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山
雪米子是夜飯時開始下的。之前有風。風很硬,直往袖筒和褲襠里鉆。大公穿得單薄,凍得瑟瑟的,還是站直了身子,拉了一泡熱尿,之后看了看天,說,天要變臉。
其他幾個放牛娃子當沒聽見,趴在地上認真下著五子棋。大公走近看了一眼,沒出聲,就主動弄了些柴草,打燃火鐮子,柴草就嗶嗶剝剝?nèi)剂似饋?。這樣,放牛娃子們就熱和一點。
事實上,放牛娃子并不領情。也只有大公穿得單薄一點。其他人,該穿上的都穿上了。沒得穿的,都披了蓑衣。蓑衣是個好東西,春天可以擋雨,冬天可以遮風。每家都有新舊大小好幾件,出門時,就見蓑衣一大片,或走路,大小高矮錯落,或干活,曲動著身子,也是黑鴉鴉一片。
大公好手藝,編得好蓑衣,從年輕編到九十歲,每家都有他編的蓑衣。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大人披了干活,小的由娃崽披了擋風擋雨。大公還編草席草被,編菜墩。需要的人家就拿了去,也不要別人一分錢。至多是材料不夠時,主動把材料給大公送過去。送過去材料時,大公還管人夜飯。
雪米子的確是夜飯時開始下的。瓦片上有沙沙的聲音,且越來越密,不仔細還聽不見。那時,夜飯做得晚一些的人家,屋脊上還有濃重的炊煙。火塘里柴火當然是很旺了。山寨里的晚飯一向做得晚,所以叫作夜飯。之前,自然有好多事要干:刨地,或下種,鋤草,或施肥。豬牛羊雞鵝鴨的飼料都得弄好。柴草也得弄一些回去,天畢竟是越發(fā)的冷了。吃了夜飯,就徹底累了??疽魂嚮?,也就胡亂睡去。
因此,下不下雪,下多大的雪,抑或雪后是不是有多長時間的凝凍,大體和大多數(shù)人并不相干。入冬后,取暖的柴火已備足。
只有大公很在乎這一年是不是有雪。
雪后好追山。
雪當然是有大有小。
也分泡雪和雪米子。雪米子是一粒一粒的,撒在屋脊和地上有聲響,沙沙的。泡雪,通常叫著雪花,飄在地上沒有聲——只有風大風小的區(qū)別。風大時,漫天飛舞,風小時,飄落在地,靜靜的。如氣溫低,積得也厚,四處皆白。也是追山好時節(jié)。雪米子,積淀的時間就要長一些。如遇凍雨,面上就要積好厚一層冰殼子,腳踩在上面,溜滑溜滑的。這段時間,村人大多窩在火塘邊或被窩里,是很難出門去的。山里的大小動物們也是這樣,蜷縮著身子,夢寐著草水肥美和花開的春天。
只是這樣冰天雪地的時間,有時會很長。
說不上是一月或半月。
大公都能看準一個最好的時機。
走獸或飛禽跟人一樣,有時都耐不住饑餓和寂寞。大公更多的不是因為饑餓,是寂寞。
之前,馬的草料是備足了的。有粗有細,細的有米糠,有包谷粒。三條狗和自己吃的,烤的有紅薯,煑的有米飯,也備足的。如果不出門,就只能窩在崖腔里編蓑衣或草席,按時伺候那匹馬和三條狗。馬吃飽喝足以后,在那里刨蹄,三條狗也是吠得有些不耐煩——都是因為寂寞。
雪下的時間長,先是雪米子,落在地上沙沙的,積得很厚,后來飛雪花,樹上也全掛滿了的。崖壁上的水滴不再跌落下來,倒掛了冰柱或冰筍,路上不見行人,也不見鳥飛。崖腔前面那條河,也有了冰面,只有中間那淺淺一線綠。原先半壁間的那一溜清流,流經(jīng)之處,都泛起了很厚的冰花。
正應了那句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天地凍得嘎嘣嘎嘣響。
要是往常,大公會去蹓狗蹓馬,或停下來,看放牛娃子們下五子棋。之前的三十年間,就是這樣過過來的。大公并不高大,八十歲前身子似乎還顯墩實。四時里都穿得很簡單,一雙自己編的草鞋,只有到冬天時才套上一雙布作的厚襪子,出門時在背上披一蓑衣,大熱天里也是這樣,下雨時才戴上隨身帶的斗笠。出門時騎馬。大公騎馬時不用馬鞍,只在馬背搭一馬撻子。馬撻子用棕絲編的,兩面有肚兜,裝有常吃的椒鹽,修理馬蹄用的刀和刷馬背的刷。騎在馬上出門時,三條狗就跟在后邊,不聲不響的,嗅覺是非常的靈驗,能發(fā)現(xiàn)哪里有野兔有野雞,或者其它動物。燒了柴火,烤了野雞和野兔,蘸了點椒鹽,與放牛娃子們一道分享,吃得盡興。不過,大公很少吃肉,只啃骨頭。人雖然九十多歲,牙還好,把燒焦的骨頭嚼得嘎嘣脆。因此,大公在哪里,放牛娃子就喜歡跟在哪里。當然,更多時候,是放牛娃們在哪里,大公會主fa64c181877bc0b9fee6be36334ca0939779300ee014157d60a070a868394f10動跟在哪里。沒啥嘛子吃的,大公也會捉一些螞蚱或烤一些紅薯給娃娃們吃,之后,就很有興致地看娃們斗五子棋。三十年間,大公就是這樣看著放牛娃子們一天一天長大的,長大也后都要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盡管這樣,放牛娃子和歲月一樣還是延綿不絕,只不過是一茬去了,一茬又來了,只是認不清是哪家的。新來的很快就學會了斗五子棋,也習慣了跟在大公身邊吃烤螞蚱烤紅薯,有時也能分享烤野雞烤野兔。同樣,大公很少吃肉,只吃烤焦黃的骨頭,牙口同樣好,把焦黃焦黃的骨頭嚼的嘎嘣脆。
有時,大公也會給放牛娃子們提一點建議,哪里草水好一點,哪里地塊寬展一些。有時,也幫放牛娃子把不怎樣聽話的牛羊趕回家里去,這樣說起來,是放牛娃子們看著大公一年一年把年歲變大的。
其實,大公并不顯老,只是身子不如之前墩實。倒讓人覺得還精神了一些。
大公獨自一個人和一匹馬三條狗住大崖腔里,之前還養(yǎng)有一群雞。雞是自由交配,生了蛋又孵成小雞,最多時有三十多只,大公不殺雞,也不吃雞。雞和狗不和睦,整日追得雞飛狗跳。大公嫌吵,就請人把雞全捉了去,只留下一只公雞叫更。公雞把更啼得很好,狗們出門時,公雞把日子過得也很簡單,夜里和白日里休息時,就飛到木梁上站著,狗們也奈何不了它。
大公住得簡單吃的也簡單。
大崖腔原先是一處營盤。之前打過幾回惡仗。前面有大料石砌的石墻,左右兩端有石門,頭頂是一溜石壁。抬頭只能看見半片天。崖壁上有樹,或直立或倒掛。之前樹上有猴,有鷹,有水滴從石壁間滴落下來,在墻內(nèi)形成三處不小的水塘,人畜都可以喝。當然,左面石縫間流出的泉水就更顯清冽一些,天熱時,可用葫蘆舀了直接喝。人站在石墻上,就可以看見前面那條河。河叫綠池——前面那段是石板灘。有渡船。七十多歲的船娘也是孤身一人,四時都是光腳片。夜里不渡船時,就光著腳走到崖腔里來和大公說說話。有時,大公就留她在床上過夜。村里的當家人貴林就不止一次說過,兩人都是單身,去鄉(xiāng)里領個結(jié)婚證,正大光明住在一起,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大公說,船娘還年輕,才七十多歲,他自己已過了九十多歲的年紀,是下了坡的太陽,怕等不及她。事實上,大公是嫌船娘吃的葷,人前人后放的全是啞屁,臭味捂在褲襠里,要好長的時間才散去。后來又說船娘,她一個單身女人,四時兩片光腳板,讓人看了太不雅觀。貴林把話傳到船娘耳朵里,船娘很是生氣,說,他個老狗日的,還說我閑話,他不弄個鏡子自己看看,一輩子沒干過幾件正經(jīng)事,除了能編幾件蓑衣草席草墩以外,他還有啥嘛子本事?
貴林說,人都到了這把年紀,就寬容一點,將就一點過。如果都同意,就辦一臺酒,人多人少,也算喝個熱鬧,地點選在崖腔里或渡口邊,你們兩個自己商量定。
船娘說,要是少吃點葷,她倒也同意,但不讓她光腳板,這事她到死也做不到。不光腳板,全身里里外外像火燒一樣。之前她試過,每日里要光腳板早晨夜晚的蹬踏一段時間,身上和心里的火才泄掉。
盡管這樣,大公要是在山里在林間弄到了野物,還是不時送到渡口船娘的茅屋里去。
比較而言,大公住的簡單,吃的也簡單,沒用床板,九棵大小相同的樹條相拼成木架支楞起來就是床架和床板。為了避風,在四周搭了草簾子,支架也比較堅固牢實。墊的也是自己親手編的草墊子,厚實,耐磨,也透氣??雌饋砭麓髿?,其實,要是兩個人睡,還是嫌窄了一點。船娘就跟貴林說過,他老狗日的根本就沒有兩個人一起過的心。要是有這份心,之前就應該弄寬大一點。
貴林想想也對。
就是到了現(xiàn)在,也沒誰曉得大公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只是聽老輩人說過,他很可能是逃兵逃到這地方來的。之前也不住大崖腔,住在大山梁子上的。有一年也是大雪,四面封山,白茫茫一片。冰凌一個月。村人出門追山,發(fā)現(xiàn)山梁子上有炊煙,尋去一看,有茅屋。茅屋里柴火燒得旺,屋頂沒有積雪,只有少許柴煙。當然,茅屋的四周都掛著冰掛。那時,男人還很年輕,不過三十多歲,屋里還有一盲女,盲女年輕,不過二十多歲。一聽口音,男人就是遠方人。領頭的寶山問,瞎子姑娘是哪里來的。男人說,是揹上來的。
看得出來,男人和盲女在山梁子上已經(jīng)住了不少時間。有羊有雞,還有一片菜園子。
寶山那時也年輕,是貴林他祖父。同去的幾個人還在山梁子的茅屋里一道喝了茶,吃了烤紅薯,到了快夜晚時才下的山。
到了第三天,村寨里二十多個青壯年全都往山梁子上去。人分三路,前后兩撥。一撥進茅屋抓人,一撥接應。帶了用麻繩和棕繩編的兩張大網(wǎng)。如果不聽安排,就用網(wǎng)子把倆狗男女裝進網(wǎng)里拖下山。
四面的山峰全是雪白一——雪上還有一層厚厚的冰殼子。有不少樹,被冰雪壓折壓斷。二十多個青壯男人都分別披著蓑衣。一御寒,二壯聲威,就一步一挪往山梁子上蠕動。
男人似乎早有覺察,把茅屋里的柴火燒的很旺?;鹛晾锟局鴰讉€紅薯。皮已烤的焦黃,滋滋地冒著油星。盲女子當然不曉得有二十多個男人正向山上靠近,夜里睡足了,起床后吃飽了,正用身子撩撥著男人。男人不像先前那樣順從,幾次走出茅屋,后來就在雪地上狠狠拉了一泡熱尿。熱尿拉了有一陣時間,尿液很濁,化出的雪水也是黃黃的。進屋后,對火塘邊的女人說:
野牛已經(jīng)出山,兩條大牛后面跟著一頭小牛。
之后就在草墊子床鋪邊抓了槍。
二十幾個男人,前一撥要靠近茅屋時,男人立在茅屋前面擺動槍栓,都不敢靠近,且都把頭埋在雪地上用蓑衣把身子蓋住。之后寶山說,見了那條不曾見過的槍,大氣都不敢出。男人說,天冷,進屋烤火,喝茶。寶山才敢抬起頭來。水旺說,第一次見真槍,嚇得還尿了褲襠。
很是僵持了一段時間,才敢抬起頭。男人說:
大小三條野牛已經(jīng)現(xiàn)面。打下領頭的那一條招待大家吃夜飯。
說了這話以后就不見了男人的蹤影。不過,把頭埋在雪地上的男人前后都站直了身子。后來聽見一聲槍的脆響,就見領頭的公牛往前躥了一躥,就重重的倒下,母牛和那條小牛瞬時就不見了蹤影。
大老遠的,都能看見雪地上鮮血一汪灘。
那餐飯,大家吃得歡。
吃的全是肝腸肚肺和里脊肉。鍋太小,全燉不管飽,在雪地上架了柴火,燒烤了蘸鹽吃的??上]酒,有酒就更好。
夜半才下山。
都看得見,白晃晃的有如白天。
帶去的兩張大網(wǎng)也不冤枉,一條牛分兩半,用網(wǎng)裝了拖下山。男人說,進山打獵,見人有份,他只留牛頭。
過了一月寶山到山梁子看見,茅屋里只剩頭骨和兩只牛角,肉則吃得干凈。天還很冷,屋里則暖和。這次去,帶了自己釀的一葫蘆燒酒。三個人都喝得很盡興。只是過去不久,有人把話有意或無意傳到鄉(xiāng)里區(qū)里,說大山梁子里有土匪,手里有槍,能連發(fā),一梭子能打死一條野牛。
因此,區(qū)鄉(xiāng)兩級要組織剿滅。
動作很大。當然,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之后,就不見了持槍男人的蹤影。有人說,是中了槍,死了。有人說,是聽到風聲,連夜跑了。反正,那人那事,人們就漸漸地忘記了。
只是有一件事,大家都明白,那時還很年輕的盲女,后來作了寶山的婆娘,也就成了貴林終生難忘的祖母。至于貴林他爹是不是寶山的種,那就說不一定。不過,貴林他爹朱發(fā)子到二十歲才從山梁子上搬到山下來的也是事實,只是那個瞎女人一直不肯下山來住,她說,她要等那個出門去的男人回來。
后來,瞎女人和寶山在山梁子上又生下一男一女。
男人是三十多年后才回來的。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記不起他,也識不了他,他也沒直接往山梁子去,先走到山下寶山的家里,說,要和寶山兄弟先喝點酒喝點茶。其實,酒也喝得不多,當天夜里寶山兄弟就腦溢血,過三天,他墳前就樹起一桿白幡。辦完了喪事,男人才上到山梁子去。瞎女人眼里突然有光,似乎也很清冽。其實,是從來沒見過的淚光。瞎女人說,你回來了,恐怕我就要走了。
相處了十天。男人也沒留住女人還有些暖熱的身子,獨自把她埋在茅屋右邊菜園子里。
三十余年間,男人覺得最大的變化,是樹少了,山變光了,似乎四處都有人家,寬大的木屋或低矮的茅屋。天黑時,四面有炊煙。
獨自在山上的茅屋住了一年多時間。
人們有個直覺,這男人是個禍害。進了寨子,寶山?jīng)]有了。去到山上,瞎女人就死了。都不敢接近他。
只有差不多年紀的老人,仿佛還記得他。相見時,還能簡單地說上一兩句話。事實上,男人記不起有這個人。他說,他只記得有一個寶山。那會打下一條野牛,后來,寶山到他山上的茅屋喝過酒喝過茶。其他的,就記不得了。比較而言,他比寨子里同年紀的人年輕,耳不聾,眼不花。下了山以后,從不進哪戶人家里吃飯喝茶。最大的愛好,是喜歡跟在放牛娃子們身后放牛,也不怎么說話,不聲不響地看他們下五子棋。
后來住進離寨子有五里多地的大崖腔。
養(yǎng)了馬,養(yǎng)了狗,后來還養(yǎng)了雞。
有人也到崖腔里和他說上幾句話。不出門時,就坐在草墩上編織蓑衣。之后,就分別送給寨子里每戶人家。人家不需要蓑衣時,他就編草墩,編草席和草墊,同樣分別送給寨子里人家。
不過,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編織的蓑衣或草席草墩,都非常的精致也結(jié)實。事實上,大部分人家都需要,也喜歡。
日子久了以后,大家都認為,這個突然出現(xiàn)又一直不走的男人,一定與這里的某件事情有關,只是不想也不敢多問。
問多了,也怕出禍害。
他自己啥嘛子也不肯多講。只是說,過去的事,都記不得了。
貴林曉得,守寡的船娘對這老頭有好感,就托了她,夜里去他枕邊掏個底細。后來,船娘跟貴林說:
冤枉跟老和尚歇一夜。她說,他跟這里啥嘛子事都不相干。
船 娘
船娘是個爽快人,也是明白人,有屁就往褲襠里放,有話就開口講,從不遮遮掩掩。之前,當然不全是這樣。男人沒死之前,做事講話還是講究個分寸尺度的。有人說,男人沒死之前,白日夜晚的總是有個人講講話。男人死后,沒人說個話。遇到個人,不講話,會憋出毛病的。
說的也對。
船娘愛講大實話,明白話,或許和后來跟了她那個老男人有關。
老男人住在渡口后面大崖腔里。原先各自為家。
船娘是七十多歲才跟九十多歲的老男人領結(jié)婚證的。那段時間下大雪,先是雪米子,后飄雪花,之后又落毛毛凍雨。先后半個月,雪上一層厚厚冰凌殼子。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雪。貴林組織村里青壯年追山打野豬。封山育林后禁槍禁獵,樹林子慢慢長起來,飛禽和走獸漸漸多起來。最煩人最惱人的還是野豬,大白天的也成群結(jié)隊出來糟蹋莊稼。貴林多次提出來要打掉一些。鄉(xiāng)政府準許每年打掉十頭。十頭就十頭。商量定了打大的公豬和母豬。請大公也參加,他槍法準,聽說他之前一槍還打死過一頭五百多斤的野牛。
大公九十多歲,眼不花,身體還好,也樂意,只說,好久不摸槍,不曉得準不準?
槍是鄉(xiāng)里發(fā)放的。兩桿,子彈二十發(fā)。火力不足自己想辦法。優(yōu)選二十個人,分兩組。一組一桿槍,子彈每組十發(fā)。大公牽頭一組,貴林領頭一組,分東面山林坡和南面山林坡。
那天船娘沒事,主動申請作為監(jiān)督員參加,還說,她要看看大公那老狗日的是不是真有準槍法。貴林領頭在東面坡,一無所獲,白白浪費兩粒子彈。事后,大公說,主要是掩蔽得不夠好,出門披蓑衣,還是應該用白塑料布包裹好。大公就是這樣安排的,他在南面坡,兩聲槍響打到兩頭野豬。一公一母。公豬體大一點,有三百余斤,睪丸有粗碗口大,正放肆地和一頭母豬交配。船娘小聲對男人說,等它倆交配完再打它。猛一聲槍響,公豬就從母豬背上倒下。母豬似乎不曉得發(fā)生了啥嘛子事,側(cè)過身子極其不滿意地看了一眼,又聽得一聲槍響,母豬在雪地上不過跑出五十米遠,也倒下。
之后五天打掉六頭野豬。
東面坡打掉一只。是頭母豬,個也不小,廢掉五發(fā)子彈。南面坡一共六頭,用掉子彈七發(fā)。其中一頭公豬,中了彈后還在瘋跑,立起前腳,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似乎在跟誰跳舞。老男人就立起身子,補了它一槍。
七頭野豬,齊刷刷地躺在村子的雪地里。
貴林安排,最大一頭公豬,跟槍送到鄉(xiāng)里,也讓鄉(xiāng)里跟著打一次牙祭。剩下六頭,其中五頭按戶數(shù)人多人少分了,各自拿回家要燉要炒各行其便。那么剩下的一頭母豬,體量也不算小,二百斤或許還要多一點,大公出力最多,就全給他辦他和船娘的婚事了。
大家都無意見。
貴林說這話時,大公和船娘根本就不在現(xiàn)場。打掉六頭野豬后他倆就回到渡口的茅屋里燒柴火。事實上,老男人根本不愿去渡口的茅屋。是船娘硬把他拖進茅屋去的,一面拖一面還對老男人說好話:你槍法準,一槍一頭豬。準得有點像我年輕時跟的那個團長。團長槍法準。
當然,船娘的男人死后——,他不只一次聽船娘說過,她并不是大蒜老二的婆娘。大蒜老二只不過是團長的勤務兵,除了跟班,在團長家里也只是洗洗衣裳和娃子的尿片。她本人可是團長用大花轎子抬進門拜過堂的。盡管是第三房,夜里,團長可高興和她睡一床。之后又說,要是共產(chǎn)黨不打敗國民黨,她就不只是團長太太,至少,團長都升了師長或軍長,我才不會被大蒜老二騙到這里來!
老男人圖清靜,不愿聽,就說:
你又翻出你那幾張老黃歷。
之后,就趕忙出門拉一泡熱尿,要磨蹭長一段時間才回來。船娘有時會跟了出來,話也說得很直白:
你屙的尿白花花的,清亮清亮的,太素,一點尿騷味都沒有。我就不行,一餐不見肉,就是腌肉腌魚或者螞蚱也要油煎了幾只吃的。
男人回答得也簡單:
你口福。
大公是吃的簡單,幾乎不見油。一只陶罐,放進米或少許豆,加適量水,把面上的沫吹掉,就放近火邊煨,煑沸,移開,待脫水,蓋上瓜葉或芭蕉葉,再靠近火慢些烤。香味溢出時,把周遭嗤嗤鍋巴烤得焦黃,再移開,坐一下水,過小許時間,才動嘴。蔬菜或野菜有時生吃,有時熟吃,糊辣椒就鹽。有時就烤幾只紅薯,就算一餐。也不去哪家里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在外餓了時,就給人打聲招呼,拔幾個蘿卜或紅薯生吃。
船娘不行。如哪家真誠邀請,會坐下來吃得大汗淋漓。站起來后,用袖子抹一抹油嘴,才叭嗒叭嗒邁著大片光腳板子回到她渡口的茅屋去。之后,如果不是大白天,或是寒冬臘月,她就在早晨黑來時脫光了衣褲,下到河里滾一滾水。就是七十多歲了的這把年紀,也是這樣個習慣。她甚至說,大蒜老二騙她來的這幾十年間,唯一的好處,就是學會了滾水和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大公嫌吵,不愿養(yǎng)那群雞時,大部分是船娘捉去或炒或燉或煮。
大蒜老二生前,其實也大多順著跟前的女人,甚至跟人說,女人能跟他到這里其實也非常的不容易。一道躲躲藏藏,前后走了一個多月。之前,還抱著一歲多的娃——是個女孩,半路上生病死去的。說到這事時,兩口子都忍不住傷心落淚。只是男人死后,船娘才說,其實娃子也不是她和大蒜老二的,是他和那個背時的團長生的。要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跟大蒜老二生下一兒半女。不過,船娘還是有信心,她說,如果崖腔里的老男人愿意,說不定她還能給大蒜老二懷個娃子。
大蒜老二是被抓兵抓出去的。
回來時,父母已雙亡,原先的木屋已垮架。之前,大蒜老二在渡口撐船——回來后,他說,還是撐船吧。
茅屋前面的渡船是用椿木新打造的。料好,上了好幾遍桐油,白里透著紅。之后,每年都要在六月里油刷一遍,至今都完好無損。不渡船時,大蒜老二就釣魚或用網(wǎng)捕魚,也養(yǎng)了幾只羊和一些雞。婆娘嘴饞,這些都是她進嘴的美味。弄上岸的魚也很少賣,吃不完,就腌進壇,想吃時就煎一條。女人愛吃,也喜歡作菜作飯,也可口,飯菜熟了,就站在茅屋前亮開嗓子不斷吼幾聲:大蒜老二,大蒜老二,你龜孫子吃飯。大蒜老二應了,或是沒應,女人都要狠狠重復幾句:我操你先人喲,大蒜老二吃飯。你聽沒聽見呢,操你先人喲趕快回來吃飯!
男人生前是這樣,死后也是這樣。只要飯菜好了,就要站在茅屋面前,還亮開嗓子,重復吼幾句。不曉得大蒜老二是不是已經(jīng)聽見。
大蒜老二是渾名,從小被叫慣的綽號。年紀大一些時,上下左右寨子中人一律叫他二伯,叫船娘為二伯娘。兩口子為人其實都隨意。當然,渡口也有渡口不成文的規(guī)矩。常過渡的人家,每年每家是一升子(約八市斤左右)苞米或稻谷,哪時送來都可——茅屋的右面有兩只木斗,拿來就分別倒進去。不拿也不見兩口子說過嫌話。年歲好時,也有人家提一刀豬肉的,盡管只有一兩斤重,兩口子都很滿意。
大蒜老二前后病了三年時間。叫大公的男人住進崖腔后還沒死,只是病得很厲害,白日夜晚叫得有些凄慘。后來他婆娘聽得心煩,就說,大蒜老二,你娘希匹的,想死就早點死呀,不要叫得這么難聽!男人就忍住,呻喚的聲音就小了些,可身上的汗就直往屁股溝子里溜。女人又說,你要是難過,就放聲叫喚。男人就大聲叫喚,大公在崖腔里都聽得見。
當然,大蒜老二原先也不叫大蒜老二,小名叫溜子,大名朱青山。人可是長得標致,有一米八的個,小時就喜歡玩水,弄魚。不見其他人時,就說,他兩胯間的那個東西,有點像長好的大蒜頭子。之后,就叫開了渾名大蒜老二。大蒜老二被捉去當兵時,二十歲。后來跟團長時,挨過槍傷。槍傷不過是斷了一截骨頭,問題不大。要命的是五十多時肝上長了腫塊,人就消瘦得厲害,發(fā)作時,全身都是汗。大公去他茅屋看過,之后說,主要是肚里有淤毒,要用藥打理一下。船娘就說,也是緣份,看來老二有救。大公就去陰濕地,抓了幾只癩蛤蟆,越大越好,越老越對勁,活生生把它剖開,順手就貼在肚上包住。一次三只,每日早晚一次。那些天,老二肚腹上全是蛤蟆,血淋淋的,或許因為毒火太大,貼上去不到一袋煙功夫,癩蛤蟆就逐漸變干凅。三日以后,老二就不再大聲叫喚。又抓了幾只甲魚,用整魔芋頭燉湯,不放鹽,小火慢燉,三小時后把湯全喝下,堅持三月,病根就會松動。那段時間,大公每天要來渡口兩次。早晚各一次,不捉癩蛤蟆,就抓甲魚。老二和船娘都很感動,說大崖腔里有個活菩薩。
老二好些后,對婆娘說,夜里作一夢,肚子上的癩蛤蟆在走動,走著走著的就開了紅——花上有露珠。船娘說給大公聽,大公沉默良久,說,命該絕他,你就給老二準備后事吧。
老二去得很平靜。
過后不過三天,就聽見他婆娘在茅屋前扯著嗓子吼叫:
老二,大蒜老二,我操你先人喲,你把我騙到這個地方,就不管我啦不是哈老二?操你祖宗八代先人喲!
后事也是村里的貴林牽頭辦的。
作后事時,大公不在現(xiàn)場。他說,病人是他用藥醫(yī)的,也算是死在他手上的。他如果去現(xiàn)場,會增加老二的痛苦。又說,老二半輩子漂泊,不能硬埋,最好軟埋。硬埋要用棺材,軟埋只用草墊和草席。老二睡去,這樣安逸一點。當然,草墊和草席是大公用心編織的。后來,又編織一件蓑衣,很寬大,披在墳頭上的。
之后,就聽見老二他婆娘中午或晚上獨自在渡口喊叫:
老二,大蒜老二,吃飯。操你家先人,你聽見了沒有?
一個人的日子,似乎也沒多大改變。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有人過渡時就渡船。老二死后,早上或晚上滾水的時間要長了些,有時甚至不想從水里起來。滾水當然是老二教的,基本算狗刨,手在水底,兩腳拍——由淺入深慢慢學會,淹不死人就是好水性。
船娘滾水有些像她本人的脾氣,人在水里不斷滾翻,弄得浪花很大,聲音很響。不像老二,在水里靜靜的,或游,或潛在水里,很難看到他的身影。
渡口離后面的石壁崖腔不遠。直走,不過三里路,只是沒路,坡很陡。要到崖腔大公那里去,得往左走,沿著石板鋪的路到半坡,右轉(zhuǎn),橫過去,上坡就到崖腔里。夜里,有時就到老男人大公那里坐坐,說說話,心里要舒服一點。只是改不了放屁這習慣,讓它響一點就響一點,讓臭一點就臭一點。有時去崖腔里,就專為放屁去的。兩片光腳片,走路蹬蹬的,腳步是叭嗒叭嗒的。大老遠都聽的見,老狗日的說不雅觀。說要編一雙麻底的草鞋送給船娘,走路不傷腳的。于是就去時才把鞋穿上,回來出了石門就脫掉。有時也在他草墊床上過夜。身邊有一個人,你說話他總不能不聽,他不聽就說給馬聽,也說給那三條狗聽。
白日——他老狗日的有大半時間不在崖腔里。喜歡跟那幫放牛娃子放馬蹓狗,或者蹲在旁邊看娃子下五子棋。逢場集時,有時也渡過河去,賣幾只他捉來的活的野兔或野雞。
后來的那條路,是船娘專門去崖腔鋪的。一共三百六十級,雖然陡一點,但直。全是一色的青石板。花錢請人用鉆子鉆磨的,平整,寬大,材料全備齊。不急,一年鋪十級。多了不鋪。十年百級,三十年三百級。料備好后,鋪陳石塊全是船娘一人消消停停做的。村里人要幫忙,船娘說,不急,到她真的老去時,就鋪完了。別人不走,看了也安逸。
每年十級。已經(jīng)鋪了二百級。船娘不只一次給老狗日的說過,你要是愿意走直一點,剩下的由你來鋪,找人幫忙也可以。老狗日的說:路不是鋪出來的,是人走出來的。走完就算完。
被村寨里叫著大公的老男人在崖腔里活過九十八歲,以為他還能活過一些年歲,不知突然之間就沒了氣息。落氣前,船娘在現(xiàn)場,笑著對船娘說,貴林其實是他親孫子,他死后——要軟埋。后事辦完時,是這一年有艷陽的秋天。四面平靜安詳,當然沒下雪。
沒鋪完的石級,全由船娘鋪上。之后,船娘有時住崖腔里,有時還住渡口的茅屋。
碾 房
七上八下九歸塘,還是魚們生活的基本習性。大蒜老二這樣說的,爹也是這樣說的。妹曉得。妹喜歡在河里弄魚。多時,一年要弄幾百上千斤魚。
他爹一輩子在河邊守水碾房。
爹不喜歡弄魚。
他爹喜歡在山里懸崖間下套弄山羊和獐子。山羊剝了皮,把肉割成條,燒柴火烤了抹椒鹽,好吃。獐子有麝香,拿到街市能賣好價錢。他爹每年弄得最多的還是山雞。家里養(yǎng)得有三只山雞婆子,每年入春到進冬前那段時間,他爹都要帶了雞婆子去方圓幾十里的山間轉(zhuǎn)悠。山雞婆子出了門,見山青水綠野花花開,也很興奮,亮了嗓子,就樂意把公雞們邀請。妹他爹這時是躲在暗處的,只見公雞們不時張開翅飛來,駐足,還不成跟雞婆交配成功,就被箭刀射殺了的。有時,在一個山頭或山坡,要獵殺三五只公雞。因此,妹他爹把雞婆子伺候得好,冬日里住草墊,出門前喂一粒麝香。聽說,雞婆子吃拌了麝香的口糧,出門會叫得溫柔叫得歡實。當然,妹他爹到了那山頭或崖壁間,選好地,同樣下套弄山羊或獐子。如果不是暴雨洪水季節(jié),有時就去得遠,一月兩月才回來。
發(fā)洪水,容易沖毀碾房的堰坎。離不開碾房,其實就是這段時間,那就只能在周邊近一些的山嶺轉(zhuǎn)。
碾房離渡口不遠。只有三里地,一鍋煙功夫,地點就在馬腦殼山嘴那段河灘。平時水淺,好扎堰坎,其它地方多是深潭。在渡口茅屋前,能看見那片白花花翻著浪子的河灘,只要站在堰坎中間,也能看見能聽見船娘扯著嗓子呼喊大蒜老二吃飯的身影和聲音。
妹他爹和大蒜老二是前后一年生的,也是一起長大的。這片山里的男人從小就有一個狹隘的壞習慣,喜歡比試誰長得高長得矮,也喜歡比較誰兩腿間的那條燒火棍是長是短。比較而言,大蒜老二喜歡水,妹他爹更喜歡山。后面山有一片白楊樹,長得筆直伸展。樹上有蟲,啄木鳥貼在樹干上啄了好些個舊洞和新洞,妹他爹說,老二,你說你那條燒火棍子長,你說你那條燒火棍大,你就爬上樹去把你那條火燒棍伸展樹洞里看看,是短還是長。老二不信邪,說,他那條燒火棍能把樹洞捅破。其實,那顆洞里有鳥窩,老二把燒火棍正要往洞里鉆,洞口就伸出兩只小鳥的嘴正吱吱叫。手一松,身子就從樹間滑了下來,事后很多年間,兩男人想起來都還忍不住好笑。
比較而言,老二兩口子在渡口渡船,沒兒沒女,日子多少有些孤單。妹他爹就不一樣,沒有女,但有兒,兒娃子還不少,十多年間,生了九個。九個都長得好,沒病少災,能吃能做。他爹說,關閘了,不生了。生下的全都是兒娃子,難養(yǎng),要房間多,媳婦也難得找。大的都已經(jīng)三十多歲,還有四個兒子都打單身。原先,妹他爹的確是熱愛姑娘的。妹排行老五,他娘之后生下來的也都是兒娃子,就把老五叫著妹算了。
妹的脾性趕他爹。
妹他爹出門逛山時,碾房大多是妹跟他娘照看。他娘就是他爹出門逛山逛回來的。事實上是私奔,娘家離得遠,有十年沒回過家。生了老五時,才由大蒜老二出的主意,把大小五個娃全帶上,去認個家。送禮也不要多,一頭二百斤重的豬,一頭山羊一頭獐子,三十只山雞。進了院子,齊刷刷跪下,該叫爹叫爹,該叫娘叫娘,兒們齊刷刷地叫外公外婆。人心都是肉長的,還能不讓人進家?
想想也是個好辦法。
其實,妹他爹不愿再要兒女時,婆娘也不過四十歲年紀,要生還可以接著生。婆娘也聽話,每次和男人顛過床后,就在肚臍處貼上用麝香配制的藥包。這辦法很靈,之后就沒再懷上。有時,大蒜老二的婆娘也樂意到碾房坐一段時間,嘮嘮家常,說說話。有一次船娘說,你不想生,肚子閑著也是閑著,娘的,跟你商量個事,把你肚子借我家老二用一下?一個月也行,半年也可以,如果老二跟你也懷不上,就證明他狗日的真沒這個本事。
妹他爹逛山回來,妹他娘如實跟男人說過這話。男人說,他雖然跟老二從小親如兄弟,但要借肚皮,其實還是不妥當。比如借地皮,還算好說。借了地皮種一季,還回來就行。比如借牛借羊,生了牛崽羊崽,養(yǎng)到三月五月,還回來還是母牛母羊。借女人肚皮,從來還沒聽說過。不過妹他爹也認為,老二他婆娘想的這辦法,其實也算好主意。畢竟,老二是好兄弟——自己的婆娘,肚子閑著也是閑著。
男人之間的事,最好是兩個男人相互交接。問問老二,是他本人的想法,還是他婆娘自己的主意。那天,老二在河灣里弄到一條大魚,是一輩子都難看見的黑殼鯖。三十多斤重,全體烏黑,離水即死,全身冒白汗。剖開沒有點滴血。聽說人吃了得長壽,兩人在河灣里砍下尾巴一段,燒了吃得也高興。之后說,老二你是不是真的想借你嫂子的肚皮,說實話,想了幾夜,我也愿意。
當大蒜老二弄清楚了事情的原由后,沉著臉說,都是婆娘想兒想女想瘋了,他自己,則從來沒想過這主意,何況嫂子如母萬不可有歪主意。
回到碾房后,妹他爹不言語,半夜時和婆娘又顛了一次床。之后第一次跟婆娘說了假話。他說他問明白了,事情是老二他兩口子的主意。把話說明白了,借個肚皮不是好大一點事。有兒不知無兒的苦,就成全他。不過,求人腳短,你要是想明白了,就主動一點,熱情一點,不要讓老二覺得非求你不可。他要是來碾房,或者你跟他去河灣,都要避開別的人影。生了孩子以后,就過房給他。這一二年間,我就少來碾房。出門去逛山,說不定三月五月才回來一次,要是發(fā)大水,把堰坎沖垮了,就喊老大帶他身后的弟兄,早些弄好就行啦。
之后,妹他爹有兩年時間都沒去碾房。更多的時間,是四鄉(xiāng)八里逛山,就是偶爾回家一天兩天,都住在寨子的老屋里。
只是一點風聲都沒有。
后來聽婆娘說,一切都是照他說的做的。老二有時來過碾房,當然是在夜里,把妹也支回老屋。沒其他人時碾房也清凈,也說過老二,不要慌張,更不必害怕。到了這把年紀,也應該幫你生個娃子。之前老二的確有些慌張,后來做房事還算用心。為人也比較體貼,不像你那樣毛躁。之后,也跟他去過河灣,他婆娘夜里不在家時,也去過他渡口的茅屋,都沒能懷上。沒懷上不能怪我肚子有問題,看來是老二的火燒棍在哪時有了毛病。
男人嘆了口氣,說:
這是命,不能怪你,也不怪他。
日子一如先前一樣過。
妹他爹一年間還是出門去逛山,有時就近,有時去得遠。同樣下套子套山羊套獐子,放出去雞婆子獵殺公雞。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幫四個還不曾成家的兒子早些娶到媳婦。只是好心做成壞事,這一年也是冬天里下大雪,妹他爹賣了野物要回家。半路遇上一有殘障的孤女,試著領回家能不能讓單身兒們看上作婆娘。
大雪,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姑娘避寒。姑娘也聽話,跟在大男人身后,一面走還簡單的說話。只是走到一村子邊,被后面追趕上來的一群人猛然打翻在地。妹他爹被打得很凄慘。腳打折,腰打斷,臉腫得像豬腦袋。
之后癱在床。大蒜老二去看他。他說,是我的不對,打了就打了,癱了也就癱了。主要是不能出門去逛山。你要是我兄弟,要想方設法堵住老大老二他們兄弟和寨子里的人去尋仇。打出了人命燒了別人家的房子,就要出大麻煩。
那場災禍倒是沒出人命。上百人去,村里人都跑光。點火燒了一片木房子。之后政府追究下來,判罪領頭的十三個人,坐牢三年或五年不等。也還公正。
老二沒病重之前,不時要到他老屋侍候妹他爹一段時間。妹他爹也不只一次說過:
老二,你也老了。如果看得上,就叫老五去伺候你。他叫你爹。
老二下葬時,的確是妹在之前舉的幡。
大山梁子
領頭的是老三,點火的是老三,出主意的也是老三。他說他是單條子,不怕。出了事由他承擔。
老三平時少說話,人蔫,只曉得實干。上下左右寨子百多號男人,每人一碗酒,兩只烤紅薯,吃了就出發(fā)。話說死了,打完了架回來殺一條二百斤的豬。他爹癱在床,沒能堵住。大蒜老二在渡口也沒能堵住。有的坐船,有的干脆就從碾房堰坎那里過的河。雪還是下的大,全操著家伙,全披著蓑衣。原先他爹把殘障女領回來,其實首先考慮的就是老三,只是話沒這樣說。他曉得老五妹看女人比較挑。妹是說過,他要的女子得像他娘,能生,還能干。不能像大蒜老二的婆娘,只養(yǎng)著好看。妹沒同去,他另有事做,安排殺豬,買酒作飯。最好是弄些魚?;貋淼娜撕煤玫爻砸徊?。這些事妹都能做。安排好人后,妹就回碾房等魚下灘進箭船。
到了冬天,特別是下雪大冷天,魚們都要從上游逐步回到下游深潭。碾房前面的堰坎是個坎。其中有一大缺口,堰槽水滿,河水就從那里流出去。妹他爹和妹就在缺口安置一條箭船。箭船用木棒木條竹片編的,結(jié)實牢靠,一端籠住水口,船尾支擺在河灘。魚們往水口出去,白花花就成了一道好菜。
七上八下九歸塘這話一點不假,那些年間河里的魚的確不少。進冬后遇霜天,魚開始下行。之前魚不大,單行,收獲三五條。到了雪凌天,大都集體出行,一早一晚,大都是白甲魚,也叫豬嘴,頭大尾短,多時有三五十斤。大的有六七斤重。
這日里雪大,四面霧沉沉。
水口上則白花花。妹在碾房,看得大氣都不敢出。魚們前追后趕,有的還飛起來。天黑盡時,魚還在下。一次收獲有百十斤。出門的男人是夜半時回來的,同樣披著蓑衣,家伙一件也沒丟失。雪停,四面白?;貋頃r看得見。
老三說,沒遇上人,只燒了一片房子。后來老三又說,豬肉吃一半,留一半,魚也吃一半留一半。似乎都不解氣,也不解恨。喝酒吃肉。吃了各自回家。
事實上老三說得有些夸大。
沒遇上人,全躲了,這是事實。房子燒了一處,也只是一處柴房。后來看陣仗大,大蒜老二和大公也跟著去的。大公說,事情不出也出了。要出氣,也不能燒掉房子。后來就把燒著的柴房也帶頭把火滅了個干凈。
只是那段時間政府組織嚴打,還是判了十三個人。只是老三一個人坐牢,其他人監(jiān)外執(zhí)行。后來,還和那家人成了親家。第一,他爹想把殘障女帶回家給兒子作婆娘,其實是好心不是歹意,何況把人打癱在床。第二,燒了一處柴房,損失也不大,何況他爹安排人搭建了一處新柴房。
殘障女嫁的老四。
老三從牢里出來后堅決不住寨子。他說,他要上大山梁子養(yǎng)羊,開荒種地。
之后就找了大公,說:
原先那里是你的家,問你是不是同意?如果同意,是不是也該給你一點錢。大公在放牛娃子堆里看人下五子棋,頭也不曾抬,說:那里和他不相干。要問就問朱發(fā)子,那里有他娘有他媽。
就去問了貴林他爹朱發(fā)子。
朱發(fā)子說:
茅屋里好些年都沒人住了,你要住就好生修補一下。旁邊的菜園子要種菜你就種,只要不挖到我娘的墳邊就可以,過年后清明節(jié)要給她老人家立塊碑。到時我走不動了,也去山上,陪老人一段時間。
之后,山梁子上又見炊煙。
山大。之前有老虎,有野牛,站在日頭崖,看見山下有田土有人家。
養(yǎng)羊,也養(yǎng)雞。山高水長,右面石牙里出水,圍了一池水,汪汪的夠羊們喝。
也開荒種糧種菜,跟老三一道坐牢的牟大叔說,他有個孫女,從小不怎么聽話,出門在外打工。她回來后來看他,一定動員孫女嫁給你老三。
牟大叔為人還算隨和,只是腸子花,快七十歲了還討小老婆。娘家人死活不干,打了他。他也是燒了人家的房子才坐牢的,他刑期比老三長,后來女方告了他,說不到十六歲就弄她上的床。老三還到牢里看過他。
牟大叔的孫女,是這年的秋天上山來的,二十多歲的年紀,穿的漂亮,是由老五妹帶她來的。在山上茅屋住了一月時間,她說,她出門在外不干活,不打工,主要是跟有錢的老板作二奶。出門坐車,進門住大房子。其實日子也過得不開心。如果想跟她上床,是要花錢的。老三說,他無錢,只有羊。住的一個月時間,老三殺過四只雞一只羊招待她。離開時,她說,老三和她上過三次床,每次三只羊,一共九只羊。之前殺了一只羊,吃了四只雞。一道吃的,就當招待你老三。優(yōu)惠價,她只牽走五只羊。
看牟大叔的孫女的確不肯嫁給他,還要牽走五只羊,老三也愿意。只是到山腰時,老三一聲哨響,五只羊就全回到山頂茅屋邊。
牟大叔的孫女走得孤獨,走得也很失望。
牟大叔也是第二年的秋天上山來的。他說他出了牢房,就不想再回原先的家。上山來跟老三打伙過日子。他要求不高,幫老三放羊,有飯吃就可以。何況他手上還有一門手藝,從年輕時四處轉(zhuǎn)悠,幫人劁豬騸豬。沒事時,還可以下山找?guī)孜腻X花。只是到第三年后,老三的羊,每百只里他要牽起一頭,下山賣了換成錢,他想回去時做盤纏。
老三答應了他。
不放羊時,也幫忙開荒種地。那天吃夜飯時,牟大叔說,他有門路,弄點鴉片煙種子來種。春后開花。花開的也非常好看。果入藥,也能賣個好價。
老三也贊成。
挖的地,大部分種了鴉片煙。
花的確開得好看。
雞長大了每年都賣雞。羊長肥了也不賣羊,讓羊們繁殖小羊。計劃以后每年出欄五百只羊,出欄五百只羊,該到牟大叔名下五只。老三想想,還是虧了他。就說,你孫女走時,留下五只羊。有公羊有母羊,繁育多少都算你的。另外,百只里你再牽走一只羊。
牟大叔不同意,說之前講好了的,咋嘛說就咋嘛做。說話不算數(shù),日子過得不長久。
還說,孫女要是再上山來,你老三還跟她上床。這點事,他當老輩子的說了同樣算數(shù)。要是你看不上,我下山去重新幫你找個好一點的姑娘。他說他親戚中有不少個好看也能干的姑娘。
羊們的節(jié)育手術是三百只后開始做的。閹割后的公羊或母羊都長得快長得肥。羊群中只選留四十只公母種羊。一公配十母,公羊少了也少斗架。
老三他爹每年入秋后,都由幾個兒子用擔架抬到山上來住一段日子。當然他那三只山雞婆子死后就不想接著養(yǎng)。
兒們都不愿逛山,怕逛山惹禍害。
老五妹已經(jīng)有了婆娘。
也就是老三上山養(yǎng)羊的第三年,縣畜牧局有三個人也來山下發(fā)展養(yǎng)羊。以戶養(yǎng),最多的人家有三百多只。幾年之后,滿山里四面都是羊。草根刨光,只能上樹啃樹葉。引的外來品種,頭大耳長,個頭似牛一樣。只是不耐寒,有一年大雪,凝凍一月有余,死去不少羊。
老三在山上建有專門的羊房。羊是麻羊和黑羊。雞有雞舍,只是要提防野貓和黃鼠狼。
這一年,牟大叔的孫女是冬天上山來的。她說,她可不是來看風景的,也不是跟人來上床的。主要是來養(yǎng)病的。牟大叔和老三都不言語。之后,她祖父說,他曉得孫女得的啥嘛子病。好生醫(yī)好后,男女還是可以同床。
事實上,孫女病得不輕。帶來的有針藥,還有不少口服藥。穿得倒也漂亮,只是面象不像之前那樣活泛。后來才曉得,孫女染了性病,戒不掉的還有毒癮。
這一年春暖花開時,三人一道下的山。后面還有幾個干部模樣的人跟著。
神色都是凝重。
朱發(fā)子一直說要在他娘墳前立塊碑。
可這事情也一直沒個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