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里洗手(組詩)

□車延高

一瓣荷花

我來的時候一朵荷花沒開

我走的時候所有的荷花都開敗了

像一個白晝輪回了生死

睜開大徹大悟的眼睛

一只是太陽，一只是月亮

腳下的路黑白分明

命運(yùn)小心翼翼地走

起伏的浪花忽高忽低，揣摸不透

只有水滴單純，證明著我的渺小

有時，我已窮極一生

只能采下一瓣荷花

而一夜湖風(fēng)，用一支笛子

吹老了整個洪湖

提心吊膽地愛你

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小時侯

為什么不給你穿漂亮的衣裳

為什么剪了你的小辮留個男孩發(fā)式

爸爸不是重男輕女

只是你從小就和你媽一樣的漂亮

漂亮的女孩子是件瓷器

怕人不小心或存心碰了

一地碎片就是父母永遠(yuǎn)的心痛

所以給你樸素

把天生麗質(zhì)藏起來

讓周圍的眼睛忽視你

爸爸媽媽忙，不能每時每刻照看你

就用最笨的辦法，禾草蓋珍珠

你聽了一定笑，笑吧

我們當(dāng)時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愛你

琴斷口

不去考證那把古琴損壞的程度

只問，有沒有人想去修復(fù)它

琴斷口不僅是過去的地名

它有強(qiáng)調(diào)的口吻，在等一句對白

斷過的弦可以在斷過的地方接上

是啊，知音死了，還有那么多人要活

靈巧的指頭為什么不勸勸生銹的心

水流向前，生者不該被昨天傷害

一個亡魂也不該讓你拒絕活著的人

淚突然間醒，從楚國的眼眶落下

月湖盛滿夜的沉重，月影梳理野草

伯牙、子期坐在記憶守護(hù)的墳上

靈魂潔凈，兩袖清風(fēng)

符號夷為平地，塵埃

覆蓋一切

現(xiàn)在空和有相逢，劍與鞘盟誓

兩顆心締約，廢除距離

琴斷口，你的流水有韻

述說一柄古琴摔出的佳話

聽話聽音，我知道今天比昨天重要

彎腰，把時間扶起

去古琴臺撥弦，聽高山流水

來

黑了，門給你留下，摸著路來

摔了，疼一塊石頭，咬著牙來

冷了，雪搓搓臉，頂著風(fēng)來

累了，扔下個路，騎著馬來

餓了，啃口鍋盔，跟著麥客來

困了，打一個盹，隨著夢來

病了，摔碎藥罐，扶著身子來

死了，給墳開個門，放你的魂來

見了，抱成個團(tuán)，省得去來

愛你身后的一段書香

因為你在那里喝茶，我的眼睛

迷上了寬巷子和窄巷子

就像一個畫家迷上了你的左眼和右眼

茶香包圍堂會，你用微笑包圍我

咱們一同入戲

一聲一聲稱你既夫人

我知道這個名字流行于前世，喚醒過

小街和駁岸

那是早晨，沒有霧，你比現(xiàn)在生動

習(xí)慣在石板路上走

我在你的右邊，是另一對腳印

那會兒我窮，一個迂腐的書生

不認(rèn)識流長飛短

提著沒有緋聞的靈魂，在夢外游蕩

你家院墻高，相府門第，青燈徹夜

可我就愛你身后的一段書香

心野，就有了翅膀，擅長在夢里做夢

想去天坑底部，為你修筑詞的院子

里面很靜，只剩下世界

我和你并肩，坐于一株蘭的花萼

天很高，在云彩之上

這時沒有世俗凡塵，時間失去刻度

山無鐘聲禪覺定，天有鳥道行蹤稀

流水洗滌，鳥語無音

山谷，是兩個人的山谷

那個洗衣服的人呢

一直忘不了她洗衣服時的模樣

白凈的腿泡在水里

一縷秀發(fā)在額前打秋千

她像畫里的人

那口水塘為她照了許多相片兒

有她撩了頭發(fā)拭汗的一條手臂

有她在水面上走動的一雙眼睛

有她一對酒窩兒里停留的三月

還有她在塘邊涼衣服時那一節(jié)身段兒

也許水塘是一處美麗的集中地

她的魂靈選擇了干凈的歸宿

是自愿去的，為救一個落水的孩子

她被撈起時，裸露的地方很白

像幡紙

一塘的水都在哭

我也在人群里哭

我覺得村子又可憐了

從此丟了一個漂亮的姐姐

我現(xiàn)在回來還是去塘邊轉(zhuǎn)轉(zhuǎn)

有時會在她坐過青石上坐坐

水一如從前，一層一層浮了過來

那個洗衣服的人呢？她來過嗎

母親和村莊

三十七年，它可能早把我忘了

就像這石板路忘了走過的腳印

可我腳穿著母親為我做的鞋，細(xì)密的針腳

納在心里

在哪里我都走不出母親的目光

母親屬于她的村莊。有月亮的夜晚

讓燈把影子描在墻上，描著描著背就彎了

到我和玉米一般高，要進(jìn)城讀書

她才站在村口送我，像棵老榆樹

頭發(fā)全白了，兩行淚

一句話沒有

炊煙在身后，替她擺手

那時我覺得淚讓我模糊，母親和村莊

就是一個人。都不說話

寬慰

理發(fā)店改叫發(fā)廊了

里面沒有一把推子

在鏡子里花枝招展的女孩不會剃頭

她們喜歡用眼睛和另外的眼睛說話

干一些道德不容許干的活兒

其實她們過去很純潔，現(xiàn)在也單純

想趁年輕多掙點(diǎn)錢，然后

回家鄉(xiāng)開個店，找個好男人

生個漂漂亮亮的孩子

她們很孝順，每月給家里寄錢

拿到匯款的母親對那座城市很放心

寬慰的向鄰里夸自己的孩子

女兒每次回來她們都落淚

是高興的淚

感覺被城市打扮過的女兒不一樣了

越來越出息

越來越漂亮

聊齋就有了炊煙

我熟悉蒲松齡，那個捻斷數(shù)根須

寫出一段故事的人

他介紹我認(rèn)識了聶小倩、紅玉

尤其是紅玉，她的身世讓我徹夜無眠

第二天清晨就愛上了她

那個早上，和她在露水里相見

她透明，玻璃質(zhì)地，看不見表情

蒲松齡在遠(yuǎn)處站著，擺了擺手

風(fēng)過來，他轉(zhuǎn)身走了

紅玉抹淚，我知道她不愛我

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張照片

——蒲松齡

我用骨頭剔出妒意，自倚修竹去玲瓏

多年了，一直想見見他

可去聊齋的路太遠(yuǎn)，沒有的士、大巴

不會騎馬的我常常在夢里跋涉

到了那里

時間揭下臉上的畫皮，詭異一笑

走了，留下一堆土

故事里走出一群男女，跪下，三柱香擎天

聊齋就有了炊煙，那么高的天空

就有了去天堂的路

憔悴

杜甫都瘦成這樣了

那群宮女能不肥美

我不問歌舞升平之后，她們

去不去華清池凈身

我只擔(dān)心秋天漠漠向昏黑

風(fēng)不怒號

就把一個倚杖嘆息的老人吹倒

為詩消得人憔悴

又滿腹絕句而去

唐朝悲哀，詩圣已不會悲哀

那一世沒有燈

放棄了喘息的人扶都扶不起

不捻須

哪來的力氣吟詩

女兒

已經(jīng)是墨爾本時間二十二點(diǎn)

我可以想見

我唯一的

一直想捧在掌心上的女兒

正在一家中國餐館里洗餐具

就她一個人，一盞吊燈，夜，寒冷

堆到腰間的碗、碟

是她一個一個洗出來的

她有時會直起身

用濕漉漉的手捶年輕的腰

臉上沒有一滴汗，因為在冬天

現(xiàn)在已臨近期末考試

她堅持去打工，不是厭煩讀書

只是想在最后一年的學(xué)業(yè)中

為她三年未謀面的父母省一點(diǎn)開支

為此我在電話里勸阻她，沒用

孩子已經(jīng)大了

其實在國內(nèi)時，女兒很懶，很嬌

從小到大

我和妻子沒讓她洗過一次碗筷

燈籠

遣月亮入水

你去云彩上，坐下

也比一棵柿樹高

怕你穿一襲旗袍搖動吐綠的枝條

會淹沒樹的身段

特別柿子紅時，門檻高

天的背景下

我分不清

哪是紅唇

哪是模仿柿子的燈籠

羊羔羔

羊羔羔跪在日月山下

螞蟻草就把個影子埋了

羊羔羔直起個脖子

格?；ň驮谔焐祥_了

等我知道回頭時

故鄉(xiāng)，是一頭老牛

蹲在母親老眼昏花的目光里

是走不出的距離，我一生想念

這里有我的第一聲啼哭，天籟之音

那個被驚醒的早晨和太陽先認(rèn)識我

它們的微笑是我的溫暖

我睜開眼睛，第一束光就照亮我

我是沒有翅膀的天使，光光的身子

躺在鋪粗席的土炕上

我尿濕過，圈出我的領(lǐng)地，沒有莊稼

第一次站立和行走，在父親的手上

那是看不見的山道，我的腿踉踉蹌蹌

慈愛的目光，每天的咳嗽跟著我

等我知道回頭時，父親把自己埋了

只用腳下的一些土。從此

童年只剩下母親的懷抱

還有站立在母親笑容里的莊稼，

直到她把我擱在牛背上，我才知道

她的手臂已經(jīng)抱不動我

土地是從那時真正接納我的，我站著

有了根

像一株高粱那樣長大

不把路丟下

云走遠(yuǎn)，雪山在哩

風(fēng)走遠(yuǎn)，氈房在哩

草兒青，羊群開出個白白的花

一根黃河拴住家

山道彎，讓花兒走

坡坎陡，不松你的手

這里（么）一別天就黑下

野道上的客店不是家

投宿的哥哥你鎖住心

花兒的嗓子里藏個啞巴

路再遠(yuǎn)不忘尕妹子，腳

不把路丟下

從一的妹子此生不嫁

不死，等你到眼瞎

你死了，讓野野的魂回來

一堆墳，兩個鬼住下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

剛誕生的冷落，把我擱在半坡村

風(fēng)，掀開舊痛，應(yīng)該叫桃花劫

粉紅色一搖，裝裱出點(diǎn)絳唇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先去燕山亭

又入南鄉(xiāng)子

虞美人恰好十八歲，漂亮的心

拋棄了唐、宋、元、明、清

蘇幕遮手持一剪梅

懷有企圖的眼睛像絕版的蝶戀花

誰的羅帶心結(jié)失戀，一縷相思

鳳凰臺上憶吹簫

此時，祝英臺近，小重山遠(yuǎn)，西江月冷

玉樓春，年年躍馬長安市

只苦了念奴嬌，鵲踏花翻

攙扶那一抹孤芳自賞的閨怨

惜紅衣，長袖一回回拭淚

直到玉蝴蝶飛遠(yuǎn)，望斷處，云收雨歇

推第一扇窗

風(fēng)流子，一根海風(fēng)吹玉骨

再推一扇窗

安公子，半邊斗笠收殘雨

等夜深，長安一片月出來了

萬戶搗衣聲驟歇

卜算子從失眠的夢里來，擊梧桐，夜游宮

大唐王朝圓寂，一根指骨蹲在那里

文化，叫它風(fēng)骨

西安人，叫它大雁塔

在時間里洗手

不浣紗，不會把自己洗得這么白

瓷一樣的皮膚沒有青花

水痕，是慈眉善目的風(fēng)景

浮在干干凈凈的釉面上

一幅永恒的窯變貼在美人的額頭

一只飛鳥跟著沒有翅膀的魚飛進(jìn)太陽

微笑從掩沒村落的云彩里游回

笑水一樣的過客，笑情人一樣的時裝

雙臂是唐朝的藕節(jié)，在時間里洗手

人影是豐滿的標(biāo)本，用腰肢說話

一塊青石臥于灞橋，如橫陳的玉體

水一動不動，怕碰醒三千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