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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魂

      2013-12-29 00:00:00AT
      上海文學 2013年5期

      編者按:

      新世紀以來,“文學已死”的爭論引來眾聲喧嘩。其實,說文學會死亡,那是杞人憂天,文壇如長江后浪推前浪,絕不會斷流,文學的傳承也從未中斷。只不過隨著新媒體的發(fā)展,作品發(fā)表平臺日趨多樣,使很多年輕作者與傳統(tǒng)“文學界”逐漸疏離。傳播渠道的變革和拓展,會影響讀者的習慣,但無法改變文學的本質。作為傳統(tǒng)的文學刊物,我們?nèi)栽趫允仃嚨?,相信這也是很多讀者所期望的。本刊“新人場”欄目自去年設立以來,發(fā)表了不少文學新人的作品,此次又以特輯形式推出。這些作者具有“跨界”的背景,他們屬于另類詩人、影評人、媒體人的群落,游離于主流文學刊物之外。編者的意愿,是希望“文學界”能得到更多新生力量的關注與推動,創(chuàng)造出更多樣的小說新氣象。

      愚人釀制虛妄仿佛它真實存在,我飲用杯中真實如飲用幻象。

      ——無名波斯詩人

      A

      那孩子穿著深藍色的短袖校服,背著書包,從褲兜里一個一個往外掏那種很薄、很輕的鋁質硬幣,擺在收銀臺的白色桌面上,按面值摞成整齊的幾疊。他突然“啊”了一聲,皺著眉頭把流血的手指含進嘴里,用另一只手把褲兜整個翻轉過來,剩下的兩三個硬幣和幾小塊碎瓷一起撒落在地上。

      他將地上的硬幣撿起來,放到硬幣摞的最頂端,對營業(yè)員說:“一塊錢?!?/p>

      營業(yè)員看了看他,略略點數(shù)一下那些硬幣,將四個黃澄澄的銅幣交到他手里。

      他走過來,和我坐在同一條板凳上,將其中的一個銅幣扔進投幣口,首先是幣箱、然后是游戲機音箱里發(fā)出了悅耳的聲音,像是一個人眼睛一亮的聲音。我身邊的孩子長舒了一口氣。他按下了開始鍵,然后熟練地把光標移動到所選擇的人物上。

      他不會選擇看起來像游戲主角的那類人物,或是那些邪惡的、可笑的,或是看起來爽利、敏捷、有著簡單人生觀的人物。光標永遠指向左下方一個文弱、俊秀,看起來憂悒得幾乎有些懦弱的角色,事實上,是個得了肺結核的劍客。一般來說,他不好對付,出刀收刀很快,刀也很長,但關鍵問題仍然是誰在操縱他。戰(zhàn)斗開始十多秒之后我就知道了,這個孩子并不適合選擇他:總是一味地沖鋒、出刀、起跳、出刀,我很快就摸清楚套路,輕易地格擋、閃避,然后輕輕松松地給予還擊。他很快就輸了第一局,然后是第二局。他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從口袋里摸出第二個銅幣扔進了投幣口,仍然把光標移動到那個位置。

      在游戲時他激動而忘我,晃動搖桿的聲音整個游戲廳都能聽得到,時而有人側目。他嘴唇閉得緊緊,雙眼反映著熒幕上的火焰,但這并沒有阻止他很快地輸?shù)舻谝痪?,然后是第二局。在第二局快結束的時候,搖桿頂上的紅色圓球終于在他激烈的搖撼中脫落了下來,在鋪著瓷磚的地面上骨碌碌滾出很遠一段。他從板凳上跳下來,去撿那個圓球,然后將它安回搖桿頂上,擰緊。我并沒有趁機攻擊他的角色,但這一局的時間到了。

      他趴在地上咳,咳出血來。我指的不是孩子,而是熒幕上的劍客,他藍色的外衣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熒幕上出現(xiàn)了讀秒,九、八、七、六……那個孩子把第三枚銅幣放在投幣口上,猶豫著要不要投進去。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贏我,但他投了進去,游戲機音箱里又響起令人愉快的聲音,他按了開始鍵,藍衣的劍客站了起來,把落在地上的刀收進鞘里,擺出隨時可以抽刀的起手式。操縱他的人仍然緊閉著嘴,只是從眼睛里微笑著,仿佛投幣僅僅是為了讓熒幕上的人多活一兩分鐘。

      “別打了?!蔽艺f。

      他如夢初醒地扭過頭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又說了一次:“別打了,你贏不了?!睆挠螒驒C臺面上拿起三個銅幣遞給他。

      他看著我的手,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打算接受這份禮物,但把手伸過去的時候,新一局已經(jīng)開始了。很默契,我和他一致把注意力轉向了熒幕——一幅巨大的浮世繪,接著是泊在靜水中的木舟,兩位劍客站在木舟上,肩抵著肩,準備搶先揮出第一刀。

      這一次他成功地打到了第三局,因為我忽然有種熱血上頭的感覺,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最后一刀挑起、將對手揮成兩段之后,我將三個銅幣遞過去,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放進口袋里。

      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坐在那里,但還是坐在我身邊,看了我?guī)酌?,眼睛里含著荒謬的自信,仿佛有一萬句話要對我說,但又覺得沒必要說,最后終于開口了:“謝謝?!?/p>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最后望了我一眼,帶著口袋里的四個銅幣快步走出了游戲廳,從晦暗、橙黃色的燈光底下回到了傍晚的街道上。一陣熱風向他襲來,夾雜著盛夏的塵埃。

      已經(jīng)悶了一天,這時刮起風說明不妙,幾個敏銳的騎車人頓時加快了速度,孩子仍然專注地看著地面,踢小石子。烏云很快聚集起來,開始暴動,他將書包抱在胸前,在雨中尋找庇護。從發(fā)覺下雨到被淋透只用了幾秒鐘,夾雜著塵埃的大雨點將他砸得有點手足無措。雨腥味在四周蔓延,像是剛砍斷了什么巨大的植物。

      透過雨幕,滿天都是黑云,夜晚正向天空爬去。這塊地方并不是繁華的商業(yè)區(qū),附近大部分是住宅樓,有一些小門面,都緊鎖著卷閘門。在住宅區(qū)的圍墻里邊,在雨幕后面,有一大半廚房亮著燈,隱隱約約傳來了《新聞聯(lián)播》的片頭曲。他沿街走著,雨暫時沒有變小的跡象,頭發(fā)、衣服、身體被水糊在一起,汲滿了水,他感覺自己正變成一團陌生的東西。這時路邊出現(xiàn)了燈光,是一個餐館,外面有個小院子,架著防雨的塑料布,一桌客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前面的路通向一個菜市場。冒雨穿過菜市場,就是回家的路,他知道,但不會這么做。一半是因為懷里的書包,一半?yún)s是因為相當抽象的原因,如果你當時詢問,他會無言以對,但停下來并不是因為怕臟、怕黑或者怕感冒。他還不了解自己,就像不了解其他任何人,只知道一些被灌輸?shù)幕蜃约憾抛鰜淼囊?guī)則。他坐到靠墻邊的一張單獨的椅子上,打開書包往里看了一眼:書只是微微浸濕了邊角。頭發(fā)上的水流下來,滴濕了書,他急忙拉上書包拉鏈,用手捋了捋頭發(fā),把目光停留在小餐館里的人身上。

      有幾個人默默地看他幾秒,然后繼續(xù)吃或者忙去。沒有劇情發(fā)生,并沒有慈悲的老媽媽邁著小腳顛過來,給他喝熱茶、擦頭發(fā)、烘干衣服,也沒有誰因為他全身濕透而把他趕走。渾身是水,書包里的書也不好拿出來看,孩子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看其他人,等雨變小,就像他被父母帶到某個陌生地方時一樣——只因為他們要在那兒買家具、打麻將或者做其他莫名其妙的事。

      酒客里有一個身上刺著青龍、打赤膊的胖子,臉卻掛著誠實的笑,像是彌勒佛,他端起小酒杯一飲而盡。旁邊是個不喝酒的,左手攥著筷子在聽別人說話,長得端正、瘦削,雖然并不年輕了,嘴唇卻是烏紫色,臉頰上有幾道斜紋,大眼睛時不時向四周掃視,帶著狐疑的神色?!白屢幌隆屢幌隆辈宛^伙計的聲音從里屋傳過來,靠近門口的幾個人挪動了椅子給他們讓道。一個伙計左手拎著一小罐煤氣、右手拿著把噴槍首先走了出來,另一個伙計拖著一條土狗,狗的四肢僵硬、扭曲,眼睛圓睜,微張著嘴露出一口獠牙,已經(jīng)死了。他們走到靠門口的位置,一個伙計把狗放在地上,另一個伙計用橙色的管子將噴槍和煤氣罐連接好。

      對孩子來說這一幕沒什么特別的,每天經(jīng)過菜市場,時不時就會有一整只被燒過或正在被燒的狗出現(xiàn)在面前。但他的目光還是停留在火焰上,噴槍噴射出來的火焰似乎只是飄浮在狗的附近,攝走了色澤而使它一塊塊變得焦黑。青色的火舌仿佛幽靈,隔空舔著這個曾經(jīng)作為生命存在的東西,它即將成為一大塊食物。突然一只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然后一整支手臂搭了上來,孩子感覺一個汗涔涔的身體貼在了他后背上。

      “走,跟我出來?!币粋€已進入變聲期的男聲在他耳邊悄聲說,同時一個又硬又尖的東西隔著衣服抵住了他的腰。孩子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轉過臉去,看見一個刺猬頭,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從頭皮一直滑到臉上。那張臉疲憊、愚蠢又妄自尊大,像是幾分鐘前才由一匹馱馬變成了人。

      孩子坐著沒動。不是出于勇敢,只是還沒從凝視火焰的恍惚中恢復過來。他腰上刀子似的東西抵得更緊了些,垂下來的手臂順勢伸進了他的褲子口袋,手在口袋里摸索著。但那個口袋是空的,四枚銅幣放在另一個口袋里。

      “我們出來聊聊。”那個聲音好像平靜、隨意,但顯而易見,是虛偽的。孩子站了起來,口袋里的銅幣發(fā)出輕輕的、悅耳的碰撞聲,他肩上那只手臂抬起來,橫抱住他的肩膀,作出一個半像是親昵半是威脅的姿勢。

      沒人注意到孩子身邊發(fā)生的事。火焰仍在戲弄那具狗尸,將它染成暗紅和灰黑交錯的顏色,對食用狗來說較為習見的顏色。不遠處的酒席進入了高潮階段,那個有紋身的胖子和對面一個聲音很尖的女人一同前傾著身子,越過桌子上的菜,將他們的手臂環(huán)繞一圈,努力將手中的酒杯送到嘴邊,其余人以歡呼和敲擊杯盤作為伴奏……孩子忽然想起,他家樓下那個守傳達室的人曾經(jīng)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從一只小狗崽養(yǎng)起的,每天在I2beI2zTxQIWHhO35tHkKgbpzrPiI0fxfuE92qnVaz8=院子里撒歡,晚上看守院子,可是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被吃掉了,被養(yǎng)它的一家人吃掉了……那個抵在他腰上的東西似乎放松了,一只手急不可待地伸進裝著四枚銅幣的那個口袋,順利地攫住了它們。

      孩子伸出腿踢翻了身后的椅子,然后猛地向前一掙。掙脫了。他沒命地朝外面的黑暗處跑去,向菜市場的方向,好像身體毫無知覺似的狂奔,但頭腦還慣性地運轉著,他的大腦模擬出了路上的積水、淤泥,菜市場里滿地皆是的禽類羽毛、動物糞便,魚類、哺乳類和爬行類的內(nèi)臟、鱗片、毛皮和殘骸以及它們混合、腐敗后發(fā)出的大屠殺似的氣味。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那天跑過菜市場的記憶,或者說他的想像擠掉了那段記憶。覺得后面不再有追兵時他慢慢地停下來,雨早已變小了,而書包還緊緊抱在他懷里。他抹掉書包上殘存的雨水,將它背到背上,將手伸進那個原本裝著四個銅幣的口袋,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把彈簧刀。

      B

      當他打開家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客廳里所有的燈都開著。父母坐在沙發(fā)上等他。

      他們看著他。“把鞋脫了,放到鞋架上去?!备赣H平靜地說。他照著做了,然后向父親轉過身去。

      “跪下!”這一聲像一個玻璃杯炸裂在地上。孩子渾身抖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你爸找了你一晚上?!蹦赣H站在孩子身邊,說。

      “誰讓你把儲蓄罐砸了的?”

      孩子沒有說話。

      “你拿錢去干什么了?要錢跟爸爸媽媽說啊……”母親用憂慮的口gJEw6KCNl2/3yF+3zrW5z62vJ7lRnoQBnISSh4nIXro=氣說。父親伸出手不讓母親說下去。他走過去,從孩子的口袋里掏出那把彈簧刀,“這是什么,???”

      “你買這個干什么?”

      “你這是要犯罪?。 蹦赣H睜大了眼睛。

      孩子沒有說話。

      “這是什么,???”一個耳光打在孩子的臉上。孩子開始流淚,小聲地啜泣著。他知道哭得太大聲會有更嚴重的后果。

      “你你你……”父親指著他,語不成句。他轉身走進屋里去。

      孩子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他跪著向門口爬過去,“那不是我……”父親已經(jīng)拿著一條塑料繩走了出來。繩子兩端有木柄,很粗。孩子很討厭用它來跳繩,因為很硬、很笨重、不靈活,被彎折后費很大力氣才能復原。但它仍然常年掛在房間門后的一顆釘子上,直到孩子上初中,體育早已不需要考跳繩,它還掛在那里。

      插圖/夏葆元

      當孩子哭泣的臉和那只擋在臉前的手都被全身的紅色烙印襯托得足夠牢固的時候,母親擋在了父親面前?!澳沐e了嗎?”母親責問道。

      “錯了……”

      “錯在哪兒?”父親問。

      “我不該拿儲蓄罐里的錢,但那把刀……”孩子抽噎著。

      他仍然撒謊了。很容易——在敘述里把口袋里的四個銅幣置換成一把硬幣就行了。孩子很聰明,他明白敘事藝術可以把復雜的事情變得簡單。

      于是母親安撫著孩子,父親把塑料繩掛回原位、回屋里去看電視,然后孩子去完成還沒寫完的作業(yè),接著上床睡覺。幾個小時之后,他確定整個屋子都徹底安靜了,父母小聲談話的聲音已變成輕輕的鼾聲之后,從床上爬起來,從書桌最下面一個抽屜的最里面、幾本厚書底下拿出一個小塑料盒。

      盒子里裝著剩余的硬幣。他把臺燈用毛巾被蒙住,就著燈光數(shù)了數(shù),錢并不多,還有一塊多一點。他穿上短褲,把錢裝進褲子口袋,小心地不讓它們發(fā)出聲音,然后去了廚房。打開冰箱門,他被奇異的場景攝住了:詭異的紅光從冰箱頂層照了下來。

      像鬼屋里的火一樣。這是他的第一感覺。他所看到過的是這樣:一道紅色的底光從地面照上來,還有幾道紅色的布條在周圍,被一個小風扇吹著,不住地向上飄動。這就是鬼屋里的火焰。通常還有一兩個滿面痛苦的罪人置身于火焰之中,從周圍隱藏的音箱中傳來他們的慘叫,以及審判者的獰笑。孩子仔細地看了看冰箱里,從靠近燈的地方艱難地把那半個用紅塑料袋包著的西瓜搬了出來。

      就這樣吧。孩子心想。他其實很想拿走那把彈簧刀,想得要命,但刀無疑在父母的房間里。他小心地打開大門,閃身出去,又從外面用鑰匙輕輕地把鎖舌收進去,不讓它在關門的時候碰出聲響,然后輕輕地下樓。

      在單元門口他拎著西瓜,遇到了正在抽煙的我。

      “你要去哪兒?”我盯著他手上的西瓜,問他。

      “我不知道?!?/p>

      “院門已經(jīng)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p>

      孩子沒有說話。

      “我?guī)闳€地方,來。”

      我在前面帶路,幫孩子拎著西瓜。孩子輕捷地跟著我。我沒有回頭看,但他的腳步聲已經(jīng)使我覺得這孩子真是活潑得可怕,和我所知道的完全不同。我們繞著院子的圍欄走了一圈,終于找到一處可供攀援的地方。柵欄很高,頂上有豎起的鐵蒺藜,上邊還纏著帶刺、生銹的鐵絲,爬起來要格外小心。我先把西瓜從柵欄底下的縫隙塞了過去。

      我們眼前是一大片荒地,就在院子的后邊。之前這里是一座荒山,某個開發(fā)公司買下地把山鏟平了,但樓一直沒有建起來。孩子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這個地方,盡管他每天都向窗外出神,看得到荒地像初生的海洋似的延伸向越來越遠處。

      除了靠海吃飯的人,有兩種人總去海邊:游玩的人和自殺的人。也許有第三種:凝視海的人,但他們遲早會死在海里,或者學會只把海當作一個大游泳池。沒有誰能與海日復一日地對望。推土機和卡車仍然在工作,在視線可及的遠方,燈光照亮了它們的存在。荒地上布滿了野草,以及零零星星的野花,一種在城市其他地方難以見到的大花朵時而從其中驕傲地探出頭來,白花瓣上點綴著奇特的彩色斑點,像幾種蝴蝶一同開放。孩子入迷地向荒地踏出了幾步,硬幣在他口袋里發(fā)出銀子似的聲響。

      我拉住他,“別。”有兩個光點向我們移動,越來越大,是一輛卡車。它行駛得越來越緩慢,終于停了下來,引擎聲慢慢從我們耳中消失了。沉寂了一段,從卡車的方向傳來兩個撕心裂肺的求救聲。

      “別管他們?!蔽艺f。

      有個人從駕駛室跳了下來,試圖逃跑,但剛一落地就不能動彈,我和孩子默默地看著他和卡車一道緩緩地下沉。遠處的燈光好像聽見了他們的呼救,又好像沒有聽見。

      我蹲下來,觀察著身前的植物。“這片地方變成了沼澤?!蔽医忉屨f,“把你口袋里的硬幣給我。”

      孩子很不情愿地揚了揚頭。我掏出一張十塊的紙幣給他。

      我們沿著沼澤的邊緣小心地前進。能落腳的地方,附近的植被和沼澤地有些不同,泥土也有頻繁被人踩過的痕跡。每走一段,我就在地面上豎著插入一枚硬幣。

      “為了你能找到回來的路。”我說。

      “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焙⒆诱f。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小心地看著腳下。

      他開始不停地說話,關于學校,關于那些趨炎附勢的同學、思維特立的同學、熱愛打架的同學、抽煙的同學、早戀的同學、上課時手淫的同學,關于喜歡他的老師、厭惡他的老師、向學生推銷保險的老師、上課偷懶的老師、調戲女生的老師,關于他讀過的書、看過的漫畫和動畫、打過的游戲,關于他所相信的和他所猜想的。我開始還與他交談,后來就只是“嗯嗯”地敷衍著。他看我不太熱心,也就閉上了嘴。腳下的路穿過一叢荊棘,面前是一小片沒有植被覆蓋的開闊地,我停下了,在地面上辨認先行者的腳印。

      “你不明白什么呢?”我問。

      “嗯?”他有點不知所措。

      “你說你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呢?”

      我沿著辨認出的痕跡一步步向前走去,孩子跟在我身后。他一直沒有回答問題,但我問過之后,他的腳步聲就和先前不一樣了。

      走到空地的邊緣時,孩子驚叫了一聲,不肯往前走了。他指著一旁的灌木叢,我小心地把手伸過去,扒開灌木叢,一個被泥糊住的人頭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用一只腳使勁踩著地面,確認沼澤和地面的界限,然后叫孩子過來。

      “是個女人。”我說。

      “她死了嗎?”

      我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動脈,“還沒有?!?/p>

      孩子跑過來,用手托起她沉在淤泥中的下巴,注視著她的臉。他將她臉上已風干的泥塊小心地剝掉,用拇指急切又細心地刷去遺留下來的細小泥土,尤其是眼睛周圍的那些。他就快哭出來了,看起來就像她的戀人。

      他從我手里把那半個西瓜要了過來,雙手在衣服上使勁擦了又擦,用手抓下一塊西瓜,掰開女人的牙關,塞進她嘴里。

      “要是那把刀在就好多了?!彼贝俚卣f。

      “有很多情侶到這兒來?!蔽覍λf,也不管他是不是在聽,“他們喜歡選擇植被茂密,一看就是沼澤的地方相會。”我用了“相會”這個詞。

      “通常其中的一個在發(fā)現(xiàn)身體下陷時會努力掙扎,并且試圖挽救對方,因為他覺得自己愛得比對方深。結果是兩個人一起沉沒下去,而愛得比較深的那個沉沒比較快。”

      “其實她離我們站著的地方只有半米?!蔽矣眠@句廢話做了結束,因為孩子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給女人喂食。他用手托著女人的下顎,試圖幫助她咬碎食物,但收效不大。過了十幾秒,女人開始劇烈地咳嗽,當她把進入氣管的那些汁水咳出來之后,就開始拚命咀嚼自己嘴里的東西。

      女人閉著眼睛,喘了一會兒氣,然后睜開眼睛用力看著我們。幾乎是同時,從嘴里爆發(fā)出和她的身體狀況完全矛盾的響亮聲音:“救命??!救救我!”她放開喉嚨喊叫,沒法讓她停下來。

      我拽著孩子離開了她身邊。很快,求救聲變成了歇斯底里的詛咒和痛罵,就像是直接來自沼澤的最深處?!盀槭裁床痪人?!”孩子將我的手拚命向后拉。我不得不將他拽到身前。

      “因為她馬上就要死了?!蔽艺f。我們身后的詛咒聲突然模糊了,接著變成一串鼻音,然后是咕嘟咕嘟的聲響,這是沼澤地的回答。

      我蹲下身子,在地上放置了又一枚硬幣。

      “當她大叫的時候,已經(jīng)把自己送上死路了?!蔽艺f。

      “不管怎么樣都要嘗試一下……”他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說出來的無非是從漫畫和電視里學來的老生常談,什么生命的價值啊,心的力量啊,信念啊,還有些順口帶出來的詞,比如“小宇宙”。

      我耐心地聽完,當他疲憊地吸著鼻子、垂著眼淚,我說:“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很安全嗎?”

      我繼續(xù)觀察、試探著土地。附近似乎沒有其他人落腳的痕跡,泥土也過于松軟了,只能繼續(xù)觀察稍遠的地方?!拔乙仓皇菓{著經(jīng)驗和運氣向前走,”我說,“不能保證我們會不會一起掉到沼澤里去。而且,”我強調說,“能落腳的地方,不見得永遠不會陷進去。唯一的辦法是不停向前走。不要停下?!蔽易⒁獾角懊娴墓嗄緟仓虚g,有一小塊密布腳印的土地。腳印是新鮮的,指引著一條延伸向遠處的小徑。

      我一大步跨了過去。孩子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但還固執(zhí)地停在原地,他用盡全力對我哭喊著:

      “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

      C

      我心里有兩個答案,這時不假思索地選擇了更虛偽的那個。

      “你不是有很多不明白的事嗎?”我說。

      孩子愣在了原地?!疤^來?!蔽页眠@個機會鼓勵他,“我接住你。”

      我們沿小徑走著,踩過了一條由石板鋪成的小路。我看見石板上有字樣:

      “先父……”

      這也是開發(fā)工程的成果之一,雖然鋪設這條小路的不可能是任何工程隊,而是用不知道什么方式以這片沼澤為生的不知道什么人。這么干并不稀奇,城市里的亂葬崗面積之大、歷史之悠久是人們難以想像的。如果死人被燒掉或者爛在土地里了也罷,一具尸體如若像挽聯(lián)字面上寫的那樣永垂不朽,就會在城市建設的浪潮中不斷反復被挖出來又埋回去再挖出來的過程,而它的后人們大都自顧不暇,正在替自己的尸體盤算如何避免這類命運。

      附近土壤的狀態(tài)漸漸變了,發(fā)黑、干燥,有一股不自然的惡臭,間雜著塑料袋、塑料瓶、廢編織袋、用過的避孕套、新鮮的人糞一類的東西。孩子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時不時吸吸鼻子?!白叱稣訚闪恕!蔽遗呐乃募绨?,說,在我們面前是一道用木板拼成的高墻,延伸向難以目測的遠方,上面能看見三個藍色大字:

      “市五建”。

      在這三個字的兩側,還有些任何一個孩子都能閉著眼睛背誦上幾十條的標語,比如“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珍視生命,安全第一”之類。我們向高墻走去,差不多就在正前方,墻上有個黑洞洞的缺口,由一道鐵柵門把守著。鐵柵門后,稍稍高出我們面前的木板墻,是幾幢黑洞洞的建筑。

      鐵柵門沒有鎖上。這是一個廢棄的小區(qū),但廢棄不意味著無人居住,只是那些人睡了,或者不愿意讓我們看到,沒人知道他們以什么為生,也沒有人感興趣。我們走近了其中一幢樓,它和孩子家那幢樓結構完全一致,只是每一戶都沒有窗子,露出深不見底的房間。我們走進了樓道,樓梯間很黑,沒有扶手,更沒有路燈。“跟緊我,當心別掉下去?!蔽覈诟勒f。

      走到三樓,我推開左邊的房門,打開燈。這個曾經(jīng)的家庭五臟六腑已經(jīng)全被周圍的“鄰居”拿走了,扔在地上吃著灰塵的,除了廢報紙、紙箱和產(chǎn)品包裝袋,還有各式各樣的證件——駕駛證、身份證、戶口本、工作證之類。顯然“鄰居”們把它們從抽屜里掏了出來,像從腸胃里掏出結石一樣。孩子將它們拿起來看了看,又面無表情地扔回去,這些證件對他來說僅僅意味著一些虛無縹緲的資格,他還不明白它們出現(xiàn)在這兒的意味,已經(jīng)和橫七豎八的一屋尸體相去不遠。

      我?guī)е┻^里屋的一個房間,面前是一條小走廊,我掏出鑰匙,打開走廊左邊一個房間的門。

      “這是我爸媽的房間?!焙⒆诱f。我摸摸他的頭,打開房間里的燈。

      這個房間干凈、整潔,應該說幾乎空無一物,除了一把電吉他、一塊吉他用效果器,和一個相當大的音箱。

      我用幾條音源線把它們連接起來。打開音箱,把吉他遞給他。

      他看著那把吉他的目光,像看著游戲里自己選擇的劍客手上那把刀。他不知道自己能擁有它、使用它多久,是幾十秒、幾分鐘、幾個小時還是永遠,直到它粉碎或是他死去。

      他毫不猶疑地接過來,用手指撥響了第一個音。仿佛有第三個人在房間里開口了,比他強大得多的人在聽從他的吩咐。他反復撥著同一根弦,手指上的傷口綻開了,流著血。琴聲中我離開了房間,走出門,走下黑暗的樓梯,在四周隨意地散著步。

      如果誠實地回答他會怎樣?如果我當時說:

      “因為這是個無聊的晚上。”

      在另一種假設中,孩子的臉仿佛一下子炸開了,所有情緒混合在一起,像一瓶珍藏的烈酒砸碎在地上。他在荒地上奔跑著,以他不可能擁有的速度穿過廢棄的小區(qū),消失在一排灰色的平房后面。

      我點燃一根煙,腳下突然踩到了什么:幾具尸體,理所應當?shù)靥稍跇堑陌到抢铮诰従彽爻翛]。在我背后,兩個拿著開了刃的長西瓜刀的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或許那些尸體是他們的作品,或許不是。但我已經(jīng)不在意這些關于沼澤、尸體和兇手的屁話,孩子越來越暴躁的演奏從樓上傳來,使我感到心滿意足。我將雙手攏成筒狀,向樓上高喊:“以后要靠你自己了!”然后朝假想里孩子消失的方向走去,那是小區(qū)的另一個出口。

      AT,1984年生,詩人,現(xiàn)居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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