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直想“逃”,母親說:“你去哪,我也跟你去哪,別想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
小村不大,就幾十戶人家,小時候熱鬧,越長大越寂寞。孩子們羽翼未豐,17歲一過,就一個個似鴨子般“撲嗒撲嗒”扇動著翅膀往城里飛。許多大人似乎也感受到城市的繁華,都跟著“逃”了,我隔壁的段叔叔段阿姨就帶著兩個兒子“逃”到了深圳。每到過年回家,他們總會打扮光鮮地來我們家串門兒,一身皮衣皮鞋,加上一頭燙染的頭發(fā),讓爸媽的布衣布鞋迅速黯淡了下去。
他們一走,父親的面子就掛不住了:“趕明兒我出去,一定比他們掙得多!”話一出口,他的心已經(jīng)往村外走了很遠。于是,不管是在田間地頭閑聊時,還是別人來我家串門間,父親總會冷不丁地打聽有沒有外出的機會。就在他這般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機會終于來了。
介紹人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在廣東省東莞市的某個廠里當(dāng)工頭,正好需要人手,父親十分欣喜。可廠里沒有母親能做的活,于是,母親委屈地給我打電話:“我是一定要跟你爸一起去的。呆在家,守著那些棉花田,誰來打藥,誰來施肥?”
一星期后,母親打電話給我的語氣好些了:“那邊廠里還需要個做飯的。”
于是,父親帶著母親開始了他的“逃離”之路。父親是興奮的,他特意把那些拔不完的白發(fā)全染黑。已近天命之年的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的同時,還充滿了斗志,他夢想著能像那個遠房親戚一樣,做上三年五載也能混個包工頭。彼時回鄉(xiāng),他定是趾高氣昂,讓鄰居刮目相看。
那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在深圳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離東莞并不遠,可以隨時過去看他們。這樣想著,我也就安心了不少??墒?,不到一個月,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幾乎是哭著說:“你爸在廠里干活,那里做飯的人已經(jīng)找好了,我在另外的親戚那里住,離你爸有幾十里地……”
母親和父親不同,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恐慌,語言不通,她也無法和別人交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在電話里聽到這些的時候,心疼得無法呼吸。當(dāng)天,我就向單位請假,匆忙趕往東莞。
當(dāng)遠房親戚把我?guī)У揭粋€陌生小鎮(zhèn)上,指著一個飯館說:“你媽就在那?!敝灰娨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洗菜。我跑過去,從身后輕輕地抱住她,眼淚止不住地流。
晚上,我陪母親睡在潮濕昏暗的小房子里:“媽,回家吧!”母親嘆息一聲:“那你爸怎么辦?”我說:“我明天帶你去看他,你們一起回家?!蹦赣H喃喃道:“那要看你爸的想法?!蔽夜钠鹩職獾溃骸皼]關(guān)系的,我來和爸說?!蹦且煌?,母親始終拉著我的手放到胸口,沉沉地睡著了。我聽著房外的打罵聲、機器轟隆聲,怎么也睡不著。許多個夜晚,她也一定如我這般無法入睡吧!想著想著,又有淚水從我的眼角滑落。
若非無路可走,母親是決然不會給我打電話的。
第二天,我?guī)е赣H去了父親所在的工廠。正逢父親上完夜班吃早飯,有人把他叫出來,我看到了一個眼里充滿血絲、端著飯碗的男人,碗里稀拉地剩著幾片青菜葉子。我鼻子一酸:“爸,你就吃這個?。俊备赣H臉紅了,嚷嚷道:“你們來做什么啊?”我知道,父親是羞于讓我看到他落魄的處境。
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我對父親說:“爸,你供我讀大學(xu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能力來照顧你和媽了,只要你倆健健康康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你們過得不好,那我也沒法安心工作?!?/p>
聽完我的話,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說什么。我知道,為了讓我安心工作,他一定會回家的。
第二天,父親整理好了行李,來與母親會合,火車將他們帶回了老家。
父親與母親這次“逃離”只有短短一個月,除去來回車票和一些花銷,不僅沒賺,還虧了,母親為此嘮叨了許久。但我是懂父親的,他身上有許多高貴的品質(zhì),勤勞、質(zhì)樸、正義、勇敢,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且不怕苦,只可惜,他年華漸老。
現(xiàn)在,他還在那個小村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偶爾打電話回家,父親還是會試探著問我城里的生活。爾后,他又會自言自語:“嗯,其實,我和你媽在家也挺好的,村里比城里空氣好,也不愁吃不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