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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鎖的箱子

      2013-12-29 00:00:00神小風(fēng)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1期

      外婆失蹤了一個禮拜。

      是在我翻遍了外婆家里所有堆到天花板的箱子后,才終于在最后一個箱子里找到她,簡直像是幼時的躲貓貓游戲,我們小孩子最愛找個箱子躲進去,憋住氣,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咚咚咚,而藏在箱子里的家伙往往是第一個被找到的,然后換人當(dāng)鬼,周而復(fù)始。直到每一個玩游戲的孩子都輪流躲過箱子了,才算是玩得盡興,好像沒藏過箱子,就沒玩過躲貓貓一樣。

      而如今,外婆把自己蜷曲成一個球狀躺在里面,雙手抱膝,像小動物一樣畏縮,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我,一眨一眨好像發(fā)著光。

      是了,我們誰都不是躲藏的天才,外婆才是。

      外婆的身上總是有一種味道,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混合而成的海洋氣味,腥咸而強烈,從她跨出的每一個步子蔓延開來。每當(dāng)外婆朝我細碎緩慢地走來時,我就開始打噴嚏,打到鼻子都紅了還是無法習(xí)慣,這股氣味每當(dāng)外婆洗完澡后更愈發(fā)的濃烈,不像是從皮膚里發(fā)出,倒像是從骨頭里溢出一樣,“因為是從海里面活回來的!”外婆總拉長了音調(diào),在我問她時微露驕傲般地這么說。逃難,那個叫做逃難,她一字一句的強調(diào)著。

      而每當(dāng)聽見這句話時,我都會想起曾在小學(xué)社會課本上看過的那張“臺灣人民逃難圖”,書頁反光著昏暗的場景,一群人攜家?guī)Ь焐嫠^,臉上全是驚恐,走在最前頭無視鏡頭的那個女人臉上是一種咬牙切齒,手上抱著嬰兒高舉過頭,水花在她腳底濺開,藏在褲管下的小腿多么粗壯。

      有很多時候我是如此相信,相信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我外婆,她是靠著她兩條粗勇的腿自大陸沿岸跟著蔣介石,一路啪噠啪噠這么跨過黑水溝,于是從海里呼一口氣爬起來的時候,骨頭早就被海水給泡潮了,腥味像風(fēng)濕一樣緊緊跟隨著她,怎么甩都再甩不掉了。

      或許是因為逃難的血液在骨子里不時流竄,外婆一直都像是隨時做好離開的準(zhǔn)備,習(xí)于把所有家當(dāng)藏上身,在外套內(nèi)里縫進金塊,搞得全身上下沉甸甸的,像拖著一件笨重行李般,連路都快要走不動了。

      外婆愛藏,當(dāng)然也需要藏東西的地方,于是總是可以看到外婆不斷把空箱子往家里塞的身影,她會走好幾公里只為了沿路跟便利商店要紙箱,甚至去翻公園里的垃圾堆。母親不知為這件事情跟她吵過多少次,但外婆的執(zhí)著超乎常人,最常用的一招就是緩慢地抬起臉,睜大眼睛說:“???”

      母親說,外婆以前就愛藏東西,瞞著外公東藏西藏。他們剛來臺灣的時候,眷村里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外婆抱著四個孩子坐在地上跟外公哭窮,脾氣不好的外公咻的一下出門就只顧自己肚子去了,四個女兒放聲大哭,外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母親一愣一愣地看著她拆掉袖子縫線,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袖子里拉出金鏈,出門換錢買食物去了??偸沁@樣藏著,藏私房錢幫女兒交學(xué)費,藏食物好過年,母親口里說著真可悲,女人或許天生就該有這種藏匿的能力,唯有這樣才能保護些什么吧,我望著母親緊咬往事的下唇,望著望著也就沉默了。

      外公走后,外婆藏東西的天分開始發(fā)揮到自己身上,她再也不出門,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哪兒都不去,任憑母親說破了嘴也不聽,她們都有著同樣倔強的表情,緊咬下唇而皺眉,于是我們也不再去外婆家,“老歡癲!”父親總是這樣偷偷罵著外婆,在母親每一次用力地掛上電話那一刻,吐出這句口頭禪。

      我聽不懂父親在罵些什么,我聽不懂任何的臺語,為什么聽不懂臺語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說臺語這件事開始跟臺灣人劃上了等號,剛認(rèn)識的朋友聽聞我不但不會說臺語,連聽都聽不懂的時候總會露出驚訝的臉,接著下一個問題必定是:“你是外省人嗎?”

      “我是臺灣人啊?!?/p>

      “你在臺灣出生嗎?”

      “不然咧?”

      “那為什么你不會說臺語?”

      為什么臺灣人就一定要會說臺語,這個邏輯我一直都想不通,而外省人不會說臺語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于是在不知被問過幾百次同樣的問句之后,我莫名地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了,我不會講臺語,但我真的不是外省人??!但又好像不是臺灣人,那我到底是個什么來著?鬼嗎?

      于是我學(xué)會變成一只沉默的鬼,學(xué)會在一群熱鬧的臺語對話里微笑聆聽,而妹妹跟我不同,地地道道的臺灣血液讓她總是在親戚面前應(yīng)答如流,我最怕的家族聚會場面也可以輕松應(yīng)付過去。我總在圍著圓桌熱鬧的吃飯場合里,緊挨在妹妹身邊把自己藏著,假裝自己是個安靜或根本不存在的小孩,直到似乎大家再也記不住我的名字了,“那個大的……”開始變成我的代名詞,我才像是忽然驚覺似的,急忙偶爾插上幾句現(xiàn)學(xué)來的“ㄏㄡˋ”、“ㄉㄧㄡ!”之類的入門詞匯(但我老是把”ㄏㄡˋ”(厘的讀音)說成”ㄏㄞ”(誨的讀音),但也許我把自己藏得太好太嚴(yán)實,不管是什么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或許正是因為我太過安靜了,當(dāng)我悄悄地溜出學(xué)校大門,搭上與家相反的公車時,沒有人注意到我已消失,當(dāng)然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在轉(zhuǎn)了三次公車之后,忍耐著想吐的腦袋與滿脹的尿意,在太陽高照的天氣里走了不知多遠的路,彎進忠孝東路的小巷子,把自己藏進外婆家。

      “你是大的,還是小的?”這是外婆見到我時說的第一句話。

      “大的?!蔽彝怂幌拢环判牡挠旨由弦痪洌骸笆前姷呐畠亨?!是第二個女兒里面大的!還記得嗎?”

      我也搞不清楚外婆到底還記不記得,總之她熱烈地接待了我這個孫女,我肆無忌憚地翹腳坐上看起來快垮掉的沙發(fā),等待外婆為我端來飲料。屋子里有著比外婆身上還要濃重的咸腥味,我小口地呼著氣,差點兒以為自己身在一艘遠洋的漁船上,船艙里堆著像山一樣高的小魚尸體。

      “小的啊,來?!保ò?,連外婆也這樣嗎?)

      “外婆,這是什么?”我看著杯子里的濃綠液體。

      “茶啊。”

      “這是茶?”我跳起來打開冰箱,迎面而來的酸臭氣息讓我忍不住倒退幾步,一盤盤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菜飯堆疊著,一個又一個的罐子里裝著被稱為是茶的東西。我沒勇氣打開,伸手往冰箱里摸索著。

      “外婆,這不是過年時阿姨她們送來的佛跳墻嗎?你怎么沒吃?”

      “啊,就放著……”

      “這不是我們很久之前拿來的水蜜桃嗎?都爛掉了!”我看著母親不知何時送來的水果禮盒,安然的塞在冰箱底層,我稍微掀開盒子一角又急忙蓋上。

      “啊,就放著……”

      “那這又是什么?”我從冷凍庫里挖出一個像是裝著調(diào)味料的罐子,濕濕冷冷的,搖一搖好像有細沙在晃動。

      “那是你外公?!蓖馄诺穆曇艉孟裎米釉诮小?/p>

      “外公?”

      “嗯?!?/p>

      “為什么……要把外公放在冰箱里?”

      “啊……就放著……”外婆的話全部含在嘴里嚼爛了,慢慢起身走開,影子淡去,聲音越變越小,以至于我聽不清話尾了。

      白天的時候屋子里總是安靜的,外婆會坐在搖椅上看著沒有聲音的電視,氣象主播的嘴一張一合,看起來真像金魚在吐泡,窗簾低垂遮著陽光,外婆的屋子里從不開窗也不開電扇,空氣中飄蕩著濃濁的呼吸。有時我熱得受不了了想偷偷打開,卻總是被立刻關(guān)上,連插頭都給拔掉。

      “外婆,不開電扇就算了,連窗戶也不開,會腐敗在里面臭掉啦!”我沒好氣地說。

      但說也奇怪,我漸漸聞不到外婆身上那股海洋的氣味了。剛開始的時候整個屋子都是那股味道躲也躲不掉,腥咸得叫我想吐,而現(xiàn)在卻好像不管再怎么聞,都聞不出來了。

      外婆總是說,她被鎖在這個四面都是海的島上哪里都去不得,久而久之才會骨頭酸痛,尤其是快下雨的時候痛得更厲害?!澳鞘秋L(fēng)濕啦?!蔽胰滩蛔〔遄焯嵝阉?,但外婆好像沒聽到似的。我想她跟我一樣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待在這座島上,好像怎么做都不對勁,而很奇怪的是,她說她是迫不得已才被鎖在這個島上,卻又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哪兒都不去,寧可對著那些裝滿舊時衣物首飾的箱子?xùn)|摸西摸。那些她撿回來的箱子裝滿東西,把整個房間填得滿滿的,我從不知道外婆居然有那么多東西可以藏,不管是舊的老的壞的什么都留著藏著。她每天最大的娛樂就是堆箱子,越堆越高直至天花板,我仰頭望著搖搖欲墜的箱子塔,還真怕一個不小心碰到什么就全倒了。

      我開始幫著外婆整理那一堆又一堆的雜物箱,外婆有著各式各樣長的方的紙盒紙箱,不管是怎么樣怪異的東西,都有辦法找到合適的箱子裝起來,但記性越來越差的她卻又總是忘記那些是什么。于是我拿出一張張的螢光便利貼,在外婆含糊不清的語句底下吃力地寫著:“舊衣服”、“老首飾”。我假裝沒看到那些盒子底下的霉,綠綠的一整片,怎么擦都弄不掉。我用力一個個將它們蓋上蓋子,是啊,蓋起來就看不到了。

      于是寫滿了字的便利貼越來越多,黃黃的密密麻麻貼了一大片,順著那些高高的箱子搖來搖去,冥紙一般,在空中輕輕飄揚。

      外婆的床上不知為何摸上去是一片潮濕,或許是因為一直都關(guān)著窗戶的關(guān)系,想干也干不了。外婆是不在意這事的,而我總是在睡覺之前努力地用吹風(fēng)機吹干它,嗡嗡嗡的聲音竟成屋里唯一的配樂,而房間里就算開了大燈,還是覺得很暗,床單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大紅大綠鴛鴦,只是褪了色。

      我躺在外婆旁邊手臂碰著手臂,摩擦出微小的熱度來,我動也不敢動直直盯著陌生的天花板,不記得什么時候也曾經(jīng)這個樣子過,是外公還在的時候嗎?我一邊亂想著,一邊悄悄伸出手來握住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全是厚厚的硬繭,溫度透過皮膚上的皺褶摩擦著我,慢慢沁出汗來,我忍不住又抓緊被子朝她更靠近了些,聞見她輕輕的呼吸聲,一吸一吐,然后閉上眼睛睡去。

      夜里,我被乒乒砰砰的聲音吵醒,跳起來慌里慌張以為是小偷,開了燈卻看到外婆一個人在廚房,慢慢地打開冰箱,拿出“外公”來輕輕擦拭著。外婆彎著背擦得很慢很專心,冰箱里的菜滿滿堆疊籠罩一片霧像有香在焚燒。

      于是我安靜地閉上了嘴,整個屋里只剩下外婆的腳步聲,和不斷打開又關(guān)上的冰箱門,喀達喀達,喀達喀達……

      我消失在學(xué)校的一個禮拜之后,母親終于出現(xiàn)在外婆家的門口,臉上寫的已不是怒意而是倦容。母親扔下包裝精美的蛋卷禮盒,無視外婆一個箭步,向前將蛋卷藏入冰箱內(nèi)(那個冰箱究竟還能藏多少東西)。她只是先抓著我上下打量,確定我沒有缺手?jǐn)嗤戎?,才卷起袖子戴起口罩,狠狠將外婆家從里到外打掃了一遍?/p>

      “你這個大的,住在這種地方,沒爛掉還真是奇跡!”母親瞪著我,我則什么話也不敢說,乖乖地開始幫忙洗地拖地。外婆則縮在床一角看著她的女兒和孫女忙碌,以及不時跳起來阻止母親的動作。

      “這個,不能丟?!?/p>

      “這也是。”

      “這個……”外婆跟小孩子一樣,氣鼓鼓地搶下母親手上的紙箱。

      “你留著這個干嘛?”母親冷冷地丟下不知道是第幾個紙箱,里面用報紙包著不知什么東西,被母親撕爛了一角,東倒西歪搖晃著。

      “啊……就放著……”

      “沒用的東西放著干嘛?”

      “啊……就放著啦!”

      “東西放久了,就該丟?!蹦赣H望著外婆,她一向是強硬不認(rèn)輸?shù)?,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殘忍而清楚。

      外婆愣了愣,看著母親又將一個紙箱往外扔,轉(zhuǎn)身氣咻咻地往冰箱跑去。我望著外婆蹲下身子,深埋在冰箱里挑挑揀揀的背影,冰箱門對比外婆的身子顯得巨大,幾乎可以把外婆整個都藏進去也綽綽有余。在一堆臭掉的菜和水果禮盒掩蓋下,我看見那個裝著外公的瓶子。

      “外婆……”

      “大的,你說啊,你說。”外婆的聲音悶在冰箱里面,一句又一句地叨念著:”我怎么能丟,我怎么能不藏起來?這不能丟的啊……”

      “嗯,我知道。”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簯?yīng)和的聲音,下意識咬住嘴唇,咸咸的,我忽然憶起了那種味道,帶著海水的腥咸。

      母親叫喚著我,快手快腳的她早就打掃好,利落地把頭發(fā)綁成一個髻,高高盤在頭上。

      “這個……”

      母親像只貓一樣輕輕走過來,揪住我的手往外走,繞過身子還埋在冰箱里的外婆,伸出手用力把冰箱門關(guān)上。

      “媽?!蹦赣H的聲音清潔而寒冷,像根針一樣輕柔震動,“你的冰箱沒插電噢,什么東西放在里面,都是臭的。”

      從那天起,外婆就失蹤了。

      她的四個女兒圍在我家客廳團團討論著,我看見母親緊皺而煩躁的眉毛不時跳動。外婆家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電鈴按爛了也無人應(yīng),然后忽然發(fā)現(xiàn)她們誰也沒有外婆家的鑰匙,于是除了找來警員之外已無計可施,一陣混亂之后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連個尸體也沒有。屋子里腥咸的臭味,已經(jīng)讓所有人都不想再踏進一步了,他們開始設(shè)想所有離家出走的可能性,揣測著記性不斷衰退的外婆會去哪里,畢竟流浪的老人案例真是太多太多。

      而我知道外婆還在。

      外婆在每個晚上如夢話般告訴我外公說的話,他是那樣告訴外婆,不斷地告訴她,要放著,所有的東西都不能丟,即使在彌留時刻也是不斷重復(fù),把重要的東西藏起來就不會消失不見。外婆點點頭把什么都記在心里,于是連外公,也被她藏起來了。

      外婆不會離開屋子的,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被警員翻找過的屋子顯得凌亂極了,我打開那據(jù)說是沒插電的冰箱,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都沒了,全是空的。“外公”被藏到哪里去了?

      哐當(dāng)一聲,被我拉開的冰箱門竟輕輕一碰就自本體脫落了,那是外婆每晚都不知開開關(guān)關(guān)幾次的冰箱門。我愣愣地望著露出螺絲和電線的冰箱切面,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那些所有疊得高高的箱子是被母親弄塌的,東一個西一個像地震過后。我伸出手來,去掀開每一個箱子,悄悄找著外婆。

      “外婆?!蔽彝p喚,外婆的眼睛睜得老大,一眨一眨好像發(fā)著光。

      “你是大的,還是小的?”她看著我吐出微弱的問句。

      “大的?!蔽遗ο胍苿酉渥樱b了外婆的箱子并沒有增加多少重量,我卻怎么樣也動不了。

      “外婆,你藏在里面做什么?”

      我望見外婆的雙手緊握,好像抓著什么東西放在胸口。我輕輕伸出雙手拉緊箱蓋,箱子發(fā)出嘎吱聲,彷彿嘆息一樣合上了,溢出最后的聲音:“啊……就放著……”我跟著那句話輕輕念叨,而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海水腥咸味,慢慢的自腳底,一寸一寸爬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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