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大賦是漢代的代表文體,一方面對于先秦文學有一定的借鑒傾向;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著漢代人崇尚巨麗的審美特色。因此也頗受漢代人自己的關注,但是他們卻對漢賦評價褒貶不一,這體現(xiàn)出其文學反思精神。
漢代人對于漢大賦的評價
漢代人評價漢大賦的標準就是漢賦應當體現(xiàn)諷諫精神。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評價司馬相如賦云:“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1]由此可見,司馬遷是肯定司馬相如的賦具有諷諫作用的。早年的揚雄對漢賦的諷諫作用亦深信不疑。其《長揚賦序》:“是時農(nóng)民不得收斂,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揚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 [2]由此可見,揚雄寫《長揚賦》的真正目的在于諷諫皇帝過分羽獵,要旨在于戒驕奢,歸節(jié)儉。至班固則將賦提到了與《詩經(jīng)》相同的地位:“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物,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3]他不但肯定賦的諷諫作用,還賦予了賦與詩的源流關系。當然他認為漢大賦與詩是源流關系,則是不對的,因為他從根本上弄錯了二者的文體差別:一是詩,一屬文;一抒情,一體物。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班固堅信賦是有諷諫作用的。但是隨著對于漢大賦認識的深入,并非所有的人都認為漢大賦有諷諫作用。最具代表的是晚年的揚雄,其《法言》云:“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刺,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盵3]他不但否定了賦的諷諫作用,而且還認為它有不免于勸的副作用。表達同樣觀點的還有王充,其《論衡·定賢》云:“以敏于賦頌、為弘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揚子云是也。文麗而務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盵4]他在否定賦的諷諫作用、認為他有不免于勸的副作用的同時,還進一步指出其成因是賦詞美而意深,表達委婉。
由上可知,一部分漢賦評論者否定賦的諷諫作用,并指出賦起不到諷諫作用的原因是詞美意深,表達委婉。這種批評思維不但與漢賦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思維相矛盾,而且也和歷代文人的文學審美傳統(tǒng)大相徑庭。先秦人與漢代人共同文學審美思想:委而多諷。即文學要重諷諫,但表達手法要委婉?!队|龍說趙太后》、《鄒忌諷秦王納諫》都是體現(xiàn)先秦人委婉進諫原則的例證,《毛詩序》也明確地提出“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3]的諷諫原則,明確地告訴人們諷諫時表達方式要委婉。但是人們對于漢賦的評價卻一反常態(tài),否定了賦主文而譎諫的特點。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糜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盵1]楊雄《法言》:“或曰霧榖之組麗,曰女工之蠹矣?!盵3]這些資料都說明了賦具有描寫場面上奢靡過其實;語言上文如錦繡,構思上多夸的文體特點,而這正是譎諫的具體方式,但是漢代人對此加以貶斥。由此可見,漢人對于主文而譎諫的諷諫原則是有自己的理解的:諷諫的方式可以譎但不能失實。或源于生活真實,或源于經(jīng)義所載;諷諫的言辭可以文,但旨意一定要清晰。由此可見,漢人對于漢大賦諷諫方式的批評與傳統(tǒng)文學中委而多諷、主文而譎諫的審美原則產(chǎn)生了尖銳的矛盾,其癥結在于文學的政治功用性。當譎諫方式?jīng)]有妨礙諷諫效果時,這種方式就被肯定;但不幸的是在漢賦中,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恰恰影響了諷諫效果的表達,因此盡管賦具有較強的文學審美性,但仍被漢代人漸漸地否定了。透過人們對于漢大賦批評的變化,可以看出人們對于這一文體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而反思的核心就是這種文體是否有政治實用性,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文學觀與政治密不可分。
漢人文學反思精神的形成
由上可知,漢代人是有深刻的危機意識與文學反思精神的。他們的文學反思具有強烈的政治功用色彩,其成因有三:
首先,漢賦的創(chuàng)作與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背離
其一,重諷諫的文學傳統(tǒng)與漢大賦重歌頌的時代特色的矛盾
我國古代文學有重諷諫的傳統(tǒng),早在詩經(jīng)時代,人們就重視詩的美刺作用。其中刺就是諷刺與諷諫之意。《陳風·墓門》:“夫也不良,歌以訓之”?!缎⊙拧す?jié)南山》:“家父作頌,以究王訩。或化爾心,以畜萬邦”。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也非常重視詩歌的諷諫,《論語·陽貨》中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盵5]其中的怨,就是指的怨刺。進而他又將文學的功能進一步政治化,肯定了詩的政治,外交作用。《論語子路》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5]時至漢代,人們更加重視文學的政治作用,具體為諷諫。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顯示出一定的時代特色,如《文心雕龍·時序》云:“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6]漢武帝時,漢代的綜合國力空前強大。思想界與文學界都有了一定的變化,“從漢武帝開始,思想界又對歷史的批判轉入本朝理論體系的構筑,與此對應,文學也有對歷史的批判轉入對現(xiàn)實的關注,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成為西漢盛世文學的使命,大賦是這種使命的得力承擔者?!盵7]由此可見,賦已經(jīng)擔負起歌功頌德的時代使命。至此,漢賦的時代使命已經(jīng)和文學重諷諫的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相背離的傾向。這使得漢賦創(chuàng)作者產(chǎn)生了一定的矛盾:因此他們在長篇累牘的歌功頌德之后,還不忘在賦的末尾加一個諷諫的尾巴。當然漢賦評論者也關注到了這一點:在探討賦是否真正具有諷諫作用之后,還不忘給歌頌成分加一個不免于勸,迷惑人主的罪名。
其二,漢大賦的浪漫主義特色與經(jīng)學思想尚實的矛盾
漢賦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特色,其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內容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特色。這主要體現(xiàn)在漢賦運用了很多的神話意象,如《子虛賦》中的湯谷、《西京賦》中的馮夷,《大人賦》中的巨芒、《上林賦》中的青龍、龍、螭,《甘泉賦》中的麒麟,《羽獵賦》中的黃龍;《兩都賦》中的應龍、鳯等。一篇漢大賦中通常包含大量的神話意象群,不同的神話意象群相疊加構成了具有神話色彩的賦的世界,如《上林賦》中的玄鶴、豁鳥、鶴鵲、焦明同屬鳳類鳥,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鳳凰的意象群。上林賦有許多類似的意象群相互疊加構成了具有神話色彩的藝術境界。
二是漢賦藝術手法具有浪漫主義特色。
第一是運用了夸飾手法?!白运斡窬安睿滹検际?。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至《東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不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盵6]這則材料首先從源流上說明了漢賦的夸飾傳統(tǒng),并以《上林》、《甘泉》、《東都》、《西京》為例說明了賦的夸飾特點及藝術效果。
第二是運用虛構的手法:“古人為賦,多假設之辭,序述往事,以為點綴,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虛、亡是公、烏有先生之文己肇始于相如矣。”[8]劉熙載亦稱“賦之妙用,莫過于‘設’字訣”,[9]都點明了漢賦運用了藝術虛構。漢賦的神話研究將漢賦的藝術虛構細分為三種類型:第一,時間的交叉。漢賦善于將不同時代的人物、事物進行組接,達到宏偉巨麗的藝術效果;第二,空間的交叉。漢賦中除了運用不同時代人物意象之間的交叉,還善于使用不同空間景物意象的交叉。在漢賦中,空間的交叉指的是寫實之境與虛幻仙境的交錯使用效果;第三,人神的交叉。在漢賦中虛構方法使用最多的便是人神交叉,賦家為了烘托大漢帝王的威武,甚至將神仙意象引進文本,為帝王所役使。[10]由此可見,漢賦的藝術虛構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個高峰,成為再現(xiàn)漢賦浪漫主義特色的有力手段之一。
當然漢賦的浪漫主義特色還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章蒼授《漢賦的浪漫主義特色》對之進行了詳細的論述,漢賦的浪漫主義特色表現(xiàn)在五個方面:想象宏闊、豐富奇異,夸張聲貌、鋪陳揚厲,巧構幻境、瑰麗神奇;假設人物、虛構情節(jié),擬人狀物、怪象叢生。[11]
由上文可知,漢賦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特色,其成因有二:
一是與前代文學的選擇性繼承有關:
第一,他繼承了楚辭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漢代人崇尚巨麗。這種審美心理促使他們重視文辭的華艷與構思的奇巧,而楚辭中的善用夸張與虛構的藝術手法自然能滿足其這種審美心理,因此也確有大批的漢賦作者直接學習楚辭,“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詞賦宗。后世莫不斟酌氣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楊雄,騁其文詞,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3]由此可見,屈賦虛夸的特點確實對漢大賦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使它產(chǎn)生了與生活真實不符的虛構成分。
第二,對戰(zhàn)國散文藝術特點的接受。漢人崇尚巨麗,使得漢賦的篇幅加長。其描寫的場面變大,重要的手法就是鋪陳。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它對于《戰(zhàn)國策》的接受。其中對于鋪排、夸飾等藝術手法的借鑒,也使得漢大賦具有失實的特點,和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矛盾。
二是漢代人本身就很羨慕神仙世界: “漢代文學從一開始就具有濃郁的浪漫色彩。西漢時期的文人一方面對現(xiàn)實世界予以充分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幻想到神仙世界去遨游,以分享那里的歡樂,許多作品出現(xiàn)了人神同游,人神同樂的畫面,人間生活因和神靈世界溝通而顯得富有生氣?!盵7]因此在賦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一定的浪漫主義傾向。
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思想產(chǎn)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具體表現(xiàn)為漢大賦的失實與經(jīng)學思想的征實之間的對立。儒家思想重視征實,孔子就有不崇尚語力亂怪之說。漢代人也具有征實宗經(jīng)思想。漢人對于屈賦浪漫主義的不理解能說明這個問題。班固對于屈賦浪漫主義提出了質疑,表示不解,其原因就是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對于班固的質疑,王逸《楚辭章句序》提出了針鋒相對的觀點:“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意焉?!鄹哧栔缫豳狻?,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x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堉葜廾А?,則《易》‘潛龍勿用’也?!営耱岸生s’,則‘時乘六龍而御天’也?!椭厝A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貢禹》之敷土也。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詞,誠博遠矣?!盵3]他為離騷中的浪漫主義描寫尋找到了經(jīng)義根據(jù),認為它是依五經(jīng)而立意,因此他認為屈賦中的神話意象都是經(jīng)義所載的真實事物。由此可見,漢代人對于文學的評價具有強烈的征實性與解經(jīng)色彩。
其次,經(jīng)學思想中儒家實用思想的影響
早在戰(zhàn)國末期,儒家思想就具備很強的實用色彩,“大多數(shù)儒者在那個紛亂變動的時代里,只能放棄理想主義的固執(zhí)與昔日王者師的尊嚴,在那急需確立民族國家的時代,思想學說也只能改變純粹的精神主義與道德主義,為了思想的生存,也為了學說的實現(xiàn),其實從荀子起,入學就已經(jīng)具備了十分實用的入世傾向。”[12]這種傾向一直持續(xù)到漢代。由此可見儒家思想已具備政治實用性,而在漢代,文學尚未獨立,對于政治有較強的附庸性,因此對于漢賦的評價也有較強的政治實用性。
最后,秦朝短命的心理震懾強化了文學政治功利觀
秦王朝只存在了15個春秋,這給了漢王朝以極大的震撼,漢代統(tǒng)治者開始反思秦亡國的原因,采取了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漢代文人也對秦滅亡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按照漢人文學為政治服務的觀點,他們很自覺地形成了在文學中反思歷史教訓的習慣。政論文就是漢代文人反思歷史的有利工具。漢大賦自然也擺脫不了反思歷史的政治使命,無論是漢賦創(chuàng)作者勸百之后的諷一,還是漢大賦評論者的漢賦重諷諫的論說,都充分說明了這一問題。
漢人文學反思精神的評價
漢人對于漢大賦的評價帶有很強的自我反思精神,他們以儒家重諷諫的精神反思漢大賦中的重歌頌的特點;以儒家宗經(jīng)征實的思想去批駁漢賦中的浪漫色彩,體現(xiàn)出較強的政治功利性,同時忽略了它的文學個性,模糊了文學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界限,導致了對于其藝術成就評價的偏低。其原因有二:首先,儒家思想使得文人十分重視文學的政治功用;其次,漢代的文學發(fā)展依附于經(jīng)學,尚未有形成文學獨立的局面,文人尚且沒有明晰的文體區(qū)分的觀念,更不注意漢賦自身的審美特色。因此在批評漢賦時,往往受經(jīng)學影響很大,有時甚至依經(jīng)取義。漢大賦評論者對于漢大賦的反思精神實際上也反映了漢大賦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的朦朧的文學獨立意識與傳統(tǒng)儒家文藝思想之間的矛盾,二者之間的矛盾一直困擾著整個古代文論的發(fā)展歷程,尤其在治亂之交就顯得格外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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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明霞(1975— ),女,漢族,碩士,講師,銅仁學院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古代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