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執(zhí)拗的低音》

一

何謂“低音”？由于這個書名是后起的，所以我采取的是非常寬松的定義。最初的設想只是想重訪近百年來被新派論述所壓抑下去的聲音，但是后來我決定將被忽略而仍具有重要性的思維方式、觀念等也包括進來討論。本文所說的“低音”大致是四個層面：一是省視被近代學術及思潮一層又一層復寫、掩蔽、遮蓋、邊緣化，或?qū)儆跐摿鞯馁|(zhì)素。二是對歷史研究而言，“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消耗性轉(zhuǎn)換”的同一性，以及它對歷史研究造成“意義倒置謬誤”的現(xiàn)象。它還包括一些無所不在的學術框架，一些無所不在的假設——假設西方是普遍的，中國的歷史是個案的。三是方法或視野上面的問題，譬如后見之明之類的思維如何影響我們的史學。四是一些長期以來被認為具有永恒性，在近代卻被長期忽略的主題。

這一個世紀以來，關于新舊思想的爭論，大部分都把“史實的重建”和“價值的判斷”混在一起。新派人物因為鄙棄保守派人物的思想，對他們的學術觀點也一概否定。保守派人物也常常反過來做同樣的事情。對于一個歷史學者而言，這兩者都不是健康的態(tài)度，值得重訪。當然這兩者之中，又以前者的情形更為嚴重。這一百年來，新派逐漸成為主流論述，舊派對于歷史文化的看法卻因其思想保守，而常常被連帶地掃到歷史的邊緣，成為被否定，或隱蔽的層面。

“重訪”還有較為廣泛的意義，我覺得它是避免將現(xiàn)狀“本質(zhì)化”的資具之一。近代世界有一種不言自明的進化思維，認為這個時代應該就是到目前為止相對而言最高的階段，所以很容易將現(xiàn)狀“本質(zhì)化”，隱然認為現(xiàn)狀便是該物事的本質(zhì)性內(nèi)容，忽略了它們可能只是近幾十年或幾百年來形成的，并不是“本質(zhì)”。譬如以心身分離來談人，這是近代西方才發(fā)展出來的思想。然而，現(xiàn)在人們凡是談到這方面的問題時，便不假思索地以它為進路，認為這個問題的本質(zhì)性內(nèi)容便在于此（“本來就是這樣！”）。但是如果重訪之前的思想傳統(tǒng)，便能得到一種不一樣的視野，提供我們思考這個問題的新可能性。這一類的例子很多，我不在此一一枚舉。所以不管是“創(chuàng)新”或“重訪”等都是基本能力，是一種保持多元開放資源的能力。

除上述之外，在這里我要強調(diào)幾件事。第一，我個人的研究主題之一便是中國近代的新學術，我深深相信近代學問的進步，仍然以新學術之建立為主。譬如用西方嚴格的語言學知識對中國傳統(tǒng)的語言音韻學做出的創(chuàng)新，或如胡適（一八九一——一九六二）所說：“治國學必須要打破閉關孤立的態(tài)度”（《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都是非常好的例子。第二，作為一個史學工作者，我這次演講（指在復旦的講座——編者按）是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在追求歷史真相的過程中，所有用得上的資源都是有益的，不管中西，也不管新舊。第三，我認為在近代思想發(fā)展過程中所造成的一些學術上的偏蔽之處，是到了應該“重訪”的時候?，F(xiàn)在將這些問題解放開來，重新加以省視，是一個有益的方向，進而改變過去趨于兩個極端的舊視野。采取開放的態(tài)度，也有可能獲得新的現(xiàn)實資源。第四，不了解“低音”，不能真正了解“主調(diào)”，而且“低音”常常是可以輔助“主調(diào)”的。

新學的震蕩其實是幫助人們“重訪”歷史。比如經(jīng)過古史辨運動之后，出現(xiàn)了“疑古”、“釋古”、“考古”三派。如果沒有經(jīng)過激烈的疑古，恐怕“釋古”、“考古”都不可能出現(xiàn)，不會注意到要先把先秦史書中的記載提起來抖一抖，再放下來重估其價值。沒有經(jīng)過一番震蕩，不可能平情地“釋古”、“考古”。現(xiàn)在很多人又毫不別擇地走回到“信古”，那也不是我的態(tài)度。舊派有可能因為太受仁義道德或“圣道王功”的影響而被嚴重地遮蔽，也可能處處為了把中國歷史傳統(tǒng)說成與西方相異，而掉入另一個陷阱，或是為了表示西方近代所有的，中國古亦有之，而反模仿了西方的近代，形成另一種扭曲。我的意見是要“重訪”，但不是要不經(jīng)研究地復古，而是重新了解它的“正形”（套用傅斯年在《赤符論》未刊稿中的話）——雖然這是不容易達到的。我的理解是人們往往要經(jīng)過幾度類似現(xiàn)象學的還原工作之后，才能重新去掌握歷史文化的“正形”。

我之所以想要談“執(zhí)拗的低音”，一方面是希望能檢視被近代激烈思想壓下去，或覆寫，或不斷擦拭之后殘留的文本，或是被暫時淹沒的觀念，同時也意識到，要檢討近代保守派的論述。事實上許多人因為反對新文化，而吊詭地“反模仿”西方，也就是說認為凡與西方或新文化相反的那一面便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本質(zhì)，但事實上是以與西方或新文化對反的思維來定義傳統(tǒng)。所以我想象中的“重訪”當然也包括這一面。

因此本書中所宣揚的是陳寅恪所說的“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為了做到這一點，本書所提倡的是“加法”，而不是“減法”，更不是退縮法——我不是要退縮回近代以前的舊論述，而是要在新史學所奠定的基礎上進一步求索。所以既不是“第一種”（趨新），也不是“第二種”（守舊），而是改變視野成為“第三種”。換句話說，正賴有近代的各種新學術的成績，我們現(xiàn)代人才有可能真正做到“重訪”。要真正把握“低音”，不是靠退縮回到過去，而是需要用世界上所有用得上的學問才可能撥云霧而見青天。

二

從事歷史研究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時間序列”的問題變得非常重要，而它包括了許多方面。第一，我注意到創(chuàng)造轉(zhuǎn)化本身的消耗很大。當我們回過頭去看，會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沒有被表述和彰顯，有些東西慢慢成為低音。例如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說：“學案者，學史也?！边@個說法當時風靡一時，被認為是對學案的新看法。可是現(xiàn)在回頭去看，梁啟超把生命的哲學轉(zhuǎn)化成為學術史后，其實把宋明理學中觀照生命的部分去掉了，很多東西都看不見了，只是在那里尋求抽象的理論，這就是一種“消耗性的轉(zhuǎn)換”。

第二，“后見之明”作為一種歷史思考方式時所遇到的困難；還有我們歷史解釋中往往會設想歷史人物是處在“無限理性”的狀態(tài)下；提到我們該如何重新了解“風”，以及這種史學思維可能為歷史研究帶來何種的新養(yǎng)分；又如在新史學中，“歷史”與“意義”如何分道揚鑣，以及它為何仍是一個揮之不去的老問題。

第三，歷史中的行為、事物之間的關系，很難用我們目前的詞匯與概念完整描述。譬如歷史上兩種文化交遇時的關系，常如兩種不同顏色流質(zhì)的互相暈染，可是現(xiàn)在好像沒有足夠的詞匯可以狀寫。古代的歷史、文化也是一樣，其中有許多復雜的情狀，恐怕不是我們現(xiàn)代的學術語言所能充分表述。更何況，我們所使用的許多學術語言是從日本或西洋次第借來的新詞匯或新觀念。這一百多年來，我們對知識的了解、定義、詮釋、范圍，大多是跟著新式教科書走的，就像突然一陣風吹來，人們的思維世界悄悄轉(zhuǎn)換成教科書或其他新書中的新定義、新概念，此后大家相沿而不自知，幾乎不再意識到其中有一個很復雜的歷史過程。

第四，我們的思維世界受到近代西方思潮的洗禮后，經(jīng)歷了如大海潮般的變化，使得我們看待事物及資源之態(tài)度，有了一種深刻的轉(zhuǎn)變，譬如線性進化歷史觀的影響。在這些新的思維框架下，往往認為只有最當前的、最科學的、最進化的，才是最正確而有價值的。

第五，主流論述研究的重要性當然不在話下，但我認為現(xiàn)在的我們也應該要注意到主流之外有第二、第三層次的潛流。我們觀察一片林相時，也必須注意大樹下面樹根的活動。主流與非主流的種種層次常同時疊壓在一起，形成競爭狀態(tài)，這里面還有很復雜、很精微的相互依存關系。主流上升為主流的過程，往往有幾個層次的競合關系。因為我們習慣只見到主流，沒能用主流所能接受的語言來描述其他復雜的存在。我們對長在地上的樹很了解，兩棵樹可以看來毫不相關，可是我們忘了下面的樹根可能糾纏在一起了。

三

重訪執(zhí)拗的低音，也是在尋找多元的資源?！百Y源”是資源庫中的東西，是供選用的，而不一定就是一個確切的答案。就像我們住飯店，不必從一號房間開始住，下次住二號，再下次住三號。有用的資源，不是一個一個前后排隊般地發(fā)生關系，而是開放性的，充分承認歷史工作對古今思想資源的開發(fā)及思想資源的意義，而不是認定只有排在最當前的這一個才有現(xiàn)實意義，或是只有被打扮成與排在最當前的這一個一模一樣的歷史與思想，才具有現(xiàn)實意義。那么歷史或思想史的工作將會豐富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資源。若我們想了解古代人物的狀態(tài)，則必須要設法與他們處于同一境地，不能只套西方的理論。我們應把西方歷史個案化，再普遍化，把中國的歷史文化個案化，再普遍化，在交復往返的過程中，得到新的理解與新的資源。

做完這四場演講后，有一位歐洲漢學界的朋友告訴我，他認為“低音”的問題，應該牽涉到三個層次，也就是“史實的建立”、“價值的參照”及“低音事實上可能才是真正的主流”。我并不完全認為低音才是真正的主流，但是同意前面兩者。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在重訪之后，使得新、舊各種學術資源成為并置的、多元的、開放的資源，而不是簡單地認為最新的、西方的學術見解才是唯一的、真正有價值的見解。所以這種類似現(xiàn)象學的還原工作是一個解放。這樣做并不是要取代主流，而是想要豐富資源的多元性。那些舊的、糾結不開的新舊文化之爭，應該隨著時代而新陳代謝，重訪的工作則能豐富我們對歷史文化的了解，同時也豐富今天的思想資源。

在演講中我也提到，西洋思想史上有過一些類似的例子。列奧·斯特勞斯（Leo Strauss，1899-1973）覺得十八世紀以來，西方受到“科學主義”與“歷史主義”的影響，忽略了古希臘、羅馬文本的許多深義。而維科（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為了了解為笛卡兒著作遮蔽的人的復雜性，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了解古希臘羅馬。又如阿道（Pierre Hadot， 1922-2010）的 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認為現(xiàn)代人對古希臘哲學的研究，其實加上太多后代的框架，經(jīng)過幾度抽離，那些帶有生命實踐的部分被遺忘了。經(jīng)過阿道的重訪之后，我們更能把握希臘羅馬哲學中精微的復雜性，就像維科擺脫笛卡爾思維的影響，發(fā)現(xiàn)了古希臘思想中很多后人感到陌生的資源一樣。又如諾貝爾獎得主阿瑪?shù)賮啞ど摹秱惱砼c經(jīng)濟》中對亞當·斯密著作中“自利”與“競爭”觀念的探討，發(fā)現(xiàn)亞當·斯密對這兩者的主張都是有分寸的。透過阿瑪?shù)賮啞ど闹匦聦徱?，我們了解資本主義原來所聲稱的不是那么簡單，則我們在考慮人類今天的經(jīng)濟行為時，便可以有一種新的視野。但究竟如何取舍應用，就不是歷史學者所能全然置喙的了。

最后我們要問的是，究竟解決當今人類困境的資源，只有當今西方的主流思潮，或是可能加上其他的資源？我時常感覺：“近代性”標榜多元化，但近代思想界的情狀卻顯得單元化。這個現(xiàn)象學還原式的“重訪”工作可能開啟了禁錮，顯豁潛流，使我們的思想資源多樣化、豐富化，能得益的不僅是歷史解釋，它也可能開闊了現(xiàn)實價值的參照資源。那么我們的價值世界就不再只是單線的、扁平的。

我必須強調(diào)，我從未改變我對近代新學術與新思想的前驅(qū)的敬意。文化不斷向前發(fā)展，新價值不停地創(chuàng)造出來，這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我不是在宣揚簡單的復古。我知道有一種富含政治性的復古思想正在崛起，有很多研究很強烈地希望朝著政治、國族崛起的方向發(fā)展。不過我希望我的演講，不要跟這個趨勢畫上簡單的等號。我一直認為，我所談的這些“重審”的工作有一個前提，即未經(jīng)過現(xiàn)代學術之洗禮，則所有學問不可能有進境，用王國維（一八七七——一九二七）的話說：“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保ā秶鴮W叢刊·序》）如果不經(jīng)近代西方之一番震蕩，對很多層面是視而不見的，沒有經(jīng)過西方學說的引會，許多地方不甚清楚，或是雜亂無章，無法很有條理地表述等，不一而足。西方的理論、資源，常常能夠幫助我們好好了解古代歷史，而不一定會跟我們“重建”的目標互相排斥。例如李宗侗（一八九五——一九七五）先生寫了《中國古代社會新研》，還翻譯了《希臘羅馬古代社會史》，先不論他說的對不對，但他引用希臘羅馬社會中“家火”的觀念來解釋中國古代社會，的確為中國上古史的研究開啟一個新的面向。如果沒有對古希臘城邦的深入了解，他就看不見中國古代史中的那一面。

（《執(zhí)拗的低音》，王汎森著，“復旦大學光華杰出人文學者系列講座叢書”之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