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三年多時間,我沒有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了,去年冬天,我開始寫一部小說,寫到十多天后,又停了下來。寫作中的小說沿著小說的邏輯在進展,按照人對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在深入,我想,這應該是一部好小說,可是,我終于還是失去了繼續(xù)下去的熱情,在寫了五六萬字后,停了下來。不是我失去了一個小說家基本的能力,使我停筆的惟一原因是殘酷的現(xiàn)實。是的,在我周圍,現(xiàn)實正以一種非理性的,完全沒有善意與誠摯的方式匪夷所思地展開著。
自從有文學產(chǎn)生的那天起,文學表達就堅持著一個非常強烈愿望。希望這個世界上的人心靈積極向上;希望生命被尊重;希望一些人不是生來高貴,而大多數(shù)人生來卑賤;希望被少數(shù)人壟斷的知識、財富、與政治權(quán)力能被普通民眾所享有。我們這些從事文學的人,懷揣著自己的天真,想以自己在文學中表達的強烈祈望來使人受到感染,即便是進行剖析、批判與質(zhì)疑的時候,內(nèi)心深摯的本意,也是希望社會正常與健康,在這個社會中的人心靈可能得以豐滿,人可能得以獨立,對所有事物做出自己的判斷。
但每一次寫作完成,都使我對今天文學能否以經(jīng)典理論所表述的那樣對社會對生活產(chǎn)生影響產(chǎn)生強烈懷疑。這使我成為了一個低產(chǎn)作家。
每寫完一部小說,我都會期待某種自己預期的反響。這個反響不是文學當下消費社會中如何獲得各種文學獎,如何獲得高額的版稅,如何進入暢銷書排行榜,而是希望所表達的內(nèi)容,所蘊涵的情感與思考,能對讀到這本書的讀者產(chǎn)生某種激蕩,或者說,對被慣性思維所控制的人們有所觸動,使之從被動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中擺脫出來,站在一個人的角度反思歷史,考量當下,憧憬未來。我以為,對于青藏高原這塊被高竣的雪山與宗教思想禁錮了千年的社會與人群來說,這樣的激蕩尤為必要。只要我們不是期望一個族群在整個世界發(fā)生著日新月益的文明進步的時候,使自己成為一塊文化化石,供人參觀,贊嘆,然后遺忘,那么,這種智性的激蕩與沖擊是必須經(jīng)歷的。我不奢求人們同意我的看法,只期望我的作品引起人們的思考,但情形卻往往不是這樣……
記不得在哪本書中看過,說作家都是一些失敗者。我不知道別的作家同不同意這個說法,但從試圖以自己的作品有限度地影響他人,最終有益于社會的進步與人心的解放這一點上,我可以肯定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讓我意識到,當期待中寫作的意義消失,我繼續(xù)堅持寫作的惟一理由,似乎就只能是為了自己的內(nèi)心,就只能是對這個所有人都必須做非此即彼的選擇的社會的一個小小的反抗。也許,將來的人在做文化考古的時候,在政治巖層的夾縫中,發(fā)現(xiàn)一顆小小的化石——凝固了一種不服從的掙扎的姿態(tài)。
前些天,有位朋友寄了幾首剛寫成的詩給我,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還沒有在歷史中看見我,那是因為歷史走在了我前面?!蔽蚁?,我可以改寫這個句子:“我沒有在生活中看見我,那是因為生活走向了我的背面?!钡幢氵@樣,我還是會堅持我的寫作,因為在今天這個處處都追求成功的社會里,做一個失敗者也是一個勇敢的選擇。(阿來,當代著名作家,四川省青聯(lián)副主席)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