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在清華研究院學習的吳組緗選了劉文典的六朝文學課。在學期作業(yè)中,吳組緗貶斥駢體文是“涂脂抹粉的娼妓文學”,這惹怒了劉文典。素來張狂的劉文典大筆一揮,給了79分。而學校要求每門80分才能領取獎學金。雖一分之差,獎學金卻是無緣了。不過,劉文典也給了吳組緗“余地”——如果改弦更張的話,可以改分數(shù)。當時的吳組緗家貧如洗,妻兒的生活都指望他每月的獎學金。沒想到,年輕氣盛的他根本不買先生的賬:“這樣的分數(shù)有什么價值?這樣茍且做人有什么意思!”斷了經(jīng)濟來源的吳組緗干脆中斷學業(yè),另謀出路。
“文革”期間,吳組緗夫婦都受到了劇烈沖擊。他自己成了“牛鬼蛇神”,被關進牛棚。妻子多次受到摧殘,一度精神失常。然而,在軍宣隊召集的一次座談會上,吳組緗卻無所畏懼,照樣大鳴大放:“想起這場革命,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不少“棚友”都說他“不識時務”,勸他“改邪歸正”。他卻不予理會,反倒樂呵呵地說:“這就是我的原始感覺啊!”
后來,吳組緗日漸享譽文壇與學界,每日訪者盈門。一名外地學者將自己編的一本清代學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的選注本呈上,想請吳組緗題簽。吳組緗讀過之后,認為編得太差勁,沒有出版的必要。那名學者不死心,吳組緗便下了逐客令:“你對紀昀的看法并不妥當,所選的篇目也不理想,這個書名我堅決不題。”一家出版社約吳組緗為《歷代小說選》撰寫前言,由于個別問題還需要窮原竟委,吳組緗故而遲遲沒有動筆。出版社方面一再催促,都被吳組緗頂了回去:“要么不寫,要寫就要給人以營養(yǎng)?!币淮?,吳組緗應一位編輯之約寫了一篇談《三國演義》的論文,編輯從外國讀者的角度著想,將文章改寫了幾處,回寄過來,吳組緗卻說:“這已不是我的文章了,不要署我的名字?!闭撐陌l(fā)表后,編輯部寄來稿酬一百元,這在那個年代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吳組緗卻如數(shù)退回,說:“我寫的稿沒有用,不能收這稿費?!?/p>
在魯迅文學院講《紅樓夢》,吳組緗總是全神投入,十分精彩。他提出,賈寶玉與林黛玉在感情史上有決定性的一次交流,就是寶玉挨賈政的棒子后,黛玉去探望。這次交流,是寶玉向黛玉的徹心交代,而黛玉也聽懂了。說到這里,吳組緗竟然憤怒起來。原來,越劇《紅樓夢》竟然將情節(jié)順序顛倒了,將黛玉在怡紅院吃閉門羹,與寶玉生隙這一場,放到了寶玉挨打之后?!皩氂穸家呀?jīng)向黛玉說了,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黛玉怎么會再對他生疑?這是個大大的錯誤!”吳組緗如是抗議。
如今,吳組緗已告別人世。然而,從一個個活生生的片段里,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這位老輩學人的風采與風骨。幾十年來,他始終恪守自己的尺度,為世人立下了一道人格的標桿。他有原則而自潔,有勇氣而傲然,有見解而不群,這樣的尺度不因人而變,不因事而變,不因時而變。也正因為如此,這樣的尺度可歌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