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宜
詩,靈魂的獨唱,以清冽,純凈的芬芳,溢滿生命之杯,與他人共享?!艺f的是那種珍藏在我們記憶之中的崇高而遙遠的詩,它是地球上所有人類共同珍視的精神瑰寶,眼下正處在瀕臨滅絕之中。
權欲熏心(高校畢業(yè)生的首選是做政府雇員,以便有朝一日躋身“官”的階梯,分享一杯羹),物欲橫流這已無需我多說,“人”這個沉重而脆弱的字眼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異化。艱難執(zhí)著的精神求索山體滑坡似地蛻變?yōu)榱畠r的感官享受。處在這樣一個大語境中的中國詩歌,無論紙質的還是網絡的,能書寫日常小小悲歡的已屬不錯,而多數(shù)是游戲型、炫技型、道德消解型的寫作。詩歌不再以崇高的悲劇意味叩擊人心,也不再以凈化心靈的甘露滋潤日漸干枯、淺薄的人生。它有可能無疾而終嗎?這一提問現(xiàn)在已經不再是一種杞人之憂了。
段光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詩歌作者。他既不是主流話語圈的成名詩人,也不是詩江湖一方版圖的霸主,卻恪守詩人本份,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似曾相識、久已失傳的詩觀景觀。
憂與痛是段光安詩歌作品的主色調。他與中華詩人族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也跟我們的生存體驗、內心感受一線相通 。不同境界的詩人可以有不同的興奮點與創(chuàng)作熱區(qū),或者歌頌升平,以膚淺的樂觀嘩眾取寵;或者孜孜于個人功利,是一條先博得名望、然后待價而沽的道路;或者著意打造唯美的泰坦尼克號,在觸礁之前風光無限、一路招搖;或者從“盛世”中看出危機,從現(xiàn)象中窺見本質,在無光之夜點燃一支支心靈的銀燭。所有這些都有理由存在,誰都有權自由選擇。段光安選擇的是最后一種。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詩集中多的是這樣的詩題:《干旱的土地》、《荒野黃昏》、《雨夜老馬》、《殘狼》、《城市荒丘》、《破碎的自己》、《殘碑》、《枯河古渡》、《戈壁樹根》等等。這一個個悲傷的意象蒼涼,悠遠,殘破不全,跟時下脂濃粉溢、五光十色的舞臺、大紅大紫的流行色、豪宅、嬌娃、寶馬、名家作秀、股市泡沫竟是何等地不同!這是另一個中國。雖不是全部,卻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貧困,荒涼,承擔著歷史的重負,與每一位內心焦憂、有良知和社會承擔的讀者對話。
《枯河古渡》如是開篇:“戰(zhàn)爭已經結束/殘陽的血還在楓林上流/古渡端坐/與枯河相互凝視不知多少春秋”,曾經的清涼、流動與兩岸衣冠如今俱已不見,無聲地警示人們:歲月無常,榮華已逝,對已經擁有的如果不知珍惜,結局必然是“無言于歲月之谷”。《殘碑》更是一首有歷史滄桑感的詩:
一位斷臂老人
冷漠
而風骨猶存
筆鋒
像胡子一樣蒼勁
再激昂的演講
也打動不了他
歷史在他身邊玩耍
只是一瞬
“歷史”延伸到現(xiàn)在已全然迷蹤,不知歸路,“再激昂的演講/也打動不了他”。
段光安選擇這些荒涼、暗淡的意象,不是為了玩味它們,而是說出,為了改變,激勵人們以生的意志去重整山河;而且這些酷烈環(huán)境中的孤單意象本身,就倔強悲壯地存活著。那匹雨夜的老馬“跪著的四腿支撐著/就是不肯臥在泥里”;“一支支白茅的火炬/在春風中抖動/把沙嶺點燃”(《荒原荼火》);“戈壁獰厲的風/把土蝕光/又把沙雕凈/樹只剩根與石共生/刺入石頭/撐裂石頭/ 又緊緊握住石頭/把石頭包容”(《戈壁樹根》);而最讓人震撼的是《螳螂之死》。雄螳螂為了延續(xù)后代,心甘情愿成為雌螳螂的美餐,“身體痙攣著/后腿抽動著/在死的震撼中/萌發(fā)愛的活力/暢飲死就像酒”。這首詩是對殘酷生存法則的新版解讀,寫出了弱小生命體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為物種延續(xù)主動選擇的無法之法,用愛化解了殘忍和悲慘。遠為高級的人類,在特殊情況下,有時也不得不這樣做,犧牲一個,向死而生。
正是這種從苦難中開發(fā)出來的生命尊嚴和倔強,使段光安筆下眾多貧瘠、枯瘦的意象讀來不但不會讓人灰心喪氣,反而會激發(fā)出勇氣、毅力和不屈不撓的樂觀精神。
段光安的詩短小、單純,但小中寓大、單純中寓復雜,較充分地發(fā)掘了語言的聯(lián)想功能。需要注意的是:有限格局中應當包含更豐富、更復雜的信息。這方面他已經有成功的例子,在《阻塞》這首中有這樣兩句:“腦袋已經過了路口/身子還在這邊停留”,信息量可小可大,啟發(fā)人們進行超出“堵車”這一日?,F(xiàn)象的思考,切中有良知和感受力的讀者心中疼痛與焦憂。因而《堵塞》具有更大的美學意義。這種經驗,值得今后進一步發(fā)揚。
孔子說:“繪事后素?!彼厥鞘裁茨兀渴且晃辉娙说奶煨院腿烁癫偈?。段光安樸素、厚重,有詩人的敏感和科學工作者的求實精神,這是一種良好的素質。今后,似應進一步拓開視野,同時在“繪事”上狠下功夫,包括向自己并不喜歡的詩歌風格學習和借鑒。杜甫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這句話對詩人段光安來說也同樣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