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的姥姥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不怕別的,最怕的一點就是客死他鄉(xiāng)。
姥姥的那個家鄉(xiāng),在我心里只有標本意義。小的時候,回一趟姥姥家就是一場徒步冒險。要翻山越嶺,要走過一條小河,然后一馬平川地走上一陣子,看到低處的一個村子,酸疼的腳感告訴你,到了。
那是四面環(huán)山的一個小村莊,我一直好奇,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神奇之地,直到現(xiàn)在還是那么遠離塵世??晌乙呀?jīng)好幾年不去了。我見到的姥姥,不是在幾個舅舅家,就是在我媽家。姥姥的幾個兒女都沒留在小山村,所以,她回歸故鄉(xiāng)的愿望再強烈,也是徒然。
姥姥終于還是被舅舅帶到了北京,這個她第一次來無限敬仰,第二次來就吵著要離開的地方。她無法理解這里的房子這里的街道這里的交通這里的醫(yī)院,看著這里的人疲于奔命,她說:你們這是拼命呀。被舅舅帶著體檢,做各種檢查,她說:費這錢干嗎,我好著呢。沒錯,姥姥好著呢,各項指標正常得讓我爹媽那一代都感到自卑。
看來這次,姥姥是要長待一陣子了。從10多年前姥爺過世開始,姥姥一直擔心自己這一生會在哪兒畫上句號。她最愿意停靠的,當然是那個小山村,青山綠水就是自家后花園,空氣好得讓城市里這些整天盯著PM2.5的人艷羨。更關(guān)鍵的是,她人生中所有的重頭戲都發(fā)生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勞作……她的交際圈也在這里,她們應(yīng)該不叫朋友,叫鄰居、同伴還是舊人?我不得而知,總之就是沒事愿意一塊待著的那些人。每年,姥姥都要回去住一陣子,我猜她是不是在想,萬一能留在那兒呢,這一輩子也算有個抓手。事實是一年一年她又回到城市,而她的兒女們也愈發(fā)阻攔她回老家。
姥姥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她的口音,我也越來越陌生,屬于方言里的小語種,聽著特別有年頭,但就算是她的兒女也只能聽不能說了,還有一些俚語需要解釋才會懂。舅舅打電話來,說姥姥不愛出門,也不和小區(qū)里的人聊天,一個人在家待著。家人下班一進門,她就忙著問:想吃什么?舅媽會說,想吃你也不會做。姥姥起了急:誰說我不會?!然后卷起袖子就去做她最拿手的手搟面了。
姥姥的故鄉(xiāng),終于也要停在記憶里,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從家鄉(xiāng)走來,然后到一個對自己的職業(yè)來說更有發(fā)展前景的城市,從此離開。只是以我這樣的年齡,對于故鄉(xiāng)的理解一定沒有姥姥深刻。
幾天前去看一個朋友,他說,想舉家南遷。幾個月前去麗江,隨口問客棧老板,怎么來這兒的?不止一個人告訴我,來一次就辭了工作不想走了。
我們這代人對異鄉(xiāng)的理解,可以是宜居可以是發(fā)展可以是停留可以是探尋,我們會拍拍上一個城市留下的浮塵,一頭扎進下一個城市。最初覺得這里是異鄉(xiāng),自己是一個外地人,漸漸地就被和風細雨地同化了。
不信,你觀察一下餐桌,把飯菜夾到碟子上的多數(shù)是從北方來的,把飯菜夾到碗里的多數(shù)是從南方來的。這個北方南方,并不是指一個人的故鄉(xiāng),而是他當下生活的城市。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最初,我是用碟子的,然后讀大學到武漢,我改用碗。然后到北京工作,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又把菜夾到碟子里。當你把碗從碟子上拿開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本地化了。
你的下一代,會理所當然地把這兒當做他們的家鄉(xiāng),長大了,或留在原地或繼續(xù)遷徙。而目前這個對你來說仍然有著疏離感的城市,則是他們內(nèi)心真正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