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

自打知道她要做我的后媽那天起，我和她就沒有停止過爭吵。

父親跟我介紹她時，有些乞求般地表示：“希望你們以后能夠相處愉快，情同母女?！蔽疑驳鼗卮穑骸鞍?，只要你喜歡，你高興，你娶個什么樣的后媽回來，我都能接受。但我有個要求，你讓我拿她當(dāng)親媽這個要求，我很可能做不到?！?/p>

父親尷尬地站在那里。她毫不示弱地接話：“我跟你想的一樣，至少現(xiàn)在，我沒法把你當(dāng)親女兒。咱都不做強(qiáng)扭的瓜，這樣挺好?！蔽艺f：“你可真是塊做后媽的料兒，還沒進(jìn)門兒就給我下馬威。”她說：“我首先是你爸的老伴兒，其次才是后媽。雖然時代不一樣了，但后媽也不必低三下四、逆來順受。”

父親對我倆這種關(guān)系很擔(dān)憂，她又開口了：“見第一面就吵，已經(jīng)很糟糕了，還能壞到哪里去？”

我和后媽的第二次交鋒，是她和父親的老房子拆遷，她出主意添了將近15萬元，換了一個三室一廳兩衛(wèi)的房子。

我說：“傻子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想榨干我爸最后一滴血，增加你自己未來繼承的分量?！彼盐依M(jìn)另一間臥室：“告訴你為啥，我跟你爸說了，給女兒留條后路，這是她永遠(yuǎn)的娘家。就算哪一天她婚姻不幸，不必因為沒有房子而委曲求全。”

我冷笑著說：“你怎么就不盼著我過得好呢？只有后媽才能有這樣惡毒的思維，時刻想著繼女離婚！”

第三次交鋒，是女兒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孩子晚上回來時嗓子哭啞了，見了姥姥姥爺更是號啕。吃飯時，我老公數(shù)落孩子：“全幼兒園200多個小朋友，你哭得最久，哭得最響，最讓家長沒面子?！?/p>

我也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要把她當(dāng)棄兒不要了呢?！?/p>

話音未落，后媽火了：“你們第一天上幼兒園就沒哭沒鬧？孩子哭是她想你們了，要是她狼心狗肺地不認(rèn)你們，你們就覺得有面子了？從孩子回來到現(xiàn)在，你們有沒有問一句她為什么不喜歡幼兒園？”

如果說以前的爭吵都有斗嘴的成分在里面的話，這一次她是真的火了，摟著我女兒，眼淚怎么也止不住，那樣子比我女兒還委屈呢！

等我們吃完飯要走時，她一遍遍地叮囑，要是明天孩子還這樣哭，就過段時間再送。第N遍之后，我對她說：“你放心，我不是后媽。”

她毫不示弱：“你們兩口子今晚說的那些話，連后媽都趕不上?！?/p>

我和后媽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爭吵發(fā)生在去年。每年一度的身體檢查發(fā)現(xiàn)她的甲狀腺肌瘤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得不做手術(shù)的地步，但她還在玩嘴皮子：“動啥也不能動我的嗓子，一旦手術(shù)失敗，我命保住了，話卻不能說了，那還不如死了呢！”

父親勸她，她更是可憐巴巴：“我知道你嫌我吵，巴不得醫(yī)生把我的聲帶切除了才好呢。我告訴你，你要是硬要我做手術(shù)，那我就想辦法死在手術(shù)臺上?！?/p>

父親偷偷告訴我，其實沒有醫(yī)保的她是害怕花錢。她曾經(jīng)說過，她是后媽，如果不能像親媽那樣給我很多很多的愛，那就盡力給我留更多節(jié)省下來的錢。

我不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因為我覺得她高尚得沒有道理可言。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兒子，就算留錢，也應(yīng)該留給他才對。她這樣節(jié)約，甚至不顧自己的健康，一定是在為她的兒子爭取合情合理的份額。

我勸她手術(shù)的理由并不動聽：“我不希望年近古稀的父親再次面臨喪妻的局面，你不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回事兒，也請?zhí)嫖野窒胂耄　?/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嬉皮笑臉地嘲笑我：“小蓮，喜歡后媽不是一件可恥的事，何必藏著掖著？”

我好不容易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惡狠狠地對她說：“我藏著掖著是因為你并不值得我去喜歡，你僅僅因為害怕上手術(shù)臺，就讓我和我爸從此每時每刻為你提心吊膽！”說完我摔門而去。

據(jù)父親后來透露，我走后她哭了一個晚上，并這樣總結(jié)：“我和小蓮?fù)^配，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型。所以，既然都不會像別的母女那樣推心置腹，那就吵個棋逢對手。”

然而，就在我決定不再同一個病人再逞口舌之快時，她卻轟然倒下了。

后媽得的哪里是甲狀腺肌瘤，而是淋巴癌晚期。從我和父親知道實情到她去世，僅僅七天的時間。那七天里她一直昏迷，薄薄的嘴唇一直緊緊地閉著。

我守在她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命令她：“你說話呀，你說話呀，你不是很能說嗎？”

曾經(jīng)有一次我很野蠻地問她，你什么時候才能把嘴閉上？她毫不示弱地回答，不死不閉。此時想起這句話，一種深深的恐懼緊緊地包圍了我，我流著眼淚哀求她：“求求你罵我吧，你不跟我吵，我怎么活呀？”

相反，在那七天里，父親異常冷靜，靜靜地看著我給她擦身，自言自語地跟她說話。偶爾父親會拍拍我的肩，傷感地說一句：“別自責(zé)，她總說，你心里沒把她當(dāng)外人，所以才那么任性地跟她爭跟她吵。她說得沒錯，你心里真的有她?！?/p>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的愛醒了，她卻永遠(yuǎn)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