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第二天下午,天空像洗過一樣,零星幾朵云綻放得正美。街是老街,巷是小巷,行走其間,依然心曠神怡。
阿七婆家到了。三間小屋,九柜子書,十二張矮桌,座無虛席,有的都蹲門檻了。二十年了,阿七婆還堅(jiān)持著。
陽光從木窗擠進(jìn)來,映在一張張純真的臉蛋上。我問窗邊的男孩,阿七婆在哪兒。旁邊的女孩搶著說:“七婆婆去田里啦?!?/p>
我到院子的洗衣臺坐下,天空的云奇形怪狀的,可愛極了。這里本來不是閱覽室,而是書店,不,應(yīng)該說是小書攤,只有一鋼絲床的書。
那年,阿七婆在山坡挖野菜,一場突襲暴雨,左腿便落下了殘疾。想著也上了年紀(jì),不再適合上山下地,該歇下了。
窮鄉(xiāng)村的孩子不是上山玩,就是下水鬧,正是長學(xué)問的年齡呀,可怪不了,教科書早啃爛了,其他可看的卻什么也沒有。
阿七婆似覓到了商機(jī),購了200冊圖書,涵蓋科教文衛(wèi),擺書攤安度晚年,是不錯的選擇。果然,我們都往阿七婆家趕。一人拿一冊書,津津有味地看起來,一待就一上午。書本起了折痕,也沒賣出一本。
幾天后,書便皺了,阿七婆的眉頭也緊了。我們哪管。有一次,我看得入神,耳畔“啪嗒啪嗒”聲越來越響,等我回神,已跌進(jìn)了阿七婆的懷里。拖拉機(jī)在身后駛了過去。阿七婆笑咪咪的:“站進(jìn)些?!?/p>
又幾天,阿七婆改賣書為租書。一天兩毛錢??晌覀冞€是喜歡站在鋼絲床邊看,摸黑回家,起早再來。一些大人白天忙活,晚上會借一本。一天收入就幾塊錢,算上折舊,可賠慘嘍。阿七婆嘆了一聲,綿延而幽長。
再幾天,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阿七婆騰了一間小屋,村里第一個免費(fèi)閱覽室成立了。阿七婆扛起鋤頭,一搖一擺下了菜地。閱覽室無須看管。天黑后,我們都會整理好。大人怕弄亂,盡量不借,就關(guān)門前來一會兒。
阿七婆的柴水每天有人送來,作物施肥也有人代勞,隔天下田就成。本就識字,這樣一來,倒有閑暇看書了,還經(jīng)常用線裝訂一些掉頁的書。城里學(xué)校每年也會送來幾十冊。在外工作的年輕人回來看阿七婆,臨走也會摸幾個小錢。阿七婆都去換了書。
幾年后,阿七婆的左鄰獻(xiàn)出了一間屋子。
又幾年,阿七婆的右鄰也讓了一間屋子。
這些年,一所磚瓦小學(xué),八十多個學(xué)生,三個老師,考到鎮(zhèn)初中的成績,令那邊的老師都驚嘆,至于課外積累嘛,也令那邊的孩子羨慕。
這回聽老人念叨,又出了幾件喜事。張家兒子進(jìn)了重點(diǎn),李家閨女回國后去了外企,孫家小妹做了老師,另一個李家兒子當(dāng)了工程師……小農(nóng)村人才輩出,我這樣做撰稿人的普通本科生算末流了。
我撫摸著一冊冊被翻得長了毛茬的書,至今還飄著一股淡淡的書香。
我是從文史書中得了好處,而馬家三兄弟最了得,他們成績不好,但從書中學(xué)到了另一種本事,返鄉(xiāng)后建了一座度假村,帶動了全村經(jīng)濟(jì)。還打算建一座真正的公共圖書館,請阿七婆做館長。
“嗒嗒——”阿七婆回來了。歲月匆匆,阿七婆八十多歲了,身子骨依然硬朗,白發(fā)挽的髻子很整齊,素凈的臉上更見慈祥,老得可一點(diǎn)都不快呀。
男孩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指指畫冊上的圖片,又指指天空的云,說:“叔叔,云是怎么來的呀?”
“用一滴水就可以化成的?!辈恢欠駮`導(dǎo)學(xué)生,可這正是我心中最合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