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距今30年以前,是在我成為小說家之前,不如說,是在我腦袋里毫無寫小說念頭的時代發(fā)生的事。那是真人真事。我那時在東京國分寺市的車站南口一幢小樓的地下室里經(jīng)營著一家爵士酒吧,面積約15坪(約50平方米),一隅放著立式鋼琴,周末常常舉行現(xiàn)場演奏會。我欠了一身的債,工作又辛苦,但老實說,這些都不在話下。我才二十五六歲,只要愿意干,再怎樣也不覺得累,更不以貧窮為苦。從早到晚工作時可以盡情地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僅此一點便覺得足夠幸福了。
國分寺靠近立川,所以酒吧時有美國大兵不期而至,盡管為數(shù)不多。其中有個非常安靜的黑人,他大多時候是同一個日本女子相伴前來。那是個苗條的女子,年齡大約26歲。我不知道兩人究竟是戀人還是朋友,不過看起來也許更像摯友。我對他們記憶猶新,因為即便冷眼旁觀,兩人的距離感也令人心生好感——既不纏綿親昵,也不客套見外。他們靜靜地喝酒,小聲而愉快地交談,聽著爵士樂。他不時把我喊去,要我播放比莉·荷莉黛的唱片。嗯,只要是比莉·荷莉黛,啥曲子都行。
我記得只有一次,他聽著比莉·荷莉黛的歌哭了。夜已深,幾乎沒有其他客人。那次他是獨自一人,還是與那個女子一道,我已記不清了;播放的是比莉·荷莉黛的哪一首歌,我已印象模糊??傊诎膳_角落的座位上,用兩只大手捂著臉,肩膀顫動,低聲啜泣。我當(dāng)然盡力不將目光投向那邊,在稍遠(yuǎn)處干著活。比莉·荷莉黛的唱片播完后,他靜靜地離席,付賬,推門而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一年多過去,就在我差不多快把那個黑人大兵忘掉的時候,常和他一起來店里的女子忽然現(xiàn)身了。那是個雨夜,當(dāng)時店里同樣很閑,客人寥寥無幾。她一個人,穿了件雨衣。至今,我仍然依稀記得當(dāng)時下著雨,以及她雨衣的氣味。
她坐在吧臺前,望著我的臉莞爾一笑,道了聲“晚上好”。我也回了一聲“晚上好”。她要了威士忌,我調(diào)好遞給她。隨后她告訴我,那個黑人大兵不久前回國了。每當(dāng)他懷念留在故國的親人,就來我的店里聽比莉·荷莉黛的唱片,他很喜歡我的店。她仿佛留戀不已似的,對我說了這些。
“前幾天他寫信給我,”她對我說,“讓我代他來這里聽聽比莉·荷莉黛?!闭f完,她嫣然一笑。我從唱片架上挑選了一張比莉·荷莉黛的老唱片,放到轉(zhuǎn)盤上,然后將唱針輕輕地放在聲槽上。黑膠唱片真是個好東西,讓人覺得在播放它時我們所做的一連串動作,與周遭形態(tài)各異的種種營生溫柔地聯(lián)系在一起。有朝一日黑膠唱片竟會落伍于時代,是當(dāng)時的我連想也沒想過的。不過這么說的話,我同樣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小說家,一天天老去。
比莉·荷莉黛的唱片播完后,我抬起唱針,將唱片裝入封套中,放回架上。她將杯里的威士忌一飲而盡,起身離席,宛如為奔赴外部世界做特別的準(zhǔn)備一般,小心翼翼地穿上雨衣。離去時,她說:“承蒙關(guān)照,謝謝啦。”我無言地點頭,然后說:“也謝謝您?!苯酉氯ピ撜f什么才好,當(dāng)時我想不出來,沒有詞語涌上舌尖??峙挛耶?dāng)時該說兩句鄭重其事的話,說兩句能表明心跡的話。可是歷來如此,每逢這種場合肯定不會有妙語浮上腦際。這當(dāng)然遺憾,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許多別離就意味著永別。因為當(dāng)時未能說出口的話,將永遠(yuǎn)無處可說。
直至今日,每當(dāng)我聆聽比莉·荷莉黛的歌曲,便常常想起那個安靜的黑人大兵,想起那個心頭思念著遙遠(yuǎn)的故土,坐在吧臺一角低聲啜泣的男人,想起他面前那杯威士忌中靜靜融化的冰塊。還有那個代他前來聆聽比莉·荷莉黛唱片的女子,想起她雨衣的氣味。然后,想起過于年輕、過于靦腆,因而不知畏懼,尋覓不到妙語將所思所想送達(dá)別人內(nèi)心,幾乎束手無策的我自己。
如果有人問我:“爵士是怎樣一種音樂?”我只能這么回答:“這就是爵士啊?!睂ξ襾碚f,爵士就是這樣一種存在。雖然定義太長,不過說實話,關(guān)于爵士這種音樂,我沒有比這更好的定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