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芬
歲月是蕩洗情感的淘盤。我們曾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相殉的愛情,曾反目為仇、咬牙切齒的友情,我們曾以為一生不變的濃烈情感,在時間長河的漂洗中,慢慢褪色。沉重的情感像長江一樣,越洗越清。
二十年前,曾有一閨中好友,癡迷地和一小伙子談戀愛。不顧家人反對,不在意他家出身農(nóng)村、家境貧寒,不考慮他薪水微薄,一心一意對他好,認(rèn)定他是自己一輩子依靠的丈夫。他在身邊時,她的眼睛不離其左右,不在時,拿起鉛筆在白紙上畫他的肖像,畫畢,有空便拿出來,看著畫笑。我見過那男子,并不是帥哥。她從自己一月幾十元的工資抽出錢,給他買衣服、餅干、水果,他累了,她給他洗腳。他是她的一切。但是,他在意她父母冷落的表情,在意自己農(nóng)民出身和貧困的家境,離開她,走近另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正是她的好朋友。她幾乎崩潰。恨他,恨她。夜夜失眠,三天兩頭上班請假,神思恍惚,只好在家休長假。我天天陪她到河邊無目的地漫走,她邊走邊唱,她音質(zhì)很好,張嘴就是女高音,一首接一首地唱,淚珠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不說話,讓她發(fā)泄,或許唱歌能忘掉痛苦。她說,我一直想一生只愛一個男子,只談一次戀愛,原以為他是我心定的丈夫,一輩子的男人,可突然變了,一切都變了,我實在是想不通?。?/p>
從此,她越來越沉默,幾乎不說話。一天下午,她母親急匆匆地跑來叫我,說她一天沒回家,請我?guī)退一貋?。我們一起到她常去的河邊找了?shù)趟,我無意中抬頭,發(fā)現(xiàn)她騎在一根大樹枝椏上。下樹后,眼神凝滯,無論我們說什么,她仍一言不發(fā),低頭,右腳尖在地上摩擦。好說歹說,勸了半小時左右才將她拉回家中。半月后的一天夜里,她服硫酸自殺,幸好其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搶救,才留下性命。兩年后,她與另一個男子結(jié)婚生子。
四十歲時,我們重逢。我問:還恨他嗎?不了,此后再也沒有像初戀那樣不顧一切、全心全意去愛男人了,或者說,我已失去了深愛的能力,我得感謝他讓我體驗過一次純粹的愛情,那是值得懷念的日子。說罷,她一臉的釋然與淡定。
我繼續(xù)問:還恨她嗎?她微笑:不了,初戀結(jié)束后,我和她一直沒有來往了,愛恨都已遠(yuǎn)去,現(xiàn)在每每想起少女時代,就會想到和她形影相隨的單純快樂日子,想起我和她一起沿著小河春游,并排躺在鄉(xiāng)間草坡上曬太陽,對著藍(lán)天白云高歌歡笑的情景,想起和她一起學(xué)唱“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學(xué)跳迪斯科,一起看電影,心里想啥就說啥,有吃同享,有事共忙,不分你我的純真少女友情,我此后的人生中沒有了。每每想起那段青春歲月,便會對她給予的陪伴和友愛心生感激。
感謝生活,感謝歲月,把人們曾經(jīng)傷心欲絕的苦水釀成一瓶濃香的好酒,那曾經(jīng)痛苦的,恰是值得如今懷念的,曾經(jīng)感到不幸的,正是如今感到幸運的。心上的痂,揭開一次,痛一次,當(dāng)歲月的藥水?dāng)?shù)次擦洗后,舊痂慢慢褪掉,傷口逐漸長成一朵花型的疤,光滑柔軟。
痂,并非只是痛和傷之果,還是香之源。從一本書上知道,世上有一種神奇的香料——“沉香”。它的形成很奇特,她以樟樹科、橄欖科、大戟科、瑞得科這四類樹種所包括的樹木為生成基礎(chǔ),但不是一定會生成“沉香”,還需生長三十年以上,且具備如下外來因素的影響:一是要有外來的創(chuàng)傷——動物的啃咬,大量蟻蟲的侵襲或是人為的刀斧之傷,使樹木產(chǎn)生創(chuàng)傷口;二是傷口不能很快愈合;三是創(chuàng)傷口被細(xì)菌、微生物感染,久而久之,在氣候、溫度、干濕度等條件下,再加上有較長時間的陳化,少則十幾年,多則百年以上才形成痂,即“沉香”。好的“沉香”,其香氣清淳甘甜。
真是難以理解,一個長在樹身上的痂,卻能產(chǎn)生香氣。那么,長在人心上的痂,也會如此么?
創(chuàng)傷原是孕育快樂的溫床。沒有刻骨銘心的苦痛,哪能感受酣暢淋漓的歡樂。產(chǎn)生一分歡樂往往要積累九分憂傷,日積月累的痛苦和傷痕,原是歲月淘洗掉的情感沙粒,而歡樂幸福,是最后留在淘盤上閃閃發(fā)亮的金子。金子,往往隱藏在數(shù)以萬計的沙粒中。
心靈的痂經(jīng)歲月風(fēng)雨的打磨后,也會產(chǎn)生“沉香”——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