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項潔雯跟丈夫在一起的時間,一年不滿兩個月。有句俗話是這么說的:“旱就旱死了,澇就澇死了?!表棟嶖┖抵臅r候,用詩歌來排遣寂寞,吟誦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沉浸在古典文學的氛圍里。她也寫詩,新詩。有一首詩是這么寫的:“從古代道德園里采擷一朵菊花,開放在現(xiàn)代化高速公路的綠化島上……”
她正細心地給這兩句詩分行,忽然一個電話,打斷了她的思路。一個毛毛的好似未成熟的青桃那么稚嫩的聲音,焦急地對她說:“姐,我出事了?!?/p>
項潔雯吃了一驚,忙問:“出啥事了?”
“你別問,反正我想到你家來住幾天,行嗎?”
“當然行,可是——”
“太好了,謝了姐?!?/p>
還沒等項潔雯喊出“哎,別掛”,那邊電話已經(jīng)掛了?!斑@個冒失鬼!”項潔雯心里罵了一句,皺起眉頭來自言自語,“菊花會出什么事呢?”
打來電話的菊花是項潔雯的表妹,從鄉(xiāng)下來縣城打工一年多了,在一家飯店端盤子,這工作還是項潔雯介紹的。想到自己在姨媽面前表過態(tài),要對菊花負責的,項潔雯感到肩上責任重大。
半小時以后,菊花就出現(xiàn)在項潔雯面前。開了門,項潔雯從上到下打量菊花,只見她全須全尾,并不見哪兒開花掛彩,只是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該死的!想來我家住就來唄。說什么出事了,嚇我一跳!”項潔雯埋怨說。
菊花笑道:“姐,姐夫常年不在家,你一個人住也怪寂寞的噢?!?/p>
項潔雯在菊花頭上拍了一下:“瞎說?!毕肓讼胗盅a充道,“當然啦。我比不上你,你有秦永嘛!”
“哼,那個呆子,提他干啥!”
“你們鬧翻啦?”項潔雯問,腦筋急轉彎般想,也許這就是菊花說的“出事了”吧?秦永是丈夫的好友,也是她介紹給菊花的。如果是這事,也算不得什么。
“沒。他這個人,不鬧?!?/p>
“不鬧就好?!表棟嶖┑牟聹y被否定了,心中的疑云飄到另一邊去了,“匯報一下在飯店的工作吧!”
“飯店嘛,姚老板待人親切,從不拉下臉來訓人。上個月又給我加工資啦。姐,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菊花說著,徑自走進廚房。
搪瓷鍋里有項潔雯中午吃剩下的魚湯魚尾,菊花端著鍋子坐到飯桌前,如狼似虎地吃起來。
項潔雯說:“你怎么像從餓牢里打出來的?”
菊花一笑,終于流露出一絲靦腆,蒼白的美人顴骨上泛起一抹紅暈,用一種慚愧的語氣懇求說:“姐,你給我買只雞來煨湯吧,我給你錢?!?/p>
項潔雯一怔,像被子彈擊中一般。陡然間,她猜到菊花出了什么事了——不用問,準是那事。
“你做人流了?!誰的?秦永的?”項潔雯問。
菊花點頭又搖頭。在項潔雯的想像中,此時菊花應該是含淚垂首,無語凝噎??墒?,菊花卻笑著,笑得活像一朵在風中搖曳的菊花。
“你傻啊,你真傻?!表棟嶖┖藓薜厣斐鍪种福c著菊花的額頭。
“姐,你跟姐夫,一年聚不了幾次,每次做都很嗨兒吧?”菊花偷梁換柱,把話題轉移到項潔雯身上。
“咦,你這個小騷蹄子,想什么呢?”項潔雯詫異,菊花知道什么叫“嗨兒”了,跟一年前判若兩人啊。
“姐,你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或者讓姐夫早點調(diào)回來吧?,F(xiàn)在,你靠什么打發(fā)時間呢?”
菊花的體貼很世俗,比項潔雯還老到。項潔雯想說,我有詩歌為伴,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畢竟太抽象,太蒼白了。
“喂!說你呢?!表棟嶖┩蝗惶岣吡松らT,有點火大地說,“怎么回事?究竟是誰的?你得說清楚!”
菊花的聲音跟蚊子哼似的:“姚老板的?!?/p>
“啊?”項潔雯的嘴巴張大,幾乎合不攏,“這個遭天殺的。不行!咱得告他去?!?/p>
菊花揪住項潔雯的衣袖,小聲央求道:“姐,姐,我是自己愿意的。”
“不行!你不告他,我不讓你待在我家?!表棟嶖嵟卣f。
菊花嚇住了,抱著項潔雯的膀子說:“姐,我就在你家住兩天,將養(yǎng)一下身子就回飯店。姚老板是好人,他讓我住賓館來著,可是賓館里的飯食沒你這兒好呀。姐,你就讓我住兩天吧?!?/p>
唉——,項潔雯長嘆一聲,真不知道說她什么才好。
晚上,姐妹倆睡一床。因為煲了一只雞,兩人喝過雞湯,此時身上都暖洋洋的。菊花有點討好地撫摸著項潔雯光滑細膩的肌膚,指尖在她背上弄得癢絲絲的。項潔雯背對著菊花,故意不理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種自憐的情緒。
“姐,你想男人嗎?”菊花扳著項潔雯的膀子問。沒有等來回答,不打自招地供認,“我想。自從姚老板跟我好上了,我們做不夠。開始他要我,后來是我主動要他。姐,你說,我變壞了吧?”
項潔雯呵斥道:“你羞不羞?。 ?/p>
菊花胳肢項潔雯的腋窩,笑嘻嘻地說:“假正經(jīng),假正經(jīng)。咱姐妹倆鉆被窩子里說私房話,你還戴著假面具不成?”
“沒羞沒臊!”項潔雯頂了一句。
“姐,你知道什么叫潘驢鄧小閑嗎?”菊花又出新花樣。
項潔雯像聽外語一樣瞪起眼珠子,菊花解釋了這五個字的意思。項潔雯說:“這又是姚老板教你的吧?”
菊花說:“姚老板粗人一個,他哪懂這些。這是秦永告訴我的,秦永就會玩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而且他是只說不干,姚老板呢,是只干不說?!?/p>
“哈哈哈……”項潔雯忍俊不禁。
“嘻嘻嘻……”菊花為逗笑了表姐頗為得意。
姐妹倆樂得在被窩里翻跟頭打滾。項潔雯快樂了一把,就不快樂了。她想到菊花的生活是這般多姿多彩,而自己呢?太寡淡無味了,像個苦行僧似的。笑過瘋過,項潔雯恢復了理智。她看了菊花一眼,嘆口氣說:“你想過秦永嗎?你辦的這事,跟秦永怎么交待呢?”
“我不知道。”說到正題,菊花的笑容退去,變得惶惶然起來。
“秦永知道了嗎?”項潔雯問。
菊花搖了搖頭。
“你想怎么辦?逼姚老板離婚,嫁給姚老板?”
“怎么可能?”菊花斷然否認,“他家那個母夜叉是鎮(zhèn)上龔老虎的千金。姚老板發(fā)財,起步還是靠龔老丈人。他怎么可能離婚呢。”
“你還是想跟秦永?那你為什么不主動把自己給秦永?”
“他是個呆子。他只有一次想跟我干那事,我那時還沒開竅,說要留到新婚之夜,他就信了。從此再沒有跟我鬧這事。整天把一朵菊花供在花瓶里,光顧上看了呢。”
“秦永這個人,是有點古板。他跟宋歌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好得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宋歌在勘探隊都當上小隊長了,他倒好,一點兒沒長進,老是跟領導搞不好關系,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要是知道你……”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要不然你代我跟秦永辭了吧?!?/p>
“你自己不會去說?”
“我怎么張得開嘴?你是介紹人嘛?!?/p>
“唉,什么事都叫我攬著?!?/p>
“誰叫你是我姐呢!”
菊花親昵地摟著項潔雯的脖子,這種肌膚之親讓項潔雯想起男人的滋味,有一陣短暫的恍惚。
二
古檀瓷器廠有一座千年歷史的老窯。這里還保存著古代燒窯的遺址舊跡,傳統(tǒng)工藝卻被現(xiàn)代化工業(yè)生產(chǎn)流程取代了。秦永是這家瓷器廠的保管員。
項潔雯擔負了表妹菊花托付的任務,想要見到秦永,就找到他單位來了。
瓷器廠的倉庫,在一株古檀樹下。倉庫里靜悄悄的,陽光從很高的窗口射進來,照在地上好像舞臺追光燈似的打出一塊菱形的白斑,空氣里的微塵在光線里靜謐地舞蹈。
令項潔雯眼前一亮的是,倉庫保管員的桌上有一支插在啤酒瓶里的菊花。那菊花開得正艷,黃燦燦的明麗照人。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放菊花瓶的座子。那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徽硯,盤龍雕鳳,墨色锃亮,想必曾經(jīng)是主人非常鐘愛的書寫工具。可是如今誰還用毛筆寫字呢?大多也寫不好,便拿它來作為一個擺設。插菊花的瓶子放在硯臺上的那個凹槽里,并不合榫,感覺有點古怪,倒也新穎別致。項潔雯聯(lián)想到表妹菊花和秦永的關系,覺得跟這個菊花與菊花臺好有一比。
坐在桌子后面的正是秦永。他年紀輕輕就成了這家瓷器廠的保管員,獨守在這株全縣引以為驕傲的古檀樹下,像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小和尚。項潔雯看見他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掩映在菊花后面的陰影里,一束光線照亮了菊花。項潔雯的心情也像菊花一樣盛開,卻是被秦永的目光點亮的。
“呵,嫂子來了?!鼻赜捞ь^,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項潔雯,馬上站起身來招呼。
“秦永,你忙不忙?。俊表棟嶖┫肫鸫诵械氖姑?,覺得很不自在。
秦永說:“哦,我在清理臺賬,已經(jīng)弄完了。嫂子,進來吧,里面坐。”
秦永把自己的椅子拉開,請項潔雯坐下。自己站到桌子橫頭,像一個面對老師的學生。
項潔雯在秦永的椅子上坐下,屁股立馬感覺到椅面上的溫度,這股來自男性的熱量使項潔雯的身體一下子濕潤了。
“秦永,你頭腦有毛病嗎?”項潔雯問。
秦永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砸蒙了:“沒有啊!”
項潔雯說:“你這么一條大漢,做倉庫保管員寒磣不寒磣呀?”
秦永說:“別人嫌這里清靜,悶人,不愿干。我呢?我喜歡看書,工作之余看看書寫寫字,倒也自在。”
項潔雯揭開攤在桌上的賬冊,看見下面還藏著一個草稿本。草稿本的封面上有幾個大字:守望CHINA。下面一行小字:電影文學劇本。
項潔雯說:“好嘛,你還搞文學創(chuàng)作呀。守望CHINA,是瓷器,還是中國呀?”
秦永說:“我想寫的是守望一種傳統(tǒng)?!?/p>
項潔雯高興地翻開本子想要細看,秦永連忙奪過去,說:“瞎寫,瞎寫,還沒寫好,實在不好意思給人看的?!睂⒛莻€草稿本放進抽屜里藏了。
項ub62grO96slbr6IdYR0CWLjw3sKOYeUzVQs8TCpdXhs=潔雯感覺文學這個東西把她和秦永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知道秦永有這么個愛好,還真不知道他偷偷摸摸地搞創(chuàng)作呢。項潔雯在市報上發(fā)表過詩歌,是本縣小有名氣的詩人,如果秦永搞出了電影劇本,跟自己倒是非常般配的一對呢。想到這里,項潔雯不禁呆掉了。
項潔雯不說話,氣氛有點曖昧了,秦永開腔打破漸漸包圍過來的尷尬:“嫂子,什么風把你給吹來啦?”
“南風。我是從城南過來的嘛?!表棟嶖┱f著,瞟了秦永一眼,端起桌上秦永的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秦永慌慌地說:“嫂子,使不得。我給你另沏一杯。”
項潔雯說:“不用,我坐坐就走,別麻煩?!?/p>
秦永不敢怠慢,急急找來茶杯茶葉,給項潔雯沏茶。
項潔雯回味咂進嘴里的那種除了茶葉本身以外的滋味,心想這就是男人的味道了。秦永把一杯新茶遞上來,想把自己的那杯從項潔雯的面前挪開。項潔雯制止了他,說:“新泡的茶你自己喝,我就用這杯了?!?/p>
秦永固執(zhí)地反對說:“不,不,不?!?/p>
項潔雯頑皮地一笑,說:“也好。我沒搽口紅,喝過的地方也沒染色,你拿回去吧?!?/p>
秦永聽見這話,把剛剛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項潔雯喝過的他再拿來喝,豈不是間接地等于他們接了吻。想到好朋友宋歌,秦永一時間左右為難,進退失據(jù)了。
秦永的窘狀,令項潔雯產(chǎn)生了一股羞愧之情。自己這是怎么啦?項潔雯在心里問自己。這幾日跟菊花搞在一起,簡直變得有點自己不認識自己了。這么一想,她又恢復了往日的端莊。
“瞧我,一時口渴,就忘了顧及禮貌了?!表棟嶖┱酒饋?,準備撤退。她不打算在這種狀態(tài)下再談菊花的事,自己的心思早就亂了,還有什么心思談人家的事。但是這樣匆匆走了,豈不是讓人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也算急中生智吧,項潔雯脫口而出道,“哦,對了,我有點小事求你。我家的燃氣灶老是打不著火,你下班有空的話,到我家來看看。上次宋歌在家,不也是你給弄好的嘛?!?/p>
“其實簡單,不外乎就是噴嘴結炭,用一只牙簽捅捅就行了?!?/p>
“你不是搪塞我,不肯來吧?”項潔雯把眼珠子夾在眼角看人,那樣子有點淘氣,又有點不大正經(jīng)了,“宋歌臨走時怎么托付你來著?”
“我來,我一定來?!鼻赜勒f。
“哎,這就對了?!表棟嶖┫耄炔徽f菊花的事,拖著,有菊花做幌子,她與秦永之間走動起來更方便。這么想著,項潔雯抬腳出了倉庫的門,“我先走了,你請回吧?!?/p>
三
項潔雯走后,秦永的心思像開了鍋的滾水,咕嚕咕嚕地冒泡。他不是粗人,項潔雯的一言一行表現(xiàn)出的曖昧情意,他不是看不出來??墒?,他跟宋歌是總角相交撒尿和泥的玩伴,又是一塊參軍在部隊里摸爬滾打了好幾年的弟兄,中國有句古話怎么說的?朋友妻,不可欺!話糙理不糙呢,這條紅線,不能碰!
兩人退伍后,秦永回了老家。宋歌進了勘探隊以后,每年回縣城探親,他們哥倆都要痛飲一醉。臨走時,宋歌總是當著秦永的面,囑托項潔雯說:“家里有什么吃力的活,就找秦永,別跟他客氣?!闭f這話時,哥倆勾肩搭背,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
秦永給項潔雯幫忙當然沒二話。但是,項潔雯流露出的那種意思讓秦永好生煩惱。有如喉嚨里卡了根魚刺,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街上華燈初上的時候,秦永無可選擇地來到項潔雯家。項潔雯已經(jīng)做了一桌好菜,等著他了。
“不是說燃氣灶打不著火嗎?”秦永揶揄道。
“哦,不是生火做飯的燃氣灶壞了,是洗澡用的燃氣熱水器壞了。”項潔雯回答,“我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洗澡了?!?/p>
秦永進了廚房,一邊從工具包里往外掏東西,一邊說:“今天有客呀?做了這么多好菜。”
項潔雯說:“我哪能讓你白來幫忙呀。”
秦永說:“嫂子這話見外了。對了,我昨天見到菊花了,她說前幾天沒住店里,住你這兒了。怎么我來了她倒走了呢。今天這么一桌好菜,把她也叫來吧。”
項潔雯說:“飯店在開發(fā)區(qū)那邊,離這兒太遠,就算了吧?!?/p>
秦永不好再說什么,鼓著嘴努勁,對付那只燃氣熱水器。項潔雯在一旁看著,秦永臂上的肌肉隨著用力的節(jié)奏,像小老鼠似的一躥一躥的,她覺得這情景太美好了。
秦永說:“嫂子,宋歌來信了嗎?”
“他呀,什么時候想到過我。”項潔雯說。
“過年時他說接你到勘探隊駐地上的事,怎么樣啦?”秦永說。
“這事他倒跟我提過幾回。”項潔雯說,“說是在西邊的大山溝里,建了一個長期駐扎的據(jù)點,動員我過去?!?/p>
“那你怎么還不去?”秦永說。
“我離不開呀!我現(xiàn)在的單位,多好呀!電力公司,上班不累,待遇又好。一旦放棄,想回頭可就沒門了。還有我這房子,他們那里有嗎?那塊鬼不生蛋的地方,聽說天冷得撒尿成冰?!?/p>
“嫂子,我覺得吧,愛一個人,意味著能跟他享福,也能跟他吃苦。有些東西算賬算不清楚的。”
項潔雯說:“你真是個傻狍子!”
隨著這聲嬌嗔的埋怨,燃氣熱水器“撲”的一聲點著了火。
秦永說:“好了?!?/p>
項潔雯拍手笑道:“哈,傻狍子還挺能哈。”
秦永說:“我該走了。嫂子,我還是回去吃飯的好?!?/p>
項潔雯把門合上,背靠著門,擋住了秦永的去路,說:“你把嫂子當成老虎了吧?怕我吃了你?”
秦永說:“干這點小活就吃嫂子的飯,宋歌回來還不羞我?”
項潔雯說:“我飯都做好了,你叫我喂狗?”
項潔雯說這話時,眼睛里蒙著一層水汽,似恨又似愁,還有一點撒嬌。成熟少婦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氣味,那種吸引力甚至超過了妙齡少女。秦永一時意亂神迷,像被蜘蛛網(wǎng)縛住一般,乖乖束手就擒。
兩個人的餐桌,一男一女,既然不是夫婦,那氣氛不是曖昧就是尷尬。現(xiàn)在的情形介于兩者之間。項潔雯想把它拉向曖昧,秦永抵制著,這一來尷尬的味道就出來了。
“秦永,你看嫂子待你怎么樣?”
“嫂子對我好,沒說的?!?/p>
“那好,你陪嫂子干了這杯。”
“我,實在不能喝了?!?/p>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酒算什么?!?/p>
“我只能舔一舔,不能干?!?/p>
“瞧你臉紅的,才喝了這幾杯。好,你就舔一舔,我干了?!表棟嶖┮粨P脖子,把杯中酒喝盡,放下杯子說,“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事上太古板,不好?!?/p>
秦永不敢看項潔雯,項潔雯的眼睛里有一把錐子,時刻想把他戴著的假面具戳穿。
“秦永,嫂子好酒好菜招待你,還上趕著跟你說話,是不是有點賤???”
“好嫂子,快不敢這么說,折殺秦永?!?/p>
“是你逼的嘛!你都不正眼瞅我一下,嫂子就這么難看嗎?”
“嫂子好看?!鼻赜勒f,眼睛仍然低垂著。
“你要是真認為嫂子好看,就把我斟的這杯酒喝干。否則,就是糊弄嫂子呢?!?/p>
秦永真的端起杯子,把那杯酒喝干了。好辣!他裝出眼睛里被辣出淚水來的樣子,揉著眼睛去看項潔雯,發(fā)現(xiàn)項潔雯的臉紅得像燈籠紙一樣。
喝完酒,項潔雯收拾了桌子,端上一盤水果,遞給秦永一把刀,讓他削個蘋果吃。自己轉身鉆進了臥室,過一會兒穿著內(nèi)衣出來,明媚地笑一笑,說:“你修好了熱水器真好,我都等不及了?!闭f完,一閃身進了淋浴間。不一會兒,就聽見淋浴的噴頭傳出嘩嘩的水聲。
秦永的身體立馬起了反應,某些部位在膨脹。浴室的門虛掩著,離他只有三五步距離,那扇門后就是一個美妙奇幻的世界。秦永喉頭發(fā)緊,削蘋果的手都顫抖了,他想起身走掉,又怕傷了項潔雯自尊,只有等待,等待……
淋浴間的門終于打開了,橙黃色的浴霸燈把里面裝飾得像舞臺一樣。項潔雯站在門里,穿著浴袍,一邊梳她那滴水的頭發(fā),一邊朝秦永嫵媚的微笑。
秦永像石化的史前動物那樣被定住了。
項潔雯扭動腰肢,款步向前,浴袍的腰帶扎得很松,胸部沒有掩嚴,兩只玉兔一樣的奶子時隱時現(xiàn),隨時準備一躍而出。她的秀發(fā)烏黑光澤,黑眼睛像映著月光的潭水一般閃亮。她啟動朱唇,露出雪白的貝齒:“秦永,你見過出浴的女人嗎?”
秦永的心里海潮般回蕩著一個聲音:朋友妻,不可欺,不可欺,不可欺……
項潔雯湊近秦永,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說:“你是不是戀著菊花,嫌棄嫂子?有句話,我本不想今天晚上告訴你。菊花讓我給你帶句話,忘了她吧!她不能嫁給你。嫂子給你介紹了這門親,卻沒做成,就讓嫂子給你一個補償吧?!?/p>
“不!”秦永的話沖口而出。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犟!”項潔雯有點生氣了。
“嫂子,我理解你??墒?,我不能滿足你。否則,我就真成了你喂的狗了。你穿好衣服,我們正經(jīng)說話,行嗎?”秦永正色說。
項潔雯的臉色幽怨,憤懣地說:“你要說的正經(jīng)話就是要問菊花的事,對吧?你想問菊花為什么突然不干了,對吧?你還對菊花抱有幻想,對吧?我告訴你,菊花已經(jīng)被姚老板睡了,還懷了孕。前幾天她為什么住我這兒?就是為姚老板打胎,打胎,你懂了吧?”
秦永跳起來,一把揪住項潔雯的睡袍領口,搖撼著,抖動著,大聲喊道:“你胡說!你造謠!你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把一盆臟水潑在菊花的身上。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項潔雯很享受這一刻的親密接觸,她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憤怒。但是,秦永這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對菊花的深情,令她有點兒傷感。她仰起臉閉上眼,期待著他進一步的暴力。
可是,秦永輕輕地把她推坐在了椅子上。項潔雯睜開眼,看見秦永呼哧呼哧喘粗氣。
秦永嘴上不承認菊花“變節(jié)”,但是聯(lián)想到菊花近來的反常表現(xiàn),在心里細一掂量,就明白這是確鑿的事實了。項潔雯看見秦永可怕的表情,很想安慰他一下,卻被秦永擋開了。秦永站起來,像一頭受傷的熊,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
“哐當”一聲門響,秦永消失在項潔雯的視線之外。
四
幾天之后,秦永去火車站送走了項潔雯。
項潔雯在引誘秦永不成之后,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震撼。羞愧之余,想想秦永對宋歌的情誼,不免心生感動。人在熱情高漲的時候,往往有點昏頭。挫折之后,心境清涼,反倒認清了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她決定了,哪怕宋歌駐扎的地方再寒冷,她也要投奔他去。
項潔雯說走就走,生怕一猶豫又舍不得離開舒適的環(huán)境了。她草草辦結了辭職手續(xù),給秦永發(fā)了一個告別的短信,就直奔火車站而去。來到火車站,看見秦永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她了。
“嫂子,你終于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斷?!鼻赜揽洫劦?。
項潔雯紅著臉,對自己那晚的表現(xiàn)懊悔不迭。她現(xiàn)在生怕秦永將來在宋歌面前說些什么。
秦永說:“嫂子,我來送你,是為了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從來沒有讓我去你家修過熱水器,你就叫宋歌罵我不夠兄弟情義好了?!?/p>
項潔雯聽見他睜眼說瞎話,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她還是有點擔心,故意說:“我怎么能騙他呢?”
秦永說:“宋歌是條好漢子。他就是不相信老婆,也會相信兄弟的。但是,還是什么都別說了吧,免得給他添堵。”
項潔雯的心一下子輕松了,她不敢正視秦永的眼睛,小聲說:“謝謝你,秦永。”
秦永反身離開時,項潔雯又喊住了秦永。
秦永問:“還有什么事嗎?”
項潔雯要交代菊花的事,說:“菊花雖然說了你們要散伙的話,可是我看她的意思,還是愿意跟你。你要不要她,自己斟酌吧?!?/p>
秦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不清究竟是要還是不要的意思。
送走項潔雯,秦永朝姚老板的飯店走去,他想找菊花當面談談。如果菊花真的像項潔雯說的那樣,還對自己有情有意的話,他就打算原諒她。只是他不能原諒那個拈花惹草的姚老板,他打算當著菊花的面,給姚老板兩記耳光,算是出一出胸中這口惡氣。
離著飯店很遠,就見飯店門口圍了一群人,還有警察執(zhí)法的攔阻索。出事了!秦永判斷,急忙擠到人堆里去,只聽人們議論紛紛——原來是一男一女大白天躲在飯店頂層的員工宿舍里,插起門來干那茍且之事,被前來巡視的老板娘逮住了。那男的不是別人,正是姚老板,那女的做過人工流產(chǎn)還不足一個月呢。老板娘火眼金睛早就盯上他們了,得到耳報,氣勢洶洶地闖上門來,一腳踹開房門,揪住頭發(fā)就打……
秦永已經(jīng)猜到那女的便是菊花了,急忙問:“結果呢,結果怎樣?”一名飯店內(nèi)部員工充當了街頭新聞發(fā)言人:被捉奸的女子不甘示弱,與老板娘對打起來。姚老板在關鍵時刻幫了老婆一把,讓老板娘咸魚翻身重新占了上風。這時老板娘惱羞成怒,舉起一塊砧板砸在那女子頭上,失手把那女的砸死了。有人打了110報警。警察來了,這哪里是打架斗毆?明明是發(fā)生了兇殺案嘛,就把現(xiàn)場圍上了。
說到這里,秦永看見飯店門口涌出許多穿制服的人,中間簇擁著姚老板和老板娘。姚老板眼睛里噙著淚花,一副(尸從)相;老板娘手腕上戴了一副手銬,反倒是氣昂昂的。當他們就要被押上警車時,秦永忍不住朝姚老板唾了一口,恨恨地罵道:“你這頭豬!”姚老板不知道這是什么人,也不敢回嘴,把頭縮得像烏龜一樣。
緊跟著,抬出來一副蒙著白布的擔架,白布顯出人頭輪廓的地方洇出殷紅的血來。秦永看見了,忍不住沖動地撲上前去,卻被一名警察有力的臂膀搡開了。咫尺之間,陰陽永隔,秦永想要掀開布單把菊花再看上一眼,卻不能夠。秦永忍不住淚水漣漣了。
黃葉飄零,萬木蕭疏。連太陽也失去了往日的灼熱,變成一位宅心仁厚的老人,發(fā)出純凈的光芒,悲憫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秦永沿著青弋江的大堤往回走,好像走在時光的河流上。眺望著青弋江兩岸起伏蕩漾的蘆葦,他想起《詩經(jīng)》上那首古老的歌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秦永回到自己工作的倉庫,坐下來繼續(xù)寫作他的劇本《守望CHINA》。這是一個寧靜的午后,陽光透過古檀樹的枝葉,灑下疏疏密密的光斑。偶一抬頭,秦永看見案頭上那朵菊花已經(jīng)枯萎了,只有托舉著菊花瓶的那方硯臺,還像從前一樣,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保持著恒久不變的模樣。
哦,菊花臺,你這古硯充當?shù)呐_……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