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德國紐倫堡大學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名為“末代王朝圖書”的小型展覽。展出的圖書涉及中國古代文學、歷史、藝術(shù)、哲學、中醫(yī)、宗教等,如中國醫(yī)藥大典《本草綱目》、被譽為中國繪畫教科書鼻祖的《芥子園畫譜》,最為珍貴的是由西班牙多明我會修士萬濟國于1682年在福建完成并于1703年在廣州出版的世界上第一部正式發(fā)行的漢語語法書《華語官話語法》。參加展出的雖然只有約30件展品,卻吸引了很多德國觀眾和媒體報道。人們不禁要問,如此珍貴的中國圖書是何時,又是怎樣來到德意志的呢?所有答案都和一個陌生的名字緊密相連——卡爾·弗雷德里?!ぶZ依曼。一次對這位鮮為人知的德國漢學家重新發(fā)現(xiàn)之旅隨之開始了。
1830年3月28日,英國帆船“大衛(wèi)斯科特爵士號”啟航,目的地是遙遠的東方古國——中國。19世紀德國畫家弗蘭茨·普奇伯爵在一幅漫畫里描繪了這艘船上形形色色的乘客:高談闊論的紳士、低頭讀書的教授、手握長槍的冒失鬼、緊攥地圖的野心家、高舉望遠鏡的探險者……畫家運用想象力夸張地把諾依曼塑造為船上最為顯著船頭雕塑:諾依曼洋洋得意的目光和志在必得的微笑泄露出他對這次長途旅行抱有的熱切期盼。37歲的諾依曼在漫長的航行中有充足的時間回顧自己并不幸福的童年和充滿坎坷的青年時代:1793年諾依曼出生在一個貧苦的猶太家庭,母親早逝,父親續(xù)弦后一心想甩掉他這個累贅,于是父親在諾依曼13歲時宣告他成年并趕他出門獨自生活。諾依曼一路打零工最后投奔了住在法蘭克福的叔叔,叔叔視他如己出,送他上商科學校。諾依曼少年時就顯露出不凡的語言天才:他靠自學掌握了拉丁語、希臘語、英語和法語。24歲時諾依曼受一位賞識他且有權(quán)有勢的朋友引薦,開始在著名的海德堡大學學習神學和哲學。畢業(yè)后他開始在中學教書,并打算借此走上學術(shù)之路。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無情地打碎了他的理想,保守的巴伐利亞王國無法允許諾依曼在課堂上宣揚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思想,校方解雇了他。諾依曼多次求職未果后,決定暫時放下德國的一切,周游歐洲。到達法國時他被當時歐洲興起的“東方熱”所吸引,開始在巴黎學習中文。當時的歐洲,研究中國的重心在英國,于是諾依曼于1829年輾轉(zhuǎn)來到倫敦。在這里,他博覽群書收集亞洲歷史資料,并立志到東方去實地考察搜集材料。諾依曼當時恰好給一名東印度公司的船長教授法語,托此關系他搞到一張駛往中國的船票。臨行前,諾依曼從英國皇家亞洲學會和倫敦傳道會的藏書中整理了一份關于中國的圖書目錄——收集這些材料就是他中國之行的唯一目的?!按笮l(wèi)斯科特爵士號”在海上漂泊了近5個月,1830年9月初,諾依曼抵達澳門,并在一個月后到達廣州,在這里他逗留了三個月,直到隨船返航。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英實際存在的只是通商關系,由于清政府奉行閉關鎖國政策,外商來粵只能通過政府指定的“十三行”進行貿(mào)易,外國人被禁止進入廣州城居住。即使這樣,諾依曼還是設法學習廣東話并購買了大量中文、史、哲經(jīng)典、筆記文集和詩詞曲小說等6000余冊!他將這批珍貴書籍視為“代表中國古代文學和思想成就的稀世珍品”。隨著返航日期的臨近,諾依曼遇到一個頭疼的問題:當時清政府禁止圖書出口。無奈之下,諾依曼賄賂了海關官員才得以把這批書籍以“紙張”為名報關,最終順利帶回德國。這6000余冊圖書中的2400多冊于1832年被柏林普魯士皇家圖書館收購,剩下的3500多冊被諾依曼帶回慕尼黑。經(jīng)過和巴伐利亞皇家圖書館艱難談判,并在國王路德維希一世的授意下,圖書館無償?shù)玫搅诉@批珍貴的圖書,諾依曼獲得的補償是慕尼黑大學“文學史和漢學”教授的職位。其實早在1829年,諾依曼漢學家的身份就被慕尼黑大學認可,當時他憑借自己的中文功底為巴伐利亞皇家圖書館整理出一份中文圖書目錄。大學教授的光環(huán)并沒能使諾依曼那顆從青年時代就為啟蒙和革命理想跳動的心安定下來,由于參與1848年革命,諾依曼被大學解雇,不得已遷往柏林。在那里,他一面從事漢學和歷史研究一面從事學術(shù)圖書的出版工作,直到1870年去世。
1842年,德國歷史上第一個從事漢學研究的學術(shù)組織——德國東方學會成立,諾依曼為該會刊物撰寫了不少文章。而當時的中國,根本無暇顧及這個把目光聚焦在自己文化上的外國組織。那一年的8月,清政府被迫簽署《南京條約》,幾千年來相對獨立發(fā)展的中華文明被船堅炮利的西方艦隊撕開血淋淋的口子,此后百年里中國走上了痛苦艱辛的反抗和發(fā)展之路。19世紀中期,歐洲的工業(yè)革命帶來了科技的巨大飛躍,歐洲人對中國不再抱有以前那種充滿理想主義的向往和艷羨,轉(zhuǎn)而憑借自身強大的技術(shù)和軍事優(yōu)勢掠奪幾近崩潰的“中央天朝”。諾依曼在中國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他帶回德國的6000余冊書籍卻促使德國學界增加了對中國精神世界的興趣,也為德國19世紀和20世紀的漢學研究發(fā)展奠定了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百余年后,紐倫堡-愛爾朗根孔子學院、紐倫堡大學和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合作對這批圖書中的一小部分進行展出,也重新被發(fā)掘了這位德國漢學家的傳奇故事。那些飽含歷史滄桑的書籍似乎講述著一個道理:堅船和利炮可以打開一國的大門,卻溝通不了人們的心靈,人類文明是世界各國共同的創(chuàng)造,唯有懷著對他國文化的尊重與敬仰才能讓世界多元文化更加和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