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馨
有根的人才有故鄉(xiāng),有故鄉(xiāng)的人才有鄉(xiāng)愁,才有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吟唱。對一個眷戀故土的漂泊者來講,家鄉(xiāng)是記憶里溫暖的世界,而鄉(xiāng)愁則是內(nèi)心深處纏綿的感傷。古人思念故鄉(xiāng)的詩篇里,有“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的細膩情懷,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的自我寬慰,有“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苦澀惆悵。
賽飛有自己的根,有自己的故鄉(xiāng)。除了外出求學,她幾乎不曾離鄉(xiāng),所以,在她的文字里,我們讀到的,就不是漂泊者的鄉(xiāng)愁,而是一個守望者對故土深情的依戀。
賽飛在散文集《從海水打撈的文字》(寧波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中感嘆道:“不敢輕易說理解從小生活的家鄉(xiāng)和深陷其中的城市,就不好說完全理解你身邊的那些人,盡管是朝夕相處。有太多不曾到過的深處,太多未經(jīng)過目就發(fā)生的變化,也有太多對面不相識的現(xiàn)象存在。”
面對臨海的故鄉(xiāng),賽飛是一個在場的觀察者和見證者,也是一個敘述者和記錄者。她充滿愛意地觀察,充滿誠意地記錄和寫作,通過像水一樣潤澤的文字,細致入微地描寫了家鄉(xiāng)的蝦蟹、藤壺、東海黃魚、小龍魚、彈涂魚、紫菜養(yǎng)殖,描寫了碼頭、魚市、海水養(yǎng)殖塘、海灘、輪渡、大橋等海島標志性符號。作者也寫到了島上故鄉(xiāng)所面臨的現(xiàn)代性困境里,寫到了手工業(yè)、大工業(yè)在海島上的此消彼長,寫到了木石年代和水泥鋼筋時代的博弈。從她的筆下,我們看到了人類只擁有驅(qū)動器,卻找不到制動器的悲哀,也看到了作者對于家鄉(xiāng)劇變的無所適從和失落。她用極其豐富的內(nèi)容,甚至準確數(shù)據(jù),記錄了海島的成長,以及自己的成長。這本書擁有著海島地理知識普及手冊的價值,也有著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般的態(tài)度。作者通過水一樣溫柔和深情的文字,顯示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熱愛。
賽飛與大海和島嶼朝夕相處,對它們實在是太了解、太熟悉了。在《日出日落東海》中,她這樣寫航船在海平面上的漸行漸遠的出航和消失,寫它們歸航時越來越近的浮現(xiàn):“歸航的船是慢慢爬上來的,還是沿著水皮子,地球最光滑的表皮,沒有可攀附的任何東西,卻顧自爬了上來?!L珜挘狈⒄瘴?,船只走不出應有的速度,瞭望它是令人心焦的?!边@樣的文字,不曾瞭望過大海和歸航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賽飛對島民的心態(tài),有著深刻的理解。在《浮生未若夢》中,她通過對照,揭示了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和心理狀態(tài):如果說,“陸人”總是有一種從容感和主人心態(tài),那么,“島人”的內(nèi)心總是被強烈的漂泊感困擾著,總是有一種浮生若寄的“客居”心態(tài),總是不安地向往著遠方。在險象環(huán)生的大海上謀生,需要有耐力,更需要有勇氣?!督馊~子》寫的就是這樣一群特別勇敢的人。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船的機輪一旦被水中浮游的繩索或鋼纜糾纏,就會失去動力,就有可能陷入滅頂之災?!敖馊~子”作為一個與潛入水下清理螺旋槳上的纏繞物有關的概念,至少有三層含義:既指這種工作,也指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也指從事這種工作的人所駕駛的船?!敖馊~子”(人)駕著一艘“解葉子”(小船),跟在大船的旁邊,在需要的時候,便冒著危險,救助大船回復動力,擺脫危險。所以,“海風吹得到的地方,就有解葉子的出現(xiàn)”。在賽飛的筆下,“解葉子”不僅是一種職業(yè)和工作,也是一種精神氣質(zhì)與生活態(tài)度,因為,從事這種工作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勇敢的冒險精神,都有一種自由而快樂的生活態(tài)度。
大海是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世界,也是一個特別能激發(fā)人類的創(chuàng)造能力的世界。人類在征服大海的過程中,體驗著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的喜悅,也體驗著放棄的無奈和感傷。在《末代船父》里,賽飛就懷著深深的同情,敘寫了鐵船制造業(yè)的興旺和木船制造業(yè)的沒落。一位末代船父,十二歲開始學藝,二十一歲當上島上惟一船業(yè)社的社長,只因為專注于自己的木船制造,完全忽視了鐵船制造業(yè)的勃興和威脅,就這樣,“等他警醒,已經(jīng)太老了”。
充滿眷戀的愛意,是這本散文集的靈魂。賽飛深沉地愛著故鄉(xiāng)的小島,以及小島上樸實的居民。在這些關于愛的敘寫中,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就是《流言中的無人島》,而其中最可愛的人,則是這篇散文所寫的蝦米囡。從半歲大的時候開始,這個可愛的寶貝就坐在圓木桶里,自己跟自己玩,一天又一天,“凡是有人從她前面經(jīng)過,她都會興高采烈一陣子”,像是從永無鄉(xiāng)來到人世的潔白色的精靈,揮著透明的、折射著太陽光的翅膀,“仰著臉,伸著手,小屁股一欠一欠想起來”,仿佛是張開雙臂請求抱抱的精靈。但是,島上的男人女人們忙于生計,“她的目光隨著人們匆匆而過的雙腳漸漸黯淡。等到下一個身影從前面走過,又手舞足蹈起來,好像從來不知道失望”。在無人島,蝦米囡的身上閃著純潔生命的光芒,為她所生活的世界帶來了快樂和希望。她時常咧開嘴巴,總是努力抬起雙手,“像小蟹舉起不成氣候的鉗子,笨拙地往虛空里捏”;撿地上東西的時候,“蹲下去很熟絡,站起時,小屁股先翹起,往往一頭栽下”;“踮腳疾走的過程中忽然停住,綻開燦爛的微笑,……他還沒學會三心二意,所以先停住,笑了,笑好了,再走。”透過這種細膩而平淡的文字,我們仿佛看見了那個坐在不遠處靜靜看著蝦米囡的賽飛,也強烈地感受到了她那充滿愛意的目光。如果不是懷著深切的愛意,作者怎么能看得到那平常而美好的瞬間呢?
賽飛曾經(jīng)這樣描述茶葉的殺青過程:“升騰而走的是淋漓的元氣,退去生硬和青澀,變得合規(guī)、深沉、持久,朝氣蓬勃不再?!痹谶@份冷靜的體察之中,多了一份歲月的醇香、冷靜,愛也漸漸沉淀下來,變得更為深沉、細膩。賽飛的文字是冷靜的、平靜的,也是深沉、細致的,就仿佛殺青之后的茶葉。
賽飛的文字中,有著對文化和歷史的思考。西方的海洋文明——希臘文明和愛琴海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搖籃。作為侵略性、冒險性的象征,海洋是《奧德賽》中的希望與苦難,也是《魯濱遜漂流記》故事發(fā)展的動力源;是普希金《致大?!分凶杂傻某休d體,也是《老人與?!分小坝矟h精神”的見證者。
然而,中國東南沿海地帶的海洋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與西方的海洋文明并不相同。在賽飛筆下的南田島或其他小島上,中國的海洋文化體現(xiàn)著其特殊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反映著“島人”的生活哲學。賽飛筆下的海洋文化,既依賴海洋,又熱愛土地。中國的海島,就是海陸交接的矛盾體,根深蒂固的中原文化,讓中國人將存在感寄托在腳踏實地的耕耘,而非寄托于神秘而兇險的海洋。但是,海洋又實實在在地吸引著島人,使他們在對“大陸”的頻頻回望和戀戀不舍中,揚起了風帆,開始了遠航。這種矛盾,讓他們“身是島,海是心”,在海中生存,卻注定要返回土地,海洋是戰(zhàn)場,土地是家鄉(xiāng)。
賽飛筆下的海洋文化,既熱愛冒險,又向往家園感。他們有著“不羈的生活方式與神情,浪跡海港,靈活,愛大海,愿意冒險,快活”。但是,也“一定有無數(shù)次的擊打、摧毀,讓他們備受驚嚇與絕望,形成島上帶有痛覺的歷史與記憶”。他們就是這樣,在漂泊感和脆弱感中,又如此地向往家園,“島民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多少年來,在夢中一直流浪,努力尋找著回家的路”,可是“每一次望見她在依稀處,山一程,水一程,千回百轉(zhuǎn),就是無法抵達”。在《必須經(jīng)過的橋》、《從海水里打撈的文字》等篇章中,作者對這種矛盾而熱烈的情感有著充分的表述。
賽飛筆下的海洋文化,它既低調(diào)內(nèi)斂,又雄心勃勃,就像那些出海遠航的水手,就像那些敢冒險的“解葉子”。低調(diào)內(nèi)斂的時候,他們好像海洋中隨著波濤起伏的一葉扁舟,一切全都依賴著脾氣讓人摸不透的海洋,將信仰寄托在宋王廟、天后宮、江心寺等等這些神化的地方,堅持著祭祀的傳統(tǒng);但是,當“誰主沉浮的心態(tài)一上來,放眼四周,萬水歸海,腳下皆是魚蝦之輩”,他們便相機而動,叱咤風云,成了海上的弄潮兒和主宰者。
在《從海里打撈文字》一書里,賽飛融入了愛的深情,注入了對故鄉(xiāng)生存方式的文化思考。讀著這些既感性又知性的文字,仿佛在經(jīng)歷一次特殊的讓人流連的美妙旅程。前面是大海,浩瀚無邊,氣象萬千,而身后,則是一座座珍珠般的島嶼,更遠處是魂牽夢繞的大陸,是“島人”最后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