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小桂是一路跟著腰鼓隊來到廣場的。腰鼓隊由一男一女領頭,女的敲著鈸,男的打著鼓,兩個后生騎著兩輛摩托緊隨其后。后生一人舉著一根竹竿,上面拉起一道橫幅:熱烈祝賀大富貴洗浴中心隆重試業(yè)。一開始,小桂并不知道這支隊伍要去哪里,還以為他們要一條街一條街地巡游,所以,他并不打算一路跟下去——三歲的波波抱在懷里,著實有點沉。但是波波不愿意,一個勁兒地用手指著腰鼓隊說,看打鼓,看打鼓!小桂指著輕工超市的大門,說,波波,我們?nèi)ツ沁?,爸爸給你買氣球!兒子不買賬,在小桂懷里擰著身子,帶著哭腔說,不,看打鼓,看打鼓!
除了領頭的,腰鼓隊是清一色的老太太,個個都穿著紅綢衣褲,袖口和褲腳都滾了黃邊,臉上化了妝,眉眼里都帶著些喜氣,像是要去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老太太們跟著那對領頭男女鼓鈸的節(jié)奏,扭著腰,打著鼓。天氣很熱,汗水從她們的額上流下來,在搽過粉底的臉上洇開一道道粉溝。腰鼓隊穿過航空路,轉過東正街、永陽門,又從府前大道穿過,一路加入了不少看客。場面看上去越來越熱鬧,波波也顯得越來越興奮,但小桂卻聽出了這鼓聲的變化:開始的時候,鼓聲像是在布吉鐵路橋上聽到的火車汽笛聲,響亮,火熱,大地震顫;現(xiàn)在的鼓聲,則像是斜陽下老牛的哞叫,低沉,滯重,暮色蒼茫。從縣委家屬院門前經(jīng)過時,腰鼓隊里走在后面的兩三個老太太趁著領頭的沒注意,偷偷從大院側門溜了進去。其實小桂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幾個老太太一直在左顧右盼,尋找著開小差的機會。還有幾個老太太自顧和同伴聊天說笑,手上的鼓槌還在敲著,卻早已輕飄無力。其他人也漸漸沒了熱情,擦汗的擦汗,出神的出神。領頭的那一男一女好像察覺到什么,不時朝后面張望一下,隊伍的鼓點就猛然亂響一陣,還不等領頭的調整好節(jié)奏,后面的老太太們就又松懈了下來。小桂想,到底是上了年紀,又一路敲打了這么久,城里人,也不容易啊。
腰鼓隊在廣場站定,領頭的從腰間解下一支大喇叭,嗚里哇啦地喊了一陣,三十多號人的隊伍就由二字長蛇陣迅速排成整齊的正方形。老太太們強打起精神,鼓聲重又變得雄渾激越。但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腰鼓隊失去了興趣,廣場上圍起的一個個人圈吸引了他的視線。小家伙這里望望,那里瞅瞅,廣場上的燈光在他的小眼睛里蕩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兒子踢著小桂的小腹,說,爸爸,走,走!小桂抱著兒子來到扭秧歌的人群外,老太太們手中五顏六色的扇子和滑稽的舞步讓兒子樂得呵呵直笑。但是不到幾分鐘,兒子又開始踢他了,爸爸,走,走!他抱著兒子,妻子挽著他的胳膊,一家三口在印臺山下的廣場上趕起了場子。
現(xiàn)在,小桂一個人坐在地下商場旁邊的石凳上,遠遠地看著妻子和兒子,想著心事。在城里住一晚,這主意雖然是臨時決定的,但無論怎么看,都好像事先早有預謀。那么,是誰策劃的呢?好像是妻子。帶兒子到城里來玩的計劃,不就是妻子提出來的嗎?但也好像是他自己,至少,他在潛意識里是有這個想法的,要不然,平白無故的,他們怎么就會把身份證帶在身上呢?想了一陣子,小桂又把前面的念頭全部推翻了。都是因為兒子。要不是波波在兒童樂園玩得太開心,要不是他們從兒童樂園出來得太晚,回村的最后一班中巴車把他們丟在了縣城,他和妻子兩個又怎么會奢侈到做出這樣一個重大的決定呢?想到這里,小桂看看遠處滿臉幸福的妻子和歡欣雀躍的兒子,在石凳旁丁香樹灑下的暗影里,無聲地笑了。他覺得自己有些快樂,一個小時前和服務員之間的爭吵,在這時的他看來,無非就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服務員是個臉上長著些雀斑的女孩??催^了他們的身份證,女孩說,押金,兩百塊。小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什么?女孩正在用一種粉紅的指甲油涂著指甲,頭也不抬地說,聽不懂英語還聽不懂普通話?押金,兩百塊!小桂一時接受不了,問,押金也要這么貴?嫌貴?嫌貴你就別來呀。女孩仍舊輕描淡寫。小桂有些惱火,妻子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胳膊。他忍了忍,朝柜臺里扔進去兩張百元大鈔。女孩填好收據(jù),連同鑰匙往臺上一丟,妻子上前拿了。他們剛剛轉身要上樓,聽見女孩在身后說,鄉(xiāng)巴佬!聲音很輕,但又分明像是想讓他們聽到。小桂這下實在是按捺不住了,猛地折返身沖到服務臺前,吼著說,你說什么?小桂聲音很大,嚇得波波哇哇大哭。女孩沒事人一樣,抬眼向天,說,你聽到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沒說。像是一拳打在棉花袋上,小桂有些泄氣,又有些不甘。他猶豫著,終于鼓起勇氣,狠狠對女孩說,告訴你,我是從深圳回來的!女孩這下終于笑了,笑得臉上的雀斑都跟著顫動起來。她說,從深圳回來的?從深圳回來又怎么啦,還不是連酒店都沒住過?有本事,你別從深圳回來呀!小桂一下子噎住了,妻子趕緊上前拉住他,把他拽上了樓梯。
妻子和兒子又轉到了一個跳街舞的圈子外。圈子里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后生仔,一只音箱,還有幾只運動包。后生仔倒立,空翻,下一字,走霹靂步,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陣喝彩聲和唿哨聲。兒子從妻子懷里下來了,像一頭從圈里放出來的小牛犢子,興奮得在地上撒著歡兒地跑,一轉眼就把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撞翻了。小姑娘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桂看見妻子忙不迭地上前去,想要把小姑娘扶起來,小姑娘不肯,雙手在臉上胡亂抹著眼淚,又一下一下地在水泥地上拍打著,邊哭邊喊著爸爸。旁邊一個趿拉著拖鞋穿著大短褲和花短袖的中年男人,正鼓著眼瞪著在一邊呆站著的兒子。兒子怯生生地朝著妻子退去,一直退到妻子腿邊。妻子轉身,把兒子按倒在膝蓋上,狠狠在兒子的屁股上扇了幾下。小桂跳了起來,朝著他們的方向跑去。這時,中年男人已經(jīng)把小姑娘從地上拉起來了,邊走邊對著妻子喊了一句什么。小桂趕到時,兒子還在號啕不止。小桂一邊抱起兒子,一邊問妻子,他說什么?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臉,輕輕笑著說,沒什么。小桂逗兒子,波波乖,波波不哭,爸爸帶你去買冰淇淋。兒子立刻破涕為笑,說,冰淇淋!我要吃冰淇淋!
如果沒有這一晚,小桂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縣城公園下面的廣場會這么熱鬧而且龐雜。他的腦子里回憶起他到過的南方的廣場。官井頭、石巖、布吉、龍華、大嶺山、長安,那些廣場或大或小,一到晚上,滿滿當當全是人,但節(jié)目大同小異:唱歌,射氣球,跳交誼舞,街舞,溜冰……好像就這些了。在印臺山腳下的這個廣場上,除了這些,還有更多他從未在南方的廣場上看到過的節(jié)目。廣場西北角,有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正在說快板;挨著老頭,有一個中年漢子在表演馴狗??盏厣狭⒅鴰字稽c著火的鐵環(huán),兩條叫不出品種的狗一前一后矯健地從火環(huán)中穿過,博得觀眾陣陣掌聲。登山臺階邊的臨時戲臺上,端坐著一幫票友,吹拉彈唱演得正歡。正中是位身著一襲白衣的清瘦老人。老人白須飄飄,手勢舒緩有力,唱腔渾厚圓潤,聽上去像是豫劇——此地與河南交界,豫劇比較流行,本地土生土長的楚劇反倒受了冷落。
隨著兒子的指點,小桂把他抱到了馴狗的人圈外。兩條狗已經(jīng)來回鉆了好幾次火環(huán),兒子還是看不夠,手指著那兩條狗,在小桂身上一躥一躥地說,看,狗狗,狗狗!兒子稚氣的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兩道淚痕在廣場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這次回家,兒子跟他特別親,他走到哪里,兒子就跟到哪里。妻子說,要不,這次就在家里多呆兩天?他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眼睛,對妻子點點頭——其實他還不知道,主管會不會批他的假。他在廠里是組長,雖說這段時間廠里訂單不多,但在任何時候,他都不敢掉以輕心。半年之前,主管給他配了個副手。副手姓付,叫付平安,但是從他一來,小桂就感覺自己的位子不是那么平安了——付平安是主管的親戚,主管把他安插到小桂身邊,目的不言自明:在將來的某一天,讓付平安取小桂而代之——不光是工友們都這么說,一直不怎么受主管待見的小桂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想在家里多陪陪兒子,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決定了不再延假,在假期結束之前回到深圳。
就剩下這么幾天時間了,他得珍惜和兒子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兒子很淘氣,但他一直不怎么舍得打他,只有那次——去年,妻子帶著兒子到深圳玩,兒子一進超市,就把化妝品柜臺上的美白霜拂得地上到處都是,跌碎了好幾瓶——實在把他惹惱了,他才對兒子動了手。那一次他下了蠻力,把兒子的小屁股抽得通紅,一直紅了好幾天——不光是紅,摸上去,還有一種軟軟的暄,像發(fā)好的面那樣暄。為這事,妻子都流了好幾天眼淚??墒墙裉欤拮釉趺匆矂邮执蚱鹆藘鹤??就為兒子撞倒了那個小姑娘?兒子是無意的;就算是有意的,也不該這么粗魯?shù)貙λ?。大不了,對小姑娘的爸爸,那個穿著大短褲花短袖的城里人道上幾句歉也就夠了,有必要用懲罰兒子這種方式來消解那個城里男人的不快嗎?城里人,城里人又怎么了?
城里人。當小桂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心里涌上來一股復雜的情緒。他忽然想去抽支煙,就把兒子交給妻子,自己到廣場邊的小店里買了一包煙,在說快板的人圈外找到一個石凳,坐下來,點起煙。他有煙癮,但為了省錢,他盡量控制著,一般只是在下班后,在工友們互相敬煙的時候給別人遞根煙,自己也順便抽上那么一根兩根,在家里或是一個人獨處時,他很少抽煙。煙霧升騰,他一不小心被嗆了一下,差點被嗆出淚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十多天沒有抽煙了。他自嘲地笑笑,透過繚繞的煙霧,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穿著大短褲的中年男人,臨走時對妻子說的那句話。說的是什么呢?他蹙起眉頭,凝神苦想。鄉(xiāng)巴佬——那個雀斑臉服務員壓抑著但又分明著的罵聲又在他的耳邊響起。這個中年男人,是不是也對妻子這么說的呢?妻子是個善良本分,又特別能夠隱忍的女人,她不肯告訴他,一定是怕他不開心。他開始為自己剛才對妻子的抱怨自責起來,遠遠地看著妻子和兒子,夜色下,他的臉竟隱隱地有些發(fā)起燒來——不止是對于錯怪了妻子的自責,還有對于妻兒關心不夠的自責。妻子很長時間沒有添置新衣了,身上的衣服還是他們結婚那一年他給她買的,不光款式早就過時,顏色也明顯地暗淡了。兒子身上的衣服也還是去年在深圳時去東門童裝城買的,小褂有些短,涼鞋的鞋邊也已經(jīng)發(fā)皴開裂——很顯然,這都不是典型的城里人打扮。
現(xiàn)在,小桂開始后悔起自己今天的決定。有必要嗎?縣城里有的是出租車,即使租車回去,也要比這樣劃算得多——至少,他不用為了找一家便宜的旅館去和那個滿臉雀斑的服務員吵架,也決不會有廣場上的這些煩惱??墒?,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了這樣一個草率的決定呢?他思索著,身子猛然一抖——煙屁股已經(jīng)燒到了手指。他觸電似的把煙頭甩開,又點上了一支。是自己想過一把城里人的癮,想看一眼城里的月亮。想到這里,他的嘴角浮上來一絲苦笑。他來過很多次縣城,但那都是在白天。白天的縣城,是光鮮的,也是邋遢的,喧鬧的。城里的夜晚,是怎樣的呢?他很想看看。這樣的想法,在他心里已經(jīng)埋藏很久了。他在城里沒有親戚,所以,也一直沒有機會在縣城過夜;恰好,趕上了今天這樣的時候。那輛提前幾分鐘返回鎮(zhèn)上的鄉(xiāng)村巴士,給了他一個在縣城逗留一晚的無比正當?shù)睦碛?。錯過了今晚,他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找到這樣的借口——除非,他能像村里的包工頭趙老六一樣,在縣城的濱河花園買套房子,做個真正的城里人。潛意識里,他覺得妻子也是這么想的。
買房?這個熟悉的想法又一次從心里浮了上來??h城的房價三千一平方米,他曾經(jīng)暗自盤算過,父母,他和妻子,還有兒子,這個五口之家至少需要一百個平方米的房子,才勉強住得像個樣子。一百個平方米,三十多萬,這不是一個他可以拿得出來的數(shù)目。他也考慮過按揭買房,但是,一想起在他身后虎視眈眈的付平安,他就一點勇氣也沒有——要是哪一天,他被付平安取而代之了,他拿什么去還買房子欠下的貸款?他當然不會冒這樣的風險。還是等到哪天掙夠了三十萬再說吧——可是,等他有了三十萬以后,房子又該會是多少錢一個平方米呢?他苦笑。到了那一天,說不定縣城的房價也像深圳現(xiàn)在的房價一樣高了。深圳現(xiàn)在的房價究竟有多高呢,他偶爾從報紙上看過,有時說一萬多,有時說兩萬多,他不太關心。對他來說,深圳的房價就像發(fā)生在伊拉克的爆炸,離他的生活太過遙遠,他當然不會去關心。他只關心那些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比如說,下個月能領到多少薪水,食堂的回鍋肉怎么又漲了五毛錢。但是,去年妻子到深圳,臨走時,兒子舍不得回去——深圳好玩的地方太多了,不說海洋世界和動物園,單是大小梅沙和市內(nèi)的那些免費公園,也讓兒子收獲了不少歡樂。他突然對妻子開了個玩笑,說,別回去了,咱們在深圳買房安家吧。話一出口,妻子像看怪物一樣地盯著他;而他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買房?在深圳?這簡直是一個比天方夜譚更加天方夜譚的笑話。
兒子在深圳的那一個月,讓小桂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此前,兒子一直跟著妻子呆在鄉(xiāng)下老家,只會用方言說一些簡單的句子,當然,這跟他們交流也是夠的。就是兒子不開口說話,從他的表情和舉動,妻子也能猜出兒子的想法。但是,兒子的這種能力讓他無法與其他的小朋友正常交流。他還記得,那天在筆架山公園的魔幻城堡,兒子拿著一把玩具槍,對他旁邊的一個小朋友說,你玩,你玩!那個孩子當然聽不懂兒子的方言,他愣愣地朝兒子看著,然后,轉身飛跑著離開了。兒子呆呆地站在一邊,半天回不過神來——他一定非常失望。當時,小桂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兒子不會說普通話,融入不了深圳孩子的世界。有很多從內(nèi)地來的孩子,在深圳上幼兒園、上小學,幾歲的小家伙,普通話說得比他們這些來深圳闖蕩多年的大人還要地道。在送妻兒回家的那一剎那,他的心里也萌生出了這樣的想法:把兒子留在深圳上幼兒園。但是很快,這樣的想法又被他自己消滅了:真這樣的話,除去幼兒園的學費和妻兒的生活費,他每個月的工資還能剩下多少呢?
一支煙又抽完了,煙屁股差點兒又燒到了手指。小桂站起身來,揉了揉因為久坐而硌得有些疼痛的屁股。腦子里這一陣子的天馬行空,使得他的視線脫離了妻子和兒子。他用目光搜尋著,終于在戲臺下面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戲臺上的清瘦老者,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換成了兩個身著戲服的年輕演員,一個武生,一個花旦。武生在臺上翻著跟頭,花旦輕舞水袖,唱: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男子打仗在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兒子看著臺上演員的戲服,張著嘴呵呵地笑;妻子聽著戲,臉上也有些笑容,但這笑容看上去,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妻子一直把兒子抱在懷里,顯然是怕把兒子放到地上后,又闖出什么禍來。小桂環(huán)顧四周,廣場上仍然熱鬧著,一個個人圈依舊里三層外三層,圈子里的人和圈子外的人,看上去都很享受——里面的人享受著演的樂趣,外面的人享受著看的樂趣。偌大的廣場上,看上去只有他一個人心事重重,也只有妻子一個人小心翼翼。城里的夜晚……這是何苦呢?他用力地揮揮手,像是要驅趕掉這越聚越多的煩惱。然后,他緩步向著戲臺走去。
在路上,他和一個小青年迎面撞了一下——應該說是擦了一下更準確。小青年留著長發(fā),嘴上叼著煙,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2辽矶^時,他感覺到自己大腿的一側有些異樣,但是這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一切又迅速回復正常。他摸摸口袋,手機在,錢包也還在;再扭頭看那小青年,已經(jīng)揚長而去了。憑經(jīng)驗,他能夠猜到這個小青年的身份。在深圳,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了。很多工友都怕他們,他卻不怎么怕。倒不是因為他當過兵,有些身手,而是他覺得在這些人面前,實在不應該有理由害怕。在深圳的公交車上,有好幾次,當這些人的行動就要得逞時,都被他及時阻止了。在雁田,他還曾經(jīng)協(xié)助步行街的治安巡防隊員抓到過兩次小偷。按理說,他對這類人是敏感的,但是今天,他卻有些大意了。
他在廣場上站定,目光尾隨在小青年身上,緊追不舍。小青年繞了一個圈,又從另外一個方向拐到戲臺下面,踅到離妻子不遠的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身后,背對著妻子。他朝妻子走去,兒子看到他了,大聲朝他喊,爸爸,爸爸!妻子對他笑笑,張開胳膊,要把兒子遞過來。他把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指指妻子前面的小青年。妻子扭過身去,那個梳著大背頭的干部模樣的男人正聽戲聽得入神,腕上的手表在夜色中閃閃發(fā)光。小青年在男人的身后左右盤桓數(shù)步,從他襯衣的長袖里亮出了一把細長的鑷子。妻子緊張地回過頭來,因為害怕,她的臉色有些發(fā)紅。他朝妻子笑笑,低頭到她耳邊,輕聲說,別怕,看我的!
確實沒什么好害怕的。在東莞,在深圳,他都沒有怕過,回到自己的縣城,難道他還會害怕這種小蟊賊?別說只有這一個,就是再來兩三個,真要動起手,他也未必會落在下風。他悄悄朝前走了幾步,看準時機,要出手了。他仿佛看見自己的手腕已經(jīng)像閃電一樣落下去,準確無誤地環(huán)扣在小青年的手臂上,動作迅捷而優(yōu)美;小青年回頭,臉上的肌肉因為驚恐而有些扭曲——但是,還沒等到他出手,他的胳膊卻被誰猛地帶了一下。他惱怒地回過頭去,看到的卻是妻子那張漲紅了的臉。他不滿地甩開妻子的手,轉過身時,小青年已經(jīng)跑開了。邊跑,還沖著他打了個飛吻。妻子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回旅館的路上,月亮從樓頂爬上來;兒子伏在他的肩頭,已經(jīng)睡著了。他歪著頭看了一陣子城里的月光,問妻子,為什么不讓我抓住他?
你沒看出來嗎,那個男人是個城里人。月光底下,妻子的臉看上去是那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