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春林
宋代刻本書籍曾以鮮明獨特的風格給后代留下深刻印象,開卷撲面書香氣不僅體現(xiàn)在其“紙堅刻軟,字畫如寫”上,集實用與審美于一體的版式設計理念同樣得到后人的文化認同。從版本學角度來看,不同時期刻印行款字數、版式規(guī)格的差異,常??梢援斪靼姹緦W家區(qū)別版本的依據。但版式設計的獨特性及其前瞻性,對于后代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同樣有著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甚至對我們今天的版式設計工作也有一定借鑒意義。然而,有關宋代刻本書籍版式風格介紹的著述不少,卻很少有學者對此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探討。本文即期通過版式數據統(tǒng)計、文獻分析,對宋代刻本書籍版式的多元化、實用美觀的設計理念及其對后代的影響進行深入淺出的探討,從而使我們更為全面地了解宋代刻本書籍的版式設計。
清人葉德輝《書林清話》云:“宋板書,行少者每半葉四行,行八字;行多者每半葉二十行,行二十七八字至三十字不等?!盵1]按古人所謂板書半葉(頁)即為今人一頁來看,宋刻本書籍版式設計中行格并無統(tǒng)一的標準,每頁行數介乎四行到二十行不等,每行的字數也根據行數的不同而多有差異。不過,粗讀這句話我們可能會被誤導,我們可能會認為每行字數隨每頁行數的增加而增加。事實上,葉德輝的這句話主要得益于好友江標的《宋元本行格表》。有學者論及其中宋本的行款特征時說:“以每頁十行、十一行、十二行最多(每半頁十行者占四分之一以上),但十行本中以每行二十字為最多,三十字者為巾箱本。經統(tǒng)計,似可說,宋刻本以半頁十行行二十字為最多?!盵2]這個結論曾經顛覆了宋版往往每頁20行行20字的說法,也大致指出了宋本行格的特征。不過,這個結論所述并不準確,江標《宋元本行格表》所收每頁10行的宋本書籍確實占了宋本總量的1/4以上,但10行本中并非以每行20字為最多。據筆者統(tǒng)計,忽略個別每行字數不統(tǒng)一的書籍,《宋元本行格表》中10行宋本共計263種,而每行20字的宋本只有59種,每行18字的10行宋本卻有71種。此外,每頁9行的宋本10種、11行104種、12行88種,宋本諸行格書籍中當以9行、10行、11行、12行為最多。與行數既多元又具有突出特征一樣,宋代刻本字數不一。反映到每行來看,字數少則11字,多則32字。開本尺寸大小權且不論,《宋元本行格表》記載宋本書籍每行字數并不一致,但卻以每行18字、19字、20字、21字為最多。據筆者統(tǒng)計數據來看,《宋元本行格表》中18字至21字的宋本書籍占據宋本總量的一半以上。
除去行格與字數既有集中特征又具多元化風格之外,宋代刻本邊欄、版心、書口也頗具多元化特征。宋本書籍以左右雙邊及白口居多,南宋時黑口、四周雙邊的書籍增多。版心部分有魚尾,魚尾上方刻有字數,下方刻刻工姓名,中間多刻卷、書名、頁碼等信息(見圖1)。日本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呂氏家塾記考》:“宋之初,去古未遠,其刊四部之書,以其多出于卷子本,界欄尚是則烏絲界欄之舊,大抵用單邊畫,其非美觀也,則有左右雙邊。宋之南渡,流風既遠,古法幾乎息矣,于是始有四周雙邊。其南宋刻本如岳本《五經》、巾箱本《周禮》、景德本《儀禮疏》及巾箱本《周易》、七十卷本《禮記注疏》,則界用四周雙邊。而秘府《尚書正義》則汴時刻本,則畫以左右雙邊,而修版則多四周雙邊。是四周雙邊固非古法,而左右雙邊,亦未可謂得舊樣也?!犊紭勨攀隆吩疲核伪緹o四周雙邊之書。不知宋中葉已有之,故舉以正之?!蔽覀儚摹端卧拘懈癖怼分幸部吹?,四周雙邊的書籍僅有4種,主要是訪古志,并且主要集中在10行、11行書籍中;至于版心信息內容,刻有刻工姓名及字數的書籍最多,但出版地、卷名、刊刻年等內容也偶有出現(xiàn)在版心;邊欄外則刻篇數內容者居多,也有少量書籍刻有卷數、字數、頁數、出版地等內容??傊?,宋本書籍的版式并不統(tǒng)一,呈現(xiàn)多元化版式風格的同時,又有其較為集中的特點。
圖1 宋本書籍版式設計樣式
宋代刻本版式雖然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設計風格,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則是版式設計中較為集中的特征,這些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行數、行字數及版口、邊欄樣式幾個方面。綜合而言,宋本行格特征告訴我們,1頁10行行18或20字的書籍最為出版界所青睞。當然,筆者是在拋開官修與私修的成本差異、開本大小的差異基礎上得此粗略認識,但這至少說明宋本書籍這樣的設計迎合了多數讀者。有學者曾指出,宋代刻書出版,無論經、史、子、集,也不論官刻、私雕,并沒有一定的款式規(guī)格,至于行格疏密則取決于刻書出版單位或個人的財力物力和崇尚信仰。[3]這種從經濟的角度解釋宋本書籍行格疏密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印刷成本并不完全與宋本版面信息量成正比,理學信仰至少在南宋還沒有得到士大夫群體乃至平民階層的普遍認同,宋本行格的疏密應該與書籍的實用性及宋人的審美趨向相關。
談及宋本書籍的審美,開卷書香氣就是后代人對宋本書籍由衷的審美感受。有學者認為,宋刻每行字數往往多寡不一,是仿古卷子本體式。[4]也或許是這種體式上的原因,使得后代人感受到宋本的書香氣,版口及版心的美學設計理念,也給后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初葉盛《水東日記》云:“宋時所刻書,其匡廓中折行上下不留墨牌。首則刻工私記本版字數,次書名,次卷第數目,其末則刻工姓名以及字總數,余所見當時印本如此?!比~盛見到的宋本版心特征也許并不能涵蓋所有宋本書籍,但卻點名宋本書籍重視版心美感及方便折疊的實用理念。至于宋本書籍的邊欄設計,主要包括四周單邊、左右雙邊及少量四周雙邊。之所以設計邊欄,可能同漢字的書寫習慣、抄本形制乃至農業(yè)民族田畝耕作及其計量思維有關。[5]筆者認為,邊欄的設計一如行格的設計一樣,并非單純地為了仿古體式,更多也具有審美與實用雙向訴求。
在頁面的開本尺寸之內,書籍版面信息多寡關系到“版面率”。宋人在刻本書籍中初定了天頭、地腳、版心等版式規(guī)則,既使得邊欄以內的版面信息占據開本的70%,又實現(xiàn)了版面布局的中和之美。另外,就版面信息傳達效果來看,宋本行格的突出特征也符合宋人的閱讀習慣。除巾箱本之外,宋本書籍大多版框尺寸也不統(tǒng)一,在既定的行格之中字號亦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而是隨著開本大小變化而變化。并不整齊統(tǒng)一的文字尺寸可能與現(xiàn)代書籍標準化排版迥異,但卻符合邊欄限制內文字呈現(xiàn)出的視覺效果,也對宋代文人明視距離內有效獲取版面內容有所幫助。至此可見,宋代刻本整個版式的設計特征雖然并不明顯,但卻集中體現(xiàn)了宋人從實用角度推衍出的審美趨向。當然,豎排版式及蝴蝶裝裝幀風格與漢魏簡牘書型有著不可回避的關系,但宋本書籍版心的設計無疑整合了實用與審美的出版理念。筆者據《宋元本行格表》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江標記載版心內容的宋本書籍共計130種,版心刻有刻工姓名的72種,版心刻有字數信息的有61種,同時刻有刻工姓名及字數的有48種。顯而易見,宋本版心的這些信息兼有刻工工資核算及讀者了解刊刻情況雙重功用,少量刻有出版年、卷名信息的版心更是承擔了方便讀者閱讀的功能。版心上下魚尾型的設計及白口、黑口的設計,既是為了左右頁面折疊方便,也增加了整個版面布局的美感。這些版式設計取向及內容都著眼于宋人的閱讀訴求及審美趨向,對后世書籍出版業(yè)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值得我們今天版面設計者借鑒和學習。
宋代刻本對元明清書業(yè)產生深遠的影響,宋本版式設計中常用的版心魚尾、象鼻及天頭、地腳等內容都被后代出版界所繼承,版面行格除少有界行之外,半頁行數及行字數特征也都被后代沿用。更重要的是宋本書籍開卷書香氣的整體風格大為后代學者推崇,明清士大夫更是刻意追懷宋本書籍仿古風尚。
日本松崎鶴雄曾指出:“大抵雙線白口多宋版。單線黑口,南宋末麻沙本多有之,至元相沿成例。明初承元之舊,故成、弘間刻書尚黑口,嘉靖間多從宋本翻雕,故尚白口。今日嘉靖本珍重不亞宋、元,蓋以此也。”[6]宋本白口指除版心相關信息內容之外,多余板木都要鏟去,印刷出來呈空白;黑口指版心上下魚尾至上下邊欄中心刻有細線或不用剜刻,印刷出來的版心上下部分呈黑線或粗黑條塊。宋人多喜歡白口賞心悅目,黑口刻本較少有出版,很顯然是因為宋人鑲刻版心的前提是追求清雅美觀。黑口刻本較為簡單,故元明多有繼承,嘉靖年間刻本再以白口為珍重,則說明明代出版業(yè)對宋本審美趨向的認同。
當然,明清出版業(yè)摹擬宋本書卷氣風格并不僅僅局限于宋本的版心設計,宋本行格及天頭、地腳版式都被明清出版業(yè)所繼承。宋本書籍以每頁10行者居多,明清刻本書籍也多是以此為摹仿對象。盡管明清商業(yè)刻本書籍為了實際最大利潤增大版面率,并沒有達到每頁10行的標準,但宋代以后士人群體常常以“一目十行”來形容閱讀效率之高,則又說明士人群體中對宋本每頁10行的行格特征普遍認同。此外,每頁10行行18字至20字的宋本書籍,在明清官刻本中也很少見,這主要是因為明清書業(yè)商品化利潤驅使書商增加版面字數減小成本的結果,并不能遮蔽明清出版業(yè)對宋本版式設計諸多方面的繼承和摹仿。比如,明清刻本中天頭、地腳的比例雖然沒有嚴格遵循宋本的三比一,但這樣天人合一的版式設計內容則對明清出版業(yè)影響深遠;明清刻本各行文字都十分整齊似非宋本各行文字參差不齊,但明清刻本文字整齊美觀,是建立在承襲宋本界行及邊欄設計基礎上追求更為高雅的書卷氣。
宋本書籍成為明清士人藏書偏好,也可透視宋本書籍的歷史影響。清人吳翌鳳編著《遜志堂雜鈔》云:“(明世宗)嘉靖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書,尤愛宋時鏤版,訪得吳門故家有宋槧袁宏《后漢紀》,系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先生手評,飾以古錦玉簽,遂以一美婢易之,蓋非此不能得也。婢臨行,題詩于壁曰:‘無端劉愛出深閨,猶勝前人換馬時。它日相逢莫惆悵,春風吹盡道旁枝?!恳娫娡锵?,未幾捐館?!边@里記載朱大韶以婢換書的佳話是否屬實尚在其次,明代士人喜好宋本書籍之心態(tài)可見一斑,清代士人傳播此佳話更可見其對宋本書籍的熱衷。
[1][6]葉德輝.書林清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22, 240
[2]上海大學書籍館學系編.古籍整理與版本[M].上海大學書籍館學系(鉛印本),1983:69
[3]李致忠.中國出版通史·宋遼西夏金元卷[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147
[4]程千帆著.校仇廣義·版本編[A].程千帆全集(第一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49
[5]田建平.宋代書籍設計、插圖及美學特征[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