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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病者

      2013-12-29 00:00:00小昌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11期

      我們倆從火車站一路走來。我一直走在杜鵑的斜后方,距離大概有一個手臂那么長。要是右臂伸展,使勁往前抻,我也許可以摸到她的三角肌。她穿著吊帶連衣裙,外露的肩膀部分黑里透紅,微微有些油光。我不知道該說點啥,她好像也沒什么話說,也許一直在等我說話吧,偶爾回過頭來看我,看起來可憐兮兮。我?guī)Ф霹N去了一家日本面館,名字好像是伊川拉面,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面館下面有好幾個年輕姑娘逢人就舉起手機在人眼前搖晃,嘴上喊著“一百元一部了”,“只需要一百元了”,兩句話反復(fù)地說。頭頂?shù)恼信粕蠈懼魍ㄓ?。后來我也有幾次路過,她們都沒什么變化,見你就不想放你走,拿眼瞄著你,喊你帥哥。我有個朋友喜歡模仿她們,小眼睛一閃一閃的,每次我們都會笑得直不起腰來。過兩天我想去找他。好久沒見他了,說實在的,很想聽他講兩句笑話。

      面館里只有兩個穿紅衣服的服務(wù)員并排站著,此外只剩一條毛茸茸的小狗了。小狗見我們進去很活躍,在我褲腿上聞,又到杜鵑腿上去聞。杜鵑光腳穿著涼鞋,一腳把它踢開了。其中一個服務(wù)員忙抱住它,喊它川川。有很多座位,我們倆都有點犯難,最終我們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了下來,如果探顆頭到窗外,興許能看到賣手機的姑娘們,要是視力好,連她們文胸的顏色都能發(fā)現(xiàn)。一坐下來。杜鵑硬擠了個笑容,說:“不是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嗎?”

      我說:“真不知道從哪說起?!?/p>

      她說:“想從哪里就從哪里唄?!?/p>

      我只要了兩碗面,問她還要些什么,她說:“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狈?wù)員轉(zhuǎn)頭盯住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只要了兩碗面。等面上來以后,我有些后悔來這里吃飯了。頭些天,日本發(fā)生了一場大海嘯,死了很多人,我有個同事還給我發(fā)來了慶賀的短信,我回道人家可是死了很多人,他回說死的都是日本人呀,我回道日本人也是人,他回說沒想到我還這么有人道主義精神。我沒再理他。后來跟他見面,也不想說話,見到了也假裝沒看著,逼急了才打個招呼,也只是打個招呼而已。那個人長了一對招風(fēng)耳,每次看到他都很有精神。

      我說后悔來這了。杜鵑問我面不好吃嗎,我說挺好吃的,問她知道日本核泄漏的事兒嗎,好多日本餐館都快倒閉了,看起來食品也受了污染。杜鵑說沒事,小事一樁,還以為是什么重要的原因呢。我說:“大家都挺怕死的?!?/p>

      杜鵑沒說話。我說:“好久沒見你了,想跟你說說話?!?/p>

      杜鵑說:“見了我又什么也不說?!?/p>

      我說:“你看。”我把左臂端上了桌子,她一眼就看到那塊硬幣大的青斑。臉色突然緊張起來,問我怎么了,我說:“抽了很多血,很多很多,抽完我就暈了?!?/p>

      在見杜鵑之前。我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具體模樣來了。要見一個陌生女人似的,心臟直往上跳。我站在火車站出站口的陽光里,很像一串要風(fēng)干的魚干。好多姑娘都出來了,杜鵑還是沒出來。人越來越少,我朝出站口使勁看,還是沒找到她。我旁邊的人都快走光了,我站在那里越來越顯眼,好多人都在看我。我害怕她一不留神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于是順著人流往外走。我倚著一棵不知名的觀賞樹。一眼眼看。

      杜鵑從出站口走出來,四處找我找不到,就開始給我打手機,她說:“你是不是在騙我,你根本不在火車站。”我躲在一棵樹背后,用一只眼睛看她,她穿著粉黃的吊帶連衣裙,為什么要選粉黃呢,肩膀和小腿一下子黑起來。小臉兒因為涂了粉而白了很多,跟脖子的顏色涇渭分明。我對她說:“是的,我沒在火車站,逗你玩呢,你怎么真來了?!彼辶艘幌履_,說:“你這個人,我不理你了?!本桶央娫拻炝耍仡^看火車站的售票處,我從樹背后走出來,喊杜鵑的名字。她見我出現(xiàn),又跺了下腳,用狠勁急急走過來,看樣子要撲到我懷里。我只好斜背向她。露個微側(cè)的笑臉。

      她的臉長得不好看,我的腦袋一伸進核磁共振的圓洞里,就開始想她那張臉了。我脫了鞋躺在那張核磁共振的床上,像個快要死的人,微閉雙眼。那張床開始移動,腦袋一點點被送進了圓洞。核磁共振有點像科幻片里的時光隧道,我閉著眼就想起了杜鵑。想起她來,純屬偶然,可一旦想下去,就停不下來。后來我想可能是因為那個領(lǐng)我進來的小護士有點像她,同樣有張小小的棗核兒臉,說起話來尖聲利氣。或者是核磁共振發(fā)出的刺耳聲響給我的靈感。我閉著眼,不敢睜開,近乎石塊相互傾軋的聲音一聲緊壓著一聲。聽起來沒什么規(guī)律和節(jié)奏,就像杜鵑叫床的聲音。她像顆火炭。沒有一次不像,一挨她的身子,我能迅速熱起來。只要一開始,她就上了發(fā)條,一秒鐘也不耽誤地亂叫開來,喊什么我從沒聽清過,變了一個人似的,又有點像發(fā)羊角風(fēng),渾身抖個不停。等一結(jié)束,便迅速沉寂下來,耗盡了發(fā)條上的勁,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我曾問過她,到底哪里不舒服,她還會羞得滿臉通紅,不像剛才放蕩的模樣,說:“哪有不舒服,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樣子嗎?”我說:“太像了,簡直像得了什么奇怪的病?!?/p>

      我穿著一條運動褲。褲子富有彈性,而且愈發(fā)得緊了。躺在核磁共振的床上,聽著那個機器發(fā)出的一陣陣急促的鳴叫,我一點點硬了。我不可能看到褲襠處的凸起。女醫(yī)護人員也許目睹了它一點點硬起來的過程,正在那扇玻璃窗后面偷笑,還跟旁邊的同事開幾句玩笑,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在做核磁共振的時候起了反應(yīng)。二十分鐘過去了,我早就軟了下來,像杜鵑的女醫(yī)護人員又走了進來,直直地看我,我有些害臊。她說:“還不下來,還想再做一次呀?!?/p>

      后來我就去查血,抽了很多,抽最后一試管的時候,我暈了。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幾個女護士看著我笑,也許在笑我抽幾管血就成這個樣子了,是不是男子漢呀。

      在檢查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一直在醫(yī)院對面的酒店里貓著。外面的天灰灰的,我索性把窗簾拉上。后來我就一直在床上裝死。腦子里不停地想我可能會得上的各種疾病,每一種都可能要了我的小命兒。我害怕起來,心跳得愈發(fā)劇烈,像跑完了一百米。我好久沒去跑步了,也許永遠也跑不動了。我伸手打開臺燈,床單上落滿慘白的光,兩條腿直直伸著,有些泛青。我從大腿摸到小腿,手緊跟著抖了起來。我有些喘不上氣,做什么都沒意思,什么都做不下去。我站起來,在床上跳。跳到地板上,蜷著上身小跑,兩條腿酸軟無力,我的心快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我怕一口會把它吐出來。

      就那樣在酒店的地板上光著腳丫子來回跑,直跑了一身虛汗。

      取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有很多人排在我的前面。他們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其中也許有人已經(jīng)患上了不治之癥,結(jié)果出來之前還心存僥幸,或者壓根兒毫無意識,沒事兒人似的。等一眼看到結(jié)果,還以為拿錯了呢,不是自己的。我一直在想,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不治之癥時會作何表情。

      天陰著,云黑壓壓的,看起來有一場好雨要下??煲喌轿业臅r候,我又想起了杜鵑。心臟怦怦在胸腔里跳著。她要是在我旁邊,我會好受很多。她輕輕挽著我,目光溫柔,嘴上說著:“你一定沒事的,不可能是你,瞧你活蹦亂跳的,是誰都不可能是你?!蔽乙苍S會皺著眉頭,不相信她的話,說:“沒有誰與眾不同,誰都有可能?!蔽乙苍S還會講天地不仁的大道理給她聽??伤龝^續(xù)堅持,讓我住嘴,說:“相信我沒錯的,一定不是你?!?/p>

      那一刻我想給上帝打個電話,上帝救救我,讓杜鵑出現(xiàn)在我面前,為此我愿立刻跪下來磕個響頭。我在手機里搜索杜鵑的電話,她的名字早已不知所蹤,跟她分開后,我已丟了兩部手機。其中一部里還藏著一張女人的艷照。雙手捧胸一臉媚態(tài),這人已經(jīng)嫁人了,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臺灣教授,頭些天還跟我聊了幾句,說話腔調(diào)已有幾分臺妹的味道。剛丟手機的時候,我還很緊張,害怕那張艷照突然從網(wǎng)上冒出來,后來我倒有些期待。

      那部手機里也許有杜鵑的電話號碼。

      杜鵑吃完了面,又喝完了湯。黑瓷碗里斜躺著一片生菜葉,猛一看倒像一條死魚。她的臉紅潤起來,拿紙不斷地擦紅艷艷的嘴唇。她說:“很少見你這樣,羞答答地,像個姑娘?!?/p>

      我說:“很多人能做的事情,我已經(jīng)做不了了?!?/p>

      她說:“是你不想做了吧?”

      我說:“應(yīng)該是不敢去做了。”

      她說:“比如……”

      我說:“我現(xiàn)在不敢在十二點之后睡覺,一旦那樣,我就會睜眼見天明,再也睡不著了,再比如,我不敢喝酒,確切地說不敢喝太多酒,我怕極了那種心臟不斷敲打喉嚨的感受。還有很多我不敢做的事情,我再想想?!?/p>

      她說:“幾年前,你可不是這個樣子?!?/p>

      我說:“早就這樣了,只是沒被你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特別想告訴你,跟你說說,當(dāng)然也想聽你說說,到底對我怎么看?!?/p>

      我接著說:“其實我有點怕死,可能也不是怕死,怕一切都黑下來,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周圍靜得出奇。”

      她說:“小時候是不是特別怕鬼呀,你?!?/p>

      我說:“要是有鬼就好了,有鬼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奢望?!?/p>

      她說:“為什么?”

      我說:“有鬼我就知道死了去哪了,我知道還有明天。沒有明天你知道有多絕望嗎?”

      我伸手過去想摸她的手,伸到半截兒,就攥成了拳頭。她的手微微一動,看樣子也想往前伸。我突然卸了勁兒。

      我說:“是不是挺沒意思的,你怎么還會來見我。”

      她說:“不知道。她們都說你是個騙子,不讓我跟你再來往了。她們說我玩兒不過你。其實我想對她們說,他想玩就玩吧,關(guān)鍵是我也沒什么好玩的。”

      我說:“像你這樣甘當(dāng)?shù)姑沟暗呐颂倭?,看來我夠幸運的,能遇上你,你知道嗎,去取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我有多想你,簡直想死了。想得簡直要暈倒了,要給上帝磕頭了。”

      她笑起來了,說:“胡說八道,莫名其妙,詩朗誦呢?!?/p>

      我說:“這些年,我去過大大小小的醫(yī)院。幾年來,好像一直在等結(jié)果,我的日子就是在等各種各樣的結(jié)果中過去了,一天又一天,等那些化驗單,一張又一張。我做夢都在等結(jié)果?!?/p>

      她手臂上抬,托著腮,癡癡看我。我說:“你在聽我說嗎?”她好像在想別的什么,忙說:“我一直在聽呀,你說你做夢都在等結(jié)果?!?/p>

      我說:“我查血,查尿,查CT,還有核磁共振。你知道核磁共振嗎,我一猜你就不知道。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哪會跟那種東西打交道,它看起來就像個時光隧道,科幻片你看過吧。我躺在移動床上,躺好,床就開始移動,火化爐送尸體的時候也是這種移動床,整個身體一點點被送進去。送進一個不大不小的圓洞洞。緊跟著響起一陣陣石塊攪拌機的咕嚕嚕的響聲。你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什么了嗎?真他媽鬧不明白?!?/p>

      她說:“發(fā)生什么了?!彼难凵裼行┓猴h。

      我說:“我他媽想起了你,一旦想下去,就停不下來?!?/p>

      她說:“想起我就要說臟話嗎?你這種人。”

      我說:“我竟然硬了,你知道嗎。我竟然硬了,那個東西還在我頭上咕嚕嚕響。我就硬了?!?/p>

      她說:“去你的,你越來越不正經(jīng)了。”

      我說:“我真的硬了,而且特別硬,我想伸手把它壓下去,可你知道嗎,我正在做核磁共振呀,在那個大家伙里面?!?/p>

      她說:“你真逗,你看我像誰?”

      我說:“沒發(fā)現(xiàn)你像誰,你倒像那個領(lǐng)我做核磁共振的女值班醫(yī)生?!?/p>

      她說:“你能忘了核磁共振嗎?聽起來就讓人不舒服?!?/p>

      我說:“那你到底像誰?”

      她伸手捋自己的頭發(fā),說:“我換了新發(fā)型,你沒發(fā)現(xiàn)嗎?”她的頭發(fā)像兩個括號,把她棗核兒樣的臉括了起來。其實我想不起來她原來的發(fā)型了,我愣住了。她又說:“也許你早忘了我曾梳過什么發(fā)型了吧?!?/p>

      我隱約記得她是長發(fā)。在床上的時候,我常不小心壓住女人的長發(fā),害得人家一下子從興奮中回到現(xiàn)實。就像從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那個嫁給臺灣教授的女人,還因此扇了我一巴掌,打得疼了好幾天。我也曾壓住過杜鵑的頭發(fā),我說:“你原來是長發(fā),誰說我不記得?!?/p>

      她笑起來,問我哪個更好看,我說這個更好看,她又說:“你看我像劉胡蘭嗎。”我一下子沒想起劉胡蘭是誰。她說:“那個年輕的女烈士呀,小學(xué)課本上就有呀?!蔽易屑毝嗽敚f:“有點像。”

      她笑了一下,說:“其實我更想像范冰冰的,可我剪完后,成了劉胡蘭,看來我有做烈士的潛質(zhì),你說呢,你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她,視死如歸,要我說,你就是怕死。人都會死的,不是嗎?人要不死,地球早就毀滅了?!?/p>

      我說:“我該學(xué)學(xué)劉胡蘭的?!?/p>

      她說:“聽我的,我?guī)闳コ瑁?,就把身上的毛病忘了,忘了就沒有了。你的病都是想出來的?!?/p>

      等我拿到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我又不想見杜鵑了??赐昴切┗瀱?,我就一跳一跳地從醫(yī)院里溜出來。我還不想回醫(yī)院,我要好好在街上溜達一下,就像一條憋在家里很久的公狗剛剛逃出來。我愿意做一條活蹦亂跳的公狗,瞧它一見小母狗就四肢雀躍哈哈喘氣的德性,多么喜人。

      回到酒店,我把窗簾一把拉開,讓光進來。

      有很多次像條公狗似的開心上一陣子,就開始沮喪下來。

      那天下午,拿到除了血黏度有些異常外其他均無異常的化驗單,我又開始想做很多事了,比如跟一個陌生的姑娘聊聊藝術(shù),或者去看場電影,但絕不上床,在不了解她的底細之前,我不會跟她上床的。她要是有什么傳染病呢。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在等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我倒碰上個相熟的姑娘。她是我之前所在公司的同事,對我挺好的。有一次下雨了,還主動給我送過傘。我們倆站在醫(yī)院的臺階上聊了會兒,她看起來有些憔悴,說最近常失眠,過來看醫(yī)生。又問我怎么了,我說身體有些不舒服,做個檢查。那時我緊張兮兮的,不怎么想理她,看她那個樣子很想跟我再聊聊的。要是檢查結(jié)果出來以后再遇上她,也許我們倆早坐在茶館里聊上了。

      躲在酒店里無事可做,就開始上網(wǎng)聊天,想約個姑娘出來看場電影。實在找不到人,到了很晚的時候了,我才想起杜鵑。

      我找了好幾個人,才聯(lián)系上她。她說剛從菲律賓回來,說我找得真巧。我們就聊上了。她在另外一個城市,我說:“你過來吧。”她說:“不過去了?!蔽艺f:“你還是過來吧?!彼f:“還是不過去了?!蔽医又f:“過來吧?!彼f:“那好吧。”

      那天晚上她就買了火車票。兩個城市離得不遠,三個小時就到了。第二天我在陽光里見到了她。她穿著粉黃的吊帶連衣裙。

      杜鵑喊了一個女朋友。我們?nèi)齻€人在一個小包廂里唱歌。我斜倚在沙發(fā)上像喝茶一樣喝酒。

      在見那個女孩之前,杜鵑跟我說起過她。說她在社會上混過,目前仍在社會上混,我問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說她也說不清楚。也不想去問她。她一見我,隨便看了我一眼,就不住地跟杜鵑說話。好像忘了我。杜鵑把我介紹給她,我裝成一副可憐相,她說:“你就是那誰,早聽說你了?!蔽冶M量讓自己像個搞藝術(shù)的,只是笑笑,也不想說話。

      點歌的時候,她故意從我身邊擠過。她的腿還倚了下我的腿,胸脯在我頭頂一尺處抖了抖。我承認她的胸脯很誘人,外露的部分很白皙,身體一動就微微顫著,像我小時候喜歡吃的涼粉兒,不露的部分不安地鼓著,隨時準(zhǔn)備要干點什么??晌壹傺b沒看著,端著個酒杯喝了很多次,也沒喝完。她看了下我的酒杯,又看了下我,像看一個窩囊廢。她要我擲骰子,我不想擲,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是亂晃一通,老是輸。她說沒意思,接著瞪了我一眼,又去唱她的歌了。她的歌唱得很好聽,杜鵑說那當(dāng)然了。我跟杜鵑緊挨著坐著,她老是看我,生怕我有些不自在?;蛘吲挛腋呐笥烟幉粊?,傷了和氣。

      杜鵑要是不在,我也許會放得開一點。

      酒喝得越來越多,杜鵑開始唱起了兒歌。她頭段時間去菲律賓當(dāng)了一段時間幼兒園老師。在伊川面館里,我看了很多她在菲律賓的照片,在孩子面前彈鋼琴,跳舞,拍手,開心極了。幾年前,她還是師范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有一次她領(lǐng)我去琴房。師范大學(xué)的琴房很封閉,我跟她坐在一條長凳上,一起彈《月亮代表我的心》。過了一會她就坐在了我的腿上,再過一會兒,她就在我腿上叫了起來,我拚命捂她的嘴。她在我身上扭來扭去,扭成了麻花。后來很多同學(xué)都知道是她,琴房周圍不光有琴聲。還有杜鵑的叫喊聲。我問過她,她說也許天生是個婊子,可恨老天讓她長一副沒人瞧上的丑臉。說完狠勁地撕她自己的臉,毫不留情,后來紅了好幾天。她下巴尖尖,額頭很小,顴骨外突,臉上還有星星點點鱗片一樣的雀斑,我很少在白天約她。在我印象里,她總是在夜里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附近的日租房里出入,一盞盞白熾燈照下來,冷冷清清。我沒有勇氣在陽光下見到她。怕再也不想見她了,或者被朋友瞧見了,面子上過不去。好像她也不愿在白天見到我,晚上也很少聯(lián)系我,只是等我聯(lián)系她。有一次我在晚上打牌,她給我打來了電話,我一接,她就說坐在樓頂上很想跳下去。我手里有一副好牌,不想就此作罷,我一邊勸她不要輕生一邊打牌。她說她想跳下去,其實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后來又說只是跟我開個玩笑,正躲在圖書館的廁所里給我打電話呢。她又問我聽到她要跳樓,怎么一點也不緊張,我說早知道她是開玩笑。像她那樣沒心沒肺的,怎么可能要跳樓呢。

      杜鵑唱兒歌的時候,我想起了幾件事。那天晚上,她很可能玩了真的,坐在樓頂上給我打電話,兩只腳也許還在空中像蕩秋千一樣蕩來蕩去。腦子里出現(xiàn)過跳下去的念頭。

      杜鵑的那個女朋友向我這邊挪了挪,跟我碰杯。又拍了拍我,像拍一個傷心的兄弟。她問我怎么了,不開心嗎,多喝點酒就忘了。我往后縮了縮,她一揚胳膊,環(huán)抱住了我,左手舉著杯要我再跟她喝一個。杜鵑正唱著高音,小臉憋得通紅。突然停下來,回頭看著我倆,像看兩個陌生人。

      在回酒店之前,我?guī)Ф霹N在醫(yī)院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我說我常來。夜里十二點的醫(yī)院也是人來人往,樓上還有很多白熾燈亮著。我們一身酒氣,晃晃悠悠,到了取化驗結(jié)果的地方。那里有個斜坡,我對杜鵑說:“就在這,我想你想得快暈了過去?!彼攘瞬簧倬?,身心都很放松。她過來挽住我,輕輕地挽著。又把頭往我身上靠。我接著說:“我想給上帝磕個頭,就跪在這,要是能讓你出現(xiàn),做什么都可以?!彼f:“除了能給上帝磕個頭,你還能做什么。”

      我指了指那個黑下來的窗口,說:“多少人在這個地方心碎,你們這些從不來醫(yī)院的年輕人,哪會知道?!彼f:“你老了嗎?瞧把你自己說的,別忘了你也是個年輕人,你真該學(xué)學(xué)劉胡蘭,就把我當(dāng)劉胡蘭吧,我還真想當(dāng)一回劉胡蘭。大鍘刀咯吱一下,腦袋就滾下來?!?/p>

      我說:“你看這窗口,像不像上帝的眼睛。”杜鵑說:“你別嚇我?!彼ё×宋业母觳?。

      我說:“你不是劉胡蘭嗎?怕什么,鍘刀都不怕,還怕上帝的眼睛。”她拽著我往外走,還老回頭看黑下去的窗戶。

      快到酒店的時候,杜鵑跟我聊起了跟我們一起唱歌的姑娘。杜鵑說:“她是個婊子,我不是在罵她,她真的是個婊子,剛才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可我還是想跟她做朋友,我們倆很要好。她很會唱歌,一直想當(dāng)個歌手。”她又說:“很早之前,她愛上了一個很會唱歌的男孩,我也認識他。男孩不喜歡她,后來有一天她就把人家給灌醉了,拉去了酒店。第二天要走的時候,她說謝謝,她給那個男孩說了聲謝謝?!?/p>

      說到這里,我正開酒店的門。杜鵑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p>

      酒店有兩張床,我們倆一人睡一張。我們倆半躺著,沉默了很久,倒像躺在兩張病床上。我說:“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我恐怕睜眼到天明了。”她從那張床上站起來,她腿長腰細,胸也不小,那樣斜看上去,還很迷人。我?guī)灰娺^我的一個朋友,就是那個愛模仿別人賣手機的家伙,他見完杜鵑后,就不停地嘲笑我,說我不挑食。杜鵑一步斜跨了過來,兩條大長腿出溜一下,鉆進了我的被窩里,一只手拍著我的肩膀,唱起了兒歌,唱的是《外婆的澎湖灣》。

      澎湖灣呀澎湖灣,澎湖灣呀澎湖灣。她就叫了起來,幾年沒見她了,她還那樣,在我身上發(fā)羊角風(fēng)。在那之前,我匆匆拿了酒店的安全套。又匆匆戴上。后來她就睡到了另外一張床上。我很久才睡著,一直在想安全套怎么會破了。

      她睡得很香甜,打起了鼾。在學(xué)校附近日租房的時候,一覺醒來,我就看不著她了,她總是起得很早,臨走之前會親我一口,我經(jīng)常假裝不知道。她不愿讓我醒來就看到她。

      等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她已穿戴整齊,換了條裙子,遮住了肉呼呼的肩膀。她的手過來摸我的臉,有點涼。她的大腿上有一塊胎記,我說:“你怎么還有塊胎記?!?/p>

      我們倆找了個地方去吃飯。我很少跟杜鵑一塊吃飯,幾年前吃得更少,跟她在一起,更多是在日租房的白熾燈下吃零食,我們倆對著嗑瓜子。我點了一個螞蟻上樹,她又點個紅燒排骨,又要份兒湯。我們對坐著吃起來。她突然問我:9de49da15e208b19eff40683f668e153“有女朋友了嗎?”我說:“忘了跟你說,我結(jié)婚了,你知道的,本來想找個醫(yī)生結(jié)婚的,沒能如愿?!倍霹N停下不吃了,問我:“她是干什么的?”我說:“禮儀培訓(xùn)師,你聽說過這個職業(yè)嗎,就是教人說話做事,教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現(xiàn)在是不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了,連吃飯都不發(fā)出聲音了?!彼謫枺骸翱雌饋?,你們過得挺幸福。”我說:“你見過禮儀培訓(xùn)師拿著菜刀嗎,我就見過,她舉著菜刀,不是砍我,是想砍她自己。看我厲害吧,把一個禮儀培訓(xùn)師逼成這個樣子?!彼f:“那也不一定全是你的錯?!蔽艺f:“很少有人受得了我,像我這樣的,還是單身比較好?!?/p>

      杜鵑說:“我也有男朋友了。不過很少見面,日子久了,我還有點想他。”我說:“準(zhǔn)備結(jié)婚嗎?”她說:“我早準(zhǔn)備結(jié)婚了,要不是父母反對,我差點嫁給一個黑人?!蔽矣辛伺d趣,她說她交過一個黑人男朋友,來自博茨瓦納,那可是個艾滋病多發(fā)區(qū)。我有些緊張,問她發(fā)生過關(guān)系嗎?她說不止一次,她還笑著說:“我還挺適合找個外國人的,在他們眼里,我也許長得還不錯,算個美女。”我吃不下飯了,開始想頭天晚上安全套破損的細節(jié)。

      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做抽煙的動作??雌饋砦疫€在聽杜鵑講她跟黑人的故事。她看起來很開心,一會兒笑笑,一會兒講兩句。她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突然說:“我得走了,下午還有一趟火車?!蔽艺f:“要我送你嗎?!彼f:“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說完臉上有些不自在,小臉一下子瘦下去了。我說:“我還是去送送你吧。”她說:“真的不用了,我等會還想去找找我那個朋友,你就別去了。”

      送她上了車,她在車?yán)餂_我擺手。車一下子跑遠了,我跟著跑了一陣,想把她攔下來。在回酒店的路上,我要了一包煙,連續(xù)抽了好幾根。

      回到酒店,我趴在電腦前搜關(guān)于艾滋病的消息,一邊搜一邊抽煙。我有些透不過氣。最后只好給杜鵑打了電話。我第一句就問:“你不害怕嗎?”她說:“害怕什么?”我說:“那個黑鬼要是有艾滋病怎么辦?”杜鵑一下子明白過來似的,哦哦了兩聲,說:“我從來沒想過,再說了,也不是每個黑鬼都有那種病吧,畢竟是少數(shù),我相信那個人,他很單純。”我說:“單純和艾滋病并不矛盾?!彼掷^續(xù)說:“我相信他?!?/p>

      我說:“我不相信他。”

      她說:“已經(jīng)有兩年了,我也沒什么不良反應(yīng)。”

      我說:“也許有潛伏期呢?”

      她說:“那我怎么辦?”

      我說:“你要是這么走了,我會天天睡不著覺的,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

      她說:“你讓我怎么做呢?”

      我說:“去醫(yī)院做檢查吧,我在網(wǎng)上查了查,兩天后出結(jié)果。”

      她說:“好吧,只是我想找個朋友陪著我。”

      我說:“沒問題,誰都行?!?/p>

      我等了她們很久,一直在醫(yī)院門口徘徊。我像個要干壞事的家伙,東看看西瞅瞅。有個開三輪的中年男人,不住地看我??茨菢幼?,隨時能一躍而起,急跑過來,把我踹翻在地,問我偷了什么。

      那個女孩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一路挽著杜鵑,顯得很輕盈,一點也不像頭天晚上唱歌的樣子。她一見我就說:“又見面了?!倍霹N垂著頭,不看我,也不打算跟我說話。

      我說:“我不去了,就在這里等你們吧?!倍霹N終于開口說話了,說:“醫(yī)院沒你熟,你帶路吧?!蔽覍λ齻冋f:“對不起?!鄙蠘堑臅r候。我又說了幾個對不起。那女孩歪頭過來跟我說:“其實該做檢查的是我?!彼俸傩ζ饋恚瑵M不在乎。我說:“那你就做一個吧?!彼蝗谎劬Ρ┩唬f:“做你媽呀,做?!辈弊由系那嘟钸M了出來。

      杜鵑忙抱住她,讓我就在那等著吧。

      抽完血,杜鵑端著胳膊出來,說:“沒事兒的,你不用說對不起,你不欠我什么,你說得對,我該做個檢查,再見吧。”那女孩直直瞪著她,幾次想打斷。

      接下來的兩天,我靠一種叫做三唑侖的藥片助眠,不然我會在夜里用腦袋撞墻的。第一天晚上,愛講笑話的那個朋友跟我一塊吃了飯。我沒什么胃口,他一直勸我好好吃飯。我沒什么朋友,像他這樣的,算得上最好的朋友了。我老講失眠的事,起初他說:“喝點酒就睡著了。”我第二次再說起的時候,他說:“要不吃點藥吧?!钡任业谌握f起的時候,他生氣了,眉頭緊鎖,呵斥我:“你他媽的再說失眠,就給我滾?!蔽倚睦锖茈y受,眼淚直往外涌,淚滴掉到了米飯里。他后來又跟我道歉,說沒想到,這兩天心情也不好。吃完飯,他說最近也很煩,老板動不動就發(fā)火,我問他怎么了,他說老板的兒子死了,才五歲,從一個餐廳的三樓的窗戶上掉了下去,他們以為那扇窗戶是推不開的。他又說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聽完后,我有些喘不上氣,告訴他要出去透透氣,留他在飯館里等我。我跑到街上,大口呼吸,又往某個方向不回頭地跑,兩臂端著跑個不停。朋友打來電話說不等我了。我說不用等我了。說完我繼續(xù)縮著脖子,在盲行道上哆嗦著慢跑。第二天晚上,我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她說:“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我說:“我想回家了?!崩掀耪f:“你別回家了?!本桶央娫拻炝?。后來我無事可干,看著對面的醫(yī)院的燈光,看久了有些迷離,只好服了安眠藥,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再慢慢睡過去。

      第三天早上,我在醫(yī)院門口見到了杜鵑。我們說好的,我在醫(yī)院門口等她。杜鵑又穿了那件粉黃的吊帶連衣裙。她穿著高跟涼鞋,小腿細長,走起路來有點像只螳螂。我忙迎上去。說:“像這種檢查,必須有本人來領(lǐng),你帶身份證了嗎?”杜鵑從包里找出身份證來。

      這幾天,天從沒晴過。抬頭望天,竟也看不到烏云,只是灰灰的。我倆夾在長長的隊伍里,一步步往前走。前面的人們順著斜坡排上去,直至那扇窗口。窗口處歪著兩個腦袋,一男一女,不怎么看人??炫诺轿覀兊臅r候,我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們正說一部電影,好像爭論著什么,又不像在爭論,男的一不小心還拍了下女的屁股,女的沒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堅持自己的觀點,男的又拍了下她的屁股。女的說了一聲討厭。我們倆就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女的說完討厭,又問杜鵑叫什么名字,杜鵑把身份證送了過去。

      杜鵑下午就要走了。她坐在酒店的小方凳上,聽我說話?;瀱我荒玫绞?,杜鵑就笑著遞給我,說:“這下你放心了吧?”我沒接那張化驗單。她說:“我要這個沒用,給你吧?!?/p>

      她說她要走了。我說去酒店里坐坐吧。她就跟我來了。她一直走在我的斜后方,距我的肩膀大概有一臂長。我老回頭看她。她還沖我笑。

      她一直在那張小方凳上坐著,一聲不吭。我把窗簾一把拉上,屋里暗下來,我把她抱住,一使勁又抱了起來,把她扔在了床上。她在床上彈了一下,不安地看我。我撲了上去。事畢,我躺在她身邊,有些失落。我趴在她懷里哭了一陣。她沒見過我流淚,認真地安慰我,跟我頭碰頭,還老拍我的肩膀。她還是坐上火車走了,我不想再見她,我想她也不想再見我了。

      第二天我就回家了??吹搅宋业睦掀?。她一直很忙,沒工夫搭理我,不拿正眼瞧我。離家差不多一個星期了,在她眼里,我好像從沒離開過。我早早就洗澡鉆進了被窩??粗陔娔X前忙著,心想早晚要跟她離婚。

      兩天后,在洗澡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下體上長了兩顆紅痘。我一下子又緊張起來,老去廁所看那兩個紅痘,有沒有變化。后來我忍不住了,又給杜鵑打了電話。我說:“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擾你?!彼曇粲行┢v,好像很不情愿接我的電話。我說我長了兩個痘痘,問問她有沒有長過,我的聲音很小。說完了,她沉默了一陣,輕輕說:“要不你娶了我吧?!?/p>

      小昌,原名劉俊昌,1982年生,山東冠縣人,大學(xué)教師,曾在《西湖》等雜志發(fā)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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