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的一瞬間,木匠猛地怔住了,只覺得忽地一陣心悸,一陣燥熱,就冒了一身的汗——門里站著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額前垂著兩綹妖嬈的卷發(fā),像兩根卷曲的絲帶,逗弄著人的眼睛。長卷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松松散散的,還散著兩綹。啫喱膏散發(fā)出的淡淡的茉莉香味,像小蛇不停地吐出的芯子撩撥著人。她豐滿白皙的身體,像一枚飽滿的果子裹在一套碎花家居服里。家居服,是天藍(lán)色的,令人心顫的天藍(lán)色。
女人眼睛一彎,沖木匠甜甜地笑了一下。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越發(fā)緊張地裹住了木匠的心臟,使他幾乎窒息。
木匠局促地理了理自己有些長的蓬亂的頭發(fā)。
男主人打了個電話把木匠叫來就上班去了。他們新裝修的房子,剛住進(jìn)來,發(fā)現(xiàn)墻上的線口不夠用,要多安幾個插座。
女人把客廳的東西收拾到臥室里去,木匠就開始干活。木匠量好線路和線口,電鋸的刺耳轟鳴就響了起來。紅色的磚末從電鋸的刀齒下,水一樣噴射了出來。女人頂了一塊花手帕,靠在客廳邊角上一個鑲嵌著大朵白色馬蹄蓮磨砂玻璃的隔斷上,看木匠干活。她瞇起眼睛,眼睛就成了兩彎小小的月牙。
木匠的心尖就又突突地疼了幾下。一個女人在上面跳舞。
木匠不由得沖女人笑了一下,拿起鑿子,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地雕刻方形的插座窟窿。那個影子一直在他的心頭舞蹈。
那是個女人的背影。她裊娜地走著,走著,走到列車上去,一晃,就不見了。影子就掉了一地的悲傷,足以供木匠瞻仰一輩子。這個影子曾經(jīng)是他的理想。一直以來,他都飛蛾追逐燈火一般,偏執(zhí)地奔跑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盡管他一直都被火焰炙烤著,烤得翅膀都焦了,雙眼幾乎失明。
一直到現(xiàn)在,木匠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理想了?他甚至嘲笑自己,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憑什么要理想地活著?但是他拗不過自己。
上高中的時候,他就是最刻苦的學(xué)生,跟所有的寒門學(xué)子一樣,他只想也只能通過高考這架天梯,步入他的理想天堂。但是有時命運(yùn)不肯眷顧那些最充滿理想的人,木匠耗盡了爹所有的錢財和耐心,連續(xù)三年以幾分之差落榜。十幾年前的大學(xué),不像現(xiàn)在,有錢就能上,何況他沒有錢。因此他只好懷揣著破爛的理想回到了家。他在家里那座黑洞洞的破房子里躺了三天,才背著鋪蓋卷走了出來。屋外陽光燦爛,有些刺眼。他迎著陽光,跟著一個本家哥哥,去城里學(xué)做木工。后來堂哥搞起了裝修,他也就跟著做裝修。他上過北京,下過上海,在城市里一絲不茍地做著他的木工、裝修,就像上學(xué)時一絲不茍地做題。做裝修一樣能開創(chuàng)未來,有一段時間他滿懷喜悅地這樣夢想著。可是多年以后他再次明白,很多人都只能輪回在自己所屬的那個圈子里,你注定無法踏入別人的圈子。城市不屬于他,他永遠(yuǎn)都是城市以外的人。城市是一條條滾滾東去的河流,他只是一塊隨波逐流的小石子。無論他曾經(jīng)追逐著浪花怎樣騰躍翻滾過,他最終還是要被城市的河水卷到岸邊去,停靠在一個寂寞的角落里,眼睜睜地看著大江大河激情澎湃地東去。
當(dāng)他終于明白,在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城市街道上,他永遠(yuǎn)只能做一個匆匆過客的時候,他已經(jīng)29歲了。這是一個令人無法承受的年齡——對于一個農(nóng)村未婚青年來說。于是他只好結(jié)婚。爹托人說的媒,爹看中的就是她的老實。結(jié)婚那天,爹豁了半顆牙的嘴巴咧了整整一天,那半顆牙像一面勝利的三角旗子,在嘴巴里使勁地招搖!
然而這不是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木匠覺得,這純粹是悲劇的開始。悲劇,只是因為女人永遠(yuǎn)安靜并且沒有任何表情。他渴望擁有一份愛情,即使不能擁有愛情,也應(yīng)該擁有一場活潑一點(diǎn)的婚姻,這是活著的底線。因此他渴望能從女人臉上發(fā)現(xiàn)不同的表情,喜悅、憂郁,或者悲傷。配合著她的言談舉止,這些表情應(yīng)該默契地變化著。即使不變化萬端,也應(yīng)該浮現(xiàn)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好不好?一點(diǎn)點(diǎn)他都會覺得生動!
可是從來沒有過,一點(diǎn)點(diǎn)!
生活應(yīng)該是多姿多彩的,既然她不肯點(diǎn)綴,那就自己描畫好了!于是木匠就從城里給她帶來時興的衣服和發(fā)卡,可是她從來不肯穿戴。木匠說給她城里的潮流,她從來也不答話,甚至露出鄙夷的神情。她還是剪著古老的短發(fā),穿著古舊的衣服,離著木匠遠(yuǎn)遠(yuǎn)的。夜里她平平地鋪在木匠的身子下面,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她從來不肯開燈!木匠抱著一個毫無生氣的身體,在黑暗里悲哀地想,這是活人還是死尸?
有些紙,你縱使用盡世上的水彩,它還是黑白的底色。
有一次,木匠喝了酒回來,講在酒館的電視里看的蔡明和郭達(dá)演的那個小品?;榻樗闹薪橹v完了皇帝選女婿的故事后,蔡明和郭達(dá)追著他問“到底是誰把他推下去的?”全中國的觀眾都笑了,連豬都笑了。原來人不懂幽默竟也如此可笑!木匠講到這里大笑起來。女人那天竟然也很有興致,就接過了話頭,很認(rèn)真地說,我知道,是他身后挨著他的那個人推的他吧!
木匠的笑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著女人自信的表情,酒立刻醒了,便拉過被子,蒙頭大睡。
有理想其實是一種悲哀。比如喝茶,倘你想喝龍井,卻只喝到菊花,你便覺得它是茶葉末子甚至煙末子。反過來,倘你有口白水喝就知足,便是茶葉末子也是玉液瓊漿。木匠的潛意識里,還是渴望喝龍井的,所以他覺得女人不過是一碗涼白開。他回到城里,想了很久,決定跟女人離婚。
說起理由,如果說是因為她沒搞懂蔡明和郭達(dá)的幽默,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因此這婚離得毫無道理可講。只有木匠自己明白,是自己的心靈太苛刻了。所以他沒有理由。
爹娘堅決不同意,爹甚至要尋死上吊!人跟人的差距這么大,只是因為追求不同!木匠的心里也是愧疚的,也是難過的,但他不再考慮爹娘的感受,更拗不過自己。他跟女人談判了。最終是女人提了一個條件:賠我錢。這個發(fā)現(xiàn)使木匠感受到的簡直是驚訝,同時又夾雜著一絲輕松。木匠把所有的錢,和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給了女人。從此這個女人就從木匠的生命里永遠(yuǎn)地消失了。女人留給他的也是一個背影,可是這個背影就像一道輕煙,一絲漣漪,只一陣風(fēng),就化了。
木匠想,從此,哪怕一輩子都在流浪,也要找到自己的理想。即使找不到理想,也要像飛蛾,死在尋找理想的路上,頭也要向著火光!
爹那顆豁了半顆的牙齒現(xiàn)在像個黑洞洞的槍眼,一連串惡毒的詞語子彈樣從中射出來,噼里啪啦地攻擊著木匠。木匠悶著腦袋,沒有一句辯解。其實木匠也懷疑過自己,責(zé)罵過自己——像他這樣的人,憑什么要喝龍井?但他卻始終改變不了自己。他背上行囊,再次悲壯地走進(jìn)了城市。
天氣很熱,因為到處是灰塵,空調(diào)電扇都不能開。女人拿著花手帕不停地擦臉。額前的兩綹劉海被捋上去,又倏地落下來,像兩彎彈簧在她的額前跳了兩跳。女人搖著手帕,玲瓏地站在隔斷旁,像隔斷旁邊又開出了一朵花,天藍(lán)色的花。
木匠灰頭土臉的,揮著鑿子耐心地開鑿著線口。他喜歡完美,喜歡把活計做到無可挑剔的精致。他喜歡像藝術(shù)家欣賞他們自己的作品一樣,欣賞自己的活計。一個人的性情與生俱來。
男人下班回來了,女人接過他的衣服,撒嬌:
我要拆掉這個隔斷!
男人吃驚地看著她說,你有完沒完?湊合著行了,你瞎折騰什么呀!
女人就噘著嘴說,這個隔斷使房間臃腫!不拆我不高興。不高興我就會嘟噥。我嘟噥你,你不許煩我。
男人愣了愣,哈哈笑了起來,說,我不煩你,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女人像只小狗跟在男人身后,開始嘟噥:我嘟噥你,你不許說話!
男人說,我不說。
女人說,你不說就是在抗議!
男人說,那我就說。你讓我說什么?
女人說,你說拆吧。
男人說,拆了要是更難看怎么辦?
女人聳著眉頭想了想說,這是你拿的主意,要是更難看了,我就埋怨你。但要是不拆,我就嘟噥你。
男人哈哈大笑,輕輕刮了女人的鼻子一下,滿眼的疼愛。男人說,不拆你是饒不了我的,拆!
女人嘴角一歪,甜甜地笑了起來,兩彎小月牙就又升了上來。她拂了一下劉海,回頭沖男人擠了一下眼睛說,難看了我得找你算賬,為什么拆的時候你不管我!說完就緩緩地晃到廚房里去了,背影里透著得意。木匠和男人都怔了一下,男人說,看見了沒,家,就是毫無道理可講的地方!木匠的心也柔軟起來。女人的這種氣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木匠偷偷地笑了一下。
廚房里傳出女人快樂的歌聲: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著微風(fēng)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
木匠的心騰地抽搐起來,一陣疼。那個美麗而憂傷的天藍(lán)色背影再次在他的心頭舞蹈起來。是小素。
小素最喜歡唱的,就是這首印尼民歌《星星索》。小素高中的時候是班里的文藝委員,她甚至一度想學(xué)音樂。
那次木匠約小素一起吃晚飯。他們在路邊的啤酒攤上吃水餃,小素也喝了兩杯。那時候啤酒攤都擺一個電視,放卡拉OK,吃飯的人心血來潮就可以唱歌。城市就是這么喧嘩。
小素說,河北哥哥我唱一首歌獻(xiàn)給你。小素是河南人,家就在黃河南岸。有一次她跟木匠討論河北河南的劃分,說,為什么黃河以北北了那么遠(yuǎn),才叫河北啊。木匠說,黃河古道要靠北得多,黃河古道是在河北河南交界一帶的,甚至有一段時期,黃河古道就從我們村旁經(jīng)過,現(xiàn)在還留著很多沙丘呢。木匠說,看來我們也是有緣的,君住黃河南,我住黃河北,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黃河水!小素的眼睛里就涌出一絲感動,她就抱住木匠的肩頭,偎在他身上,咬著他的耳朵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小素在電視前的紙盒子里,刨來刨去找碟子,一臉失望說,我要給你唱一首歌,必須是那首歌,可是這里沒有。木匠疼小素,說,你想唱什么,我給你買去。小素說,《星星索》。木匠就飛跑了去,到街頭的音像店找碟子。小素唱的絕對是高雅音樂了,因為這樣的碟子好難找。木匠買來碟子給她放好,就坐在旁邊聽她唱。
音樂響起,是婉轉(zhuǎn)的笛聲,電視里是遼闊的湖面,碧藍(lán)的湖水。
小素拿著話筒唱了起來,她的歌喉居然如此嘹亮明媚,婉轉(zhuǎn)動人: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著微風(fēng)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見面,
向你訴說心里的思念。
當(dāng)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
你千萬要把我記在心間,
要等待著我呀,
要耐心等著我呀,
啊,情郎——
我心像東方初升的紅太陽。
嗚喂——
……
周圍吃飯的人,絕大多數(shù)是民工。他們起先是停下了杯箸,然后是圍上來聽。人們驚奇地把小素和電視圍起來,想搞清楚到底是真唱還是假唱。小素喝過酒的臉紅潤潤的,圓圓的小臉像一朵盛開的桃花,在這一汪湖水上盡情綻放。她握著麥克風(fēng)的手像一朵蓮花盛開,纖長的手指纏繞著,那么漂亮。
“情郎——”這一聲是極其深情而溫柔的,小素唱到這一句的時候,就瞥向木匠,眼睛就像極了兩汪湖水,泛著濃濃的愛意。人們隨著她的目光看到了木匠。高大的木匠正蹺著腿坐在旁邊喝酒,滿臉的不好意思,還有笑意。
人群里“噢——”地一聲喧嘩,緊接著就是“哇——”的一聲贊嘆。小素就看著他笑了。小素一笑,眼睛就變成了兩彎小月牙,調(diào)皮、迷人,讓人心疼!有人推推木匠,說哥兒們好福氣啊。木匠笑笑,沖小素晃晃酒杯。人群里再次發(fā)出“嘩”的一聲贊嘆。木匠的興致也高了起來,他一口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小素唱完了。木匠結(jié)了賬,在人群的目光注視下,驕傲地攬著小素的肩膀,一起走了。身后是人們地動山搖的歡呼。
木匠就是那晚和小素住到一起的。小素的皮膚是那么白嫩,小素的呼吸是那么芬芳,小素的聲音,是那么動人。木匠緊緊摟著小巧的小素,從心底里升起一種幸福,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占有感:這個女人,是我的,她一定是我的。小素給了他第一次。木匠的眼眶潮濕了,他緊緊地抱著小素香軟的身體,吻著她的頭發(fā),想,這是我的女人,我要好好疼她,疼她一輩子!
你不能否認(rèn),這個世界上,是有緣分的。而緣分是前生注定的。據(jù)說,之所以有個女人愿意嫁給你,是因為上輩子你埋葬了她。木匠想,上輩子我一定埋葬了小素。
認(rèn)識小素,完全就是緣分。那時木匠正在給一戶人家裝修,自然就住在那所房子里。出出入入這棟樓,將近兩個月。而小素就住在這棟樓房的一間地下室。她和同村的幾個女孩子,一起租住了一間地下室,她們給一家快遞公司送快遞。
那天在樓道口,小素往外走,木匠往里走。他們彼此讓路,又彼此沖突,然后兩個人就都停住了,小素羞澀地抬眼一笑,眉眼就成了兩彎月亮。木匠就一下子感覺到了一種異樣。
世上的女人有兩種,一種女人無滋無味,另一種,卻有著自己獨(dú)特的味道。世界上沒有真正漂亮的女人,卻有真正有味道的女人。女人的味道又是不一樣的,有的酸,有的甜,有的苦,有的辣……味道的純度是不一樣的,有的濃,有的淡;有的只有一種,有的兼而有之。味道的表現(xiàn)也是不一樣的。有的女人,你需要在她的氣息里浸潤很久,才能漸漸感受到她醇厚的味道;而有的女人,你剛一接觸她,甚至她只朝你回眸一笑,你便會一下子掉進(jìn)她的氣息里,不能自拔。
小素就是后者。仿佛她的身上籠了一團(tuán)香霧,你只消一撞上她的霧,便立刻被她的氣息卷進(jìn)去,欲罷不能。走近小素以后,木匠真的常常在她身上聞到了各種美麗的味道:茉莉香,檀香,蘭香……
木匠憨厚地沖小素笑著,小素一撇嘴,扭身走了。
兩個人再見面,就算認(rèn)識了。木匠身上有一種滄桑和憂郁。小素看他的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眼神里的這種憂傷。這是一種令人心疼的眼神,是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眼神。后來再看見木匠,小素又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還有一種喜悅和憐愛。于是小素一見到他,就莫名地慌亂起來,臉也熱,心也跳,就亂了方寸。木匠的影子一天到晚在她的心頭晃,看不見他的時候,小素特別地想見他,想看到他的那雙眼睛,和他魁梧的身體。所以小素有事沒事,就總在樓道口轉(zhuǎn)悠,等待那個影子。等木匠的身影出現(xiàn)時,她卻又裝作是偶然相遇的樣子,只朝他嫣然一笑,就匆忙走開。但是她清楚地感覺到,木匠的目光是溫暖的,這溫暖從她的背后直直地射過來,從背上一直暖到她的腳跟,透過她的心臟。小素有著很靈敏的第六感覺。
后來他們就漸漸交往起來了,就漸漸熟悉起來了。那些殷勤盼望互相猜測的日子,終于被耳鬢廝磨的日子所代替。再回憶起開始時的這些細(xì)節(jié),兩個人都講得那么清晰細(xì)致。愛上一個人,原來是要把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反復(fù)地咀嚼一番的。而愛上一個人,竟然又這么沒有理由,只需要一個眼神!
小素當(dāng)初離開家,是為逃避早婚。他們那里的人很小就結(jié)婚,像小素這樣二十好幾的大姑娘還不結(jié)婚,是要被人的唾沫淹死的。但是嫁人就要嫁一個懂得愛自己、自己也愛他的人,所以小素就不顧她娘的攔阻,跑出來打工。沒想到,竟然這么毫無道理地遇到了這個讓自己心動的男人。小素第一次體味到了什么叫魂不守舍,這種感覺讓她容光煥發(fā)。小素突然就像一株水泡的文竹一樣,水汪汪地滋潤起來。
木匠一直不敢碰小素。她比他小那么多,像只可憐的小貓。小素喜歡蠻不講理地撒嬌,任性卻可愛。木匠和小素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的心成了一汪海水,小素是水面上漂浮著的一只小船。他愿意她安詳?shù)厥幯谧约盒纳?,隨心所欲地蕩漾在自己的心上。于是他克制著自己,不讓海面起一絲風(fēng),起一絲浪??墒悄翘煨∷爻鹆恕缎切撬鳌?,《星星索》吹皺了木匠的一池春水,風(fēng)起浪涌的,木匠憑著酒力,把小素這只小船淹進(jìn)他深深的海水里了。
木匠突然“哎呦”一聲,割刀掉在了地上。鮮血從他的指頭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濺了一地。女人過來一看,驚得“啊”了一聲,趕緊拿小鑷子夾了藥棉蘸了消毒液,給木匠擦好傷口,小心地給他敷上一張創(chuàng)可貼。抬眼看著木匠滿是汗水的臉問,疼嗎?她的眼睛,像小素一樣,蕩漾著兩汪湖水。
木匠的心痛得抽搐了又抽搐。我的小素!
快過年了。木匠跟小素說,你先回你家。我跟我哥去跟老板討來工錢,好把家里的房子翻蓋一下,我就跟你爹你娘提親,我要把你娶過來,好好疼你一輩子。小素嬌嗔說,你即使不蓋房子我也會嫁給你的。木匠說,不,我要給你一個漂亮的家,像城里的房子一樣結(jié)構(gòu)通透,還帶衛(wèi)生間,讓你能在自家房子里洗澡,然后穿上你喜歡的粉的紅的藍(lán)的睡衣走來走去!木匠還說,等房子蓋好了,我親自裝修,照著你喜歡的樣子裝修!小素甜甜地笑了,說,娶我的時候你要背著我。木匠說,行!小素說,你要把我從河南一路背到河北。木匠說,行!小素說,你一輩子不能讓我哭。木匠說,行!小素說,我要是哭了呢?木匠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說,我不會讓你哭的。小素就偎在他懷里,仰著臉看著他笑,眼淚卻掉下來了。木匠就低下頭,去吻她的眼淚。
老板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個工地上。木匠臨走的那天夜里,和小素呆在一起,小素卻掉了一夜的淚。小素說,河北哥哥你不去不成嗎?木匠說,傻話,不去怎么討工錢啊,三萬多呢!小素說,你一說走我就心慌。木匠說那是你舍不得我。小素說,我就是心慌,我心慌得要命。她重復(fù)了一夜,哥你要記得我。木匠的眼睛潮濕了,說,小傻瓜我怎么會忘了你呢?小素偎在他懷里抽泣起來,一頭長卷發(fā)纏繞在木匠的胸前,頭發(fā)里散發(fā)著洗發(fā)水的香味和小素的體香,茉莉,或者梔子的味道。她的眼淚打濕了木匠的胸口,浸透了他的心。小素哭著說,哥我心慌死了,我心慌得要死。木匠就吻她的眼淚。他們抱在一起,一夜沒睡。
木匠坐的是傍晚的車。小素牽著他的手,送他到站臺。一天的時間,小素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初秋的傍晚,風(fēng)是涼爽的。小素燙了大卷的長發(fā)被風(fēng)掠過,遮住了她的臉,看著有點(diǎn)凄涼。木匠給她捋過頭發(fā),風(fēng)又給她吹起。木匠再給她捋,小素的臉上就濕濕的,滿是淚。
木匠把小素攬到懷里,他感受到了小素的心跳。木匠親了親她的額頭,就上了車。他找到座位后,打開了窗子,小素站在窗下,把她的手遞了過來,木匠握住了它,五個纖長的蔥白一樣的手指,小指細(xì)長的指甲上,涂了一層紅亮的指甲油,像一顆小小的心。小素眼睛里滿含憂傷,卻不說話。木匠寬厚地笑笑,吻了吻她的小手。小素的眼淚唰地下來了,落在她的衣襟上,很快就濕漉漉地一片。小素說,哥你要記得我。木匠的眼睛也潮濕了,說我怎么會忘了你!火車啟動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把小素甩到了后面。他趴在窗子上,看見風(fēng)把小素的卷發(fā)卷起來,遮住了她整個臉。他仿佛聽到了小素哇地一聲放聲痛哭,哭聲隱隱地卷在了火車的轟鳴聲里。
原來女人有第六感覺!后來,木匠終于明白了。
木匠的手還在隱隱地疼著,這種疼痛的感覺來自心底而不是手指。他按著那根指頭,殷紅透過了白色的紗布,氤氳了一大片。這是小素的嘴唇,木匠想。
木匠后來回了家,他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他懦弱地,沉默。他只剩了等待的勇氣。愛一個人,是給她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能,那就放手讓她自己去尋找!木匠覺得自己就像個倒霉透頂?shù)牡姑沟?,他的悲哀在于每每將要把希望握住的時候,希望就倏地遠(yuǎn)離他而去!木匠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輾轉(zhuǎn)落淚,小素啊,我親愛的親愛的小素!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為我心慌!
他無望地等待著,那個注定了的結(jié)果。同時他又企盼著,結(jié)果前的那個電話。他掐著手指,畫著日歷,在漫長的等待中,終于等來了小素的電話。
木匠像一道輕煙一樣,和小素分手后就一去無蹤!起初,小素滿懷著等待的喜悅,后來就是焦躁,再后來就是懷疑,最后就變成了憤怒。憤怒的結(jié)果,是她終于輾轉(zhuǎn)找到了木匠村里大隊部的電話。她打通電話前還在想,我要千刀萬剮了這個騙子!可是電話一通,一聽到木匠的聲音,小素一肚子的氣就已經(jīng)消了一半。小素說,哥你的手機(jī)怎么停機(jī)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我心慌!
木匠的心疼了一下,說,我不是忙著準(zhǔn)備蓋房子么。
小素說,告訴我路,我去找你。
木匠說,等我把房子收拾好了你再來吧。
小素哭了,說,哥我要死了。我有事兒,見了你再說吧。
木匠無力說一句話。
撂下電話,木匠的心就被撕開了。小素來了該怎么辦?告訴她實情?癡情的小素肯離開自己嗎?那么,傷害她嗎?木匠再次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四天以后,小素找來了,她穿著一件嶄新的漂亮的天藍(lán)色的棉絨上衣,站到了木匠破敗的舊房子里。一看見憔悴的木匠,小素肚子里的另一半氣也消散了。她拽住木匠的手說,哥你怎么累得走了形,叫人心疼!木匠心抽搐著,說不出話,只勉強(qiáng)笑了笑。小素又說,哥,我媽不同意,她說養(yǎng)我這么大卻嫁那么遠(yuǎn),就是白養(yǎng)了,要問你要五萬塊錢。不然就逼我嫁村支書離婚了的兒子。我這里有三萬,哥你拿兩萬,寄給她,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他們會打我。
木匠的心仿佛在油鍋里煎熬,仿佛選擇生或死一般的艱難。小素?fù)u著他的手著急地說,哥你怎么一直不說話!
木匠愣了半天,終于開口說,我沒有錢。
小素哆嗦著說,你騙我,兩萬塊錢,你怎么會沒有?怎么會?
木匠低著頭,咬住了嘴唇。后來他說,我有兩萬塊錢,可是我不想為你花了……
小素怔住了,那雙曾經(jīng)盛滿了愛意,常常彎成小月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驚訝,瞪得圓圓的,盯著木匠。她憤怒起來,握住了拳頭。她纖美的手指握起來,也是修長的。她說,兩萬塊!娶我你只要花兩萬塊!兩萬塊給我媽,我什么都不要,有鍋,有碗,有一張床,沒有被子都行!兩萬塊你都不舍得為我花?
木匠緊咬著嘴唇。他不敢看小素,也不敢讓小素看到自己的眼睛。
說實話嗎?
小素肯定會留下來,她本該幸福的人生就徹底葬在這里了,她還那么小,路還那么長!不說?小素該多么難過?。⌒∷匕?,我親愛的親愛的小素……
小素?fù)u他的手。她說,你說話???
木匠不說話。
小素晃他的肩膀,說,啊,你到底要怎樣啊,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流氓!
木匠不說話。
小素哭起來,你到底要怎樣啊,你到底要怎樣?。∷龘涞搅四窘车膽牙?。木匠卻并沒有緊緊地抱住她,像以前那樣。他仍舊垂著雙手,或許只是輕輕攬了一下她的腰,就又放下了。小素突然覺得胸前的這顆心離自己十萬八千里遠(yuǎn),木匠的身體像一堵墻,沒有了溫度。木匠的心里沒有溫度。
木匠按著亂麻樣的心,終于開口說,你還是回去吧。
小素怔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只兩個多月的時間,愛情就天翻地覆了。她緊咬著下唇,跌坐在木匠前面的凳子上,淚如雨下。她搖著頭,長卷發(fā)烏云一樣遮住了她的半張臉,淚水沾濕的頭發(fā)貼在臉上。嘴唇出血了,殷紅的血,和著淚水,淌了下來,她卻毫無知覺。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望著木匠。后來她說,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要疼我一輩子,你一輩子不讓我哭,你是真的騙了我嗎?
木匠強(qiáng)忍住淚水,不說話。他聽見了自己咯咯的咬牙聲,他渾身的肌肉都繃得酸疼。
小素哭得真是梨花帶雨啊,漂亮的小素,可愛的小素,善良的小素,單純的小素,深情的小素……
小素說,真想不到,錢還真是塊試金石,兩萬塊就試出了你的真面目!
小素說,世上再沒有像我這么賤的女人了,我倒貼三萬塊錢要嫁給人家,人家還不要!
小素說……
木匠面無表情地看著小素,大腦一片空白,似乎經(jīng)歷著高壓電的撞擊。小素的聲音距離他遙遠(yuǎn)極了,仿佛從另一個空間傳來。他安慰自己,時間是救治一切的良藥,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她很快就會忘掉,她會有自己全新的生活。
最后小素說,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她拎起了自己大大小小的一堆包,走出了木匠的家門。小素的柔弱里是有一種倔強(qiáng)的,她咬緊了嘴唇,那堆盛放著她全部生活用品和美好希望的包,此刻在她手里竟然輕飄飄的,隨著她一左一右地?fù)u擺著。她的半高跟的鞋子篤篤地敲在路面上。她走過了院門,走過了坑洼的街道,走過了一攤晾曬的雞糞,走過了一只靠在墻角蹭癢癢的山羊……
木匠追了上去,奪她的包,幫她拎。小素死抓著不給。木匠掰開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那個心一樣的亮紅的指甲,幫她拎上。然后他飛奔一樣地走在了前面,他聽見小素在后面一聲接一聲地抽泣,他卻沒有回頭。他悄無聲息地淌著淚,走在她的前面,耳邊縈繞著小素的歌聲: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著微風(fēng)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
這歌聲分明就是一把鋒利的剪刀!
他一直把小素送到了火車站。這一路誰都沒有說話。他知道倔強(qiáng)的小素是寧死不屈的,他知道只要他不開口,小素就不開口,盡管她心如刀絞。到站臺上的時候,他把包給小素,說,希望你好。小素倔強(qiáng)地沖他笑了一下,幽幽地說,結(jié)婚的時候,給我捎個信,我好送你一份禮物,也算我們愛了一場。他沒有說話。小素的笑凄涼而高傲,令他周身疼痛。天氣已經(jīng)很冷,暮色蒼茫。蕭瑟寒風(fēng)里,小素的臉凍得有些紅,嘴唇有些紫。小素整個兒地好像變了形。
在這樣的站臺上,曾經(jīng)是楚楚的小素送別自己;如今,是自己送別可憐的小素。這一切恍如隔世,悲傷像一張大網(wǎng)從天上降臨。
離開小素后,木匠和堂哥一起去找老板要工錢。像許多老板一樣,木匠的老板拖欠著工資不給他們。老板說,不是我不給,我的建筑隊還被人賴著錢給不了呢。他媽的欠來欠去有什么辦法!開發(fā)商他媽不給我錢,我有什么辦法!
木匠急了,他急著娶小素。堂哥沒辦法,就泄了氣說,算了,過年再說吧。木匠不答應(yīng),他的執(zhí)拗勁兒又上來了。他自己留了下來,纏著老板,在他的門口堵著他,在他的車前攔著他,在他的工地上罵著他。
像許多老板一樣,木匠的老板一怒之下叫人揍了他,把他扔到了荒郊野外。木匠的一只眼睛壞了,他沒錢進(jìn)大醫(yī)院,只好回到了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的醫(yī)院里做保守治療。木匠欠了一屁股債,保住了那只視力模糊的眼睛。
木匠憂憤欲死。他是個喜歡把活兒做到極致的人,他生平就追求個完美。他無法再把活兒做得精致,他無法給小素完美的生活。
放了她吧……
這是趟始發(fā)車,離發(fā)車的時間還早,小素卻頭也不回地拎著包上去了,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木匠看著她上去了,心涼到了腳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整個人要虛脫掉。他轉(zhuǎn)過了身,往回走,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是另外一個人。自己飄了出去,飄遠(yuǎn)了,飄散了。
他拖著兩條別人的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站臺拐角處。走過去了,又回過身,站在拐角那里,看——
他看見,一個天藍(lán)色的背影驀地飄向了車門,長長的卷發(fā)飄在天藍(lán)色的背影上,一雙修長的腿輕飄飄地跳著,飄上了火車,一晃,沒有了。他似乎又聽見了小素那哇的一聲痛哭。咔嚓咔嚓,火車啟動了。木匠的理想轟然倒塌,他頹然地墜入到了無底的黑暗里。
第二天,木匠拎著錘子鑿子之類的工具敲開了門。女人打開門,看見他理了頭發(fā),刮了胡須,衣服也是新?lián)Q洗的。女人訝異了一下,請他進(jìn)來了。木匠操起家伙,開始鑿那個隔斷。女人聽見他哼起了《星星索》: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著微風(fēng)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嗚喂——
風(fēng)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姑娘呀我要和你見面,
向你訴說心里的思念。
當(dāng)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
你千萬要把我記在心間,
要等待著我呀,
要耐心等著我呀,
啊,姑娘——
作者簡介:
王海霞,女,1975年出生,河北省曲周縣第一中學(xué)語文教師,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2011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少年文藝》《延河》等雜志,獲得第六屆“《北京文學(xué)》獎”新人新作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散文集《開花的石頭》。
袁恩洋,女,1992年出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在校生,愛好寫作,曾在《中國教師》雜志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