請求。
“這些衣裳先放在這里,明天我來抽時間洗。過陣子就專門有人幫忙打整了,我們準備把他媽媽接過來,讓他媽媽專門給我們煮飯洗衣打掃清潔……”建南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已經快中午了,她也沒問一下我的中午飯咋個吃……”聽著建南輕快的腳步聲遠去,陳廚子心頭很不是個滋味。
建南原本生活得很幸福,丈夫是一所中學的副校長,女兒成績優(yōu)秀,她自己呢,在綿城經營了個服裝鋪子。就是那場地震——不,是那個磚廠毀了她。她把那么多年的積蓄全部投進磚廠,還叫丈夫去外頭借貸。磚燒出來了,雖然沒攆上一塊多錢的高價,但是六毛錢一塊的火磚已經算是天價了。那時候的建南簡直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以為自己打開了金庫大門。沒過多久,火磚跌價,從六毛跌到兩毛七。人工費那么貴,煤炭根本搶不到手,而且還滯銷,供大于求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頭,火磚質量出了問題,上了電視報紙,陳建南一下子變成了坑害災區(qū)人民的黑心老板。有人說可以幫建南擺平這一切,沒想到那人是個混蛋,騙了建南一大筆錢,還禍害了她的清白。接下來就是磚廠倒閉、離婚、躲債……
外頭有人吆喝賣菜。陳廚子去買了點蒜苗,然后切了截臘肉,做了一盤臘肉炒蒜苗。聞起來很香,陳廚子卻沒食欲。勉強扒拉幾口,陳廚子將飯盒洗干凈,舀了些干飯,把一盤臘肉炒蒜苗倒里頭,又找了個保溫杯,倒了半杯熱水。
秦三老漢已經好些天沒在外頭走動了。
秦三老漢是秦村人,曾經是有名的吆鴨子的竿兒匠。每年一過芒種,秦三老漢就會從孵房里逮上五百小鴨兒,擔著他的鴨兒棚子,帶著他老婆一塊兒,趕著鴨群出了村。鴨子在閑田里自由覓食,他就跟他老婆手持長竹竿站在高處,一個這頭,一個那頭,不時相互吆喝一聲,通報鴨子的去向。到了夜間,兩口子就擱下鴨兒棚子,一個燒火做飯,一個圈鴨子。等到天亮,繼續(xù)趕著鴨群走,走過土鎮(zhèn)、走過愛城、走過竹城……一路上走走停停,等走到成都已是中秋,鴨子也肥了。
賣了鴨子,揣著錢,秦三老漢回到土鎮(zhèn)總會和他老婆在陳廚子的飯鋪子里氣氣派派地吃一頓。
那年夏至,秦三老漢帶著他老婆,趕了一大群鴨兒夜宿土鎮(zhèn),沒想到半夜碰上漲賊娃子水,不光鴨子被大水沖走了,他婆娘也被帶走了。秦三老漢拄著長竹竿站在河堤上,褲腿挽得高高的,每一個走近他身邊的人都聽到了他的嘟囔:“到哪里去了呢?到哪里去了呢?”
從那以后,陳廚子再沒看見過秦三老漢,有時候突然想到他,也以為他早死了。秦三老漢還活著。今年開春,陳廚子在一個垃圾堆邊見到了他,他嘴上叼著半個餅子,趴在垃圾桶里翻騰。
“秦三老漢!”陳廚子喊了他一聲。秦三老漢沒理他。陳廚子繼續(xù)喊,“秦三老漢,秦三老漢……”等到他終于扭過頭來,陳廚子心頭一緊,曉得這個人壞了,因為他那眼神是呆板的,是傻子才有的。
秦三老漢是壞了,得了老年癡呆病,成了個老傻子。三天后,他的兒女們攆到土鎮(zhèn),把他帶回家。沒過兩天,他又出現(xiàn)在土鎮(zhèn),繼續(xù)在那些垃圾桶里翻騰東西吃,不翻東西吃的時候就站在河堤上,樹樁一樣戳在那里一動不動。過不了幾天,他又被帶回秦村……結果他總是會再次出現(xiàn)在土鎮(zhèn)……他的兒女們拿他沒辦法,干脆也就懶得管了。
5
陳廚子從外頭回來,剛到門口,就碰著建東和建西了。陳廚子開了門,把他們讓進屋里,然后打開手上的塑料袋子,從里頭端出秦三老漢沒吃的剩飯和雞蛋、牛奶。
“看樣子確實沒啥問題嘛?!苯ㄎ骺纯唇|,呵呵笑著說,“你還擔心他,他現(xiàn)在都在照顧別人呢?!?/p>
“你們給建南打個電話,喊她晚上回來吃羊肉,今天冬至節(jié)呢?!标悘N子說完進了睡屋,他要躺一會兒,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我要回廣州,看你沒事我就準備走了?!苯|跟著進了睡屋,摘下手套,摸出一疊錢放在桌子上。
“把錢拿走,我不要錢?!标悘N子慢慢脫著衣服。
“不要?建南跟你伸手,你拿啥給她???”建西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問。
陳廚子脫了衣裳和鞋子,蜷上床。建東上前扯了被子給他蓋上。
“建南是不是又在開始打拆遷款的主意啦?”建西還在嘻嘻笑。
“她是你們的妹妹,就算再咋個丟你們的顏面,她也是你們的妹妹啊?!标悘N子掃了兩個兒子一眼,嘆口氣,閉上眼睛:“你們也莫要以為你們多成功,這一輩子的路長著呢!”
建東和建西都怔住了,兩個人相視一眼,決定離開。
“晚上叫上你們妹妹,早點回來,冬至,我燉羊肉給你們吃?!闭f這話的時候,陳廚子沒有睜眼。
“他們還等我回家吃晚飯呢。”建東說。
“你跟他們說,我哪一天沒死,這里就是你的家!”陳廚子語氣很重。
建西本來也是要說晚上沒空的,聽了陳廚子的話,趕緊住嘴。
“好吧?!苯|嘆口氣,“你晚上也不用做了,我們帶你出去吃,建西,你早點定個桌。”
“還是打包帶回來吃吧。”建西看見陳廚子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流出來,戳了建東一下,示意給他看。建東看見了,欲言又止,擺擺頭,輕嘆一聲,扯著建西出了門。
陳廚子并沒睡著,他只是想躺著,覺得躺著可能舒服點兒。在去給秦三老漢送飯的路上,他覺得胸口一陣刺疼,都疼出冷汗了,只好靠在一堵爛墻上喘,正喘著,有東西涌上來,隨口一吐,滿嘴血腥。低頭一看,自己剛才吐的是血,黑色的疙瘩血。
飯菜還原樣擺在那里,雞蛋牛奶也沒動。秦三老漢還蜷縮在破棉絮里頭。挖機和鏟車的響聲越來越近,地皮子顫得所有東西都跟著一起跳。
陳廚子喊了秦三老漢幾聲,沒應,推了兩把,他蠕動了幾下,并沒像早上那樣鉆出腦殼來,只哼唧了幾聲。陳廚子把手鉆進棉絮里,摸出秦三老漢的胳膊。秦三老漢的脈象很虛很弱,像垂掛在檐口的蛛絲一樣捉摸不住。
“老伙計啊,今天冬至啊,是應該來碗羊肉湯的啊……”陳廚子搬了個磚頭過來,在棚子門口坐下,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秦三老漢扯閑條——
“以往我開飯鋪子的時候,冬至這一天,羊肉湯起碼要賣一百碗,遇著逢場天三百碗也不止呢!熬羊肉湯呢,就是清水、羊骨頭、羊雜,先大火,后小火,羊肉要最后才放,湯熬成奶白色了,這才擱點兒花椒,擱點姜,有點涼惙感冒的也不怕,給他擱點胡椒面子。要是有貪圖味道大的呢,再給他擱點芫荽末子,辣椒面子擱那兒隨他加,要是他想下酒呢,就給他擱半把炒黃豆,那香喲……”
秦三老漢像是沒受住誘惑,他從棉絮里鉆出腦殼,像只缺氧的老龜。
“這個吆喝,‘嗨,陳廚子,給我來一碗,’那個吆喝,‘嗨,寬面條,收錢哦……’喊收錢的肯定是第一次來喝羊肉湯的,哪個收錢啊?墻邊上擱了個籮篼,自己把錢往里丟,吃多少丟多少,要找零呢,也自己動手,我們哪里得空嘛,是不是……”陳廚子嘿嘿笑兩聲,揩了鼻涕和眼淚,“只有那個大茶壺不老實,只給一碗的錢,他肚皮大,又愛喝酒,沒個三碗四碗,哪里填得滿他那個狗肚子呢?”
秦三老漢滿是眼屎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咧咧嘴,笑了。
“今天冬至呢,不光羊肉湯,酒這東西——咱們晚上是不是也該來點兒?老伙計。”陳廚子看著秦三老漢。
秦三老漢點點頭,閉上眼睛,老龜一樣,慢慢縮回到破棉絮里。
陳廚子睜開眼,他躺不下去了。也不曉得這個時候市場上還有沒有羊肉。起床很折磨人,胸口憋悶,渾身乏力。在床沿上坐了一陣,一陣寒意襲來,他哆哆嗦嗦穿上衣裳,揣好錢。在出門的時候,順手抓了根拐杖拄著。
6
每個餐館都擠滿了吃羊肉的人。建南去了家新開張的“羊歪歪”,叫了個大鍋打包,還另外買了兩斤熟羊肉。建南的男朋友小心地端著鍋跟在身后,她一手拎羊肉,一手牽著個小男娃,男娃是男朋友的,七歲,路上一直低垂著腦袋。
陳廚子沒有在家。鍋里燉了一鍋羊肉,湯色雪白,案子上擺了黃瓜條、萵筍尖、豌豆尖、茼蒿、芫荽末子、白蘿卜丁兒、蔥花兒、豆腐乳、腌菜粒兒和炒黃豆。
“老爺子整得齊備啊,到底是開飯館的。”建南的男朋友拿勺子舀著嘗了一口,嘖嘖稱贊,“‘羊歪歪’哪里敢跟這味道比啊,這才是美味呢!”
“我要跟你說個事情,你肯定會后悔的?!苯险f。
“啥事?你說?!蹦信笥淹仙磉厹悺?/p>
“你離我遠點兒?!苯限_男朋友,“我說真的……”
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建東和建西回來了,身后跟著個送外賣的,端著一口大鍋子。
建東進屋一看就笑起來:“今天晚上開羊肉大會啊?爸爸燉了一鍋,建南端了一鍋,這里又是一鍋,吃哪一鍋???”突然一眼瞥見站在一旁的那個小娃娃,“哎,這是誰家的娃娃啊?”
“過來?!苯舷蚰莻€男娃招招手,又向她的男朋友招招手。等兩個人都站到了身邊,建南給建東和建西做起了介紹,“這是我……我老公,明天我們就去辦證,姓張,叫柏霖。這是柏霖的娃娃,來,娃兒,叫舅舅,這是你大舅陳建東,這是你二舅陳建西……”
那個男娃也聽話,就按照建南的吩咐怯生生地叫,曉得自己叫得小聲了,又趕忙大聲重復了一遍。
“張柏霖,嘿,跟張柏芝家有關系么?不是香港過來的吧……”建西笑呵呵地問。
建南恨恨地瞪了建西一眼,正要回嘴,建東擺擺手:“爸呢?爸去哪里了?”
“我回來就不見他,可能是出門買東西去了吧?!苯险f。
“是給那個瘋癲老頭送吃的去了吧。”建西說。
“你們倒是去看看啊?!苯险f。
建東和建西出了門。兄弟倆在門口站了一陣,想要就建南的事情交談點看法,卻又覺得不好說什么,各自嘆了口氣,走過幸福大道,穿過安置小區(qū),來到那片廢墟上。正四處瞅呢,突然聽見廢墟當中炸起一陣火光,響起一陣劈里啪啦的鞭炮聲,沒過一會兒,燃起一團火來,像是在焚燒什么。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黑影從廢墟里走出來,走到微弱的路燈下。
“那是爸嗎?”建東眼睛近視。
“是爸?!苯ㄎ髡f。
陳廚子手里拎著個酒瓶,像是喝醉了般晃晃蕩蕩走過來,走到建東和建西跟前——
“你咋喝酒了?”建西問,“你不是有高血壓不能喝嘛!”
“今天是冬至嘛,喝點也沒啥。”建東說,“只是你咋跑這里來喝酒?。课覀兌荚诩业饶隳?。”
陳廚子穿了套嶄新的衣裳,脖子里還圍了條圍巾,頭發(fā)也是新理的,還梳了個大背頭。他看都沒看建東和建西一眼,徑直走了,走得越來越快,晃晃蕩蕩的樣子活像一只飄起來的葫蘆。建東和建西跟在身后,都快小跑起來了。這情形叫他們心頭發(fā)毛,卻又不敢吱聲,生怕驚動了他,使他噩夢驚醒般墜落地上。
到了家里,建南正拿著兩個小瓶納悶呢,也被她爸爸的樣子嚇了一跳——
陳廚子面帶微笑,他看看桌子中間的兩大盆羊肉湯鍋,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火炮和一疊紙錢,又摸出個打火機擱在上頭。接著,他仰脖兒一口將酒瓶里的殘酒喝掉,順勢一抹嘴,酒瓶往邊上一撂,快步進了睡屋,坐在床沿上脫掉鞋子,小心躺下,捋捋衣領和下擺,雙手抱在胸前,閉上眼睛。
建東和建西從建南手里拿過兩個小瓶,嗅嗅,問:“哪來的?”
“我在他床頭上看見的?!苯险f。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桌子上,看著那盒火炮,看著那疊紙錢,看著那個打火機,都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