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歐根尼對站在他身旁的亞歷山大大帝說:你走開吧,別擋住我的陽光!當時,衣衫襤褸的他正在墻角曬太陽,在他看來,陽光的溫暖比亞歷山大大帝的賜予更重要。這世界上有太多的誘惑和選擇,但就是有著這樣一類人,他們錯過或放棄了其他別的,而情愿把心靈涂成文字,曬在太陽下給人看。于是,也就有了文學。
熱愛,就是他們生命的太陽。
沒有哪一位作家,在他一開始創(chuàng)作時就能理性思考他在做著什么,這樣做有什么意義。說實在的,解讀文學的意義這件事,真的很難。只能說是熱愛,熱愛這個詞,就像是陽光和水,眷顧了花的綻放、草的泛綠、樹木的競相滋長——原生態(tài)生命,自然和人原本都有。
當中國作家莫言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臺上時,他作了一個毫無雕琢的講演——“講故事的人”,讀之如聞天籟,讓人心流涌動,甚至潸然淚下。莫言愛他的母親,愛他那片叫作高密的土地,愛他感同身受的生活,愛那些甜的、苦的、美的、丑的——親歷的一切。上帝賦予人們的一切,誰都不能撇開這些、留用那些。不能只要陽光、不要黑夜;不能只沐春風、逃離冰雪。而只能接納——接納后的思考、思考后的寫作。這就是作家干的活兒,一點也不功利。比如莫言,在他一開始把靈魂交給文學的時候,肯定不會設計將來什么時候拿到諾貝爾文學獎。
在地球的那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男孩子,奔走在羅馬的大街上,格外動情地唱歌,但滿街沒有一個人在意他的歌聲。而他不想討好任何人,他只是為了唱歌而唱歌……突然,圣馬利亞·馬喬里大教堂緊閉的窗戶“砰”然為他打開了,音樂之神就是這時向他走來。于是,世界上從此就有了一個大音樂家,寫出彌撒曲和大約400首宗教類別音樂的帕萊斯特里那。
在地球的這邊,也曾經(jīng)有這樣一位大男孩,他自認自己生來相貌“丑陋”,因此受到很多人的當面嘲笑。青年時,乃至很久以后,他都把能吃上一頓餃子當作生活的奢侈,那個時候他沒有錢,也買不到他喜歡的書,只能聽人說書、聽人講故事。然后是自己寫故事,從《透明的紅蘿卜》開始一發(fā)不可收,《紅高粱家族》《檀香刑》《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文學才思井噴般爆發(fā),其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成為一種世界語言。終于,他登上了最神圣的文學殿堂,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個當初被人嘲笑的大男孩,就是中國的莫言。
事情常常是這樣的,瞄準了功利作靶心,功利會逃離;隨心而為,用愛的雙臂去擁抱生活,即會得到生活的擁抱。將軍為了勝仗,商人為了賺錢,政客為了升遷,義士為了留名……一切都處心積慮暗自較勁。而文人們不是,他們不是出版商,也不是別的什么,沒有哪個真正的作家,起初寫作是為了稿費。如果是,還會有如曹雪芹、吳承恩,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等另類嗎?辛棄疾的詞好像就是為這類人作描?。骸膀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沒有了闌珊此類,豈有文學的鳳簫聲動、東風夜放花千樹般之熱鬧?
而今,至少是在中國,文學要算是最不值錢的東西?;蛘哒f,文學既不在錢之上,也不在錢之下,文學在錢之外。凡可以用利潤和利益衡量的事物,除了黃金白銀鉆石璞玉之外,都會生銹、陳舊乃至腐爛。而文學卻撲朔迷離、虛無縹緲,不及一枚銅板的重量,但卻沒有朽去。復制生活,描摹生活,使已經(jīng)老去的生活返老回童,這大約就是文學的意義吧。這樣理解,或者只是理解了文學的皮毛。
就中國文學而言,它像個魔術(shù)大師,以幾千個漢字為道具,把其羅列來、羅列去,像是變戲法,卻沒有重復,又不可窮盡。一代代文人們被其誘惑著,生死疲勞、生生不息,而文學的本貌卻深藏不露。作家們創(chuàng)作著,評論家們評頭品足著。從某種意義上說,二者并不相輔相成,因為對任何一個作品的解釋和評判,都已經(jīng)不是它的原樣兒。后者好像什么都懂,算命先生一樣,著實顯得面目可憎。
天籟。點綴一下,就不是了。
一朵云飄過了,就沒了;一波水流過了,就沒了。生活與文學的距離僅一紙之薄,云和水經(jīng)用文字撫摸,那就是文學。但絕不是點綴,文學只是基于生活的思考和做夢。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臺上的莫言是這樣說的:“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用嘴說出的話隨風而散,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p>
永不磨滅?
永不磨滅,就是文學的意義嗎?可以算是的,或者說可以算是相對箴言。難道不是嗎?逝去了幾百年、上千年的人至今還在年輕著、生動著,像司馬遷、李白、蘇軾、韓愈、歐陽修……不勝枚舉。人們依稀還能感到他們隨風抖動的衣袍、似吟似唱的話語、若隱若現(xiàn)的表情。這些就是華夏文學的脈動。除了歷史可以不死之外,文學也是可以不死的。
先有莫言的《蛙》獲魯迅文學獎,然后有莫言本身登上了諾貝爾文學獎殿堂。莫言避諱政治,文人們都懂,與政治聯(lián)姻,文學會折壽。莫言的文學把政治剝得體無完膚,而他的文字卻不露一點聲色。這并非刻意,而是真實地訴說。因此,可以把文學看作是人文間最誠實的物種。那么是不是可以說,文學的意義,其真諦就是誠實呢?小說可以虛擬,散文可以粉飾,詩歌可以縱情,但這一切都僅僅是從大樹的須根上長出的枝和葉子。因了太陽的照射發(fā)生光合作用,產(chǎn)生精神的氧氣。生活的種種沉重——憂郁、苦悶、孤獨,需要“氧氣”的加注,如果沒有一個支點,就會有許多的轟然坍塌,還怎么能活,活得更有理由呢?事實上,因文學的惠顧而改變了人們的態(tài)度和人生。虛擬的人物,卻成了人們真實的偶像,50年代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范本。
文學有用,但沒有大用。人們可以青睞文學,也可以冷落文學,但是不可以沒有文學。吃飯、住房、駕車、生男育女……僅此還不夠,還需要別的一點什么東西填補人們的茶余飯后。如不然,生活就僵硬了,而恰恰是文學則能使得生活柔軟。當獲得諾獎的莫言起初尚是一個衣衫破舊的孩童時,湊熱鬧在別人身旁聽故事,或編些故事講給他的母親聽,這樣做或許可以暫時忘記饑餓和寒冷,寒磣的生活也會隨之愉悅、隨之旋舞了。
莫言說,他的老鄉(xiāng)蒲松齡是他引以為豪的。他又確實有點像蒲松齡,聽別人講故事,給別人講故事。蒲松齡以《聊齋志異》傳世,莫言以諾貝爾文學獎驚世;前者寫妖,后者寫人。這個世界上也就是人和妖、生和死之間那點兒事,文學統(tǒng)吃!
詩、散文、小說、戲劇——歷史時空中的語言形體,一邊在疊加,滄海桑田;一邊在散去,云卷云舒。眼前的、夢中的,都牽引了人們的目光和心緒,讓熟悉的和陌生的、年邁的和年輕的、丑陋的和美麗的、讓遙遠的歷史和活生生的現(xiàn)實——凡此種種,都彼此握手致意!文學啊,簡直就是個勾魂兒的角兒。作家畢飛宇的一句話能否涵蓋這種表述呢——文學是心與心的宇宙飛船。
不知道先前的屈原,內(nèi)心是以何種狀貌吟出那句詩的?凜冽的風中仰天長嘆?路漫漫兮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也不知神秘的老子終在何處,據(jù)說他出函谷關(guān)時,把關(guān)兵卒向他索要紅包,他揮筆而就一篇《道德經(jīng)》當錢送之,然后騎青牛西去不知所歸。文學就是個謎,一代一代的人熙熙攘攘行走在其間,就這么過來了。
文學的意義究竟在哪里?世界上能夠說清楚的事物,一定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索性作罷,文學僅僅是文學,能夠詮釋文學的評判,那一定不是文學的真貌和真諦。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