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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文學回憶

      2013-12-29 00:00:00李歐梵胡志德明鳳英
      上海文學 2013年4期

      明鳳英:兩位都是中國文學方面的專家,都曾在我的母校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qū)UCLA教過中國文學,近年都離開美國學術(shù)界定居中國大陸或港臺地區(qū)。李歐梵教授近年“搖身一變”,成為文化評論家和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家。胡志德教授(Ted Huters)除了學術(shù)之外,也投入了中國文學作品翻譯項目。

      我很幸運,跟兩位學者有近距離的學習經(jīng)驗,見識兩位對文學的熱忱和風范,耳濡目染,受益匪淺。

      長期以來,李歐梵教授選擇采取“邊緣人”的角度,從事文學、文化評論、寫作,視野寬廣,很少停留在一個定點上。他說自己拒絕媚俗,把自己的書房叫“狐貍洞”,讀書心得成書叫《狐貍洞書話》。所以有人說李歐梵是“文化他者”、“多元文化主義者”,網(wǎng)上甚至封他為“雪山飛狐”。

      胡志德教授在香港上過小學,后來回到美國讀書,成為西方漢學專家、教授。早期研究錢鍾書作品,今年以晚清研究獨創(chuàng)一局,對文化思想、理論思潮也有獨到的見解。他的治學風格可以用“專精嚴格”幾個字來概括。對照于李歐梵的比喻,可以算是“刺猬”的風格吧。

      胡志德:李歐梵的治學風格,大約可以形容為從“外面”的角度來看事情。比如從“西方”的角度來看中國,從屋子外面往屋子里看?!昂偂辈荒喑梢?guī),跳來躍去,跟“刺猬”緊抓不放的習性,正好相反。刺猬遇事,打死不放手,堅持一個定點。如果要比較,大概可以說,狐貍見機行事,刺猬緊追不舍。

      李歐梵:要我說我自己,就是什么都做不好,興趣太廣,跳來跳去。胡志德做學問就精密得多了,中西并用,詳實細致,是真正的學者。你看他的晚清研究,從細處著眼,引申到大議題,真的很厲害。

      明鳳英:王德威先生說,李歐梵“凡事用心,凡事不在意”,“能開風氣不為師”。胡志德的興趣也很廣,比如政治、歷史、音樂、旅行,甚至房地產(chǎn),都有一套,但在做學問上,他確實比較像刺猬,喜歡深挖細節(jié)。

      胡志德:在美國學術(shù)界,可能刺猬風格的學者多,狐貍學者少。

      李歐梵:像我這樣的人,在學術(shù)界確實比較少。王德威最近要編一本英文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又指定我一個新任務。他讓我寫“張愛玲在香港”的部分,用小說的寫法來寫文學史,張愛玲怎么從上海到香港,怎么到租界,雙城記啊。而且把我的小說也放進來,完全是另類的寫法。

      明鳳英:或許也能帶出不少好東西,擺脫政治正確性和學術(shù)尺度的限制。中國研究領(lǐng)域里的問題,常常是比較棘手的。兩位的專長和風格結(jié)合起來,或可別開局面?

      胡志德:狐貍和刺猬各有強處,也各有弱點。比方說,我有一個同事,研究的領(lǐng)域是天津。他做田野調(diào)查,時間段設(shè)在1970年。他在天津找到了一位老人,這老人對19世紀90年代的每一件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的同事很傷腦筋,說,這位老先生說的都很有意思,但對我來說沒有一件有用處。對一個狐貍來說,這些東西簡直是求之不得,可以大大利用。所以,做狐貍有做狐貍的好處,刺猬永遠沒法運用那些“天上掉下來”的寶貴資料。

      李歐梵:我們?nèi)硕荚赨CLA待過。1990年代初在洛杉磯的那段時間,對我來說,非常特別。我尤其懷念明鳳英你們那群博士生。

      明鳳英:我在UCLA跟您念博士。您離開UCLA之后,胡志德接手您的工作。1990年代初,洛杉磯的華人文化電影圈子也是臥虎藏龍的地方,中國城隨便吃個飯都能碰到熟人。

      李歐梵:我不喜歡洛杉磯,不喜歡開車,對洛杉磯的很多事情不習慣。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跟UCLA的每一個學生關(guān)系都很特別,有不少友情的交集。加上當時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機遇,反而和學生、朋友相濡以沫,友情深厚。

      校園是我的天堂,一到校園,我就高興起來。而且,我的辦公室隔墻就是南加州有名的音樂廳,Royce Hall,很多有名的交響樂團的演奏都是在那里錄制的。從我的辦公室,穿過走廊一扇門,可以從后門直接摸到音樂廳里,很浪漫。有人說我永遠活在“故事”里,完全對。

      我在芝加哥大學的時候,教的學生多半是博士生,上課方式很隨性,跟一般大學課程不一樣。芝加哥大學很重視理論教學,我自知這方面底子不夠,只好拚命惡補,旁聽同事的課。在那里,研究生和教授平起平坐,沒有等級之分,很自由隨意。到了UCLA,情況完全不一樣了,我要獨當一面,有五六個博士生。后來孟悅、陳建華、許子東也來跟我念書。還有外圍一批來訪的學者和朋友,汪暉、北島,我在芝加哥請來的訪問學者劉再復、黃子平、李陀。洛杉磯文化圈還有一大群像阿城、胡金銓、吳天明那樣搞電影的,真是熱鬧。

      胡志德:我在李歐梵之后到UCLA去教書,也帶了十幾個博士生。他們畢業(yè)以后,散布在美國各大院校教書,都很有成就。美國西海岸的學術(shù)氣氛自由開放,華裔移民多。

      明鳳英:那時,李歐梵老師比較像我們的朋友,跟我們看同樣的書,想同樣的事情,聽同樣的演講。后來,看到你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跟學生們談“失敗的尊貴性”(Nobility of Failure),引用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銘言“失敗,再失敗,失敗得好一點”(Fail, fail again, and fail better)。我想學生一定很受啟發(fā)。

      李歐梵:我現(xiàn)在比以前懂得教書,研究生、本科生的課我都比較有把握。以前不行。我在香港中文大學開了一堂課,本來想叫Serendipities(巧合),但是中文不好翻譯,只好叫Re-Connections(重遇),請了十幾個學者來班上演講,也請了胡志德。大家隨興而談,互相交流。學生都受到啟發(fā),訪問的學者也很開心。

      最近我在意大利著名理論家和小說家翁波特伊柯(Umberto Eco)的一本小書上,發(fā)現(xiàn)Serendipity 本來是一個科學的說法,伊柯把它用在人文領(lǐng)域,比如哥倫布在尋找中國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這種偶然的巧合,是意想不到的。又比如說,我原來想研究中國歷史,后來卻跑到文學的領(lǐng)域來了,別開一枝。中國有兩句話說,柳暗花明又一村,無心插柳柳成蔭,也都是這個意思。這種事情是常發(fā)生的,一個人想研究這個,卻出乎意料地讓研究的過程引到另一個領(lǐng)域。以前我并沒意識到,只是自己這樣實踐著。

      我認為我們搞人文研究的,學習的范圍要廣一點。說不定會出其不意地突然發(fā)掘出一個有意思的東西。

      明鳳英:跟李老師念研究生的時候,課堂里常有神來之筆,突然有個學者來訪、突然老師引申出新的研究課題,確實很新鮮,也很能帶動學習的熱忱。當然有時候我也有點跟不上,暈頭轉(zhuǎn)向的。

      李歐梵:這個方式的缺點是可能碰上了有意思的東西以后,興趣一下子就又消失了,不能繼續(xù)。長處是有新意,creative一點。有時候能找到一些有創(chuàng)意的東西,可是我經(jīng)常就撒手不管了,希望別人能接過去做。

      明鳳英:您開了一扇大門,就不管了,“狐貍”遁了,是嗎?

      李歐梵:有時候是這樣。我在哈佛的時候,變本加厲,干脆搞一個中國文化研究系列,每個月請人來講。學校沒有經(jīng)費,我還是自掏腰包搞。我有一個口號:Anything goes,but China-watching. 翻譯成中文來說,就是:萬事皆可,但是不談當代中國政治。吸引了很多人來,每次活動結(jié)束之后,大家一起去附近一個泰國餐廳喝啤酒、吃飯。每次都有一大群人,聊到晚上十點、十一點。我的錢就都這樣花掉了,但是值得的,大家都很高興。

      這是我創(chuàng)造的個人傳奇。我覺得越有爭議性越好。我的個性不適合參加一個特定的團體,你叫我放棄文學,我是不會的。我們可以用新的方法、新的理論,但是必須很扎實地做。

      明鳳英:你覺得這種風格被別人了解、欣賞嗎?

      李歐梵:我基本上完全看自己的興趣,不太考慮其他人喜不喜歡,是非自有公論。

      這樣是不是不負責任呢?也許有一點??墒?,我覺得在體制內(nèi)工作,常常到了某一個程度,就必須把自己抽離開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的興趣太廣,比如古典音樂、看老電影、讀各種小說、寫專欄,簡直一發(fā)不可收拾。所以,現(xiàn)在我把香港的幾個專欄都辭掉了,跑到臺灣的中研院來,每天努力看書,要寫出一篇“有刺猬性的”、扎扎實實的研究文章。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每天弄到很疲勞。我老婆看了都嫌煩,說我自討苦吃。

      我現(xiàn)在研究晚清翻譯的問題,比如林琴南和Rider Haggard。我專找林琴南翻譯Haggard的那些荒僻的題材來做,比如非洲的題材。林琴南把King Solomon’s Mines(《所羅門的寶藏》)翻譯為《鐘乳獨髏》,非常有趣。但我發(fā)現(xiàn)研究這些題材,要下很大的功夫。越是這種二流作家的作品,越是難做,沒有現(xiàn)成的學術(shù)材料,也沒有參照材料系統(tǒng)(reference works)。

      所以,如果你訪談我,弄一個很嚴肅拘謹?shù)念}目,我就沒辦法了。跟我的個性不合嘛。隨便聊最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冒出火花。Serendipities,靈思巧合,最有意思。

      明鳳英:您那時候?qū)懶≌f《范柳原懺情書》,也是隨性所至,冒出來的火花嗎?

      李歐梵:寫《范柳原懺情書》,完全是因為香港。1997年6月30日,香港友人陳清僑帶我去參加香港立法會前面的一個游園會,然后梁文道拿來很大一塊布,讓大家留言。我靈機一動,寫下“張愛玲到此一游”幾個字。后來我想,不如用張愛玲的筆法,寫個《傾城之戀》的續(xù)集,弄成一篇后現(xiàn)代的小說。你想,范柳原和白流蘇結(jié)婚,后來一定要離婚,對不對?他們離婚多年以后,范柳原又后悔了,想見見白流蘇。你看,這多有意思。

      但是我不會寫小說,怎么辦?我就跟香港《明報》的馬家輝說,我想用情書的方式來寫篇小說試試。馬家輝說,你會寫嗎?我說,不會。馬家輝說,那你先寫幾篇出來看看,但不能太長,香港人不看連載的東西。寫得太長,就失去效果了。后來,我碰到臺灣《聯(lián)合報》的編輯,是一位詩人,他說李歐梵你這個辦法不錯啊,你寫吧,我們給你登。結(jié)果我寫完,差點成被告——張愛玲那個出版社要告我。雖然正本小說里,我只用了張愛玲的兩三句話,但因我用了范柳原的名義,他們要告我抄襲,這在法律上是成立的。以前聽說有人用過同樣的手法寫《飄》(Gone with Wind)的續(xù)集,結(jié)果被告,罪狀成立,還要賠錢哪。后來,他們沒有告我。你知道為什么?是看我以前的岳母聶華玲的面子。你看這種事情,好玩吧。

      明鳳英:這就是您說的serenpidities,靈思巧合吧。

      兩位都跟香港有特別的緣分,李歐梵尤其對香港鐘情,李師母也是香港人。胡志德小時候住在香港,博士論文的材料也很多是在香港找到的。

      李歐梵:啊,我的那種香港情結(jié)啊,很動心,很尖銳(poignant),但絕對不是完全快樂的,有喜有悲,還有點感傷(sentimental)。我1970年第一次到香港,短短兩年的時間,把我的眼界整個打開,改變了我的一生。

      胡志德在香港住過,胡志德會懂。1970年,我剛從哈佛畢業(yè),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一到,就喜歡上香港了。我當時感覺,香港的味道就是我要的味道。

      明鳳英:什么味道?

      李歐梵:不中不西的味道啊。你看“窩打老道”(Waterloo Road),哈哈,街名翻譯成“窩打老道”是什么東西嘛?我那時候又不會說廣東話,多好玩啊,覺得當時的香港怪里怪氣,整個有“錯位”(anachronistic)的感覺。這種東西對我特別有吸引力,那種半頹廢、半衰落的調(diào)調(diào),一下子把我的眼界打開了。

      明鳳英:胡志德小時候住在香港,對香港有這種感覺嗎?眼界是否也讓“半頹廢”、“半衰落的”香港打開了呢?

      胡志德:我小時候住香港,是因為我父親是飛行員。他的航空公司在香港有基地。九歲的時候,全家跟父親搬到香港。我一到香港,就很喜歡,覺得那里特別自由,每天自己坐渡船過海去上學,只要花幾毛錢跳上公車,哪兒都能去。

      明鳳英:是美國帝國主義勢力發(fā)展的年代吧?

      胡志德:我的家庭其實不能算是“帝國主義”的勢力范圍。我父親是飛行員,不是官方人員。他參加飛行工會,屬于“技術(shù)性工人”,只是薪水比一般工人高。我們當然也去美國俱樂部(American Club)玩,但不算傳統(tǒng)“帝國主義”系統(tǒng)里的成員,美國領(lǐng)事館在香港的國慶慶?;顒?,一般也不邀請我們。

      李歐梵:是啊,飛行員是有工會的。

      胡志德:1950年代,我家住香港的時候,家里有一個阿姨,南京人。她丈夫是福州人。南京阿姨管打掃,福州丈夫燒飯。平常他們就是穿白上衣,黑長褲,就像張愛玲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里的阿姨一樣。

      這個南京阿姨常常對我跟我弟弟大聲說一句話:達思尼亞,達思尼亞!我們不懂中文,她不懂英文,相處了好多年,一直搞不懂她的意思。后來我在史丹福上大學,開始學中文。有一天突然明白了,原來南京阿姨說的是“打死你呀”!

      李歐梵:她要打死誰?

      胡志德:打死我跟我弟弟。過了那么多年,才知道她原來想打死我們。

      我們飛行員家庭都住在香港本島。在香港,我們過的生活跟美國完全不一樣。我和父母剛到香港,因為房子的緣故,在淺水灣大酒店住了幾個星期。那時淺水灣大酒店大概有二十幾個房間,三四層樓,不大,我們吃飯、見客、游泳、做功課都在那里。

      后來我學了中文,讀到《傾城之戀》,發(fā)現(xiàn)淺水灣大酒店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晚上在自己的房間里打電話、看月亮的地方。那里房間不多,每層十個上下房間,只有三四層。這個酒店后來在1970年代中,被拆掉了,現(xiàn)在的淺水灣大酒店是后來重蓋的。

      《傾城之戀》里面那堵有名的墻:“有一天,我們的文明坍塌了……”也在那兒。我知道是那堵墻,我在那附近住了四年,很清楚。

      明鳳英:《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對流蘇說的原話是:“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p>

      李歐梵:那堵墻在哪里?

      胡志德:下次到香港,我?guī)闳タ础R欢ㄊ悄抢?,沒有別的墻。其實也不是墻,就是一壁山,水泥糊起來。

      明鳳英:一堵墻能成為大陸、臺灣、香港三個地方讀者的共同文化記憶,也是個異數(shù)吧。

      胡志德:不止三個地方的記憶,還有我這樣的“老外”。

      明鳳英:那時候住在香港的外國人,都是什么樣的人呢?張愛玲書里,寫過印度人、巴基斯坦人、混血兒海外華僑等。

      胡志德:我的父母從美國到香港,完全是為了賺錢。他們想存錢蓋一棟自己喜歡的房子。我父親在香港工作了四年,我們小孩上學、家用開銷一概由公司補貼,福利很好。薪水幾乎完全沒有動用,四年后全數(shù)帶回美國,我父母用這筆錢,蓋了一棟很漂亮的房子。

      在當時的香港,這樣的美國人不少。他們對中國文化未必有什么興趣,或甚至沒有任何興趣,只是被公司派到國外,賺夠了錢就回國,或者被公司再派到另一個地方去。

      我小學是在香港的英文學校念的。老師們都是英國來的,在香港小住幾年,然后被調(diào)到其他地方工作,非洲之類的地方也有可能。西方有這樣的人,喜歡到處旅行,在不同的地方工作,香港是他們很喜歡的地方之一。

      可惜這些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多半不大,也并不覺得中文有多重要。那時,香港的外國人幾乎都不會講中文,做生意的人更不懂中文。當然如果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又另當別論。比如傳教士的小孩,當然可能會說一些中國話。后來這些人很多都成為中國研究專家。

      李歐梵:你就是其中的一個。

      胡志德:我十三歲那年,和家人住在清水灣大酒店的那段時間,因為還小,每天都覺得無聊,沒事的時候就在旅店大廳晃蕩。有一天看見一本旅游指南,講香港歷史,鴉片戰(zhàn)爭,還有香港是怎么形成的之類。我覺得很有意思,原來在這個小小的地方,發(fā)生過這么多事情。

      那時香港報紙上,每星期天都有《三國演義》的漫畫連載,但我看不懂,很想多學一點??上?,香港的外國學校里沒有任何中國文化或歷史課。英國殖民時代,中國的東西一點都接觸不到。

      后來回到美國上中學,歷史課上寫的論文都跟中國有關(guān)系,我對中國文化越來越感興趣。上了大學以后,決心好好學中文。

      李歐梵:原來你對中國的興趣是這樣開始的。

      胡志德:小時候在香港,我弟弟、父母好像對香港文化沒有太多感覺。但是我記得很多小事:街道上的聲音和味道、粵劇的節(jié)奏、小孩互罵的字眼,都是很鮮明的記憶。

      李歐梵:你在什么學校上學?

      胡志德:我上過三個學校。第一個是淺水灣外邊的小學,后來上英皇佐治五世學校(King George V),第三個學校是拔萃中學。當年,英國殖民地學校除了本地學生外,都要招收幾個白人小孩,表示他們的“國際性”。法國著名小說家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的自傳體小說《中國北方來的情人》(The Lover)也有類似的法國殖民地背景。小說里的那個法國女孩和一個中國男人談戀愛。這女孩在法國殖民地越南念書,學校里的學生都是上層社會的越南人或中國人,她應該也是學校里那種少數(shù)的“國際性”的學生吧。我很熟悉這種氛圍,一眼就看出來了。

      明鳳英:1970年代的香港到底是什么樣子?

      李歐梵:我跟你們講,1970年代的香港太好玩了。那時候的香港,有左派,有右派,還有美帝國主義派……右派做國民黨的統(tǒng)戰(zhàn),左派做共產(chǎn)黨的統(tǒng)戰(zhàn),我們這些華裔中國人夾在中間。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中國現(xiàn)代史的時候,用三本教科書,一本是哈佛的費正清教授(Fairbank)寫的,一本是臺灣李守孔的著作《現(xiàn)代中國史》,還有一本是大陸出的,范文瀾的《中國近代史》。三本一起用,上課就讓學生來個大辯論。只有在香港才有可能做這種事。我的眼界一下子就被打開了。

      那時候我的思想有點激烈,特別反對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但對于“文革”卻并不狂熱。

      胡志德: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在大陸的人不能出來,臺灣人、海外華僑也不能進去。西方世界那些“China watchers”(中國通)的研究組織都聚集在香港,窺視打探中國大陸的動向,希望探得一些蛛絲馬跡。香港一水之隔,可以看到一些從大陸“流”出來的小道消息,還有些參考消息之類的秘密文件,也有各式各樣的報紙出版,五花八門很熱鬧。美國新聞處也在香港設(shè)有辦公室,向中國人宣傳美國有多好,有多棒,幾乎有壓過英國殖民勢力的趨勢。美國新聞處底子里當然是和美國情報系統(tǒng)互通聲氣的。美國領(lǐng)事館,可想而知,也有臥底的情報系統(tǒng),比如CIA美國情報局之類的。三教九流,非等閑之地。

      李歐梵:那時,我參加了香港一個社會運動,堅決支持中文和英文并列法定為香港的官方語言。 最后,議案通過,我們的努力成功了。

      胡志德:香港是多元文化社會,有當?shù)貪O民,有從上海、廣州和世界其他地方來做生意的,有政客、商人、本地人、外國人,還有各種不同階層的人。文化上,可以算是很多元的。

      李歐梵:我在美國就跟他們說,你們講的那種多元文化,根本是閉門造車,跟香港和新加坡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

      胡志德:“二戰(zhàn)”以后,英國人自顧不暇,完全沒法治理香港這些殖民地。我有一些英國跟亞洲種族混血的學校里的朋友,都慢慢跟美國文化靠攏,因為英國還是比較貴族氣,比較保守,不太接受這些混血的殖民地后代。

      我這些混血朋友就跟我們美國年輕人混在一起,覺得美國文化比較包容,愿意接受他們。他們并不是背叛英國,而是英國不要他們。所以,美國還是有他厲害的地方,把他們都吸引過去。慢慢地,這群人在香港就形成了一個小圈子,還有那些葡萄牙人也喜歡跟我們美國人在一起。

      明鳳英:1970年代,你還住在香港嗎?是不是已經(jīng)回美國上學去了?

      胡志德:那時候我在美國念書,住校。因為是飛行員家屬,每年暑假都有免費機票,可以從美國回到香港看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當律師,在社會上有一席地位。我大學時開始學中文,一開始我的父母不懂,覺得學中文未必能幫我當上律師,所以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一直到1972年2月,尼克松訪問中國,我的父母才說我有眼光。

      1965年,越戰(zhàn)爆發(fā),美國參戰(zhàn)以后,我對美國產(chǎn)生反感,決定以后不要住在美國了,想到亞洲發(fā)展。當時年輕,想法很極端,認為美國那么討厭,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就是要想法子離開美國,到香港或亞洲發(fā)展。如果有機會就到香港工作,也很不錯。

      我有一個大學同學,他爸爸1940年代在上海的美國輪船公司工作,做業(yè)務代理。1949年后,他的公司派他轉(zhuǎn)移到香港,后來一直留在那里。這位同學知道我對中國有興趣,就請他父親安排,介紹我去見一些香港的生意人,比如花旗銀行、保險公司的主管,談談他們在香港的生意經(jīng)。

      我跟這位同學的父親談了以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方式,主要是進出高級餐廳旅館、喝酒、賺錢, 跟中國歷史、文化也沒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不是我想過的生活。從那時開始,我就放棄了做生意這條路,跑到學術(shù)的路子上去了。

      李歐梵:香港是一個殖民社會,各種勢力、各門各派的知識分子都在那里。對我來說,那真是好玩極了,你中午可以跟右派的人吃飯,晚上可以跟左派的人吃飯。我過的就是那樣的生活。我有一個老朋友在美國新聞處當編輯,辦《今日世界》,告訴了我很多事情。

      明鳳英:您一定聽過不少內(nèi)幕新聞吧?

      李歐梵:你一定不知道,張愛玲翻譯的英文小說,也是我這位朋友為她張羅的,主要還是為了要讓張愛玲賺一點稿費。你們都知道張愛玲翻譯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 著名的美國學者和作家卡羅斯·貝克(Carlos Baker)為那本書寫的序文,就是我翻的,也是朋友給我找的“賺外快”的工作。你想想,我的翻譯跟張愛玲的翻譯放在一本書里,這是我何等的榮幸!你能想像那時候的香港是個什么樣子嗎?臥虎藏龍之地?。?/p>

      《老人與?!纺莻€版本現(xiàn)在有人找出來了。所以,我美國新聞處的這位朋友不無感嘆地自嘲說,“沒錯,我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但是,他還是做了一點事情啊。

      所以,我覺得文化上的事情,不能用政治正確的概念,一竿子打翻。文化生產(chǎn)的過程,絕對復雜,不能只看表面。你不能把CIA美國情報局當成美國。要是沒有麥卡錫(McCarthy)那種人,哪里有張愛玲?這才是真的歷史啊。

      胡志德:歷史的過程很復雜的。

      李歐梵:那時候,還有很多浪漫有趣的故事。有一個美國年輕女郎在美國領(lǐng)事館任職,多年以后在哥倫比亞大學跟我重遇。她跟我說,Do you know that I had a crush on you?(你知道嗎,當年我暗戀過你?)先前有美國新聞處的朋友告訴我這個事情,我還不信。我說,你們別開玩笑,哪有那么回事。我在香港那兩年,跟這些美國人都很熟的。

      胡志德:事隔多年,得知當年不知情的浪漫的往事,也不錯。

      李歐梵:那個時候的香港什么人都有。我樂得很,根本不想離開。

      出版界也是奇人輩出?!睹鲌笤驴返目偩庉嫼杖耸俏业呐笥眩闹趾芏冒姹局畬W,尤其對現(xiàn)代文學的版本之類的。我從他那里學到很多東西。

      還有已故世的曹聚仁,魯迅的門徒,我也見過。他在一次飯局上,跟我大談魯迅寫的“黃詩”。真是很過癮的一段時間,當年的香港對我來說,簡直是天堂。臺灣太閉塞了,大陸又進不去。那時,我后來芝加哥大學的同事David Roy正在研究郭沫若,參考書全都是在香港買到的。后來David Roy成了美國芝加哥大學古典文學教授,翻譯出《金瓶梅》的英譯本,這是很巨大的工程,很重要的成就。他把他一箱現(xiàn)代文學的藏書都送給我了。

      胡志德:1970年代初,我在香港找到上海版的《圍城》,很難得。在皇后大道東街上有一個小書店,門口只擺一個小攤子,叫博文書店。

      我小時候住香港,最怕皇后大道東。因為那條街很臟,有很濃的味道,窮人也多。每次我父母開車經(jīng)過皇后大道東,我和弟弟嚇得立刻把頭埋在后座椅子上,不敢看窗戶外邊。要等車子開過那里,我們才敢爬起來,從后窗往外邊看一眼。

      1972年,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到香港做研究,暫時住在那棟有名的“重慶森林”建筑里。我想我一定要克服以前對皇后大道東的心理障礙,就故意跑到皇后大道東去走一趟。結(jié)果看到一個小書店,門口擺個小書攤子,很小,里面窄窄的,一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全是好書。那個老板個子矮矮的,看見一個老外會看文學書,就走過來,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跟我說,你知道這本書嗎?《圍城》,很與眾不同哦。

      我翻了幾頁,立刻喜歡上了,覺得很過癮。 之前,我讀過夏志清的《中國小說史》。我想,啊,原來這就是夏志清推薦的三個1940年代小說家(張愛玲、錢鍾書、師陀)之一。夏先生很推崇張愛玲的《秧歌》。1970年代初,我在臺灣買了《秧歌》,但沒找到張愛玲其他的書,比如《傳奇》之類?!堆砀琛穼ξ襾碚f,好像總覺得有點意識形態(tài)的影子,不知道哪里不對勁?!秶恰穮s立刻吸引了我。

      那本《圍城》是1949年上海版的,很少有。我讀了又讀,覺得有趣。所以,后來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我就寫了錢鍾書。

      李歐梵:也才有后來的漢學家胡志德嘛。這些1970年代的小故事,太有意思了。這個書店的老板是什么人,你還記得嗎?

      胡志德:記得,他叫王秉章。記得他說讀大學的時候在書店打工,后來畢業(yè)了,自己出來開書店。

      “文革”期間,這些書在大陸不能賣。1949年以后,這些1940年代的中國小說都變得“太小資”了,不少1940年代上海版的書籍就悄悄地流進了香港的書刊市場。1949年后,香港出版過《魯迅三十年集》、《茅盾小說集》、《中國新文學大系》等,都有香港自己的版本,錢鍾書的小說沒有香港版本,只有上海版,但《談藝錄》重印過。

      后來,我每年到香港,都去找這個王秉章,可惜他為了讓書店生存下去,后來改賣教科書了。

      李歐梵:哈佛大學出版社幾年前請我寫一本介紹香港的英文小書,給普通讀者看。這本書應該由胡志德來寫,他知道的比我還多。

      胡志德:那幾年,我父母在香港工作,我在臺灣學中文,臺灣、香港兩邊跑。香港有出版自由,有些刊物很有趣??上?,現(xiàn)在的香港已經(jīng)商品化了。

      明鳳英:香港現(xiàn)在的圖書市場不也扮演這個角色嗎?

      李歐梵:還是不一樣的。劉以鬯從上海直接到了香港。還有葉靈鳳,把他的藏書全部帶到香港,后來成為研究香港掌故的專家。哎,胡志德,你第一次去大陸是什么時候?

      胡志德:不算早,1982年。

      李歐梵:有些漢學學者,比如歷史學者黃宗智(Philip Huang)他們,1970年就去了。

      胡志德:華裔團體比較早。

      李歐梵:華裔學者先去,后來才有美國學者去。那時候到中國大陸去,大家都很好奇。我是后來才去的,和胡志德的時間差不多。

      胡志德:小時候在香港,街頭巷尾都聽得到粵劇。我把它當背景音樂,我也并不是喜歡,反正到處都是這個聲音,聽而不聞。后來我回美國念書,再回香港,乍然聽到,心里很觸動。那種帶著感情又很熱鬧的市井之聲,真是讓我很動心!

      李歐梵:這種感覺,你一定要真的住在香港,才會懂得。我覺得胡志德以后應該用英文寫一些半學術(shù)半文化批評的東西,讓美國學生開開眼界。這些經(jīng)驗都是很珍貴的文化記憶。香港人說有資格做香港人,必須懷念兩種東西:一是粵劇,二是魚蛋和菠蘿包。你懷念粵劇,算是半個香港人了。

      胡志德:我喜歡粵劇,不喜歡魚蛋,我連雞蛋也不喜歡。菠蘿包也不喜歡,我喜歡德國面包。我覺得粵劇比京劇好聽。

      李歐梵:聽得懂粵劇嗎?怕不怕吵?

      胡志德:一點都聽不懂,不知道它講什么。吵是吵,但是里面有一種節(jié)拍,覺得有勁。《帝女花》的歌詞真好。唱粵劇,你要調(diào)動全部的感情。

      明鳳英:香港經(jīng)驗對您們二位,都很特別。

      李歐梵:香港鄉(xiāng)下,有時候會搭棚演戲,鄉(xiāng)村父老就去那個地方看。我老婆子玉小時候入了迷,差一點去當粵劇演員。如果她去演了戲,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明鳳英:您是不是寫過一本介紹香港的書?

      李歐梵:是前陣子,哈佛出版社讓我寫的那本書,叫City Between worlds(《世界文化中的城市》), 用了香港的城市夜景做封面,我覺得蠻俗氣的,大概是考慮市場因素吧。

      胡志德:都一樣?,F(xiàn)在介紹上海的書,大部分都用外灘當招牌。

      人到了某一個年齡,也不是故意的,就會回想過去的事。我看《花樣年華》就不大習慣,覺得跟我知道的香港不一樣。他們說是風格,是形式主義(Mannerism),但是還是不算香港,香港比較軟。

      上海有一些那時候香港的味道,但上海另外還有一些硬件。

      李歐梵:什么硬件、軟件?

      胡志德:硬件,比方歷史建筑、人文活動。軟件,比方香港那些山和水。

      你讀過Emily Hahn的China to Me(《我眼中的中國》)嗎?講1940到1941這段時間的香港。寫得很不錯,值得看。另外我讀到Michael Ondaatje寫的Running in the Family(《家族特征》),是斯里蘭卡的故事,書里那些人物讓我想起張愛玲《連環(huán)套》里的人物,很有趣。

      明鳳英:我看過一本英文回憶錄,叫Running with the Tiger(《跟老虎跑》),作者是Ansie Lee Sperry,中國人,在香港長大,小時候住在堅尼地道(Kennedy Road),后來到英國念書,她父親突然去世,家道中落,1930年代中期回到香港。后來成為蔣介石顧問W. H. Donald的秘書,有一段浪漫故事。

      胡志德:Ansie Sperry后來跟美國花旗銀行家 Henry Sperry結(jié)婚,婚禮在上海外灘舉行,極一時之盛。

      明鳳英:1920到40年代的上海,有“交際花”這個詞。也許是不太公平的說法,但那時是有一群特殊的時代女性。

      李歐梵:我現(xiàn)在想,可能張愛玲的母親后來也有類似的生活。后來她還去過印度。以后的人看這段歷史,如果只看成殖民的歷史,就太可惜了。其實里面的故事很復雜,很交錯。我早年在香港教的三門課里,一門是中國近代史,一門是俄國革命史。有一個耶魯來的年輕人對俄國革命史也特別有興趣,我們就一起教。還有一門是中西交通史。

      那兩年,我一天到晚跟一幫文化界朋友混。我要離開香港到普林斯頓去的那天,那門中西交通史的課來不及去上,戴天、胡菊人、胡金銓三個人幫我去代課。胡金銓那時候在研究利瑪竇,胡菊人是香港第一才子,戴天在為張愛玲找賺錢機會。我的學生看見三個文化界的“巨星”來上課,都傻眼了。我本來不想離開香港的,但我的朋友都勸我,說普林斯頓大學是好學校,為了以后的前途,還是要先到國外闖一闖。

      對我來說,那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兩年。現(xiàn)在,人家說我搬到香港是因為妻子是香港人,這當然說對了一半,但我跟香港有緣在先。

      現(xiàn)在的香港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的“自由”是你們想像不到的。

      明鳳英:談談當時香港的“自由”氛圍吧。

      李歐梵:1970年代,英國人的政策是不管中國人討論什么,只要不罵女皇,不提趕走殖民勢力,他們就不管。但是,我曾經(jīng)寫了一個標語,把他們嚇壞了。我們學校有一個建筑,叫范克廉樓(Franklin Building),我在我的辦公室門口貼了一個標語:“轟炸范克廉樓”。

      明鳳英:為什么要轟炸范克廉樓?

      李歐梵:反殖民主義啊。我認為英國殖民主義怎么跑到大學里來了,而且是香港中文大學。事實上,當時香港中文大學是英國殖民政府給了錢,讓香港人辦的。我反對的是這個,那是中國人的事嘛。

      我寫了一篇文章,叫《我對于中文大學的看法》,當時很轟動的。我的意思是:香港為什么有兩種待遇?一種是殖民待遇,一種是本地的待遇。我明明是哈佛大學拿的博士學位,從美國回到香港教書,我得到的卻是次等的待遇,沒有宿舍,沒有補給,沒有假期,沒有宿舍家具。而那些二流的殖民者卻享受所有的優(yōu)待。

      明鳳英:覺得不平應該是很自然的。

      李歐梵:滿城都在討論這件事。學校副校長是個英國人,找我談話,說你這樣寫,我會告上去,把你遞解出境。我說,可以啊,你這樣做的話,我會讓整個中文報紙都鬧起來??茨闶艿昧瞬??后來也沒事。

      明鳳英:你把這時候的香港形容為“錯位”(anachronistic)的年代?

      李歐梵:為什么我說是“錯位”的年代?因為香港是英國殖民地,但到了1970年代,已經(jīng)是殖民帝國的末日了。英國人只能維持挨打的狀態(tài),但求基本大局不動就好。1967年香港左派受“文革”影響,發(fā)動一場“暴動”,要打倒英國殖民政府,回歸中國。但失敗了,因為北京當局最后認為時機不對,而且有些左派人士太操之過急了,去丟“菠蘿包”炸彈什么的。這樣一來,反而促使一般的香港民眾第一次有了自省。他們開始想:這里是我們的家,不能隨便被破壞,于是開始有了“香港認同”。

      當時香港的環(huán)境非常復雜。大家都是外來人,有“本地的外來人”,也有“外來的外來人”。我是哈佛回來的,旗幟鮮明,屬于“美國帝國主義”,但又“反美”、反越戰(zhàn)。左派的有些人認為我的政治觀點不夠鮮明,其實我個人的立場是很明顯的自由主義派,加上一點國際主義的激進思想。我公開地和年輕人談托洛斯基的俄國革命,教書的時候用的教材是托洛斯基的俄國革命史。

      明鳳英:充滿了戲劇張力的年代。

      李歐梵:友聯(lián)出版社的負責人,溫文爾雅,絕對是有文化的。他后來說,美國只負責給錢,完全不干涉作者的思想、私生活,只要求寫一點美國文化方面的書。那時候各種勢力都在互相較量,中國大陸自顧不暇,臺灣戒嚴自己也管不了,1970年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開始,反對黨的勢力已經(jīng)出來了。美國在冷戰(zhàn)末期,以鼓吹自由為標榜。

      而我最欽佩的,就是1949年后逃亡到香港的那些知識分子,那些有名的大師在香港最窮困的角落辦學校,提倡教育和學術(shù)。比如錢穆辦新亞學院,就那么一兩間房啊,樓下就是舞廳。余英時跟他睡在同一張凳子上,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整個繼承下來。真是很大的氣派和格局。

      明鳳英: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里,也講到知識分子的堅持,很讓我感動。

      李歐梵:齊邦媛教授寫抗戰(zhàn)時期那種做學問的精神最讓我感動。那么艱難的時代,那些教書的人抱著孩子,跟學生講但丁的《神曲》。

      在香港的時候,我三十一歲,精神上很自由,也很受到大家的愛戴。我上課的時候,部分香港中文大學的香港學生竟然認為鴉片戰(zhàn)爭是中國人的錯。我就讓學生辯論,后來慢慢整個觀念變過來了。大家有足夠的自由討論嘛。

      我在校外參加文化活動特別多。當時大家辦了很多雜志,我們十幾個朋友辦的一個雜志,叫《南北極》,主要辦刊人是司馬長風、戴天、胡菊人。還有戴天、古蒼梧等人的《盤古》。我開始為他們寫影評,因為寫影評,認識了當時香港《中國學生周報》的一批年輕人?!吨袊鴮W生周報》這個刊物很重要,當時影響力也很大,人手一冊,現(xiàn)在還有人研究。

      《中國學生周報》有一個影評編輯叫陸離。她迷上了法國新潮派電影,特別仰慕法國“新潮派” 導演杜魯福(Fran?觭ois Truffaut,1932—1984;一譯楚浮)。她學法文,就和杜魯福通信。杜魯福也真的跟她通信,送書給她。當時香港的商業(yè)電影院根本不可能放映這些電影,她跟一幫人一起組織了一個電影欣賞會,叫Studio One,借用大會堂的音樂廳,周末一起看“新潮派”的電影。陸離迷到什么程度啊,覺得大會堂的音樂廳還不夠,她去跟商業(yè)電影院接洽,把整個電影院租下來,星期六放法國“新潮派”電影。

      明鳳英:就是純粹喜歡電影嗎?

      李歐梵:就是一批普通的年輕人,純粹熱愛新電影。你看,在香港過過這種生活,后來我怎么會不想回香港?我跟香港的關(guān)系是很特別的,后來我回到香港,他們也把我看作半個香港人,因為以前直接參加過他們那一時期的文化活動。

      明鳳英:當時,像您這樣參與香港文化活動的人,不算多吧?

      李歐梵:也不少,還有幾位名人參與,比如臺灣大學教授、美食家逯耀東。他用臺灣的錢辦雜志,跟我邀稿,講得很明白是臺灣的錢,稿費從優(yōu),寫什么都可以。當時黨派的人只管給錢,不控制的,因為各派互相角力,右派的有《青島日報》,中間自由派的有胡菊人的《明報月刊》,還有金庸的《明報》,美國的《今日世界》。金庸原來是左派的,后來脫離出來辦《明報》。我們做的完全是文化活動,不是政府的。

      胡志德:那時候沒有什么學術(shù)體制限制。

      李歐梵:根本沒有學術(shù)體制。香港只有一間大學,香港大學,它是英國式的,專門訓練殖民官的。我堅決不去那里。香港1970年代,有一個很好的總督,叫麥理浩,Sir Murray MacLehose(1917—2000),他說英國用了香港太多錢了,就用香港的錢來建設(shè)香港,蓋大學、建醫(yī)院、造地鐵。我去的時候,正好是香港的黃金時代,所以我當初不想走啊。美國算什么,我干嘛要去?我根本不在乎學術(shù)生涯。我好幾次都這樣,每次都是朋友勸我,說為了將來的事業(yè),還是要去美國。我從印第安納大學去芝加哥大學,也是這樣,被朋友推著去的。

      我骨子里不是學者,美國學術(shù)界對我來說是一場夢。我原來想做的是一個知識分子,寫有內(nèi)容的文章,對社會有影響。我受俄國思想的影響很深,希望想大問題。

      明鳳英:后來呢?

      李歐梵:后來我去了美國,就做學者了。后來從哈佛退休,又回到香港,我已經(jīng)做了三十年的學者,不想再做了。老實說我對于美國的文化理論有點失望,都是空中樓閣。美國的多元文化理論講來講去所關(guān)心的就是兩種人,一種黑人,一種白人。哪里有多元?哪里有香港、新加坡那種散居流落異國的diaspora混雜文化情況?

      明鳳英:在學術(shù)界,好像沒有適合的詞來形容您這樣的學者。大家只知道您博學,但沒有適當?shù)脑~來描述您這種創(chuàng)造力和博學。那可能不是他們的錯,而您自己好像也從來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李歐梵:對,學術(shù)對我是大夢一場,但我也是“真心演出”,陰錯陽差,都在名校。從哈佛回到香港以后,很開心地寫了十幾本中文書,包括兩本“二流”小說。

      明鳳英:這大概就是自由的李歐梵吧。

      李歐梵:現(xiàn)在香港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但1970年代香港的那種自由氣氛,真值得好好講一講??上К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環(huán)境了。

      那時候在香港,一代宗師太多了,錢穆不是宗師嗎?之前,我讀過他們的書和文章,即使不完全同意他們的看法,但我知道他們的重要性,他們做的東西我做不到,看到他們落難到香港,還堅持對學術(shù)和教育的忠誠,我由衷地敬佩。那才是宗師啊,大學問家。

      真正的言論自由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討論,而不是互相謾罵和人身攻擊。真正的自由主義更是要包容,要多元。當時的香港可貴之處就在左派、右派雖然政治取向不同,大家還是可以互相來往,甚至交流。白天在報上互相批評,晚上照樣可以一起吃飯。這和1930年代的上海文壇,多少還有點相似之處。

      胡志德:說到多元文化,我記得美國“9·11”事件之后,《讀書》做了一個???。上海學者王曉明寫了一篇文章,他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那些恐怖分子腦子里想些什么。我讀的時候想,美國人一定不可能有這個思路。多元的好處,就是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后殖民”這個詞也很厲害。文本分析等學術(shù)門派,一看到“后殖民”理論,就覺得完了,沒戲唱了。但我還是從“后殖民”理論里學到了一些東西,學到怎么把多元的東西用不同的方式拿出來談。

      李歐梵:學院里的限制很大,到某種程度,就必須離開。我離開哈佛的時候,跟我的學生說,你們可以研究文化,但我要去香港做實際的文化工作,搞批評和創(chuàng)作去了。以后你們來研究我。

      有人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對香港的文化研究有點貢獻,其實我不在乎,我只做我喜歡的。我為香港寫了好幾本書,就是喜歡嘛。我1970年到香港的時候,大家都是外地人,真是眾聲喧嘩!

      胡志德:我1960年代到香港的時候,周圍也都是香港“外地人”。香港——狐貍和刺猬的“圍城”嘛。

      明鳳英:兩位一問一答,隨機妙想,彈指之間把我的工作都完成了。狐貍和刺猬聯(lián)手,果然有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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