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司馬光絕對是個牛人,名氣大,火氣足,吵起架來,即使在皇帝面前,也絕不讓人半分。吵得皇帝老兒腦袋痛,他也不管。政見不合,拂袖而去,不做大官,就去修長長的史,一問世就是經(jīng)典,不讓司馬家的另一位司馬公(遷)專美于前。
但是,人們也許不知道,司馬光家有一個老仆,也很牛,有時比他司馬光還牛。司馬光在洛陽時,建了一個園子,名曰“獨樂園”。在園中修了一個地下室,作為書房,平時在里面讀書。園子依山傍水,不大,但很精致。雖是私家園林,名曰“獨樂”,但對外開放,隨人來玩。蘇軾有詩詠園曰:“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香而野?!比擞忻瑘@子也沾光,所以游客還真不少。園子由仆人負責收拾打掃,碰上闊客,會有賞錢。
司馬光平時埋頭讀書著述,一般不露頭,幾日不在園子里現(xiàn)身,偶爾出來散心,突然發(fā)現(xiàn)園子里多了一個亭子。問老仆怎么回事?老仆回答說,是我建的。司馬光問,“錢哪兒來的?”“游客賞的,有一萬錢呢?我那天拿給你,你不要。”“那你怎么不收著自己用?”“我要錢干嗎?相公做好人,我也要做好人?!?/p>
司馬光這個老仆,姓呂名直,有點憨,也有點直,跟司馬光的脾氣有點像。大概是從小就跟著司馬光,兩人關系非常好。別人都順著司馬光,就他可以跟司馬光發(fā)點脾氣。覺得哪兒不對了,就直接批評,一點情面都不講。司馬光居洛陽期間,埋首著述,一般情況下不出去游玩,天天用功。一日,洛陽太守文彥博邀請司馬光春游,司馬光情卻不得,跟著去了。美妓美酒加美景,好不愜意,一連玩了數(shù)十日才回來?;氐姜殬穲@,呂直看著司馬光,長嘆一口氣。說道:“大好春光,花木繁盛,相公一去就是幾十日,耽誤了這滿園春色不說,連書也沒有看一頁,這不是糟蹋自己嗎?”司馬光聞言,滿臉通紅,大不好意思,發(fā)誓不再外出游玩。此后,但凡有人來邀,即以老仆的話塞給他,擋駕。
獨樂園地勢高,比較干,園子里卻生了二十幾棵靈芝,長得很好。有人問呂直,你用了什么法子澆灌,才令它們?nèi)绱嗣??呂直答道:“天生靈物,不假人力?!眮砣烁锌?,這可真是司馬光的仆人啊。這個呂直,原來一直稱司馬光為君實秀才的(司馬光字君實),大約從司馬光小時候起,就跟著他了,司馬光為官做宦,名氣大得不得了了,他也沒改口。蘇軾看著感覺不對,就對老仆說,你應該叫君實相公。于是,改口。司馬光一聽,好生奇怪,說你怎么改口了?呂直回答,這是蘇東坡學士教的。司馬光嘆曰:我好好一個仆人,被蘇子瞻(蘇軾字子瞻)教壞了。
司馬光是做過宰相的人。官大之人,家仆都很牛氣,哪個朝代都一樣。人說,宰相家奴七品官。有的時候,別說七品官,就是再大點,還真惹不起宰相家奴。這些家奴,過分的,頂著主家的名義,招搖撞騙,欺壓良善。僭用主子的車馬,橫行街市。不過分的,也可以收上門晉謁者的門包,不給,則不給傳達,任你有多大的要緊事,也見不到宰相本人。從來大官惡仆招搖,均是都市一禍,地方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少有人管閑事。只有極少數(shù)的直性子之人,才能冒險出頭管一管。
像司馬光的老仆呂直,學著主人做好人的,還真不多見。顯然,這跟這人的秉性有關,但更跟主人有關。司馬光無疑是一個清官,不該拿的,一介不取。清廉之名,遠播遼邦。文彥博說,他派人入遼做探子,見遼主大宴,戲子演戲,也說司馬光之清名。這樣的清官,如果放在明清兩代,就是海瑞、湯斌那樣的窮措大,日子過得苦哈哈的,死了,連口棺材都買不起。但在宋代,司馬光卻吃有魚,出有車。官只要做得足夠大,還可以修個私家園子,供游人一樂。很明顯,宋代體制優(yōu)待官員,來自體制的合法供給,就足以讓官員過上值得夸耀的好日子?;实壅f,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讀好了做官,做了官,哪怕一個小官,便可衣食無憂。有道之輩,為官作宦,清廉自守,可以有物質(zhì)基礎,不會像海瑞、湯斌之流,整日破衣爛衫,失卻了士大夫的臉面。
士大夫做好人,下人就有可能跟著,你不愛錢,我也不愛。你有尊嚴,我也講究。士大夫的榜樣作用,也就出來了。當然,即便士大夫有這個條件不貪,但也未必能做到人人不貪,有宋一朝,多吃多占者不少,貪污腐敗者也不缺。高薪養(yǎng)廉,僅僅給有道德之輩提供了清廉的基礎,但性貪者,由于缺乏監(jiān)督,該貪,還是貪。工資低了,貪,工資高了,還是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