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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處

      2013-12-29 00:00:00易康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2期

      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小銼子,他說:這屋的暗處有一股怪味。

      在場的人都忘不了,六嬸當(dāng)時是淺笑了一下,笑得很凄楚。

      小銼子看了身旁的程九伯一眼,還想再說下去,卻被八姨婆劈頭擋住。八姨婆喝斥道:“你發(fā)昏啦,說什么胡話!”

      六嬸又笑了一下,說:“小銼子說得對,這屋里的確有一股味,像是有爛耗子?!?/p>

      兩天以后,六嬸就死了,是吊死的。八姨婆說,人在死之前總有點張皇,但六嬸很安逸。她事先把吊蚊帳用的銅鉤和線繩藏了起來。她做了細(xì)心的準(zhǔn)備,準(zhǔn)備得滴水不漏。六嬸的死相也安逸,她的臉微微地仰起,嘴角泛著笑紋,像是在引頸凝望著前方的戲臺。

      大院里的人是不能出去看戲的,想看戲就找戲班子到院里來演。小銼子記得,有個戲班來演過《鐵冠圖》。戲臺就搭在六嬸屋子的西北角,那兒本是一片菜地,菜收光了,地就空著,正好用來搭戲臺。菜地中間還有一個糞坑,當(dāng)時是六叔和七叔合力抬了一塊石板把糞坑蓋上的。那天,大院里除了老太爺,所有的人都擠在六嬸家周圍看戲。那真是好時光,六叔七叔都好,七嬸也沒病。兩家人坐在六嬸家門口,大家挨在一起,嗑瓜子喝茶,說說笑笑。戲演到崇禎皇帝與殉節(jié)忠臣升仙界的時候,他們都停了說笑,全神貫注地伸長了脖子看,六嬸當(dāng)時的神情就跟她死的時候一模一樣。但從此以后,大院里就再沒有請過戲班。因為不久,六叔死了,七叔失蹤了,七嬸跟著就瘋了。

      七叔的家在大院的另一頭,如果不是看戲,小銼子是不會到六嬸家的。七叔不讓他亂跑,七嬸也不讓??珊髞?,小銼子沒人管了,他滿院子地亂逛,所有的天井空地、堂屋廂房他都鉆遍了。人們常會在回首轉(zhuǎn)身之際,看到小銼子站在身邊。他臉色蠟黃,被汗淋濕的頭發(fā)黏在額上,熠熠閃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干燥的嘴唇不住地顫抖,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一聲不響地走開。大家開始討厭他,也有人覺得他可憐。八姨婆就說:“他在找啊!他找不到是不會罷休的,除非他死了。”但八姨婆只要看到他往六嬸這兒跑就毫不留情地把他轟走,有一次八姨婆還用土塊砸他,邊砸邊罵:“喪門星,這兒沒有你要找的,趁早滾開!”

      七叔七嬸自己沒有孩子,小銼子是他們認(rèn)的義子。那天,他們在大院的后墻角落看到了被遺棄的小銼子。他被一塊棉絮裹著,一根紫紅色的線繩攔腰系著。小銼子當(dāng)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大院里來的,院里的人也說不清小銼子的來歷。大院的門是關(guān)著的,沒有老太爺?shù)牧钆?,誰都不能隨意進(jìn)出。所以,小銼子的身世一直是個謎。

      小銼子當(dāng)時的臉也是蠟黃,嘴唇又紫又干,兩條蘆稈似的小細(xì)腿伸在外面,已經(jīng)凍得發(fā)青。七嬸趕忙跟看門的范二爺要了件棉衣把小銼子包了,然后抱著他,摟在胸前暖和。若干年以后,小銼子還常夢見這情景。但七嬸瘋了以后,小銼子就只夢見七叔了。

      七嬸很漂亮,白凈的臉上有一雙顧盼有神的杏眼。八姨婆不喜歡七嬸,她常跟大院里的人說,七嬸不安逸,這樣的女人會把男人耗死、克死。她還說,七嬸有一雙狐貍眼,只有花癡才有這樣的眼睛。七嬸瘋了,院里的人就都叫她花癡。

      瘋了的七嬸,逢人就問:現(xiàn)在該吃午飯了吧?現(xiàn)在該吃晚飯了吧?遇到男人,七嬸更是攔住不放,問個不休。大家啐她罵她,七嬸蓬亂的頭發(fā)上常常黏著人們啐的唾沫和痰。七嬸不在乎,忍而受之,她不懈地與院里的人們糾纏,直到聽到有人說“快滾吧,老七在床上等你等急了!”的時候,她才欣然回家,忙著生火做飯。

      小銼子再也不會夢見七嬸了。七嬸已不再漂亮。小銼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到處亂鉆??撮T的范二爺可憐他,常給他一些吃的,保他不餓死。范二爺是看著小銼子長大的。

      小銼子有一次問范二爺:“如果我常夢見一個人,算什么事兒?”

      范二爺問他常夢見誰了。小銼子說:是一個死人。范二爺聽罷就不開口了。小銼子惡狠狠地對范二爺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小銼子又問老太爺住哪個屋。范二爺還是不開口。小銼子用手往水井對面的圓門一指道:“不就是那兒嘛!”

      當(dāng)年七嬸把小銼子抱在心口上暖和的時候,范二爺就說院里的事都要由老太爺說了算。后來是七叔抱著小銼子去見的老太爺。七嬸常跟小銼子提起,沒有老太爺?shù)脑?,七叔七嬸不能認(rèn)小銼子做義子。

      最后一次說起老太爺,那是在看《鐵冠圖》以后。

      戲完了,演太監(jiān)杜勛的丑角跑到六叔屋里討水喝。六叔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但他把白開水潑了,偏要喝茶,還伸出三個手指頭跟六叔要火點煙。六叔猶豫了一下,就開口道:“單刀獨馬走天涯。”他立即就回答說:“受盡塵埃到此來?!?/p>

      六叔大吃一驚,連忙與他抱拳施禮,那丑角說:在下天弓堂吳江,有要事求見老太爺。大家看著六叔帶著他走進(jìn)了那扇圓門。過了一個時辰,六叔出來了,臉色灰青。此后不久,大院里就全亂了。

      自從小銼子說夢見過死人,范二爺就變得異常煩躁。他看門也看得更緊了,只要有人靠近院門,他就會抄起木棒咆哮起來。他雙眼血紅,渾身發(fā)抖,揚(yáng)言要打斷大家的腿。

      范二爺一生只為全院的人開過一次門,那是在那個丑角見過老太爺?shù)牡诙?。院里的男人除了老太爺和孩子,一大早都出去了。但六叔是個例外,他和六嬸呆在家里,屋門緊閉。天黑的時候,大家回來了,有人帶著傷,還有人就永遠(yuǎn)留在外面了。往常,院里的事要由六叔總理,但這次六叔卻一直閉門不出。那天夜晚六叔家門口圍了不少人,那些帶傷的尤其激憤,不住地嚷嚷著要六叔出來說話。六叔房里的燈一直亮著,窗戶紙上映著來來往往忙碌的身影——是六叔和六嬸。小銼子當(dāng)時就蹊蹺,他們在忙什么呢?

      一天之中,小銼子總是盼著暮色早點降臨。到了點燈時節(jié),七嬸就忙著生火做飯。飯熟了,七嬸癡傻傻守在門邊苦等著。此時,大院靜了下來,各家都掌燈關(guān)門,只有七嬸還站在自家門口。她越來越瘦,越來越癡。她的頭發(fā)又長又亂,粘滿了污垢,黑森森地直披下來,遮住了臉。在颯颯的晚風(fēng)中,她完全就是個恍惚的幽魂。

      小銼子可以趁著這個時候,跑到廚房里偷點飯充饑,有時也會被七嬸發(fā)現(xiàn)。七嬸又哭又罵,拽著他的衣襟拚命地?fù)u晃。七嬸要等七叔,等不到七叔誰也別想吃飯。七嬸雖然癡,但她還知道要活下去,因為她死了就沒有人給七叔做飯了。她向院里的人討吃的,被打罵了,還得討。實在討不到,七嬸就到豬圈里,去跟豬搶泔水桶的殘湯剩羹。給七叔做的飯,她不準(zhǔn)小銼子吃,自己更不會吃。等到夜里,七叔還不回來,她就把飯倒到一口大缸里。這樣日積月累,大缸里的飯都餿了,發(fā)酵了。

      七嬸還有一口缸,是用來貯藏臘肉和咸雞腌鴨的。大院里只要殺豬,也分七嬸一份肉。七嬸把肉風(fēng)干,藏起來,藏在大缸里。七嬸殺光了家里原先養(yǎng)的雞鴨鵝。七嬸殺它們的時候,總是硬生生地扯著它們的脖子,把它們按在門檻上,然后“咔嚓”一刀剁下去。七嬸家門前,遺棄著這些家禽的頭顱,它們常常死不閉眼。家里的殺光了,七嬸就去偷別人家的殺。人們像轟豬狗一樣地用棍棒趕她,小孩拿磚頭瓦塊砸她,她卻像是沒知覺,不躲不避。時間一長,大院里的人都怕了七嬸,雞鴨鵝更怕,見了她就像見了瘟神似的又飛又跳。

      七嬸的一口缸里滿是發(fā)酵發(fā)霉的米飯,另一口缸里塞著發(fā)酵發(fā)霉的肉食,這口缸只要到了夏天,就生滿蛆蟲。白花花的蛆,蠕蠕地從缸里一直爬到缸外,遠(yuǎn)看那缸就像是白的。

      當(dāng)年,大院里要數(shù)七嬸和六嬸家最潔凈。七嬸到了夏天,就穿一套翠綠色的衣裙,倚在家門口。她的左手腕上還戴著一只黛色的玉鐲,看見人就露齒一笑。她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像秋水,像含情的秋水。

      小銼子偷不到飯吃,就坐在門檻上絕望地大哭大號。那聲音又尖又響,在黑漆漆的大院里凄厲地劃過,像野狗在吠,像狼崽子在嗥,令人毛骨悚然??蘩哿耍′S子就倒在門檻上睡。臨睡前,小銼子總要嘟噥一句:七叔,我來看你啦。

      這些時日,七叔常與小銼子見面,跟小銼子談自己的事。七叔在夢里總是渾身濕漉漉的,水順著他的發(fā)梢、鼻尖、下巴、衣袖、褲管淋淋漓漓地往下滴。他說話的時候有些氣急口吃,如同在發(fā)抖打顫。小銼子能看到的只是七叔的影子,他想靠七叔,碰七叔。七叔像是怕他,不住地往后退。小銼子急得想哭,七叔止住他,說:你聽著,聽我說。七叔的話小銼子有時聽不懂。有一次,七叔說,我們起初都有暗號。小銼子還以為是說那個演杜勛的丑角吳江。

      七叔說,我們的暗號都是約好了的。門口放一把掃帚就是報平安;花壇上晾一雙紅鞋,就是在等我。

      小銼子這才知道,七叔說的不是吳江。

      七叔說,我進(jìn)去,她坐在床沿上。她看著我,我聽到她在說:放心吧,他們都不在。她又說:不知怎的,我最近有些乏力,像是老了。我伸手去摸她的嘴角。我說:我會記住你臉上的每一條皺紋。

      七嬸的家靠近大院門口。從這兒往六嬸家走,要先經(jīng)過圓門和水井,然后穿過一條狹巷。巷頭拐彎是另一條巷,一條更狹窄的巷,因為兩邊聳著高墻終日難見陽光,所以墻的下半截和路的兩側(cè)都生滿了苔蘚。七叔失蹤后,小銼子就在這狹巷里來回地奔跑。小銼子人小,但腳頭很重。

      那拐彎的地方,住著一對胖夫婦,他們大白天的關(guān)著門睡覺,小銼子的奔跑驚擾了他們,胖女人經(jīng)常跳出來破口大罵。每當(dāng)她一露面,小銼子就機(jī)靈地跑到巷的另一頭藏起來。這一頭是天井,也難見日光,同樣有一口水井,井周圍的破磚地積著一層淤泥,上面浮著綠瑩瑩的青苔。井的后面有一扇破門和兩扇破窗戶,都被橫七豎八的木板木棍釘死了。小銼子曾在窗戶上摳了條縫往里窺探,這是一間黑屋,里面什么也看不見。屋另一邊的門窗好像也被封死了,但有幾縷強(qiáng)烈的光從縫隙里照射過來,那邊一定是一個開闊的陽光燦爛的所在。

      從陰暗的天井再往里走,穿過一個亂哄哄的雜院就到了六嬸的家。

      六嬸住在大院的最里邊。這兒清靜安逸,與六嬸的性情很相合。跟七嬸不同,六嬸很少出家門,除了要侍弄花草、洗衣灑掃,她要么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要么陪八姨婆做針線活。

      跟七嬸一樣,六嬸很愛干凈,窗欞門格擦得一塵不染,屋里的地磚全用石灰勾縫。六嬸臥室的床底、床頭柜、床前踏板下都鋪著石灰,六嬸吊死的時候是雙膝跪地,膝蓋上粘著石灰。她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紫紅色的布繩,這布繩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淺紅色的勒痕。小銼子當(dāng)時還納悶,就這一道淡淡的紅印子怎么就能讓一個人死呢?

      六嬸的屋旁還有一棵石榴樹,每到開花時節(jié)就是滿樹的紅紅火火,那石榴自然也結(jié)得又大又飽滿。六嬸六叔都不許小銼子和院里的孩子摘石榴,說是怕孩子們摔著。等石榴熟透了,六嬸就會摘幾個放在屋門前的花壇上,然后笑盈盈地看著小銼子他們高高興興地把石榴取走。

      六嬸家的環(huán)境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那就是菜地里的糞坑。只要一刮風(fēng),臭氣就隨之陣陣襲來,很惱人。六嬸在家里燃起檀香,這香一直燃到六嬸死。她死的時候,香也快燃到了盡頭,那暗紅色的香火在黑暗中詭譎地明滅閃爍,令人窒息的香氣在六嬸的死尸周圍繚繞。

      跟著香氣一起繚繞的,還有八姨婆的哭號。她應(yīng)該哭。六嬸死了沒有人再侍奉她終老了。八姨婆的哭聲有些怪,就像夜間貓頭鷹的哀鳴,然而又過于沉郁悠長,又如叫春的家貓在屋脊上釋放著壓抑已久的情欲。

      六叔死后,大院里的人都說六嬸是個烈女。六叔死和七叔失蹤幾乎是在同時,但六嬸沒瘋。六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哭,哭完了就又像往常一樣侍候八姨婆起居漱洗,按時為她遞茶端飯,侍候完了就又關(guān)上門哭。那幾天,六嬸屋里的燈徹夜不熄。八姨婆擔(dān)心她撐不住,說:“你要是倒了,我就只有坐著等死啊?!绷鶍鹈蜃煨Φ溃骸皨?,您放心就是了,媳婦一定給您養(yǎng)老送終?!?/p>

      現(xiàn)在烈女跪在用石灰勾了縫的磚地上,伸著脖子凝望前方。紅布繩的另一頭系在床沿的雕花板上,六嬸是利用踏板下的坡度把自己吊死的。她死前沒有掙扎,沒有碰亂碰壞任何一樣?xùn)|西,周圍的一切安然井然。

      這是小銼子第一次來到六嬸的臥室。他看到六嬸的床檐一層套一層,總共有三層。床的最里層還有一條擱幾,擱幾上排列著一排朱紅描金的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別著黃銅搭扣。只要有人在踏板上走動,這些金燦燦的小搭扣就像微風(fēng)中的樹葉似的一齊顫動不止。

      最讓小銼子好奇的是雕花板上鏤刻的圖案。左邊刻的是一個書生在為兩個小姐打傘,背景是一棵楊柳樹;右邊刻的是那兩位小姐擎著雙劍在和一群人打架,背景是一座山,山頂上開著一朵碩大的、引人注目的花。外面的床檐上刻著書生用一條長布繩牽著一個頂著蓋頭的小姐,背景是一個“囍”字和一對又粗又大的蠟燭。

      當(dāng)人們把六嬸脖子上的紅布繩解下來的時候,檀香的氣息也散盡了。

      小銼子說:這屋里有一股臭味。

      在場的人都默不作聲,他們只管把六嬸停放在堂屋里,然后一起看著站在屋門口的程九伯。程九伯則扭過頭盯著呆坐在屋角的八姨婆。

      八姨婆已經(jīng)停住了哭號。她臉色蒼白,濕漉漉的眼窩深陷著。一場大哭把她耗得像一只泄了氣的球,她癱了癟了。

      屋里靜下來。這時,人們又聽到小銼子在說:“蛆,有蛆!”

      ——在六嬸粘石灰的膝蓋上,的確有一條蛆在蠕動掙扎。

      六嬸活著的時候是那么愛干凈,那么考究、雅致。

      六嬸比七嬸大四五歲,她有兩道細(xì)長的眉毛,纖細(xì)筆直的鼻梁上有幾點淡淡的雀斑。小銼子在跟六嬸說話的時候,總愛盯著她的鼻梁看。六嬸一向輕言細(xì)語,歡喜的時候就抿嘴一笑,嘴角邊各泛起一道淺淺的笑紋。

      六叔事多,常到院外去,有時候一去就是一年。只要六叔外出,六嬸就關(guān)門閉窗。六嬸多病,家里常煎藥,六嬸把藥渣倒在通往菜地的小徑上,小銼子常從藥渣上跨過,到菜地一帶玩耍,偶爾趁六嬸不注意就溜到石榴樹那邊。有一次,小銼子大著膽子攀到石榴樹的丫杈上,居高臨下,看到了六嬸后屋緊閉的窗戶,這應(yīng)該是六嬸臥室的窗戶。小銼子聽到窗戶里傳來六嬸沉重的呻吟聲,這聲音像是從咽喉深處咯出來的。那天,天又悶又濕,石榴卻長得旺相,粉紅色的石榴籽兒顆顆飽滿,從肥厚的石榴皮里綻出來,亮晶晶的,上面的汁水就像要滴出來似的。小銼子知道六嬸又犯病了。只要天一悶,六嬸就犯病——大院里的人都知道。

      平日,六嬸的家一直是靜靜的,只有六叔回來,屋里才有聲息。六叔嗓門大,但六嬸從沒有跟六叔爭吵過。只有六叔死的那一天是個例外。小銼子記得,那天他在井這邊都能聽到六嬸家的吵嚷聲,可當(dāng)時他顧不上那邊的事,因為七叔失蹤了。

      七嬸對他說:“我這就去菜地,你往大門那兒去找,快去!”

      七嬸說罷,還搡了小銼子一把。

      小銼子剛轉(zhuǎn)身走了十來步,就聽得后面?zhèn)鱽砥邒鹨宦曀盒牧逊蔚膽K叫,緊接著就有一個漢子從他身后沖了過來。雖然那人只是一閃而過,但小銼子還能看清他的臉,那張臉上像是抹滿了胭脂鍋灰,紅一道,白一道,黑一道。小銼子嚇得寒毛直豎,渾身篩糠,但他還想再看一眼。那人猛地撞了他一下,小銼子向前趔趄著差點摔倒。那人像是猶疑了片刻,似乎還要伸手扶他,但很快就繼續(xù)往前跑,直跑到圓門前,“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像陣風(fēng)似的“呼呼”直往里卷。不久,小銼子就聽得里面又傳來連續(xù)不斷的撞門聲。

      此后,院里的人都說六叔死了。七嬸也在那一天瘋了,是嚇瘋的,又是急瘋的。因為她和小銼子再也沒有找到七叔。七嬸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小銼子摟在自己溫柔的胸前了。

      所以,小銼子只能獨自去找。他覺得必須要找。

      自從小銼子向范二爺打聽過老太爺以后,他就經(jīng)常坐在水井的井欄,看看圓門,再看看范二爺,有時他的嘴角會掠過一絲惡意的笑。范二爺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拄著棍棒死守著大門。他們倆常常這樣對峙著。有一回,小銼子忽然站起身來,沖范二爺“嘿嘿”一笑,接著就大步向前去推那圓門。門居然讓他推開了,可還沒有等他走進(jìn)去,就有一個老女人從里面沖了出來。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綢緞衣褲,白胖的臉上凸著一雙兇巴巴的金魚眼,她一見小銼子開口就罵:“死野種,你發(fā)昏啦!”小銼子給嚇住了,那女人又吼道:“滾,快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隨即就“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范二爺哈哈大笑起來。小銼子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狠狠地瞪了范二爺一眼,轉(zhuǎn)身就往六嬸那兒跑去。

      范二爺嘆了口氣,他知道他圈不住小銼子,但他得守住大門,一直守到死。他不喜歡開大門,更不喜歡讓戲班來唱戲。他覺得要讓大院跟以前一樣,那就只有把門關(guān)緊。

      范二爺一直記著那天六叔跟吳江從圓門里出來時的情形。六叔在前面,臉色煞白,走路深一腳淺一腳,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吳江跟在后面,他的雙手往前伸著,像是準(zhǔn)備扶住隨時可能摔倒的六叔,他還扭頭看了范二爺一眼,然后微笑道:血光之災(zāi),在劫難逃啊。范二爺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范二爺怕看見外人,這一回他更有大禍臨頭之感。

      夜里,小銼子又見到了七叔。他看見七叔水淋淋的樣子就問:七叔,你冷嗎?

      七叔苦笑了一下,說:冷啊,可有什么辦法呢?

      小銼子仰頭看了七叔好一陣子,又問:七叔,你是在井里吧,井里的水那么深,你不悶嗎?

      七叔說:傻子,你說錯了,七叔不在井里,七叔是在井壁上掏了個缺口,把土塊倒到井里。我天天掏啊挖啊。

      七叔邊說邊把自己的手伸到小銼子眼前。小銼子嚇了一跳,七叔的手沒有皮肉,只有一節(jié)一節(jié)的白骨。

      七叔說:

      我是從藏金洞開始挖的。這兒三四年前就空了,可老六還是不停地跟我要錢要銀子,他每出去一趟都要花掉很多。請戲班來唱戲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這是最后一筆,用完了就連辭歲酒也喝不成了。通常我對他是有求必應(yīng),我也不愿他留在大院里游手好閑,惹是生非。但他拿了錢不辦事,不知道在外面是怎么混的。鄉(xiāng)下的那些田越來越少,一部分是被外人蠶食,還有一部分不是被他偷著賣了,就是被他用來抵債。佃戶們漸漸地都不肯送糧食來了。最后一次,我對他說:我和院里的人都想安逸些,不要再打,你能把事談成就更好了??伤€是只管要錢,有一次他竟然說,他待在外面是為了給我行方便。我沒理他。

      我刨啊挖呀。事先我得找準(zhǔn)兩口井的位置,然后在井壁的缺口處筑一條小渠,這樣不僅可以倒土塊,還能讓洞里的積水自然流到井里。那缺口緊貼著水面,所以你們聽不到水流和倒土塊的聲音。奇怪吧,小銼子。

      因為怕弄出動靜,我不敢用鎬頭,只能使小鏟鍬挖,鏟鍬挖壞了一把又一把,后來就用木棒撬,用手扒。這些事都是夜里干的,那會兒你和七嬸都睡了。但七嬸有幾回半夜里醒來,見我不在就去找,往菜地那兒去找。她找的方向是對的,就是路子錯了。有一次,還真差點兒讓她發(fā)現(xiàn)了。狹巷里的那對胖子白天睡覺,夜里折騰搗鼓。那天大概是我心急,挖得太猛,搞出來響聲驚動了他們,那女的大呼小叫,男的還跑到門口喊抓賊。那時,七嬸正經(jīng)過他們家門口。好玩吧,小銼子,這些你都沒有想到吧。

      六嬸空虛地躺在板鋪上,臉像蠟似的,嘴角邊的細(xì)紋顯得愈發(fā)清晰而僵硬。小銼子覺得她在笑,在冷笑,她好像在說:原來就是這樣。

      小銼子想,這就是人啊,就是死人。

      六嬸的房間里又燃起了香,不是檀香,而是用來祭祀死人的香。小銼子安靜下來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些填抹了石灰的磚縫里有蛆在掙扎。

      就在這時,七嬸來了。她渾身臭氣、蓬頭垢面,積年累月不洗不梳的頭發(fā)粘在一起,結(jié)成一塊一塊的,遮住了大半個臉,枯瘦的下巴糊著口水黏液。她手上的黛色玉鐲早已不見,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什么人騙走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油膩骯臟的紅色線繩。

      大家看到七嬸都讓著躲著。七嬸徑直往里走,直走到六嬸的尸體前。她癡癡地站了好一會兒,才仰面放聲悲啼,她的哭聲婉轉(zhuǎn),就像是歌吟。她嘴里噴出的臭氣令人掩鼻,她滿嘴黃乎乎的牙垢讓人惡心。看到她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在場的人都搖頭嘆息,當(dāng)初她是那么白皙豐腴,那么風(fēng)情萬種。七嬸一邊哭,一邊轉(zhuǎn)過身面對門外,面對門外的花壇,她又像是在哭那花壇。

      花壇上的花草依舊茂盛。這一年的晚飯花、爆竹紅長得跟石榴一樣肥壯,晚飯花打著尖尖的花骨朵,爆竹紅伸出長長的雄花蕊?;▔线€放著兩枚赤褐色的石榴,那是六嬸為小銼子留著的,可自從七叔失蹤后,小銼子就再也沒有來取過?,F(xiàn)在那石榴焦了,干癟了,像兩顆歪七扭八的丑陋的石子。

      突然,七嬸不哭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花壇。那兒正有一只雞在覓食。七嬸奪門而出,“哇哇”地叫著撲向那雞。這是一只禿尾巴的3bf78d04e390d66be4ef6750f4068beb蘆花色母雞,它正在花叢中刨土,嘴里還叼著半截蚯蚓。當(dāng)它發(fā)覺了七嬸,渾身的毛都乍了起來,然后一聲驚恐的長啼,猛地騰空飛起。七嬸撲了個空,一個嘴啃泥栽倒在花壇上,土和血磕得滿臉滿嘴都是,但她很快爬起來,轉(zhuǎn)身又撲過去。那雞慌不擇路,直往六嬸家的屋檐上飛,它扇著翅膀拚盡全力,企圖攀住檐上的瓦,它的爪子在瓦上劃了幾下,最后還是跌落了下來。七嬸喊著猛追不舍。那雞裹著塵土和飛揚(yáng)的雞毛直躥到屋里,直躥到六嬸的尸體上。大家都驚住了不敢動,七嬸也驀地愣在了那兒。那雞踩在六嬸的臉上,架著翅膀,撐長了脖子恐怖地“咕咕”叫個不停。

      沒有人敢去攔七嬸,她是個花癡而且又臟又臭。此時,大家都一齊看著程九伯。程九伯像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走進(jìn)里屋,拿了根棒子對著七嬸做出威嚇的樣子。

      雞死里逃生。七嬸也走了,她恍然若失,嘴里唧唧咕咕說個不停,沒有人知道她在跟誰說話,究竟說了些什么。

      六嬸像蠟一樣的臉上留下了骯臟的雞爪印,那半截被啄爛的青黑色的死蚯蚓搭在她的人中與嘴唇上,一攤綠色的雞糞拉在她的眼窩里。六嬸就像是瞎了一只眼似的難看。

      屋里靜了下來,沒有了塵土和雞毛,只有香氣重又彌漫。八姨婆繼續(xù)著她的哭,現(xiàn)在她的哭聲變得尖細(xì)悠揚(yáng),仿佛是在輕聲地吟唱。

      小銼子看見那些蛆已經(jīng)從磚縫里掙扎出來,正沿著凳腿一點點地往六嬸躺著的板鋪上爬。

      在大院里,只有程九伯和范二爺叫六叔“紅棍”,叫七叔“白紙扇”。因此,小銼子覺得程九伯和范二爺是一樣的,所以當(dāng)范二爺不理他的時候,他就跑到雜院里轉(zhuǎn)悠。

      程九伯住在雜院的邊上,一個人住。他的那間小屋又矮又黑,進(jìn)出都要貓腰。程九伯在屋檐口用蘆席搭了個涼棚,涼棚下放著一張杌子、一把小椅子。他常在涼棚下喝茶抽水煙。

      程九伯不是兵,卻常穿一件舊了的號衣。也許他以前當(dāng)過兵,但他的樣子不像個兵。他長著一張圓鼓鼓的臉,紅彤彤的兩頰,淡淡的倒八字眉,總是瞇著一雙又細(xì)又長的眼睛,那樣子像是在笑。他用棒子趕七嬸走的時候,看到小銼子在雜院里鉆來竄去的時候,也是這副笑瞇瞇的樣子。

      雜院就是雜,每間屋都開著兩三處門,屋屋相通,家家相連。白天各戶門窗洞開,彼此相互走動,隨意往來,一家的堂屋就是眾人的過道。雜物堆放在一起,家禽混養(yǎng)在一起,只有豬圈是各歸各的。當(dāng)八姨婆想要用土塊砸小銼子的時候,小銼子就撒腿往雜院跑,等進(jìn)了雜院小銼子就松了一口氣,他隨便往哪家一鉆,八姨婆就奈何他不得。

      七嬸一瘋,她和小銼子就成了雜院里的害。七嬸只要一出現(xiàn),這兒就雞飛狗跳。七嬸披頭散發(fā)地東奔西跑,一看到雞鴨的影子就兩眼充血。

      雜院里的人也煩小銼子,煩小銼子亂竄,煩小銼子纏人。但小銼子不敢纏程九伯。小銼子鉆雜院不光是為了躲八姨婆,還想知道這些門一直通向哪兒,他為此費(fèi)勁地找過,可最后總是從緊靠程九伯小屋的那扇門里出來。

      程九伯的小屋跟雜院里的其他人家不搭界,很像是在雜院起好后再搭建上去的。

      程九伯坐在蘆席涼棚下喝茶,陽光漏過涼棚的縫隙在程九伯臉上烙上金色的痕跡。程九伯對小銼子說:怎么又在找白紙扇啦。

      小銼子停住了奔跑,喘吁吁地站在那兒,死死地盯著程九伯,汗水順著黏在額上的頭發(fā)往下流。他猶豫了會兒,才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往程九伯那兒挪。他嘴唇囁嚅著,像是要跟程九伯說什么。

      程九伯挑起八字眉,咕嚕嚕地抽了口水煙,又說:算了,別找了,白紙扇紅了,沒用了。

      程九伯的胖臉上有道疤,是剛有的。那次大院里的人跟著吳江出去,不少人帶著傷回來,程九伯就是其中的一個。陽光在移動,有一道光移到了程九伯的傷疤上,把這疤映得鮮紅鮮紅的。小銼子覺得程九伯的血要從疤里迸濺出來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聚在六嬸家門口,就連花壇上也站著人。人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六嬸家里看,吵吵嚷嚷地叫著六叔,最激動的要數(shù)胖子。小銼子想,胖子白天沒睡上覺,虧大了。那會兒,程九伯也在,他站在人群中央,手里端著水煙在抽。他顴骨處的傷剛結(jié)上痂,腮幫上還凝著一塊紫色的血漬。那道傷疤從他的顴骨一直拉到嘴角,很像是一道蹊蹺的笑紋,它使程九伯的樣子滑稽而又狡黠??吹叫′S子往里擠,程九伯就把他拉到身邊,笑嘻嘻地說:“盡瞎吵鬧,他分明是出不來了,對吧?!背叹挪f罷,還向小銼子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

      在被雜院里的人轟趕出來的時候,小銼子就在小天井里徘徊。這一年雨水多,井里的水漲得快。小銼子常趴在井欄上往井里看。井水映出小銼子的臉,映得很清晰,就連小銼子鼻梁間的雀斑都看得見。小銼子啐一口唾沫,水面就泛出漣漪,但過一會兒又明澈如鏡。小銼子接著往井里扔一塊磚頭,“咚”的一聲井水涌動起來,然后就晃啊晃……小銼子還記得,六叔跟吳江從圓門出來不久,七叔就拉著六叔來到小天井,那時小銼子正坐在井欄上仰面看天上的云彩。七叔先心不在焉地瞄了小銼子一眼,然后回頭對六叔說:“這事你躲不得,躲了大家不答應(yīng),老太爺也不答應(yīng)?!绷宓哪樕蛛y看,像是有點煩,更像是有點惶恐。他也瞄了小銼子一眼,說:“我不能不躲,只要躲過七天就行了?!逼呤寮绷耍骸捌咛??不行,吳江說了這次你非去不可!”六叔也急了說:“這回我不能去,這也是吳江說的!”

      很久以后,小銼子才知道,那天六叔跟吳江去見老太爺?shù)臅r候,吳江只談了幾句正事就只管端詳六叔。六叔問他怎么了,他沒回答,卻向六叔要了生辰八字。吳江掐指計算,然后讓六叔去把六嬸叫來。六叔說沒有必要。吳江笑了笑:罷了,這八字不算了。六叔著急催他,吳江問:“你不忌諱嗎?”六叔又催他。吳江直盯著六叔,說:“七日之內(nèi),定有血光之災(zāi)。”六叔先是沉默不語,然后笑著問道:是嗎?吳江嘆了氣,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表情沉重地說:是啊,劫數(shù),在劫難逃。

      對于吳江,范二爺一直心存疑惑。吳江的笑讓他忐忑不安。范二爺記得,當(dāng)院里的人都回來的時候,吳江已不知去向。范二爺把這當(dāng)作件心事。范二爺不喜歡戲,當(dāng)他聽說大院里唱《鐵冠圖》就更上火了,他一邊跺腳一邊自語道:“昏啊昏啊!”后來,他看到六叔帶著吳江進(jìn)了圓門,就知道事情已經(jīng)糟糕得不可收拾。

      圓門的旁邊有一棵栗樹。六叔死了以后,范二爺就常踱到樹下,仰面端詳。有幾次,他試著去夠樹上的枝條,結(jié)果只攀下幾根細(xì)的。

      范二爺在一根木棍上捆了把彎刀,他舉著木棍用彎刀勾住一根胳膊粗的大枝使勁往下拽,他矬著身子拚了老命地用力,而那棵栗樹只是懶洋洋地?fù)u晃著,根本不買范二爺?shù)馁~。范二爺直累得臉紅脖子粗,又咳又喘。他在無奈的時候也會扭頭看一眼坐在井欄上的小銼子,小銼子因為偷吃剛挨了七嬸的打,正在那兒干嚎。范二爺跑到屋里端出半碗粥遞給小銼子,眼巴巴地看著小銼子呼啦啦地喝粥。小銼子把粥喝完了,就頭一歪,癱在井欄上死一般地睡了過去。

      沒多久,栗樹底下的細(xì)枝全被范二爺打光了,可那根粗枝依舊巋然不動。范二爺只得把細(xì)枝收拾歸攏到大門邊,然后仰面朝天看著栗樹搖頭嘆氣。

      蛆不斷往上爬,直爬進(jìn)六嬸的發(fā)髻,有幾只還由鬢角鉆到那攤雞糞上。

      六嬸的尸體臟了,大家又一齊看著程九伯。程九伯晃了晃肉頭,瞥了瞥眾人,對身邊的胖子說:去把范二爺找來。說完,他回到小屋前的涼棚下喝茶抽水煙。胖子一會兒就回來了,說范二爺不肯來。程九伯把水煙往身旁的杌子上一放,說:“早就知道他不會來。你告訴他,蛆都爬上來了,再不來就沒法收拾了?!背叹挪f罷,回頭對站在一旁的小銼子嘻嘻一笑。小銼子看見程九伯的水煙斗是白銅的,煙嘴上還系著一條紫紅色的細(xì)繩。

      小銼子在雜院里竄來跑去,跑累了就到程九伯的涼棚下,看程九伯喝茶抽水煙。程九伯也笑瞇瞇地看小銼子。那天,程九伯突然站起身來對小銼子說:“別怕,我?guī)闳??!彼麄円黄鹬北剂鶍鸺摇?/p>

      八姨婆一看到小銼子就勃然大怒,她正準(zhǔn)備彎腰撿土塊,但看到程九伯跟在后面時,她立即沒了氣焰,而且張皇失措。程九伯過來拉著小銼子往六嬸屋里走。

      小銼子說:這屋里的暗處有一股臭味。

      夜里,小銼子又見到了七叔。七叔說:

      她每次叫我過去的時候都是悶熱天氣。在這樣的天氣里,她除了要我,還要吃藥,她把藥渣倒在通往糞坑的路上。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們這是穿紅鞋啊。她說:“那我就在花壇上放一雙紅色的繡鞋。”

      她的確老了些。她瞇起眼睛,眼角就泛起一道長長的皺紋。當(dāng)她躺在床上流淚的時候,淚珠就順著這道皺紋滑下,滑入鬢角。

      我已記不清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到她那兒的,總之是在很久以前。那時她眼角沒有皺紋,也不那么輕易流淚??伤鼇碇灰d奮就流淚,喉嚨里還發(fā)出“咯咯”的呻吟。床上的那些小銅搭扣有節(jié)奏地?fù)u晃,它們在陽光或者月光的輝映下古怪地閃爍,發(fā)出細(xì)小而尖銳的聲響。所有這些,八姨婆都聽不見嗎?

      我每次來,外屋都空無一人。但當(dāng)我離開的時候,八姨婆總是端坐屋門口。她對我視而不見,兩眼只管看著屋外的花壇,紋絲不動?;▔显确胖募t繡花鞋不見了,是八姨婆收起來了嗎?有一次,我為這事問過她。她一笑。那天她眼角嘴角的皺紋顯得特別觸目。

      八姨婆除了默坐,什么也不干。你知道嗎,小銼子,她什么也不干,她就那么守著,因為她知道,只要守著,她就有著落。

      糞坑后面是一堵破墻,墻那邊是一座廢園。一棵杏樹蓬勃地伸過墻頭,每到春天,粉紅的杏花開得異常肥大。有一次,八姨婆在我走出來的時候自言自語起來,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仍舊端坐著,直視著屋外。接著她又嘟噥了一句,這次我聽出點門道來了,她在說那杏花。

      我告訴她墻外有一株杏樹。那時她正在喘。這段時間她那么容易喘,而且常常汗流浹背。她每做一次都是這樣,通體是汗,幾縷汗?jié)竦陌l(fā)絲黏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很黃,黃得讓我害怕。她還是沒說什么,只淺笑一下。過了一會兒,她的氣息平靜了些。她說她要再做。她墊在身下的白緞子小褂都濕了,她的雙腿又細(xì)又白,當(dāng)它們緊扣在我背上的時候,我真擔(dān)心它們會折斷。這時她整個人都浸在汗里,蠟黃的臉上卻泛起了笑意。她說:沒什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八姨婆。她又開始喘起來,淚滴不斷地從眼角滑落,擱幾上的黃銅搭扣劇烈地?fù)u晃著。她的臉開始由蠟黃轉(zhuǎn)紅潤,她又說,你不要怕不要怕。那最后一個“怕”字是她咬著牙說的。

      我說:我不怕,不怕八姨婆。她又笑了一下,笑出聲來。她說,把燈點起來。

      燈影在她白皙的肌體上蕩漾。她筆直地躺著,就在這一刻,她的魂魄像是離開了她的身體。

      她說,你傻看著干什么,再來呀。我沒吱聲,我怕了。她像是看出來了,放開喉嚨大笑起來。我很尷尬,硬著頭皮上去。這一次,抽屜上的搭扣比任何時候都響,和著這響聲的是她喉嚨里“咯咯”的歡快的呻吟。這些響動在更深夜靜之際,恐怕連程九伯那邊都聽得到。她一邊狂躁地聳動,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怕程九伯吧。我說,程九伯有些古怪,我每次來的時候,他幾乎都坐在涼棚下瞅我。我還告訴她,程九伯的煙嘴上還系了一條紅繩。

      現(xiàn)在她心滿意足,紅光滿面了。她讓我把燈挑得更亮些。她打開擱幾上的小抽屜,對著鏡子重新梳妝打扮。這時,屋外傳來八姨婆的咳嗽聲和走動聲,但她像根本沒有聽見,只是全神貫注地往鬢角上抹黑炭鍋灰。在她的小抽屜里,我曾看到過一根粗大的蠟燭。開始我還當(dāng)作她是為了起夜用的呢。

      那天臨走前,她告訴我她的藥快吃完了,但老六會給她從外面帶的。她說,過不了多久,老六就該回來了。我直到很久才知道,她為什么要對我這么說。

      所以我就從藏金洞開始,拚命地挖呀刨呀。

      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小銼子。

      胖子進(jìn)來的時候看了六嬸一眼,他發(fā)現(xiàn)那些蛆正從六嬸的發(fā)髻向眼角鼻孔里爬。

      胖子說:范二爺不肯來。程九伯問:“你沒說蛆都出來了嗎!”胖子說:說了,他不睬,只管發(fā)勁地扒小天井破門上的木板。

      程九伯的臉騰地紅了,臉上的傷疤一鼓一鼓地跳。他一把抓起剛才用來趕七嬸的木棒,氣呼呼地往外走。大家都跟著他,小銼子也跟著。屋里就只剩下八姨婆、六嬸和蛆。八姨婆的眼窩被淚水泡爛了。她看著那些蛆,癡愣愣地看著。

      小銼子走在最后面,當(dāng)他跟著眾人走到程九伯涼棚底下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叫罵聲。小銼子一回頭,看見八姨婆手里正高舉著磚頭,挾著一股涼風(fēng)向他撲來。八姨婆滿頭銀色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她圓睜著爛紅的雙眼,那眼神就跟七嬸瞅著大院里的雞鴨差不多。程九伯他們已經(jīng)到了小天井,正在跟范二爺談。小銼子往那邊喊了一聲,但沒人搭理。小銼子慌了,慌不擇路地鉆進(jìn)一扇門,只管拚了命地跑。

      小銼子穿過很多門,跨過無數(shù)道門檻。他只聽到耳邊呼呼風(fēng)響和自己在“撲哧撲哧”喘氣。他的眼前掠過頹敗的磚墻,腐朽的壁板,潮濕的天井,郁郁的青苔。他踩在青苔上,腳一滑,身子一歪斜,肩膀撞在一扇板門上,門立即破了。小銼子順勢折身沖了進(jìn)去。

      這是一間黑屋,又窄又長。小銼子茫然站在屋里,什么都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能借著那扇破板門的光,看清自己是站在黑屋的中央。他往里走,側(cè)著身子往里走。屋子本來就窄,兩邊還盡堆著落滿灰塵的木箱和櫥柜,所以小銼子就只能側(cè)著身子走。前面有一扇天窗,亮了些。小銼子發(fā)現(xiàn)這兒是屋子的盡頭。

      盡頭緊閉著一扇門,一扇破舊的木門,跟小天井的門一樣,上面釘著橫七豎八的厚木板。小銼子走上去,緊貼著門,摳著門的縫隙往外看,那邊很亮很亮。小銼子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兩旁的櫥柜和木箱,它們或是上了生銹的鎖,或是用鉛絲鐵銷扣住了鎖眼。小銼子在離天窗不遠(yuǎn)處的矮柜上看到一只柳條箱,他打開箱蓋,灰塵陡然揚(yáng)起來,嗆得他連打噴嚏。箱里塞著幾件號衣,舊的號衣。小銼子挪開柳條箱,去扭柜上的銹鎖,用力一扭竟然扭開了。又是一陣漲起的煙塵,小銼子屏住氣,借著微光,往柜里看。柜里空空的,只有角落深處放著四五塊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有小銼子看不懂的圖文,牌的頂端都系著紫紅色的線繩。小銼子拿起一塊放在自己的衣兜里。這牌他見過,在范二爺死守著大門的時候。

      小銼子繼續(xù)往前走。這邊的盡頭也是一扇門,一扇虛掩著的門。他推開門,眼前立即一片豁亮,等他定睛細(xì)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程九伯的涼棚下,那破舊的杌子上還放著一只茶杯,杯面正升騰著裊裊的、淡淡的熱氣。

      小天井里吵鬧聲驟然響起,是程九伯和范二爺。他們各拄著一根木棍,互不相讓,形成對峙。范二爺跺著腳抖抖地說:“昏啊昏??!”程九伯拉長臉,沒了笑容,擰著眉毛怒視著他,周圍的人都在冷眼旁觀。

      范二爺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就轉(zhuǎn)身用木棍去撬那扇門上的木板。大家還是冷冷地看著他。范二爺使足了勁,呼呼地直喘粗氣。有人對他說,再這么撬木棍就要斷了。程九伯的臉綻開了,他用自己手里的棍子略略比劃,做了個要斷的樣子。范二爺沒有理他,矬下身子拚了命地撬,就跟他拽樹枝時一模一樣?!斑青辍币宦暷竟髡娴臄嗔耍娙艘魂嚤┬?。范二爺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快去,快去啊!”范二爺哀求道,“再晚一點就完了!”

      沒人理他。范二爺哭得更傷心了,像個孩子似的不住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拄著木棍顫巍巍地站起來。他喘著,對眾人抽噎道:“快去,快去找木板,把所有的木板都釘上,要快!”他用手抹著臉,抹著不住涌出的老淚。范二爺?shù)拇_老了,他張著嘴,大口地喘著粗氣,一顆松動的快要掉了的門牙隨著他呼吸的氣息在抖動。

      “有人敲門啦,有人敲門啦!”范二爺突然暴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快快封門,把所有的木板都釘?shù)介T上!”

      眾人不笑了,又一齊看著程九伯。

      大門那邊的確傳來“咚咚”聲,而且還伴著吶喊。程九伯臉上那副笑瞇瞇的樣子也一下收斂了起來。他對胖子說:快去看看。

      七嬸緊攥著嶙峋的拳頭在門上狠命地敲,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上仍然系著那條油膩邋遢的紫紅線繩。她敲著喊著:老七老七……

      胖子跑過去的時候,七嬸不光敲,還用頭猛撞門。胖子罵罵咧咧地沖著七嬸發(fā)火。七嬸像是沒聽見,繼續(xù)敲、撞、喊。七嬸嗓音嘶啞,叫喊中帶著哭腔。她的額上鼓起了石榴大小的青紫色腫包,腫包磕破了,殷紅的血液順著骯臟的鼻梁往下流淌。

      胖子氣勢洶洶地跑過去,撿起范二爺折下的栗樹枝,沒頭沒臉往七嬸頭上抽過去。七嬸任他抽打,只管一個勁兒地又喊又敲又撞。樹枝的叉扎進(jìn)了七嬸的發(fā)髻里,胖子一咬牙,狠狠地往下一拽。只聽得“哧啦”一聲,頭發(fā)被扯下一大縷。七嬸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小銼子看到,胖子扯下的那一大縷頭發(fā)的發(fā)根上沾著血淋淋的頭皮。

      小銼子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比挨餓挨打還要兇。胖子像是被小銼子的哭聲給震住了,他扔下了樹枝,悻悻地走了。小銼子哭得收不住,號哭要把整個大院拖入深淵。天黑下來,慘白的月光映照在栗樹后面的粉墻上,粉墻在小銼子的號哭中震顫著,扭曲著。

      敲門聲還在響。小銼子止住哭,他清楚地聽到此時的聲音來自外面,外面有人在敲。七嬸顫抖著掙扎站起,她是被這聲響呼喚起來的。此時整個大院里都靜下來,空下來。小銼子又跟往常一樣,癱坐到井欄上昏昏睡去。在霜一般的月色中,七嬸顯然看到了睡去的小銼子,然而她顧不得照管他。自從七叔失蹤以后,七嬸就沒顧過小銼子一回。

      七嬸說:老七你別忙,再等等再等等,我去做飯去做飯。七嬸剛說完這話,敲門聲就停了。

      在六嬸那邊,大家還都沒睡。程九伯讓人硬架著范二爺來到六嬸的尸體前。蛆已經(jīng)爬滿了六嬸的臉,現(xiàn)在正沿著衣領(lǐng)往脖頸里鉆。

      程九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問范二爺:你看這怎么辦。

      范二爺咳著喘著,喘得喘不過氣來。程九伯讓人用水灌他。沒等他氣息平靜,程九伯就又說:你不想管也不行,主意得由你拿。范二爺喝夠了水,才喃喃地說:“要封門,封門……把所有的木板、木棍都釘在門上,釘死釘死!”

      沒人應(yīng)他,大家都默默地低著頭。

      程九伯說:捂肯定是捂不住了,現(xiàn)在得把它掀開,只有掀開。

      程九伯低頭去吸水煙,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又將煙長長地吐出來,那煙直噴到范二爺?shù)哪樕?。程九伯瞟了范二爺一眼,說:說吧,是水灌,還是火燒。范二爺認(rèn)輸服死地耷拉下頭顱,不住地唉聲嘆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那好歹也要問問八姨婆,這畢竟是她的房子啊。

      大家隨即去找八姨婆,可里屋外屋找了個遍,就是沒看見她的影子。

      在大門這邊,坐在井欄睡覺的小銼子被八姨婆的咒罵驚醒了。小銼子難忘八姨婆撲向他的那副兇相。在月光下,八姨婆的臉比紙還要白,眼睛和嘴唇卻是血紅血紅的。她咧著嘴,咬牙大罵:“野種,雜種,喪門星!”小銼子平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八姨婆的牙是那么黃,那么尖。八姨婆一邊罵,一邊掄圓了胳膊,把攥在手里的磚塊狠狠地砸向小銼子的腦袋。

      小銼子在昏倒之前,大喊了一聲:七嬸!

      七嬸顧不得小銼子了,自從七叔不在,七嬸就沒有顧過小銼子。七嬸正忙著抱柴升火。七嬸難得這么高興,因為七叔正在門外,只要七嬸把飯做好,七叔自然就會坐到飯桌前,等著七嬸遞上碗筷。七嬸記得,過去的歲月就是這么度過的。直到小銼子在大院里被發(fā)現(xiàn)的前一年,七叔才不那么按時準(zhǔn)點坐到飯桌前等。七嬸不怨,她對七叔說:你過去吧,早去早回,只要不誤了開飯時間就行。但當(dāng)他們抱回小銼子以后,七叔卻越發(fā)的不準(zhǔn)時了。夜里,七嬸常趴在七叔的肩頭問:“怎么,那邊還有事放不下?”七叔沉默。七嬸攀上去,把臉緊貼在七叔的臉上。七叔的眼里溢出一汪汪的淚水。七嬸笑了,說:“犯不著的,犯不著的,那白白RWMyA9Wk+mJTQkN9+tkNGQ==的像條蛇?!?/p>

      十五六年前,大院里演過《義妖傳》。演到最后一出“祭塔”的時候,不少女人和孩子都看哭了。此后不久,六叔七叔相繼成家立業(yè)。六嬸七嬸都是大院里的人,小時候常跟著六叔七叔一起玩。后來,六叔挑了六嬸,七叔選了七嬸。那會兒,大院里的孩子多,他們喜歡在菜地一帶玩耍,唧唧喳喳,雀躍地鬧騰個不停,有時會踩壞菜地,可大人們從來不抱怨責(zé)罵。范二爺當(dāng)時還是個精氣神十足的壯漢,他不看門,而是看菜地。孩子一鬧,他就笑吟吟的。然而有一次,一個孩子在玩耍時不小心掉進(jìn)了糞坑,臨沒頂前,他拚命掙扎,不住地伸出手向上劃拉。當(dāng)時七叔離糞坑最近,他愣住了,嚇壞了。一旁的范二爺也愣住了。七叔想去救,卻被范二爺拉了一下。大家眼睜睜看那孩子打著旋往下沉,到最后尸骨無存。從此以后,范二爺就開始看緊大門,孩子都不敢再去菜地玩耍,只能在雜院和大門口舞著竹竿樹枝學(xué)著做戲,男孩學(xué)“夜奔”,女孩學(xué)“水斗”。但這常遭范二爺?shù)暮攘R。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大門就是從那時起被范二爺管死了的。

      小銼子第二次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已是夜靜更深。這回驚醒他的是范二爺。

      小銼子剛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眼就看到范二爺。范二爺離他那么近,幾乎是緊貼著他的臉。范二爺嘴里呼出的熱氣,直噴他的眼瞼。

      月亮大概在云里,四周漆黑一團(tuán),范二爺?shù)哪樉拖窆砟?,一雙瞪圓的眼睛卻在閃閃發(fā)光。他死盯著小銼子,令小銼子毛骨悚然。

      小銼子發(fā)現(xiàn)范二爺是跪在他面前。小銼子驚得跳了起來,不住地往后退。他大聲喊:七叔!

      月亮從云層里出來了。小銼子看到范二爺蒼蒼的白頭在不住搖晃,臉頰和下巴上的虛肉也隨之顫抖不止,幾縷口水亮晶晶地掛在他耷拉著的下嘴唇上。他移動著膝蓋,逼近小銼子,他的手緊捏著小銼子的雙肩。

      “求你,求你幫幫我……”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指著那棵高大的栗樹。此時正是明月當(dāng)頭,月照下的樹影筆直地覆蓋著大院的那一頭。

      小銼子又大喊了一聲:七叔!

      七叔說:

      剛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還能忍,但一想到老六就再也忍不住了。進(jìn)了洞以后,我在里面蹲了好長一段時間,左思右想,想了很多。最后,我還是決定回去,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那頭堵上了。我先用棍子捅了捅,接著又用手反復(fù)地摸,這才弄清楚,堵住那邊洞口的是一口缸。我用力推了推,很沉,推不動??磥恚胍鋈?,非得砸破這缸不可。所以,我只好走到洞的中央,大概就是胖子家的附近。我坐在一攤稀泥里等。過了一段時間,我再往這頭走。洞里漆黑,腳下盡是污水和稀泥,臭烘烘的。我憋著氣,摸著洞壁走。這邊的洞口有幾級臺階,是我用那些沒倒進(jìn)井里的泥土壘的。我靠在臺階上側(cè)耳細(xì)聽上面的動靜。上面是一塊木板,板上面鋪著磚,再上面就是床。往常我只要揭開床板,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但這回不能,因為我清楚地聽到老六正在床上說話。

      她也在說,只不過老六的聲音比她大而已。沒多久,他們不說了;又沒多久,擱幾上搭扣發(fā)出尖銳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

      我從臺階上下來,往回走。但走到小天井這一帶,我就走不前去了。我又坐在了稀泥里。

      在洞里憋的時間長了,開始頭暈?zāi)X脹。我有些怕,怕自己會暈在洞里。我閉了會眼,然后又睜開。我看到那邊有個人正往這兒走來。我想,我可能是混沌了,就試著問:“喂,那邊是人嗎?”

      那人影沒有停住,繼續(xù)往這邊走,一邊走,還一邊說:“是白紙扇吧?白紙扇也有進(jìn)退維谷的時候?”

      我低下頭,慚愧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是白紙扇?難道你就是老太爺?”

      老太爺嘿嘿一笑,站在那兒不動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不能總呆在黑乎乎的洞里,你得出去,得出去?!?/p>

      我說:我怎么出去啊,我被困住了。

      老太爺:等你出了洞就去見我,到時候自然會知道怎么出去。

      我犯起了糊涂,老太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太清爽。只是在蒙朧中,感覺到他是帶著一股氣味從我身邊走過的。他身上有股很濃的檀香味。

      就這樣,我又折了回去,回到這邊。搭扣仍然在響,床板則響得更厲害,還有浪笑聲從上面?zhèn)飨聛?。女的在笑,男的也在笑。他們像是要豁出命地干:嘎吱吱嘎,嘎吱吱嘎?/p>

      我本該下決心再次走開,但是我沒有。我錯就錯在這兒了。我耳朵在聽,心里在想,想著上面的那些事。她墊在身下的白緞子小褂應(yīng)該都濕透了。我清晰地聽見她在呻吟,呻吟的間隙還有喘。此時,她那又細(xì)又白的雙腿正緊緊地纏著老六。老六的動靜很大,自小他就是這樣。他大的不僅是嗓門。如果不是他歲數(shù)比我大,恐怕我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蹲在洞里。不過也難說,或許我會蹲在洞的那一邊,豎起耳朵去聽。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浪聲浪語地說話。她跟我顯然不是這樣的。她總是裝模作樣地抿嘴一笑。只要看到她笑,我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羞慚。我聽出來了,她是在說自己高興快活。她說她一直在等老六,老六回來的第一次都讓她酣暢淋漓。她在求老六以后不要常往外面跑。她還說,她夠了,她不要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事先做好的。但在當(dāng)時,我實在是羞憤難當(dāng)。我只覺得腦袋隆隆作響,心像鼓似的咚咚地急敲。

      我錯了,小銼子。錯就錯在我還不夠大。

      當(dāng)洞口被掘開的時候,胖子說:我就知道這里面有關(guān)目。

      程九伯聳了聳八字眉,做出一臉的苦相,因為他必須得清除那些蛆了。

      此時,大群的蛆正從洞里爬出。很快,床沿和踏板就全白了,就像是一筐米傾倒了下來。

      程九伯亮開嗓子吩咐人把六嬸弄出去。兩個粗漢笨手笨腳地搭著木板的兩頭,把六嬸往外抬。六嬸樣子安逸地躺著,任人擺弄。她頭上、臉上、脖子上的蛆都不見了,大概都鉆進(jìn)了衣領(lǐng),爬遍了全身。只是那堆雞糞和半截爛蚯蚓還在,它們硬生生地黏在六嬸蠟似的臉上,使她的死相不再那么安詳了。

      粗漢們抬著六嬸到屋外,左顧右盼地找停放的地方。他們猶豫嘰咕了一陣,才拿定主意把六嬸擱在花壇上。木板向花壇里歪斜過去,六嬸也隨著歪斜,她的半邊身子壓壞了幾株爆竹紅。爆竹紅枯萎的花枝在擠壓下?lián)u晃顫動,顫動中落下了幾粒黑色的花籽。

      程九伯起初是想用火燒的。他覺得,要想干凈徹底就得用火。

      胖子首先反對,說:不行,這一家連著一家的,搞到最后大家都逃不過,都倒霉。其實胖子家離這兒還遠(yuǎn)著呢,他怕什么。

      胖子這么一說,其他的人都跟著一起反對。他們覺得,既然找不到八姨婆,就不能擅自在她的屋里用火燒。程九伯本想再打發(fā)人去找八姨婆,可八姨婆在哪兒呢?

      程九伯思量了一陣子,最后說:算了,用水吧。

      現(xiàn)在,程九伯就靠那兩個粗漢。粗漢抬了兩桶水,“嘩啦啦”地往床底下灌。蛆一半被沖回到洞里,但還有一半留在了屋里。地上汪著水,蛆就漂浮在水面上。水從六嬸的臥房緩緩地淌到外屋,再淌過門檻的縫隙,往外面滲,有幾只死蛆黏在了門檻外面的泥地上。

      程九伯急起來,大喊道:“這還不夠,要多要快!”

      從扒開洞口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一股濃烈的臭氣彌漫了整個屋子。有人實在憋不住了,想腳下抹油抽身走開,但程九伯的眼睛比他們的腳來得快。程九伯瞪著他們,聳著八字眉直直地瞪著他們。

      “都出去打水,出去打水!”程九伯不怒自威,大家都不敢溜了。

      那兩個粗漢又連灌了七八桶水,周圍的蛆都被沖回到洞里,只是床沿和踏板還有。程九伯讓胖子帶著兩個人用掃帚掃,掃了白白的一大堆。那些蛆有的死了有的還在掙扎。程九伯皺眉頭說:“不要停下來,快,用簸箕,用簸箕倒回到洞里!”

      臭氣沒剛才那么濃了。粗漢又往洞里倒了三四桶水,這才扭頭對程九伯說:妥了。

      洞口這一帶的蛆和泥土大都被沖了下去。不出所料,洞里露出一具尸骸,一具爛得差不多的尸骸。

      程九伯上前打量了一眼,就又叫人灌了兩桶水,然后親自動手把洞口照原來的樣子用土和磚封好,再蓋上床板。這樣,房間里幾乎聞不到臭氣了。

      程九伯下了踏板,剛想出去,低頭卻發(fā)現(xiàn)小銼子正站在他身邊,仰著臉直瞅他。程九伯先是吃了一驚,緊接著就笑了起來,說:走吧,這兒沒你的事了。

      從昨晚到現(xiàn)在,小銼子第一次看到程九伯又笑瞇瞇的了。

      地面上的水差不多退盡了,人們的鞋幫子上黏著一些死蛆。程九伯輕輕地推開小銼子,又往四周看了看,就徑直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對身后的小銼子說:走吧,這兒沒有你的事了。小銼子緊隨其后。程九伯步子邁得很大,小銼子急急地趕,趕著跟上程九伯。到了花壇前,程九伯對那兩個粗漢說:抬吧。說完,就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前走。

      雜院里聚著些女人孩子,還有三三兩兩的雞鴨?,F(xiàn)在七嬸不在這兒,雞鴨安逸了,安逸得有些無聊,嘎嘎叫喚著。大家起初不作聲,等六嬸的尸體抬過來的時候,有人開始抽泣,接著就有人應(yīng)和,不久大家就都哭成一條聲。小銼子一直在程九伯身后緊趕慢趕,此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八姨婆,八姨婆現(xiàn)在離他最近,邊哭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小銼子突然感到一陣堵,很自然地張口大哭起來。他跌跌撞撞地小跑著追上程九伯,死拽著他的衣角不放。程九伯的臉舒展開來,他走在最前面,周圍是一片震天動地的嚎啕,還有人在喊:“六嬸六嬸,你睜開眼來看看,小銼子也在哭……就連小銼子也哭了?!?/p>

      兩個粗漢力乏了,剛過了雜院他們就累得喘息流汗,臉漲得青紫。走在前面的那個趔趄,跟在后面的踉蹌。程九伯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笑嘻嘻地對小銼子說:他們再沒有用,也得抬到。

      六嬸的尸體剛被抬進(jìn)小天井,雜院里的哭聲自然就停了下來。小銼子也松開手,漸漸地落在眾人的后面。小天井的路滑,粗漢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地上的淤泥被他們踩得迸濺起來,濺到緊跟其后的小銼子身上。

      這會兒,程九伯倒沒有去看著粗漢,而是盯著那扇破門自言自語道:“這不是讓你們看著嘛,怎么還是沒看?。俊?/p>

      小銼子發(fā)現(xiàn),釘在破門上的那幾塊粗厚的板已經(jīng)不見了,而本來蓋在糞坑上的石板卻被搬到了井欄上。小銼子停下來看著破門和石板。大家進(jìn)了狹巷,小銼子還站在井欄邊傻看。

      突然,狹巷里傳來一聲悶響,就像是一只大布包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短暫的沉寂過后,程九伯的吆喝聲傳來過來。小銼子害怕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程九伯發(fā)火罵人。他緊張地蜷下身子,緊貼著井欄,凝神屏息地聽那邊的動靜。又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寂靜,雜沓的腳步聲才又響起,他們漸行漸遠(yuǎn)了。等四周全都靜了下來,小銼子這才敢躡手躡腳地探身到狹巷。狹巷里空空的,程九伯他們已經(jīng)拐彎到了那一頭。

      小銼子看到地上的青苔被劃出了一道又長又深的痕跡,墻角遺棄著一根紫紅色的線繩。小銼子認(rèn)得,這是六嬸上吊時用的。收殮六嬸時,他們把它塞到了她的身底下。小銼子撿起紅繩,看了看,然后把它系在腰間。

      走過了胖子家,小銼子看見程九伯在大門前跟范二爺說著什么。范二爺席地而坐,背靠著大門,門上釘滿了木板、木棍和樹枝。范二爺一邊說著話,一邊用手里緊握著的半截木棍不停地比畫著。程九伯的聲音小,范二爺?shù)穆曇舸?,小銼子就只聽到范二爺在說,在發(fā)火在叫囂。那兩個粗漢把六嬸的尸體放在范二爺跟前,站在一旁看著程九伯。小銼子向前緊走了幾步,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門緊閉著。小銼子感到一陣?yán)?,他想回家了?/p>

      程九伯扭頭往胖子家這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幾眼,就不再說什么了,轉(zhuǎn)身走到粗漢的身邊吩咐了幾句。小銼子看到程九伯的手里攥著幾塊系著紅繩的牌子,跟他在黑屋里看見的一模一樣。

      粗漢又抬起六嬸,隨著程九伯走到圓門前。程九伯用手輕輕一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程九伯往邊上一閃讓開路,讓粗漢們先進(jìn)去,接著自己也跟了進(jìn)去,而后轉(zhuǎn)身帶上門。這是小銼子最后一次看到程九伯,當(dāng)時他還瞇起眼朝小銼子笑了笑。他臉上的神情有幾分詭秘,有幾分莫測。小銼子不想回家了,他飛奔向圓門。

      一直癱坐著的范二爺猛地一抖擻,挺著身子向小銼子撲過來。小銼子慌了,慌亂之下他一把掏出木牌,伸直胳膊遞了過去。范二爺劈手奪過木牌,狠狠地向小銼子的臉上砸過去。小銼子只覺得紅繩在眼前一閃,頓時金花四濺,鼻梁疼得像是要裂開似的。他大喊了一聲,扭頭就跑。范二爺站在圓門前,手里揮舞著那半截木棍,跺腳大吼道:“快跑,雜種,跑到里面去!”

      里面沒有人,連雞鴨豬狗都不見了,只是涼棚下的杌子上還放著程九伯的黃銅水煙壺。小銼子不停地走,直走到六嬸的家門口。六嬸家花壇上的磚塌下了幾塊,爆竹紅被壓彎了幾棵,行將枯萎的枝葉在陰風(fēng)中“沙沙沙”地瑟縮著。這兒沒有八姨婆,但要進(jìn)六嬸的屋,小銼子還是有幾分提心吊膽。

      屋里的水已經(jīng)退盡了。小銼子看到,踏板下有一雙紅繡鞋。因為剛才汪著水,繡鞋濕了,臟了。小銼子走上踏板?,F(xiàn)在,屋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了。小抽屜上的黃銅搭扣晃動起來,發(fā)出清晰悅耳的聲響。

      掀開床板,扒開洞口,那具尸骸又露了出來。尸骸的雙臂像是要伸出來,把小銼子抱進(jìn)去。小銼子不怕尸骸。這幾天他看夠了死人。

      小銼子摸著洞壁,貓腰往里走。洞里濕漉漉黑漆漆的。小銼子想,再走走就能看見光亮了。他太想看見亮了,竟然沒注意洞口的臺階,他一腳踩空,脊背杵著臺階,直往下滑溜,一直滑到洞底。洞底的積水有半人深,小銼子又抓又撓、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才在水里站穩(wěn)。小銼子一邊 著水往前跑,一邊哭喊起來:七叔七叔!

      七叔說:

      當(dāng)我怒不可遏地揭開床板沖上去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床上空無一人。

      她正在窗前做針線,而老六則坐在踏板上洗腳換襪子,那騰騰的熱水氣直沖我的臉。

      老六離我那么近,我沒有辦法,只好撲向他。他沒有防備,被我輕而易舉地按倒了。接著,他掙扎了一下。他的力氣蠻大的,我咬牙死撐,才算把他壓住。他狠命地一擺頭,掙脫我掐著他脖子的手,說:怎么,老七,你要殺我,你犯得著嗎?

      我把心一橫,咬牙切齒地說:不錯,想殺你,早就想殺了你!

      他突然不掙扎了,滿臉疑惑地問:難道就是為了她,為了她你要殺我?

      這時,她過來了,伸手遞給我一條線繩。后來我想,這繩大概是她早就準(zhǔn)備下了的。

      我把繩套在老六的脖子上。當(dāng)我開始收緊的時候,我感覺到老六正在抱我的腰。我收得越用力,他就抱得越緊。后來,我可是費(fèi)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的手掰開。但他的雙臂始終是張著,保持著抱的姿勢,無論我怎么扒拉都沒有用。

      我看著躺在踏板下的老六。我問:怎么辦?

      她說,把他放到洞里。她說得很平靜,又像是早有準(zhǔn)備。

      她說完,就毫無懼色地走上前去,用她那白皙細(xì)長的手指輕巧地解開老六脖子上的線繩。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條紫紅色的線繩是她用來系蚊帳鉤的。

      我還沒有來得及把老六搬到洞里,那些出去帶了傷的人就都聚攏了過來,圍在門前吵吵嚷嚷的。她讓我到外屋去。她說:得叫大家以為老六還在。她想得真周到啊,小銼子。

      八姨婆仍然在外屋,坐在外屋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對我們也視而不見。她半依著的茶幾上點著根蠟燭,借著燭光,我能清楚地看到八姨婆的眼角里閃著淚珠。是的,我看得很清楚。

      這以后,我在她的房間里過了兩天。這兩天,我心力交瘁,常常一邊做一邊哭。她也流淚,但她不是這兩天才這樣。她還是直說她不夠。她說,只要她夠了,就讓我走。我問她怎么走。她打開擱幾上的小抽屜,里面有胭脂鍋灰。我又看到了那根蠟燭,但我始終沒有問她是用來做什么的。

      她的淚珠沿著眼角的皺紋流下。她身下的白綢小褂濕得能擰得出水來。她像是有用不完的勁,放不完的氣力。走的那天我說:我要是不走,那非得死在床上不可。她一笑,說:“你走了,我也離死不遠(yuǎn)了。”我聽不懂她這話,因為我覺得,這會兒院里的人,應(yīng)該都把我當(dāng)作老六了。

      臨走的時候,她拉著我又吵又鬧,吵得全院的人都聽見。我知道她是有意的。我知道,她其實也不想死。你說對嗎,小銼子?

      能摸到這邊的洞口,小銼子就像是死里逃生了。但洞口被堵著,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幸好還有一把鐵鍬,是七叔留下的鐵鍬。小銼子掄起鐵鍬狠命地往上捅。捅了一下,沒用,又捅了一下,還是沒用。

      小銼子的最后一下,并沒有能用上多大的勁,因為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手腳麻軟了。然而,只聽得“咣當(dāng)”一聲巨響,堵在洞口的缸竟然像薄冰似的瓦解了。霎時,那些碎屑“嘩啦啦”一股腦兒地往下掉。除了瓦缸的碎片,還有腐爛了腌肉,上面都粘滿了蛆,散發(fā)著沖天的酸臭氣味,劈頭蓋臉地傾瀉到了小銼子頭上。與此同時,一道刺目的光亮直射進(jìn)洞里。小銼子死命地揉著眼睛,不顧一切地連爬帶扒。最后他終于從洞里爬出,爬到了自己的家。

      敲門聲在響,這回小銼子聽得很清晰。過了一會兒,敲門聲變成了砸門聲,一陣比一陣緊。小銼子看到七嬸了。七嬸在房間里對鏡梳妝,氣定神閑,就跟七叔在的時候一樣。她的臉洗得干干凈凈,一雙杏眼轉(zhuǎn)動著秋波。她還換了衣服,一身翠綠色的衣裙。她瘦了些,但她會胖的。小銼子想,七嬸還會像以前那樣倚門而立,嗑著瓜子,不停跟院里的人們打招呼搭話。

      可是八姨婆呢?小銼子自言自語地問道。

      大門是吳江帶人砸開的。

      吳江走在前面帶路,他身后跟著一個戴紅頂子的管帶和一幫穿號衣的兵丁。吳江手里握著一對鐵鞭,剛才他就是用這鐵鞭把門砸開的。門樞都朽了,吳江照著門樞砸了三四下,大門就轟然倒塌了。吳江他們踩著大門走進(jìn)大院,門板被踩得稀里嘩啦、木屑四濺。

      吳江從小銼子身邊走過的時候,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一眼。到了圓門前,吳江一腳踹開門,他身后的七八個兵丁隨即闖了進(jìn)去。吳江帶著人往里走,他發(fā)現(xiàn)大院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到了狹巷的拐彎處,他跟胖子打了個照面。胖子沖著吳江直嚷嚷,罵吳江鬧出的響聲太大,把他的覺給攪了。他說,他已經(jīng)好幾個白天沒撈到覺睡了。吳江一笑而過。

      在狹巷里,吳江一邊走,一邊用鐵鞭擊打墻壁。墻有的地方是空的,吳江揮鞭一砸就是一個窟窿。那些窟窿引得大家哄笑起來。大家走著,笑著,到了小天井,吳江對著那扇破門又是一鐵鞭,只聽得“咔嚓”一聲,門立即給抽掉了半截。那管帶跟上去就是一腳,門連帶著門框,門框連帶著墻,噼里啪啦地一齊倒了。原來那邊的黑屋竟像戲臺上的布景一樣,單薄得直發(fā)抖。

      雜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熱鬧,吳江和管帶一吆喝,他們就全都呼啦一下縮回到了屋里。八姨婆歲數(shù)大了,跑得慢了點,吳江又一吆喝,八姨婆嚇得直哆嗦,嘴里不住地念叨著:罪過罪過。

      吳江他們在菜地里找到了范二爺。范二爺蹲在糞坑邊,手里拄著半截木棍,和顏悅色地看著一群孩子在菜地里嬉戲玩耍。

      范二爺說,他要看著這糞坑,他以前就是個看糞坑的。

      小銼子緊緊地盯著吳江他們走了過去。他一個人站在水井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風(fēng)平浪靜。

      圓門洞開著,無聲無息。小銼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試探著往門里挪。門里沒有人,他沒有遇見那個金魚眼的女人。小銼子想,她大概是被兵給嚇走了。

      這兒是一方整潔的天井,兩邊的屋子空空蕩蕩,明凈的門窗都大敞四開。天井的那頭有一道門,穿過門則是一樣的天井,一樣的屋子,門口也全鋪著光滑的石板臺階。小銼子接連穿過兩道這樣的門,這樣的天井,最后,他來到一處比那些天井大許多的庭院。此時,晚霞滿天,祥云飄浮,院子里草木在金黃色的夕照里顯得格外青翠。這里的空氣涼涼的,甜甜的,還有一股香煙在彌散,是檀香。

      小銼子尋著香氣找。香氣來自一間軒敞的大廳。大廳整個被霞光籠罩著,在最紅最亮的中央有一張條臺,上面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牌位,牌位上的字有白的有綠的。小銼子不識字,但他能看懂掛在牌位上方的那幅畫。畫上畫的是一個頭戴烏紗、身穿紫紅蟒袍的中年男人。這人面如白玉,目似朗星。他是個官,一個很大的官。檀香的煙氣正在這大官的四周不停地繚繞著。

      小銼子盯著這牌位和畫看,直看得眼酸,直看到天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見。

      小銼子從大廳里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他決心去開那院子盡頭的門。他知道,這肯定是最后一扇門。小銼子很緊張,緊張得渾身發(fā)抖,上下牙抑制不住地“嗒嗒嗒”磕個不停。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穩(wěn)住了自己,一橫心一閉眼,“嘩”地一聲打開門閂。

      外面是汗漫的天,天上綴滿了閃爍的星斗,天底下也是星斗閃爍,只是這些星在搖曳蕩漾。

      “我打開門才知道,那外面是一條河,”七叔抹著臉上淋漓水珠說,“一條黑沉沉的無邊無際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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