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秋日》里爾克
當空氣中出現(xiàn)黏稠的香味,朱芋就知道,放學的時間快到了。
造糖廠在小學校的旁邊。
媽媽的家在河的旁邊。香甜的空氣越來越沉,將朱芋緩緩壓倒在課桌上,她用臉頰貼著光滑的桌面,聽著它的心臟在跳動。樹木沒有死,只是改變了形狀。朱芋閉上眼,稀疏的頭發(fā)落下來,在眼皮之外又關閉了一層。朱芋看見媽媽的后背,媽媽也沒有死,只是睡著了。當河對面的另一個造糖廠散發(fā)出甜香,媽媽就會站起來,渡過河去上班。外婆說,朱芋你不要一睜開眼睛就哭,媽媽下班回來,會給你帶來糖。朱芋停止抽噎,床單的另一側有媽媽身體的印跡,朱芋繞開它,從鐵架床上蹭下來。她赤腳站在廚房的水泥地上,看著很高的柜子。朱芋想像長大后的自己打開柜門,找到裝滿白糖的玻璃罐,將手指伸進去。
朱芋將手伸進課桌深處。課桌深處的空氣很冷,也很稀薄。沒有心臟也沒有糖。朱芋的手像一個走進地下室的盲人。手在木板的盡頭遇到鐵板,鐵板比木板更冷。
朱芋來到這所小學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首先她渡過河,然后她經過一座很大的造糖廠,再經過鐵路,經過很多山和土地。當她發(fā)現(xiàn)這所小學旁邊也有一座會在下午四點鐘散發(fā)甜香的工廠時,朱芋非常恐懼。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而在她離開的時光中,外婆、河流和她的媽媽一起消失了。
鐵板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朱芋的手指。她含著它。下課鈴如心臟病發(fā)作一樣響了起來,朱芋分泌出很多唾液,腥的,帶著堅硬的甜味。
放學路上的大公雞是小學校的傳說之一。朱芋來到這所學校不久就聽說了它。它是個巨大的怪物,石晴說,由一個收廢品的人豢養(yǎng)。它的眼睛血紅,爪子鋒利,它會在傍晚時分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襲擊獨自回家的小孩——“千萬不能一個人走,公雞會殺死你。也許它還會吃掉你?!笔缍Z著告訴朱芋,盡管這秘密學校中的每個人都知道。石晴的竊竊私語讓事情變得很真實,而且莊重。可是她的呼吸刺得朱芋的耳道癢癢的,她嫌惡地躲開,愣愣地看著她。沒能得到預期中的驚叫讓石晴有點失望,她聳聳肩走開了。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傳播這個恐怖的傳說是一種接納的表現(xiàn)。但朱芋在想,死是什么呢?
在夢里,朱芋曾經被汽車撞死過,輪胎壓在身上是柔軟的,因為老師告訴她輪胎是橡膠做的,朱芋知道橡皮也是橡膠做的,而橡皮很柔軟。在夢里,柔軟的汽車輪胎從朱芋身上慢慢地碾了過去,她像睡著一樣躺在地上眨著眼睛,其他部分的身體不再動。朱芋覺得很舒服。她記得爺爺躺在床上也是這樣不動,爸爸將白色的床單一直拉到爺爺?shù)哪樕?,告訴朱芋,爺爺死了。朱芋覺得死看上去只是懶,還有很久不再見面。
與其說死,不如說是疼,讓朱芋害怕。在石晴的恐嚇之外,她給公雞加上了錐子一樣鋒利的嘴,它會急速地在人身上戳開一個個小洞,洞里馬上噴出鮮血。這實在可怕。朱芋在聽到公雞傳說之后便成為一個鬼祟的人。首先她暗地觀察,同班同學中有誰和她同路,誰能陪她走得最久,她記下他們的臉;喧鬧的放學時分,朱芋低頭收拾書包的同時,眼角時時刻刻掛著這幾張臉,當他們提起書包沖出門,她便悄無聲息地跟上去。告別的時候,她也像他們一樣大聲地稱呼彼此的學名,然后說:“再見!”每次這樣告別后,朱芋會感到一陣羞慚。
除了朱芋之外,其他的孩子都在此地出生,在此地長大,他們從會走路開始便彼此熟識,就像一塊地里并排拔節(jié)的甘蔗。其實遠遠看去,朱芋并不像她自己感覺的那樣格格不入,在一群孩子當中她是最不惹眼的一個。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她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穿著蛙綠色的校服。翻開她的書包,還會發(fā)現(xiàn)她的書也不一樣,朱芋的書是彩色印刷的,由爸爸從書店里買來,而不像別人一樣從老師手中領來黑白的油印材料。一個有經驗的老師會告訴另外一個不那么有經驗的老師,這個孩子是由外地轉來此地借讀,她沒有戶籍,隨時可能被請走。
朱芋在校門口趕上了她的同學。孩子們沿著路向前走。路的右邊是學?;疑膰鷫?,很高,很堅定。左邊有小商鋪和低矮的平房院落,一條挨著一條的胡同夾雜其間,遠方世界的工廠和高樓依稀可見。這些胡同像自來水管一樣,把一些神秘的東西送來。朱芋想,也許那公雞就是這樣來的。
朱芋轉過頭看到石晴的側臉。石晴的睫毛很長,一點也不彎曲,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蒙眬,黑色的眼珠很大,如果不是被睫毛遮掩著,它大得就有些呆板了。皮膚薄得能看到藍色的細血管在下面跳動,臉是無可指摘的瓜子形。石晴的漂亮不是動物幼仔的那種放心的漂亮,而是既成的,令人心生憂慮,擔憂這姑娘會在某天醒來,臉上布滿白癜風。還好,石晴還遠未生長到會運用她的漂亮的年歲,她毫無儀態(tài)地邊走路邊吃著一塊棒棒糖,淺紅色的口水聚集在嘴角。朱芋默默地跟在她身邊,孩子們像被篩子篩掉一樣挨個到達了自己的家,最后只剩下石晴和她。
石晴住在院子里,院子有石榴樹。朱芋記得石晴家堂屋的門背后拴著一條繩子,上面整齊地掛著四條毛巾,分別是藍色,白色,紅色和粉色。石晴告訴朱芋:是“我爸爸,我媽媽,我姐姐和我的。”毛巾散發(fā)出毛茸茸的氣息,有些齷齪。朱芋離開石晴家時,那一串毛巾還留在她的眼睛里,就像迎著光看東西再閉上眼睛,東西的剪影就會印在眼皮上。朱芋關上門,大聲說:“石晴,再見!”她聞見石晴的媽媽燒起油鍋,撒下蔥花,這讓一個站在傍晚的孩子很委屈。
石晴的姐姐叫石雨。石雨大石晴五歲,是個侏儒。石雨的五官跟妹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臉盤大三個尺碼,她的四肢短粗,身材比石晴矮一點,已經停止長高許多年。雖然不再長高,但石雨的發(fā)育很正常,甚至有些超前。她的乳房高高地聳在格子襯衫下面,走在人群中十分觸目。第一次聽到石雨說話的時候,朱芋震驚極了,那是一個正常人捏著嗓子才能發(fā)出來的尖細的聲音。石雨就用這種聲音講述著一些事,她嘴唇上方有一粒淺灰色的痣,那是石晴沒有的。石雨講話時,那粒痣不?;蝿樱屩煊箢^暈眼花。
從石晴家的院子出來再走幾百米,路就到了盡頭,暗綠色的大鐵門橫在那里,門上掛著牌子:甲鎮(zhèn)高中。朱芋使勁拍著鐵門,黑暗四圍,她開始害怕。門的另一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看門老頭將大鐵門拉開一道小縫,看朱芋一眼,放她進去。六層大樓坐落在暮色里,學生已經走光,只有頂層的邊角有一點光,那是爸爸的辦公室。朱芋不敢看龐大的操場,她低著頭被教學樓吞了進去。
夜一層層遞進。每層樓梯正對著的廁所傳出滴水聲,極力沖破重大的寂靜。朱芋低著頭,越爬越快,等她到達爸爸辦公室門前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她推開虛掩著的門,終于看見了燈光。爸爸合上書本,站起來,對著朱芋笑笑,向她走來。朱芋緩慢地放下心來。她跟在爸爸的身后,一步步地再走下六層樓。爸爸很少拉朱芋的手,他走幾步會偏頭看看,確認朱芋還跟在身后。走下六層,再下一層,朱芋聞到飯菜味,那味道有點疲倦了像一條用了一整天的抹布。
地下室的食堂是輝煌的,骯臟的地面泛著油光,倒映著白花花的燈火,要很小心才不會滑倒。朱芋在大圓桌邊坐下,爸爸把飯盒推到她的面前,她開始吃。
看門老頭吃完一天中的最后一頓飯,晃晃飯盒,將已經泛冷的開水一口喝掉。然后他掏出煙草盒和煙紙,聚精會神地卷好一支煙,沿著折印舔舔,點上。舌尖有點被割傷的澀,他瞇起眼睛,端詳面前的女孩。她稀疏的黃色頭發(fā)很像煙絲,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煙霧從他黑色的齒縫中冒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像寶瓶中鉆出的妖怪,遮住了他的視線。
甲鎮(zhèn)高中的大鐵門開著,涌出的人群中,兩個女孩像兩條黑色的蝌蚪,抖動著尾巴逆流而上。
朱芋的同學中沒有一個去過她的家,雖然他們知道她住在那兩扇大鐵門的后面。只有石晴不覺得這有什么神秘的,她的姐姐石雨就在那所中學讀書。她和朱芋溜進甲鎮(zhèn)高中時,石雨正從教學樓里走出來,她在一大片高大的、散發(fā)著荷爾蒙的身體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矮小的身影,她笑了一聲,嘴唇上方的痣冷冷地抖動了一下。
朱芋不知道該怎樣把石晴帶上六樓爸爸的辦公室,告訴她那就是她的家——一個沒有石榴樹,沒有粉色毛巾,也沒有油鍋的地方。這個時候辦公室中通常站滿了爸爸的同事,他們抽著煙大聲談笑,爸爸的眼鏡反射著陽光。朱芋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找到一張空著的桌子坐下,攤開作業(yè)本,把臉貼上去。她聽到河流的聲音,河流深處有冰輕輕地碎裂,但并不會浮上去,而是留在河底等待下一個冬天。河邊綠色的甜菜是圓形的,等它們長到西瓜那么大,就會被人們割下來,運到媽媽的造糖廠。媽媽將煮過甜菜的水放在顯微鏡下不停地看。媽媽還用很大的燒杯給朱芋喝水。媽媽的一切都是玻璃制品,朱芋這樣想。
夕陽照在甲鎮(zhèn)高中的操場上。石晴被花壇迷住了。她把紅色的花芯拔下來,吮吸其中的蜜。等所有的花芯都被石晴拔光,操場上就剩下了她和朱芋兩個人。石晴為突如其來的自由欣喜地叫了一聲,她丟下書包,拉住朱芋的手,向曠野一般的大操場起步奔跑。朱芋猝不及防,狠狠地栽倒在地,就像一塊石頭。石晴回過頭凝視著她,張開嘴,呸地一聲將最后一根花芯吐在地上。朱芋抬起頭,看見石晴的臉發(fā)出兇狠的光,于是她也張開嘴,跟她一起哈哈大笑。
朱芋躺在角落里的木床上看著爸爸。爸爸打開壁櫥,拿出藍白格子的床單掛在辦公室中間的鐵絲上,現(xiàn)在她看不到爸爸了。她聽見爸爸架起鋼絲床,將被褥鋪好,鋼絲吱吱扭扭地響,爸爸躺了下去。爸爸拉滅了燈。爸爸的鼾聲響了起來。朱芋從鼾聲的間隙分辨出遠處火車的鳴笛聲,她好像嗅到了鐵軌的寒冷,火車沖過布滿垃圾的原野。眼前有許多微粒在旋轉,黑暗是個彩色的漩渦,一層,又一層。六層樓沉重地呼吸,呼出惡濁的氣。走廊盡頭的玻璃窗一開一合,風長滿粗毛的手推著它。朱芋感到身體里的尿在晃動。她蜷縮起來,把被窩拉到頭頂。膝蓋嘶嘶啦啦地疼了起來,朱芋抱住自己,手臂勒緊了小腿,眼淚把頭發(fā)黏成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她就這樣睡著了。
暑假來臨,小學校的孩子們像溶化在水里的糖,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石晴的媽媽告訴朱芋,石晴跟別的孩子一起去了游泳池,她給她描述了詳細的路線,還塞給她一張紙幣買門票。朱芋出門的時候,看見石雨坐在屋子的深處看著她,石榴樹茂盛的枝葉把影子丟在她頭上。
朱芋站在石晴家的門口想了一會兒,手里的紙幣被汗水浸濕了。她把它塞到褲兜里,朝著小學校的方向走去。
暑假里唯一開放的地方是圖書館。朱芋趴在光滑的大桌子上,將書平攤在膝蓋上。膝蓋上的疤依然在。朱芋在一行行漢字中游來游去,有時候睡著,有時候不。四點鐘空氣中傳來甜香,朱芋就站起來回家。管理圖書館的老太太看著朱芋走出去,她額頭上帶著壓出來的紅印。
甲鎮(zhèn)中學操場邊的荒草長得很高,白楊樹上的蟬發(fā)出悠長的呼喊,蚊蟲在草叢中暗暗回應。朱芋在傍晚來臨的時候長久地坐在樹下,讀過的漢字會在那個時候來圍剿她,她把一些字用樹枝寫在地上,再用泥土蓋好,想像著它們生根發(fā)芽。有時候,附近的大男孩會溜進中學,在操場上練習騎自行車。朱芋癡迷地看著那些赤膊的男生耍弄著身體,用一輛自行車玩出令人目眩的高難動作,有時候她甚至會忘情地驚叫。他們的身體發(fā)出的滾熱的蒸氣將她包圍,汗水不斷涌出,將皮膚腌得又黑又咸。直到看門老頭咆哮著將男孩們趕走,朱芋才意猶未盡地從草叢中站起來,她的雙腿有點發(fā)麻,她看見手臂上被蚊子叮出了一長串包,便低頭用舌頭去舔,溫柔的觸感帶來一絲清涼,很快又逝去。
爸爸將辦公室中的鋼絲床支起來跟木板床貼在一起。媽媽要來了,他說。爸爸的眼睛在眼鏡后面閃著光。他將藍白格的床單揚起來罩住了朱芋。朱芋鉆出來,四只手一起拉平了床單?,F(xiàn)在爸爸有了一張大床。他牽起朱芋的手,將她帶進一間教室。被推到墻邊的課桌上平放著一張小床墊。爸爸告訴朱芋,你睡這里。
朱芋站在窗口看著爸爸騎著自行車出了大鐵門,越騎越遠,不見了。她往后仰,躺倒在藍白格的大床上,閉上眼睛,細細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包尖銳地癢了起來,她用指甲去掐,癢變本加厲,她干脆張嘴去咬,肉體的鈍膩充滿口腔,那癢直插入骨髓,攪動得血管神經不得安寧,朱芋使勁地拍打它,撕它,擰它,全身的汗忽地一下噴了出來,四肢扭在一起互相掙扎。朱芋把平整的床單揉成了一團。最后,她精疲力竭地睡了過去。
朱芋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邊,裙子上開著一朵朵骯臟的大花。朱芋坐起來揉眼睛,那個女人一把抱住她,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風從大開的窗戶里進來再從大開的門出去。朱芋睡不著。她聽不見爸爸的鼾聲,火車的鳴笛聲好像也不見了。她覺得自己離天花板很近,而天花板上掛滿了黑色的蝙蝠,每一只都在監(jiān)視她。爸爸辦公室的門緊緊地關著。朱芋咬緊牙,閉上眼。蝙蝠從天花板上滑下來,降落在她的胸口,歪頭看著她,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細牙。她馬上睜開眼,蝙蝠唰地飛回天花板。它們倒立著監(jiān)視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她睡著。朱芋輕輕地從床墊上爬下來,一步一步地蹭到爸爸辦公室的門口。她屏住呼吸靜靜地聽,沒有鼾聲,沒有蟬鳴,沒有蚊蟲的混響,一絲聲音也沒有,她想,媽媽是不是死了,爸爸是不是死了?她很想對那扇門大叫大嚷,拳打腳踢,但是沒有。
空氣中傳來甜香。媽媽打開門,把朱芋拉進去,讓她躺在床單平整的大床上,自己也躺在上面。朱芋閉上眼,聽見媽媽細密的呼吸聲。她把鼻子埋在媽媽裙子上的大花里。
但是沒有。
朱芋回到自己的床上。沒掛窗簾的窗外,裸體的天空緩慢地改變著顏色,從黑到青,然后是紅,然后是黃,然后是白和藍。黑暗被漸漸地稀釋掉,失去了力量。朱芋的眼淚從眼角流到耳窩里聚集起來,她平躺著,聽耳中波濤洶涌。
朱芋從來沒看到過這么多肉體。蒸氣和人肉的臭味裝滿了大澡堂,以朱芋的高度,她眼前是無數(shù)濕漉漉的屁股,有些肉是一大坨一大坨的,有些是一小條一小條的,有些是白的,有些是黃的。熱水澆在肉的上面流下來,順著墻邊的陰溝淌入下水道,一些屁股對她轉過臉來,展示兩腿之間的黑毛。朱芋哆哆嗦嗦地站在水龍頭下,用毛巾遮擋著身體,她小心地躲著,盡量不碰觸到任何東西。人聲和水聲撞擊著瓷磚墻壁,和朱芋的肺引起共鳴,她覺得自己被打穿了。
朱芋分辨不出哪一個肉體是媽媽,直到媽媽把她從熱水管下拉出來,按坐在椅子上。剪刀咔嚓咔嚓地經過朱芋的下巴。一縷縷頭發(fā)茬貼在朱芋蒼白的身體上,她覺得屁股底下的凳子上黏著一層唾液,很惡心,但是她不敢動,媽媽的手指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然后媽媽讓她站起來,用手支著墻壁,一塊粗糙的毛巾用力搓遍了朱芋的全身。朱芋疼得像一條正在被剝皮的蛇。透過眼淚,她看見媽媽的大腿,每一次用力那上面的肉都會一顫,她想起食堂的大鍋里煮著的豬肉,水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顫一顫,散發(fā)出又香又臭的誘惑。
清潔過的皮膚讓朱芋覺得很舒服,好像衣服隨時可能滑落。她盯著膝蓋上的書,漢字漸漸模糊起來。她的口水滴到了書頁上??磮D書館的老太太坐在門口,用玻璃絲編著一個杯子套。
朱芋跑回家時額頭上還帶著壓出來的紅印。小學校到甲鎮(zhèn)高中的路上空無一人,火燒云在天上憤怒地飛。朱芋越來越覺得大難臨頭,她緊貼著圍墻,像一條落網的魚,慌不擇路地往前頂。她終于看到了綠色的大鐵門,但伸手去夠的時候,門倏忽一下后退,變得比火燒云還遙遠。朱芋的心蹭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哇一聲哭了出來,兩條腿不由自主絆到了一起,腦袋轟然放了空,大地向她的臉撞過來,然后狂風就在眼前拔地而起,朱芋聽到翅膀呼扇的聲音,她奮力轉過臉,一只巨大的公雞自半空對著她俯沖下來,她一聲連一聲地銳叫,兩只手在胸前亂撲亂打,但錐子一針針精準地戳穿朱芋的身體,她在塵土中翻滾著噴射出血液,一邊劇痛一邊絕望地想,媽媽再也洗不干凈她了,她只有死了。
等朱芋恢復神智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高舉雙手全身緊貼墻壁站著,腿在劇烈地顫抖,膀胱也隨之抖個不停,灑出一些溫熱的尿液在內褲上。一頭眼珠血紅的公雞嚴肅地盯著她,一動不動,如警察穩(wěn)端著手槍。
然后朱芋看見一雙腳,腳上穿著綠色的解放鞋,鞋頭的橡膠磨得又臟又薄,再往上,很細的小腿上皮膚一圈一圈地生著皮癬,再往上是灰色的衣服。然后是臉。朱芋看見他的眼睛,心跳漸漸慢了下來。朱芋再低頭的時候,巨大的公雞不見了。天地一片寂靜,她察覺自己毫發(fā)無傷。
收廢品的人背著神秘的大口袋,他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好像渾身掛滿了鈴鐺。朱芋想,他把公雞裝到了口袋中,她得救了。鈴鐺聲一直送朱芋到大鐵門前。朱芋在門前轉過身來看著收廢品的人,她的手觸到褲兜里一張軟綿綿的紙,那是石晴媽媽塞給她的鈔票。朱芋鼓起勇氣把它掏出來,遞給收廢品的人。那人也伸出手,手背的皮膚黝黑,雪白的手心里躺著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刃看著朱芋,說:你好。
媽媽離開時,暑假快要結束了。朱芋站在六樓的樓梯口,看著媽媽裙子上的大花。夏天正在迅速地流逝,人們會回到這所樓房中,將寂靜趕走。朱芋聞到了正在發(fā)育的男生腳上球鞋的味道,她忽然覺得自己會永遠停留在十歲,像死去的爺爺一樣,因為懶而停止生長。媽媽俯下身,把朱芋腳上的短襪拉好。朱芋想,她也是一個玻璃制品。她把手放在褲兜里,握住那個冰涼的東西。
在仍然炎熱的夜晚,辦公室的門開著捕捉風。朱芋再次睡到了藍白格床單的另一邊。她聽著爸爸的鼾聲,在床單上尋找媽媽的印跡。朱芋的睡眠變成半透明的流質,她在恍惚間走到走廊盡頭,將上半身從窗戶探出去,操場上的荒草飄到很遠的地方,火車標出地平線,發(fā)出哀鳴,更遠處的河靜靜流淌,隨后,下課鈴響了,朱芋知道她再也不必害怕沒有伙伴同行。夜撫摸著朱芋的衣服就像媽媽撫摸她的濕發(fā),清脆的鈴鐺聲在身后響起。
朱芋決定來一次遠行。她以石晴家的院子為起點,向著蛛網一般的胡同進發(fā)。她看著遠方的世界,想,那是我要去的地方。朱芋走得很快,慢慢地她腳下的路開始坑洼不平,身邊的房屋越來越矮小,窗口傳出孩子的哭聲和炊煙。朱芋經過很多人,他們一言不發(fā),看著她走過去,他們的眼睛從面孔上凸出來,他們還是一言不發(fā)。有一條狗對著朱芋狂叫,它的眼睛也凸出來,有人恐懼地拉住了它。朱芋沒有停留,她從一條胡同鉆出來,在面前無數(shù)條胡同中選擇一條,鉆進去,再鉆出來,就這樣樂此不疲。在這樣的流浪中,不知什么時候,朱芋的背上多了一個大口袋,她感到有些東西正在袋中飛翔。
最后,朱芋到達了所有胡同的終點。她面前是一座四方形的龐大的平房,朱芋停下來,看著這所房子。地平線上經過一列火車,它將遠方的工廠和高樓一并拉走,讓天空顯現(xiàn)出干凈的面貌。朱芋走進平房,一排排座位上坐滿了人,人們仰著頭,盯著前面的銀幕。這是一個電影院啊,朱芋想。
電影院的椅子是帆布的,朱芋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一個人的懷抱中。她把后背上的口袋取下來放在地上。銀幕上,人們傳遞著磚頭和水泥,靜靜地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銀幕忽明忽暗,朱芋坐著。然后,一線尖細的笑聲像一把錐子戳中了她。她看見前排的帆布椅上,兩個人體纏繞在一起,笑聲就來自那里。銀幕亮了一下,一粒淺灰色的痣在跳動,朱芋把手伸進褲兜。銀幕又暗了下去。朱芋耐心地等待。銀幕又亮了一下,這一次,朱芋看見一只手拉開一件格子襯衫,露出一只豐滿的乳房,它像糖一樣白,淺紅色的乳頭就像掛在唇邊正在溶化的糖漿。那只手握住了它,糖從指縫中溢出來,淹沒了黝黑的手背,流下帆布椅,一直淌到朱芋的腳邊。同時,尖細的笑聲也戳向她。銀幕再一次暗下去時,朱芋毫不猶豫地伸手刺了出去,她聽見帆布被割破的聲音。這個時候,她的手很冷,但是嘴里充滿了黏稠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