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李 需
月亮靜下來,在天際,尋找河流的影子;
屋脊靜下來,在塵世,尋找風(fēng)的腳步;
我靜下來,在深處的歲月,尋找一個人,從時間縫里漏下來的那一聲輕輕的、微微的
——嘆息!
夕陽下的村莊,是一幅簡約的勾勒。該亮的地方亮,該暗的地方暗。
巷道里,那個奶孩子的母親,撩開一小塊的白,就生動了一座村莊的寂寞。
院落上,母親曬了一天的豆醬,像另一種暗。但,站在遠(yuǎn)遠(yuǎn)處,我也會和風(fēng)一起聞到它濃郁的香味。
最后,村莊在夕陽“砰然”滑落的瞬間,就會一下子亮出來:
一柱一柱炊煙的旗幟!
樹的站立,只有一種姿勢。
而我,卻用各種姿勢站立——站成樹的形態(tài)。
一片片葉子的唇,都在承納著陽光和遙遠(yuǎn)的雨意!
之后,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是否也就成了樹的每一部分?
天邊,油菜花開成一抹,極細(xì)極淡的那種,像誰放在那里的一條黃紗巾。
緊挨著的是一片麥田。一片綠色的水,汪汪的,在陽光下閃爍、飄忽。
接著,又是一片更大的油菜花,鬧哄哄的像在集會。讓人目光不忍碰觸。仿佛,目光一碰,就碎了,飛了。
一片油菜花,一片麥田;
一片麥田,一片油菜花。
就這么黃著、綠著;綠著、黃著。從天邊鋪下來、鋪下來。
一直鋪向我低矮的、土頭土腦的故鄉(xiāng)!
那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低頭走在鄉(xiāng)路上。
那個人是誰?
天空,道路,冬天的風(fēng)。
那個人,一會兒很重,像一種久遠(yuǎn)的積淀;
那個人,一會兒很輕,像被時間任意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的,一個飄忽的影子。
大太陽出來時,那個人,一下子就不見了。
那個人呢?
在旅途,或不在旅途。
我回頭看了看被拉至很后面的村莊,突然就想起兩句著名的唐詩來: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愛過土地、河流、山脈,再愛你的鳥鳴、露水和草木。
愛過房屋、炊煙、道路,再愛你的歲月、日子和月色。
愛你靈魂里的純凈,愛你骨頭上那一點點的光芒。
愛時光漏下的一聲微微地嘆息。
站在近處愛你。你秀發(fā)飄逸,在一馬平川的故鄉(xiāng),多像我美貌的姑姑!
站在遠(yuǎn)處愛你。你蒼茫裹身,在雪花彌漫的故鄉(xiāng),我的胸中始終都燃著激情的火焰!
愛上山坡散落的一群羊,是誰漂白的思念?
愛上黃昏里的一頭牛,是誰沉淀在生命里的記憶?
愛過你布谷聲里那個濕潤的早晨,再愛你秋霜里那一片柿葉的紅。
愛那沉重的轱轆,還在遙遠(yuǎn)的風(fēng)里吱吱地響。之后,迎春花開得一抹一抹,春天了,靜靜鋪展的故鄉(xiāng),像誰畫在那里的一幅畫?
推車的人,在久遠(yuǎn)的鄉(xiāng)村土路上,泊著。像時光不經(jīng)意間留下的一點擦痕。
偶爾,這小小的擦痕也會漸漸放大。大到陽光明亮的夏天,那個人,弓著身子,亦步亦趨。
這樣的造型古典、粗獷,散發(fā)著蕩氣回腸的味道。
最后,我還想說的是,他到底使了一種什么樣的魔法?
這個推車的人,推著,推著,就把那個夏天推遠(yuǎn)了;
這個推車的人,推著,推著,就把自己推沒了。
如今,站在時間里的只有風(fēng)。
風(fēng)吹一次,我的心口就會疼一次;
風(fēng)吹兩次,我的心口就會疼兩次。
放下流水,放下遠(yuǎn)方的兒女;放下道路,放下田野一穗玉米的重量;
放下骨頭縫里吱吱作響的聲音。
放下一頭牛的哞聲,放下半夜的月色和一陣一陣的咳嗽;
放下五谷雜糧,放下日子和時間。
放下牧羊的鞭子;
放下劈柴的斧頭;
放下一場風(fēng)里的晃動;
放下一場雪里的凜冽。
放下剛剛?cè)纪臓t火,放下眼睛里燃燒的火光,和最后的一點藍(lán)焰……
之后,你在時間之外的黃昏,站在河岸。像一尊蒼茫的雕塑,或者,僅僅只是一處廢棄多年的舊碼頭。
夜來了。我望見一河的星星,爬上岸,走到天上。
我不知道,你是最亮的那一顆,還是最暗的那一顆?
河流吐出帆影和碧空,時間在歷史中停頓了一下。
一座村莊沒有停頓。
它跨過歷史和無數(shù)的瞬間,走進(jìn)了另一個世紀(jì)第十三年的夏天。
陽光綻放,燦爛明亮。
一位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她的孩子,像村莊一幅暖色的動畫。
她打開了這座村莊的小歡喜。
沿灘的幾處燒瓦窯,向河流吐出它刺鼻的怪味和濃稠的黑煙。
屬于村莊的只剩下幾只鳥兒厭煩的啼鳴;
只剩下一只蝴蝶在飛。
我看到的那個男人,懷抱著另一塊天空,跳下長途汽車。
他邁著急匆匆的步子,向那位懷抱孩子的女人走去。
此時,一座村莊就這樣安靜下來。
時間在這個夏天,匆匆而過。
如果時間能夠向前推移,村口一棵樹,一定還和時間一起站著。
黃昏遼闊。
時間像碎了的鳥鳴,有一聲沒一聲。
如果時間能夠再向前推移,村口一棵樹,一定還和歲月一起站著。
黃昏依然遼闊。
歲月如一件古老的陶罐,閃閃爍爍,發(fā)著一些若有若無的光。
如果時間能夠推向遙遠(yuǎn),村口一棵樹,一定還和母親一起站著。
一場風(fēng)在吹,一場雪在落。
我不想虛談她的愛,更不愿言及我所有的感恩。
我只想再次回到那遙遠(yuǎn),天天,都能撫摸到——一個人溫暖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