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車搖搖晃晃跑著,雙塔礦到了,下來幾個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來幾個人。接著,客車渾身抖了抖,搖搖晃晃起來。黑色的輪胎動了,帶起一大片灰褐色的塵土,嗚嗚地開過去,揚起的塵土飄蕩在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
下車的人中有一位年輕人,他身穿滑溜溜藍色的T恤,邁著青春跳躍的步子,給人以輕松愉悅的好感。他迅速走到別人前面,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向著雙塔礦的招待所駛?cè)?。前面一段路稍稍上坡,三輪摩托不慌不忙地嘟嘟爬著??諝庵猩l(fā)著楊樹的味道,潔白而輕盈的浮云,像一塊塊漂白的大絲巾,在藍天中鋪散開,像有人牽了一個角在抖動著,熱風(fēng)時緊時緩掠過頭頂,搖動著楊樹葉刷刷作響,仿佛雨滴灑在上面的聲音。三輪摩托繼續(xù)喘著粗氣跑,車斗的掛鉤不知什么時候開了,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暋?/p>
到了招待所,年輕人掃了一眼招待所臟兮兮的綠大門就失望了。
“這個破地方。”他焦躁不安地嘟囔著,“要在這里索然寡味地待上幾天,還不如在辦公室耗著呢?!?/p>
年輕人是上海德意惠公司的技術(shù)員,叫李俊杰,來雙塔礦維修井下割煤機。
到了中午,綜采隊長王富強宴請。
下午兩點,王富強安排中班班長趙金柱帶著李俊杰下井,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李技術(shù)員。趙金柱把安全帽拍得啪啪地響,說:“放心吧隊長,俺保證像看大妮一樣把李工照顧得好好的?!?/p>
李俊杰沒明白“看大妮”是什么意思,不過他從趙金柱有些粗魯?shù)墓笮χ胁峦高@句話不是什么好話。隨即隊長王富強就給他消除了尷尬,訓(xùn)了趙金柱幾句,讓他注意點兒自己的言語。又說李工是從大城市來的,聽不慣你們的流氓話。趙金柱則哈哈笑著拍起了李俊杰的肩膀,有點兒道歉的意思,李俊杰感到他的拍拍打打很不舒服。
“李工,那就辛苦你了?!蓖醺粡娬驹诠藁\口笑呵呵地?fù)]手告別。
“隊長,李工不辛苦。”礦工小個子接過了話,“下面有好多好多大妮呢。哈哈哈……俺們走了?!?/p>
“你說話注點兒意!”
“沒事隊長,李工又不是小姑娘哩?!?/p>
“你這小子!金柱,看著他們幾個,別讓他們胡亂噴糞了。”
“放心隊長?!壁w金柱說,“有我呢,俺們走了啊?!?/p>
一行人下到四百米的井下,再走到工作面還得一小時。
李俊杰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隊伍中間,四周黑漆漆的,靴子聲呱噠呱噠的,巷道里的涼風(fēng)靈巧地順著領(lǐng)口鉆進夾襖里,似有千萬條小蛇在身上爬,再配上頭頂上橘黃色的礦燈,讓李俊杰想到了恐怖片《夜行路》里的情景。趙金柱他們很熟悉走這種路,十個人猶如舊時占山為王的草寇,松松垮垮、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地邊說邊走,話題總是離不開女人——令李俊杰很不舒服的是:礦工們談?wù)撆藭r,說得非常簡單直接和赤裸裸的,就在剛才,后面的小個子問那個胖子:你昨晚干了幾次?你老婆給你炒羊鞭了嗎?你老婆的奶子垂得咋樣了?昨晚搞啥動作了?胖子沒有一點兒拘謹(jǐn)和打哏,順順溜溜就把這些說給了小個子,接著胖子再反問小個子同樣的問題。倆人有說有笑,嘻嘻哈哈的,全不把美好、神圣、纏綿的性愛說得委婉動聽一些。就連年齡最大的老宋頭(趙金柱說他干到年底就退休了),說這事時一點兒不亞于幾個年輕礦工,他扯著嗓子回答小個子的問題:俺呀,不行啦,還是你們青年人厲害,一晚上三五次的,俺頂多兩次。昨晚就沒完成任務(wù),一次也沒弄,喝完酒直接就爬床上去啦。他的話音剛落,大伙呼呼哈哈笑起來,李俊杰沒忍住,也抿嘴笑了。
“快到了?!壁w金柱突然喊了一嗓子,聲音上下跳躍著回蕩在巷道里,有的聲被巷道壁彈回來,撞在礦工們的身上,“哎呀,他奶奶的,這個破靴子忒難受了?!?/p>
“班長,回家讓嫂子給你揉揉腳唄?!毙€子笑嘻嘻地說。
“小個子,”胖子插了話,“還是讓班長的腳,放你老婆的大腚上蹭蹭最好了?!?/p>
“俺老婆的腚不管用”,小個子反唇相譏,“還是放你老婆的大奶子上管用,是不是老宋?你見過他老婆吧,奶子真大,這么大這么大的。狗日的胖子,你老婆的奶子是不是讓你揉起來的?”
“滾蛋!那東西能揉起來……”
“好了好了?!壁w金柱打斷了胖子的話,“李工在這里,你兩個熊人說話注點兒意?!?/p>
“班長,”小個子點點頭,像個小烏龜,“俺們就是隨便弄兩句,也沒說啥,哈哈哈……李工不會在意的。”
離工作面還有五十米,李俊杰就聽到割煤機的聲音不對,刺刺啦啦的,像兩張砂紙相互摩擦的聲音。前面的燈光跳躍著一閃一閃,煤粉味輕飄飄地上浮下沉,人影像根枕木似的投下粗壯壯的影子。到了跟前,趙金柱和上個班班長邊打趣邊交接班,對方渾身通黑,牙齒和眼睛卻閃著亮晶晶的白光,那人邊說話,邊瞟著李俊杰。
趙金柱說:“你瞅啥老周?下來個大妮,幫咱們修割煤機的。怎么樣,今天前進了幾米?”
“不到三米,龜孫子不聽話哩。”
“有法啦,”趙金柱咋咋呼呼地說,“上海來的李工馬上就會收拾它……對了老周,回家和嫂子干事時悠著點兒呀?!?/p>
“沒事,不夠還有弟妹在上面等著我呢?!?/p>
“哎呦,你個老流氓!”
“弟妹說不定就喜歡俺這樣的老流氓,是不是金柱?俺們走了。”
“老周,上去給嫂子帶個好,就說俺金柱在下面想著她呢,哈哈哈……”
對方十來個人像鬼影似的踢踢踏踏往回走,巷道里回旋著雷鳴般的哈哈聲。趙金柱又罵了聲老周,接著分了活。李俊杰蹲在割煤機跟前,把手電筒掏出,照了照ET-23軸承和ET-28軸承,其他人蹲旁邊瞅著。李俊杰示意趙金柱停機,他側(cè)耳聽了聽,接著讓趙金柱再開機,他繼續(xù)蹲地上照著。
“聽清了。”李俊杰大聲說,“ET-23軸承處的五號螺栓磨透了,我得換個新的。還有……開機法不對,把水壓控制在一兆帕,前進二檔位置,別用一檔了。”
“俺們都是用一檔,進度快哩?!毙€子說。
“一檔適合三十毫米煤層,你們這里超過四十五毫米了?!?/p>
“這回事呀,”趙金柱拍了下膝蓋站起身,“他奶奶的俺們光圖快了,這德國家伙還挺講究哩,是不是老宋?以前用蘇聯(lián)的就沒這么嬌慣,咋使喚都行,這個還得講究講究哩。”
“和小媳婦似的要慢慢搞才行。”小個子嘿嘿笑著說。
“還是咱們李工厲害?!迸肿诱f,“馬到就能成功,俺們還想著多歇幾天哩,結(jié)果這么快就找到法子啦,哈哈哈,班長,是不是?”
“是你個屁!光歇著能多掙錢嗎?小子,想想你的下面吧……”
“啥下面,班長?”小個子饒有興趣地伸過頭,眼睛興奮地眨巴起來。
“歇著就掙錢少,掙錢少老婆子就生氣,老婆子生氣你下面就受委屈了,這個不懂嗎?”
“俺懂啦,懂啦。班長,俺還是愿意多掙錢?!?/p>
李俊杰再也忍不住了,撲哧笑出聲,他正卸著螺栓的手也停住,手則一個勁地晃悠。因為第一次聽到這些稀奇古怪且?guī)е軡馍实馁嫡Z而有些興奮和不好意思,他把笑紅的臉扭過去,重新掂了掂螺絲刀。
“看見了嗎?”趙金柱故作嚴(yán)肅樣指著手下人說,“李工讓你們搗亂得干不下去啦,現(xiàn)在都閉嘴,誰也不許再提褲襠里的事啦?!?/p>
“班長,是你先提的哩。”小個子輕飄飄拋出一句。
“是嗎?我先提的就我先提的,你們就不要再添油加醋了,到此為止哩?!?/p>
“班長,啥動靜?你聽聽?”小個子的耳朵靈巧地抖了兩下。
“讓你們別吱聲嘛!”
“你聽聽班長?真的。”
“啥?他奶奶的?!?/p>
趙金柱吼完,警惕地側(cè)耳聽聽,又蹲下,隨即站起,拍了下液壓支架,慢慢地朝后退,朝后退,接著,頭頂?shù)拿簩娱_始往下掉煤塊、矸石,嘩啦啦一塊,兩塊,五塊,趙金柱的臉色由黑變青,嘴唇哆哆嗦嗦,手臂朝后張起,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快跑,快跑,塌方啦!”
小個子張著嘴呆在原地,趙金柱一把抓起他扔到了液壓架后面,接著抓李俊杰,推老宋、胖子,都扔到了煤洞深處。隨即,嘩啦啦一陣巨響,矸石、煤塊如暴雨般砸下來,乒乒乓乓的,砸在干活的工具和液壓支架上,猶如憤怒的人找不到對手而把怨氣撒在工具上,鐵鍬柄立刻變成了五節(jié)。接著,煙霧迅速地升騰,包圍,擴散開,瞬間,灰塵就把九采的整個工作面灌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朝里去,朝里去,戴上口罩。小個子,你他奶奶的可要趴好了!”
“班長,俺看不見了?!?/p>
“他奶奶的穩(wěn)住,戴上急救器,俺們一會兒過來救你?!?/p>
“班長——”
“別說話了。趴好!”
大伙兒到了煤洞深處,有兩個液壓支架完好無損地堅守著崗位,趙金柱欣慰地靠在柱子上,心怦怦狂跳,汗水順著耳朵尖啪嗒啪嗒往下砸。他又把礦燈擰滅,握著李俊杰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接著,他讓胖子、老宋、大軍們把礦燈擰滅,只留了三個。李俊杰被這突如其來、疾風(fēng)驟雨般的塌方嚇得眼睛亂眨,呼吸急促,全身哆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白凈凈的臉龐已經(jīng)和煤灰沒了兩樣。
“甭怕李工,有俺趙金柱在,你放心好了。”
李俊杰已經(jīng)說不出話,傻呆呆地點了點頭。
“班長,咱們……現(xiàn)在,咋辦哩?”胖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造成一個個渾濁的跳躍聲。
“等灰塵散去后,先把小個子救回來?!?/p>
“咱們沒事吧,班長?”大軍顫著聲問。
“能有他奶奶的啥事!”
大家不吱聲了,時間仿佛靜止了,人也靜止了,大家看著大片大片的灰塵慢慢地往下降落,形成灰蒙蒙的煙霧覆在了地面上、支架上、開關(guān)柜上、人身上,有根水管被砸斷了,噴出的水柱把那片的灰塵沖刷得裊裊升騰起了亮晶晶的水汽,在礦燈的照射下,形成了五顏六色的彩帶。而此時,每個人的眼睛都是傻愣愣的,像兩塊灰乎乎的石塊,一動不動。
李俊杰想到最多的是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他從電視上看到過礦難——而自己卻硬生生置身其中了。對于現(xiàn)在的處境,他沒一點兒思想準(zhǔn)備——到底塌方的程度如何?液壓支架能撐多久?上面的人什么時候能到達這里?他心里亂得和麻繩一樣。
二
一個設(shè)備先進、自動化程度較高的現(xiàn)代化礦井發(fā)生塌方事件,猶如一個體面人無來由地被人暴打了一頓。礦長劉坤感到憤怒和不解。不到半小時,他就把大小頭頭們招到了一起,開了一個簡短的會:決定由生產(chǎn)礦長和綜采隊隊長王富強帶領(lǐng)礦山救護隊開赴現(xiàn)場,其他各個部門都要竭力配合。半小時后,井口就聚集了五十名救援人員和十多輛救護車,嘈雜聲此起彼伏,罐籠發(fā)出急迫的吱嘎聲,滾輪飛速旋轉(zhuǎn)著。為了安全起見,王富強先帶十五名救護隊員下去摸情況。礦長劉坤坐鎮(zhèn)井口,聽著各路來的消息。一小時后,集團公司張慶國局長和安監(jiān)處長到了,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
“哪個采區(qū)?”張慶國急匆匆地問。
“局長,九采?!?/p>
“下面有多少人?”
“十個,加上李工十一個?!?/p>
“哪個李工?”
“上海來維修割煤機的技術(shù)員?!?/p>
“哎呀,咋就這么巧哩……”
有人把圖紙拿過來,掛在墻上,礦長劉坤指點著九采的位置,礦總工在一旁小心翼翼講解著,聽得張慶國的眉頭皺起來,仿佛瞬間長在了一起。
“九采去年不是評了個尖刀班嗎?”
“被困住的,就是。”礦長劉坤小聲回答。
“……”
劉坤把名單遞給局長張慶國,張慶國抖抖紙,看起來。屋外突然傳來尖厲的警笛聲。
“是保衛(wèi)處的王處長?!泵貢f。
“讓他們把警笛關(guān)上?!?/p>
地面上的人正穩(wěn)步地救援著,趙金柱們已經(jīng)開始自救了:他率領(lǐng)其他礦工正救小個子——他被傾斜的支架柱子別住了腳。
“班長,俺的腳沒事吧?”
“班長,俺不會殘廢了吧?”
趙金柱沒說話,和老宋貓著腰查看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是巷道末端連著工作面段塌方了,塌方處把工作面通向巷道的路堵死,外面什么情況不知道,反正這段路是堵上了。老宋說,幸虧是巷道末段,要是工作面塌了,咱們?nèi)没钌竦紫?。倆人又貓腰看看幾個液壓支架,基本完好,轉(zhuǎn)回身去救小個子。先是胖子頂了幾下液壓柱,沒反應(yīng),接著又上去兩個人,還是不行。
“班長,俺的腳不會斷吧?”
“現(xiàn)在啥感覺?”
“麻,麻哩?!?/p>
“麻沒事,別他奶奶的鉆心疼就行。老宋,你去那邊看著頂板,有動靜趕緊喊?!?/p>
這會兒李俊杰還處于巨大的驚恐之中,他看著礦工們手扒肩扛在救小個子,仿佛一群老鼠在救一只被老鼠夾夾住的小老鼠。小個子哎呦呦地叫喚著,更加重了李俊杰的恐懼,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和身體已經(jīng)斷成了兩截,大腦時而清醒時而空白,像現(xiàn)實又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他中午吃下去的飯瞬間就化為了烏有,身上有種輕飄飄的,軟綿綿的,猶如長途跋涉的水中人的感覺。
眾人前后左右忙了半天,液壓柱子紋絲未動,氣得趙金柱連罵帶叫,加上小個子哼哼嘰嘰的,弄得趙金柱的火氣更旺。他惡狠狠地盯著液壓柱,仿佛身前站的是他一個不共戴天的仇家。
“班長,得把液壓架子上面的支頭加固一下才行哩?!焙╊^憨腦的胖子突然獻上一計。
“對對對,對呀。他奶奶的,大軍,你爬上去!”
“好。幫我照著礦燈?!?/p>
“大軍,把安全帽戴正,防止掉矸石啦!”趙金柱瞪著眼又喊,“胖子,把扳手遞給他。”
這個法不行,大軍把支頭螺栓上緊后,支架還是傾斜,小個子仍舊哼哼嘰嘰的。老宋跑過來,提醒了趙金柱,說讓李俊杰過來幫忙,他是技術(shù)員。又說,咱們這么使蠻力起不到一點兒實際作用,還是把液壓支架重新沖上壓——把支頭擺正才可以。趙金柱點點頭,示意胖子過去叫李俊杰。
“上這邊來,李工??禳c兒,幫幫忙?!?/p>
李俊杰呆滯地看了胖子一眼,慢慢移動著身子,仿佛在蹚著水走。
“咋弄,李工?”趙金柱急切地問。
李俊杰呆呆地站著,手如抽風(fēng)的雞爪子似的一個勁顫抖,一分鐘,兩分鐘,他憋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嘴唇繼續(xù)抖動著,喉結(jié)遲疑地跳動著,臉上的虛汗也流成了線,趙金柱等不下去了,突然,他掄起胳膊捶了李俊杰一下,把周圍的人嚇呆了。
“他奶奶的李工,你倒是想個法哩,快救救小個子!”
“班長哩……”大軍大聲勸解。
老宋跑過來,攔腰抱住了趙金柱。
“李工,你快點兒想法子吧?!崩纤慰蓱z巴巴地說,“俺們就會使這些東西,可是不會修它們呀。你趕快,趕快,晚了小個子的腳再保不住了咋辦!”
李俊杰如夢方醒,噢噢答應(yīng)著,靈魂仿佛突然歸了位。他眉頭顫抖著開始查看液壓泵,沖壓器,壓力表。胖子在一旁打著亮。李俊杰把液壓數(shù)據(jù)重新輸入,歸了正常位,啟動,調(diào)壓,液壓支架緩緩動了,支頭抬起,柱子立正,托起了損壞的防護網(wǎng),趙金柱眼疾手快,一下把小個子提起來。
“班長,哎呦呦,沒事沒事。謝謝李工啦,哈哈哈,俺的腳出來啦。”
“胖子,把他抱過去?!壁w金柱把小個子塞到了胖子懷里。
眾人一起往煤洞子里跑,胖子把小個子放下,老宋趕緊把他的靴子脫下來,小個子嘿嘿笑著說沒事沒事,俺的腳又不疼了。
老宋看完,給趙金柱說:“班長,幸虧小個子人矮腳也小,基本沒壓著。要不然麻煩就大了?!?/p>
小個子站起身走了兩步,踢踢腿,跺了跺腳。他看見李俊杰低頭喃喃自語著,反過來勸起他:“李工哩,謝謝你啦,哈哈哈,別擔(dān)心。畢竟咱們這是大礦,不是小煤窯,上面的人比咱們還著急呢?!?/p>
說話間,隊長王富強帶著救護隊已經(jīng)來到了九采巷道口,巷子長有兩百米,他們走到一半多的地方走不動了,王富強開始和上面指揮部通話,告訴現(xiàn)場情況。局長張慶國知道后,和總工、安監(jiān)處長商量一下,擬了個救援方案,讓救護大隊周隊長帶著后援隊伍下去。
秘書進來,悄悄告訴局長張慶國:省、市電視臺,《齊魯報》《濟州青年報》《蔚山工人報》的記者們想要采訪您。張慶國略一停頓,點點頭,接著把安監(jiān)處長叫到跟前,如此這般囑咐了一遍,讓他去接待記者。
三
地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時,井下的趙金柱們開始吃晚飯了。他先是把飯和水收集在一塊兒,讓老宋和大軍保管,到吃飯時統(tǒng)一分配。大家心悅誠服地聽著班長安排,而李俊杰又恢復(fù)了木訥,任由趙金柱指揮著,自己已沒有一點兒主意。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上海:那里的父母,公寓,街道,大樓,公司,人群,女朋友,超市,地鐵,公園,酒吧,場景猶如剪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他突然又感慨起命運來:昨天還在上海的客隆商場和女朋友購物,今天一落千丈就困在了黑糊糊的井下,讓他不禁想起電影里的穿越、時空隧道之類的事。
眾人吃完飯,憂慮和擔(dān)心又像小蟲子悄不聲息爬上每個人的臉,大家悶不作聲。過了一小會兒,趙金柱突然一拍巴掌,喊起老宋,讓跟著他去巡查。倆人小心翼翼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工作面問題不大,液壓支架挺好,關(guān)鍵是出去的路堵死了。倆人回來,把情況說給其他人,小個子先發(fā)言:“班長,咱們挖吧,和外面的人來個里應(yīng)外合咋樣?”
“挖?咱們的工具咋行?”胖子說。
“不行也得行呀,是不是班長?總不能等死吧?!?/p>
“我同意小個子的想法?!崩纤握f,“最好把人分好組,輪流著來?!?/p>
“我看可行,倆人一組吧?!壁w金柱點頭說,“其他人休息,保持體力,胖子和大軍先上。”
倆人領(lǐng)了命,扛著鐵鍬搖晃著去了。小個子因為沒事,加上恐懼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減輕,竟和老宋開起了玩笑。趙金柱則閉目養(yǎng)神,其他人也大都歇著。李俊杰坐了一會兒,覺得腰酸背疼的,就去了割煤機那兒。擰開礦燈,借著橘黃色的燈光,他重新把磨細(xì)的螺栓卸下來,找到工具包,換上一個新的,把水壓調(diào)到一兆帕,檔位擰到二檔。李俊杰叮叮當(dāng)當(dāng)弄著,小個子傻乎乎看著他,像看著一件駭人的稀奇事,他推推趙金柱:“班長,那小子是不是瘋了,現(xiàn)在還有精神頭鼓搗割煤機哩?!?/p>
其實趙金柱聽見了,只是沒去管他,他故意驚奇地問:“是嘛?把他叫過來吧,好省點兒力氣,也省點兒電?!?/p>
“別弄了,李工,班長叫你過來哩?!?/p>
“那小子是不是嚇瘋了?”老宋嘿嘿笑著說。
“別瞎說。咱們幾個人,越是這個時刻越得擰成一股繩才行,不能像樹枝子那樣分杈、長葉了?!?/p>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
趙金柱瞥了他一眼,突然指指頭頂,意思上面的人在干嘛呢。
這會兒,救護隊周隊長帶領(lǐng)第二批救援人員和綜采隊長王富強會合了,倆人查看完,商量一下,覺得一邊挖掘一邊做支架才行,防止挖掘時再次塌方。周隊長是復(fù)員軍人,脾氣剛烈暴躁,說話斬釘截鐵,他吼叫著把隊伍分成若干組,叫人歇工具不歇。王富強和指揮部喊著話,讓人送木板和大梁下來,做臨時支架用。局長張慶國安排礦長劉坤從木廠抽幾個骨干一塊兒隨著木材下井。劉坤猶猶豫豫地說:“木工都沒下過井哩?!?/p>
張慶國急了,揚起手狠狠揮了一下。礦總工急中生智,說讓掘進隊的趙班長帶他的人下去,那人年輕時干過木工。有人就去喊正在休班的趙班長了。
安監(jiān)處長進來,把采訪情況向局長張慶國匯報,說怎樣怎樣回答的記者。
張慶國說:“采訪的事先擱一邊吧,你現(xiàn)在聯(lián)系礦接待中心的劉主任,把記者們的吃飯、住宿全部安排到礦外賓招待所,用最好檔次接待,我有空再去看他們。記住,啥話也不要跟記者多說了。”
安監(jiān)處長應(yīng)聲出去。
這個時候剛過八點,井口依舊人頭攢動,保衛(wèi)人員站了一圈又一圈,拉起的警戒線一會兒掀起一會兒放下,來來往往的各種車像烏龜似的慢慢爬行著,巨大的探照燈打在人們身上,投下了一片片粗大模糊的影子。秘書端著快餐盤進了指揮部,張慶國掃了一眼,沒有動筷子的意思。礦長劉坤和幾名副礦長勸他吃點兒,實際在場人員一個也不敢吃,都在等著局長開吃,他們才敢動筷子。
無奈,張慶國點了下手,示意晚餐開始。礦總工吃著吃著,住了嘴,湊張慶國跟前耳語幾聲,張慶國哦了一下,拍拍手說:“小馬呢,小馬呢?”
秘書從外面跑著進來。
“趕快,趕快,給食堂管理員打電話,讓他們馬上蒸肉包子,要牛肉餡的,給井下救援隊送下去,快點兒!”
秘書小馬去打電話。
這個時候,王富強他們正熱火朝天挖著巷道,前面十來米好挖,基本沒堵透,三撥人挖下去,路就通了。再往里走不行,有很多足球大的石塊,鐵鍬用不上了,得挨個人手傳遞著搬出去,一會巷道就站成一個大長溜。
王富強看著長蛇陣,憂心忡忡地跟救護隊周隊長說:“關(guān)鍵咱們怎么能把風(fēng)送進去,給他們通點兒氣……也不知里面的氧氣還能撐多久。”
周隊長點點頭說:“是這個理,王隊,這兒離工作面有多遠?”
“大概……有三十米的樣子吧。”
“咱們先通個管子咋樣?”周隊長問,“從這里穿過去,到時把風(fēng)管子接上?”
“也是。對對對,我給局長匯報下,不知這個法子管用不管用,咱們試試吧?!?/p>
送飯工把包子送下來了,頃刻間,濃濃的肉香味灌滿了黑黝黝的巷道,隊員們早已餓得雙腿發(fā)顫,兩眼瞇縫起來,都停了手。
周隊長罵了一嗓子:“快搬,快搬,吃飯也得他奶奶的輪流,想想里面的兄弟和他們的老婆們,快點兒快點兒!說你呢王金元,再往前湊就把你的鼻子擰下來!好,一二三組先吃,麻利點兒,四五六組等會兒,誰吃慢了他奶奶的就多搬三塊哩!”
隊員們踉蹌著擠過去,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包子皮被印上了一道道黑色的粗手印,他們連同肉餡、面皮咽下了肚,牙和眼睛卻閃著亮晶晶的光。
王富強過來,把匯報結(jié)果和周隊長說:局長同意是同意了,關(guān)鍵咱們咋個往里捅管子?
“沒好法,先用大錘砸吧,看看咋樣?”
“好,我去找大錘。趙班長,找?guī)讉€有勁的人過來。”
直徑十毫米的鐵管子砸了八九下就彎了,王富強看看管頭,覺得管子太細(xì),就讓掘進趙班長找來直徑三十五毫米的,當(dāng)砸進去一個胳膊深時就聽著里面砰砰的響。王富強知道是碰到里面矸石了,讓人把管子抽出來。眾人開始挖時,一名隊員嘟囔著說:“王隊,里面還有多少塊石塊咱們看不見,就這么光砸,效果不一定好使哩?!?/p>
“你他奶奶的不砸咋就知道效果?”周隊長聽見了,立馬嗷嚎起來,“甭廢話了小子,快干活!”
“周隊,他說的有些道理。”王富強說,“不過也沒好法,咱們先砸試試吧?!?/p>
砸了一會兒,管子不動了,再使勁,外端都砸得起褶皺了管子還是不往里走。王富強讓隊員停下,他摸著熱熱的、傷痕累累的管頭,一個勁地?fù)u頭。掘進趙班長突然想起一招,說在管子那頭安個鉆頭,咱們手動著往里鉆,興許那樣好進些。王富強和救護周隊長交換了下意見,周隊長也覺得這個法比憨砸管用,就派一個人跟著趙班長去找電焊和鉆頭了。
四
地面過一天,井下相當(dāng)于過三天,趙金柱他們深知這個道理,可李俊杰并不知道,他正無精打采地唉聲嘆氣。小個子過來和他開了幾句玩笑,看樣子效果不佳,李俊杰仍愁眉不展的——這是他第一次在四百米的井下睡覺,也是他最不想睡覺的地方。他靠在煤堆上胡亂思忖著,腦子又飛回到了上海。突然他低沉、軟綿地哭起來。老宋緊挨著他,拍拍他肩膀,誰知趙金柱卻火冒三丈,騰地站起身,指著李俊杰破口大罵:“哭啥子,就知道他奶奶的哭,打起精神來!聽見了嗎?全都他奶奶的打起精神來睡覺!”
老宋說了幾句漂亮話,想緩和下沉悶的氣氛,誰知李俊杰哭得更狠了,小個子和胖子也過來勸他,讓他放寬心,明天咱們就能出去。李俊杰呆滯的目光仿佛凝固了,什么話也講不出,身子往后一挺,又躺在煤堆上。趙金柱火氣沒減,繼續(xù)罵著:“他奶奶的這么大的礦,還救不出咱們這幾個屌人嗎?啥事放寬心了,都趕緊睡他奶奶的熊覺去!”
大伙兒不作聲了,閉上眼,心情沉重地各想心事。李俊杰還在嬰兒般抽咽著。
巷道那頭的王富強他們并沒停歇,繼續(xù)對付著鐵管子:眾人像擰螺絲似的輪流轉(zhuǎn)動把手,看樣管子焊上鉆頭比沒有鉆頭強,現(xiàn)在已經(jīng)鉆進了五六米。
王富強看看表,快夜里三點了,跟周隊長說:“讓隊員輪流歇歇吧,我給調(diào)度打個電話,讓他們再送一張圖紙下來?!?/p>
周隊長一梗脖子:“歇啥歇?打仗的時候命都不要了,還能歇?不歇,熊東西們使點兒勁,到十米了才能停手。”
王富強說:“還是歇歇,就五分鐘吧。”
突然,正擰把手的兩名隊員嘩啦一聲跪在地上。有人把他們拉起來,周隊長剛要發(fā)火,一名隊員喊了一嗓子:“隊長,鉆頭斷了!”
王富強跑過去,示意大伙往外拔管子。好不容易擰進去的管子,現(xiàn)在拔也很費事,大伙喊著號子拔著。
“我操他八輩子祖宗的……狗日的鉆頭,氣死我了!”周隊長惡狠狠罵著。
局長張慶國一激靈抬起頭,嚇得秘書,安監(jiān)處長和礦長劉坤直起了身子。
“啥情況了?”
“局長,剛才王富強要了一張圖紙,說正在鉆管子。你再趴會兒局長,天還早著呢。”礦長劉坤搭了話。
“現(xiàn)在幾點了?”
“不到四點哩?!?/p>
“一會兒別忘了給食堂管理員打電話,讓他們趕緊做飯,給救援隊送下去?!?/p>
“好,俺這就打電話。”
夏天的夜很短,早上五點多天邊就開始發(fā)白,一會兒紅暈泛上來了,天空浮現(xiàn)出了一大片網(wǎng)狀的白云,都鑲著亮閃閃的紅邊。值班民警表情嚴(yán)肅又有些木然地守候著警界線,一輛輛救護車一字排開,司機趁這個空當(dāng)在里面打著盹。礦長劉坤陪著張慶國在指揮部門口轉(zhuǎn)了一圈,折回來,礦總工和安監(jiān)處長還在刺眼的白熾燈下研究圖紙。
“想出別的方案了嗎?”張慶國點上煙問。
“還是想著能不能從十二號巷道挖過去……”總工說。
“那個巷道不是廢了嘛?!钡V長劉坤問。
“先找人進去測測瓦斯?jié)舛?,只要條件允許,咱們就從那里試試?!?/p>
“您看呢,局長?”劉坤仰著臉問。
“只要行,就抓緊時間弄吧。”
礦總工開始給調(diào)度室打電話,讓派瓦斯員過去。
這時,局秘書進來了,身后跟著兩個挎照相機的年輕人,他小聲跟局長張慶國說,這是咱們局報社的記者,想趁這個空隙給您拍幾張指揮現(xiàn)場的照片,想用在局報上。張慶國沒吱聲,秘書一揮手,倆人快速摁動了快門。礦長劉坤避到了邊上,稍一等,他沖副礦長努努嘴。副礦長心領(lǐng)神會出去,一會兒也領(lǐng)著兩個人進來,劉坤皮笑肉不笑地跟張慶國說了想法,想讓自己礦的宣傳科拍幾張照片。張慶國聽完,一臉得不痛快。秘書趕緊把劉坤拉到一旁,悄聲說:“別添亂了,我讓局報把照片傳給你們不就行了?!?/p>
一個小時后,調(diào)度室打來電話,說是十二號巷道瓦斯超標(biāo)。
張慶國氣得點上煙,吧嗒兩口說:“他奶奶超標(biāo)了,還有啥方案嗎?”
礦總工小心翼翼地說:“局長,要不從八號巷道挖過去咋樣?就是有點兒遠,有五十米哩?!?/p>
“還有其他方案嗎?”
總工搖搖頭。
“五十米就五十米,反正比坐這里干等著強。劉礦長,你抓緊找人挖吧?!?/p>
“王富強他們咋辦?”
“兩邊同時進行唄。你現(xiàn)在任務(wù)就是麻利組織人,其他別管,快點兒!”
上面組織人時,趙金柱也在組織人,他正招呼大家吃早飯,說再苦再難也要填飽肚子才行。李俊杰一夜沒睡著,眼皮耷拉著像有石子墜著。小個子又開起他的玩笑,趙金柱瞪了他一眼,讓他麻利吃,還得干活。老宋蔫巴了,吃得慢條斯理,胖子卻狼吞虎咽的吧嗒嘴,仿佛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樣子——實際他們的飯已不多:昨天下井帶的飯,基本是一頓的量,現(xiàn)在是第二頓,往后還不知道要吃幾頓。趙金柱事先把飯定好了,說是每頓飯五個人只能吃一個饅頭,喝一小口水。胖子吃完感覺和沒吃差不多,摸著肚子嘟嘟囔囔。趙金柱也不理他,從腚下摸起安全帽去巡查了。
現(xiàn)在輪到小個子和李俊杰搭伙挖塌方的矸石,倆人無精打采地扒拉著,小個子的嘴并沒閑著,一邊挖一邊問李俊杰:大上海是個啥樣?繁華嗎?大不大?李俊杰有氣無力回答著。小個子鋪墊完前邊的話,突然話頭一轉(zhuǎn),又問李俊杰,上海的女人咋樣?那個時髦嗎?啥都風(fēng)騷嗎?玩起來帶不帶勁呢?小個子的話刺激得李俊杰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小個子卻興頭很濃,一個勁地催他答。李俊杰覺得男女之事應(yīng)該溫柔、細(xì)膩的屬于兩個人的私密,可小個子卻不加掩飾地說出來,讓他難以接受這種赤裸裸的直接。他悶頭不吱聲了。小個子卻急迫得像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裸光著身子而突然陽痿的壯漢,他撲哧一聲坐在了矸石上,臉色因急迫也泛起了紅暈。
“說呀李工,你那里的女人咋樣?玩起來帶勁嗎?”
“李工,你說說唄!”
李俊杰被激怒了,掉頭就走。
趙金柱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扯著嗓子問小個子:“你倆咋了?他奶奶的干點兒熊活咋還吵起來啦?”
“沒吵架,班長?!毙€子笑嘻嘻地說,“俺就是問問李工,上海的女人咋樣,好玩嗎?他就生氣了。”
“你老問啥,凈他奶奶的瞎操心。猴子,你去和小個子搭伙?!?/p>
胖子過去拍拍李俊杰的肩膀,讓他消消氣,說小個子就是喜歡嘴上圖痛快,實際他連根雞毛也沒碰過,甭和他治氣了。李俊杰泛紅的臉頰漸漸消退,沒說話,木訥地點點頭。
五
記者們每天都聚集在井口或者指揮部門口想捕捉第一手新聞,尤其每次的罐籠響,記者們都像齊頭并進的浪頭往前涌,而隨著罐籠門的打開,他們的失望就立即顯現(xiàn)在了臉上:三天來,除了見到疲憊不堪的救援隊上井,要么就是全副武裝的瓦斯安監(jiān)員下井,而被困礦工的影子一個也沒見到。人們議論紛紛、胡亂猜疑起來,把礦工的生存幾率預(yù)測到了百分之十。他們越這樣議論,礦長劉坤的心懸得越厲害,局長張慶國的臉色也不好看,他讓劉坤通知保衛(wèi)科把警戒線拉大一些。
這個時候,有的礦工家屬坐不住了,吵嚷著要局里給個說法,也有的要求解決子女就業(yè)問題的。劉坤不敢做主,跟張慶國匯報了,張慶國哼哼兩聲,沒做指示。隊長王富強聽說后氣得直跺腳,說這邊正急急救援呢,有的家屬竟在想這事,他奶奶的安的啥心呀!倒是班長趙金柱的老婆不錯,沒參與其中。劉坤抓住這個缺口,和趙金柱老婆商談了一個小時,想讓她勸勸其他家屬,讓她們別緊著找這事,給救援隊一個機會。再說,煤礦到年底就是安全生產(chǎn)五周年了,誰也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出事,保證會全力救援的。
井下的趙金柱他們正在收集工業(yè)水——雖說帶的飯早已吃完,可割煤機的冷卻水還滴答著,大家正喝水度日。小個子也不上躥下跳找李俊杰聊上海女人了,左邊緊挨著胖子,右邊是李俊杰,三個人有氣無力地躺在煤堆上。老宋弓著腰起來,趙金柱問他去哪兒?老宋指指肚子。趙金柱知道老宋想干嘛,搖了搖頭,把接滿水的安全帽拿開,換了一個。老宋轉(zhuǎn)到割煤機旁,摸索著,把皮帶上的精煤抓在手上搓起來。趙金柱好奇地瞅著,精煤在老宋的手里發(fā)出亮晶晶的藍光,像鬼火,也像鉆石在跳舞。老宋搓了一會兒,捏了一小撮,像吃炒熟的豆子似的慢慢咀嚼著,嘴里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脆聲,看得趙金柱傻了眼。他把安全帽固定好,挪到老宋跟前問:“哎呀呀,老宋哩,這個東西也能吃?”
“能吃能吃,好吃著哩?!?/p>
“有些瘆得慌,不會死人吧?”
“啥死人。煤是樹變的,能死哪去,你說是不班長?”
胖子聽見關(guān)于吃的話題,搖晃著抬起頭。他順著晶瑩的藍光望過去,煤粉確實閃呀閃的在發(fā)光。他推推小個子,小個子軟綿綿地說了聲:“別動別動,那邊就是有個大妮,俺也沒勁去玩了,還是你們?nèi)グ伞!?/p>
胖子說啥大妮,是吃的。李俊杰也聽見了,抬起頭,小個子突然搖晃著坐起來。
趙金柱學(xué)著老宋的樣子搓起粉煤,不過他挺有法,嚼完后就著冷卻水送下去。大伙兒看著他倆吃,既驚訝又新奇,仿佛在荒漠中看見了一汪水。
“別看了。”趙金柱的嘴角淌著藍色的煤汁說,“都麻利吃,跟俺倆學(xué)。這樣,這樣,喝點兒水,別他奶奶的直接吞就行。”
“班長,這個真能吃哩?”小個子說。
“班長……”大軍喊。
“喊啥喊……還有你李工。快吃,不吃他奶奶的就活不了,快點兒?!?/p>
李俊杰皺著眉頭,右手顫巍巍地捏了一把,搓起來。最后試了幾下,也沒敢把煤放進嘴里。看著他們幾個,也是閉著眼皺著眉在嚼,他才小心翼翼地把一小撮放進嘴里。
過了一會兒,趙金柱把胖子的耳朵擰了一下,讓他少吃點兒。又說這東西壓餓,吃兩口就等于吃三個饅頭,小心撐死你個熊東西。趙金柱的話音剛落,巷道口嘩啦一下,接著又兩下,矸石和煤塊落了不少。趙金柱貓著腰往里跑,大家愣下神,一看他正轉(zhuǎn)移安全帽里的水,都明白了,跟著跑過去。
正在外頭的王富強和救援隊員也感覺到里面塌方了,嚇得朝后撤了十來米。周隊長沒動,仿佛在和塌方較勁似的,還是直挺挺立著。王富強指揮兩名隊員把他拉回來。周隊長氣急敗壞地掙扎著,嘴里還罵著他奶奶的干啥子!干啥子!王富強沒去勸周隊長,趕緊給指揮部匯報,說巷道又塌方了一次。得到的答復(fù)是先撤出來。周隊長不愿意走,說是里面塌又不是外頭塌,撤啥?得趕緊挖才行。
他們那天用的往里砸管子的方案已經(jīng)不用了,因為里面的矸石太多,鉆頭根本鉆不深,只能手動,又回到了原始方法,手搬鐵鍬挖的。因為這,王富強和周隊長愁得不輕,說只能這樣了,挖吧,只求他們能多撐幾天。
聽聽里面沒動靜了,王富強把人帶過來。他觀察了,再有十來米就能挖到塌方處。周隊長喊著號子,也吆喝著,咋呼著,加上氣鉆聲,鐵鍬聲,所有的聲音攪合在了一起,在巷道里上下左右撞擊著,傳到了里面。首先是小個子聽見了,他噓噓著,示意大伙別吱聲。他趴在矸石墻上聽著,突然興奮地叫起來:“班長,外面有人,有人,有人哩!”
趙金柱過去聽了聽,隱約有動靜,就拾起一塊拳頭大的矸石,照著矸石墻有節(jié)奏地砸起來。一會兒,他停下后,外面沒有響應(yīng)。趙金柱又砸了幾下,聽聽,外面還是隱隱約約的嘈雜聲,沒有人回應(yīng)他。小個子罵起來,說這幫子熊人光知道挖,也不豎起耳朵聽聽,都是一大群笨蛋。砸累了,大伙兒坐在矸石堆上休息。
中午飯吃的還是粉煤,然后砸墻,外面沒一點兒反應(yīng),最后趙金柱和大軍都泄氣了。小個子也過來砸,老宋也砸,還有胖子,大家都砸了一遍,外面始終沒有回應(yīng)。大家垂頭喪氣地坐在一起,
突然,李俊杰像發(fā)瘋的公牛似的,一躍而起,搬起一塊頭盔大的矸石猛砸了過去,矸石被彈回來,斷成了三段,接著他又搬起一塊,猛砸過去,嘩啦一聲,矸石墻掉下來一大片矸石。他不甘心,拾起腳下的矸石又猛扔了出去,矸石墻嘩啦啦又掉下了一些。趙金柱嚇壞了,上前把李俊杰抱住了。
“放開我!”李俊杰咆哮著像匹野馬,使勁甩著膀子,力氣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把小個子他們嚇了一跳,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站起身,“我一定砸爛它,我就不信他們聽不見。我們在里面,里面呀,你們聽見了嗎?快點兒,我們在這里呀……”
趙金柱一使眼色,大伙兒一擁而上把李俊杰摁在了地上。
“你們干什么,別攔著我,我要出去……”
“好了,別他奶奶的使蠻力了。”趙金柱咋呼一聲。
“我就是想砸,想砸,使勁砸,讓他們聽見,我想出去,想出去……”
“知道你想出去?!毙€子騎在他身上說,“我也想出去,大家都想出去,可也不能這么用蠻力,萬一他奶奶的你把上面的頂板震下來了咋辦?”
李俊杰不蹬腿了,也就過了三秒鐘,他突然低沉地、抽噎似的哭了。趙金柱把他拽起來,拍著他的肩,像安慰孩子似的。
老宋仿佛被李俊杰的情緒感染了,不太甘心,在最后又砸了兩下。突然一塊頂板落了下來,老宋只是悶著哼了一聲,接著啪嚓,木樁似的倒在了地上。
“老宋!老宋……”小個子邊叫著邊扒拉著。
趙金柱一下把小個子撥開,抱起老宋就朝煤洞跑。大家跟過去,到了里面,趙金柱放下老宋,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鮮血像蚯蚓似的爬了下來,慢慢地,順著眉梢,眼睛,鼻子,耳朵,爬滿了他的整個臉,趙金柱用手給他擦著。
“老宋,俺是金柱呀?!?/p>
“老宋,老宋,俺是金柱……”
“俺是胖子,聽見了嗎老宋?”
“老宋,俺是大軍……”
“他奶奶的老宋,你醒醒,醒醒,俺是小個子呀,你醒醒,睜開眼,你說……退休了找俺釣魚的,你快睜眼呀。他奶奶的老宋,再不醒俺就日你老婆了。老宋,俺的老宋……你他奶奶的堅持堅持,一會兒咱們就能出去了。外面的人,王富強,劉坤,你們狗日的快點兒挖呀,老宋不行了,快點兒挖呀……”
“胖子,把小個子拽過來?!壁w金柱哭著喊。
六
十一個安全帽現(xiàn)在是十個了,帽子里的水也越來越少。
大家軟弱無力地一字排開躺在煤堆上,任思緒輕飄飄地游蕩,又是一天過去了,胖子成了瘦子,小個子變成了小猴子,猴子成了一根麻稈,李俊杰也很虛弱,身子瘦成了蝦米狀,耷拉著頭,眼睛時閉時睜的,生怕閉時間長了再睡過去——這是趙金柱教的,說現(xiàn)在只能打盹,不能他奶奶的睡大覺,還要相互提醒著。
現(xiàn)在,大家呼吸越來越沉,越來越困難,每喘一口氣就像小孩拉風(fēng)箱一樣費勁。大家明白,在這里就是餓不死,時間長了也會憋死。之前趙金柱和大軍、小個子他們幾個分析:這里面的氧氣可能是割煤機的冷卻水帶來的,現(xiàn)在水管里的水越來越少,滴滴答答的,說明冷卻水管被第二次的塌方砸壞了。
大家繼續(xù)仰面躺著,趙金柱小心抿了一口水,遞給胖子,胖子傳給大軍,大軍舔舔水給了猴子,小個子沒接水,耳朵卻抖擻起來,隨即咳嗽一下,有氣無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班長,俺聽見,說話聲了,他們可能打通了,像是咱隊長……王富強的,破鑼嗓子。”
小個子的話把趙金柱嚇一跳,他趕緊聽聽,沒聲,又聽聽,還是沒動靜。他懷疑小個子出現(xiàn)幻覺了,他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出現(xiàn)幻覺不是什么好事,不禁瞅了瞅正在“睡覺”的老宋,越看越心驚膽戰(zhàn)的,隨即寒氣也劈頭蓋臉襲來,他抓住了小個子的手。
“班長,俺不是女的,你抓俺干啥哩?”
“別說話了?!?/p>
“班長,你咋啦?俺真聽見動靜了?!?/p>
“你個熊東西,別說話了行不行?!?/p>
“真的,是狗日的,咱隊長王富強……”
“躺好,躺好了?!?/p>
“俺說的是真的……”
“知道了,你說的都是真的。”
“班長,俺現(xiàn)在……咋就這么想俺兒子……還有俺老婆了呢?!?/p>
“知道了,他奶奶的……你快歇著吧?!?/p>
“要是上去……俺一定要日她個……十次八次才過癮呢……”
“好呀,你上去……就他奶奶使勁日吧,俺們可是困了……”
大家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李俊杰也閉上眼,思緒接著上來,隨即飛了起來,像根魔線,嗖嗖地飛向上海,飛向家里,飛向女朋友,飛向公交地鐵,飛向擁擠不堪的超市,飛呀飛;自己的身子也跟著飛起來,掠過農(nóng)田,河流,村莊,房屋,大橋,沿著鐵路線,越過群山、大河,跟著魔線,身子輕飄飄地飛在半空中,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
就在這個時候,矸石墻嘩啦啦兩聲,轟然倒塌了,緊接著橘黃色的光線透過繚繞、嗆人的煤塵射進來,人影晃起來,人頭攢動的,礦燈閃閃的像是在跳舞。王富強大跨步進來,緊跟著是周隊長和隊員們,大家像獵狗一樣拿眼掃射著黑糊糊的煤洞子。
“人呢?他奶奶的給我回一聲!”
“在那兒,”一名隊員喊起來,“周隊,人在那里。”
“乖乖們,挺住呀!快!快!都抬出來?!敝荜犻L喊。
王富強則雙手哆嗦著向地面指揮部報告。
沒一會兒,井口處亂成一團了,對講機和電話聲此起彼伏,人群騷動起來,救護車一字排開,滾輪嗖嗖叫著,罐籠嘎吱嘎吱往上爬,被困礦工一個個的被蒙著雙眼抬上了井。
就在前兩天,老宋的老婆被從兩百里外的農(nóng)村接到礦上,不知道是因為激動的還是緊張的,期盼了三天,現(xiàn)在看到井下的礦工被抬上救護車時,她想自己的男人可能還活著,就控制不住了,突然沖過警戒線,跑向救護車。有人過來阻攔,人還沒碰到她時,她卻尖叫著、失魂地大叫了兩聲,一頭栽到了地上。有人把她拽起,一塊兒抬上了救護車。
局長張慶國看救護車走了,交代劉坤:讓記者離醫(yī)院遠點兒,死人的事先別說,我回去想想法。隨后坐轎車走了。
現(xiàn)在礦長劉坤開始指揮,處理現(xiàn)場,清理塌方,接待記者。
晚上他又把記者們召到一起,開了一個臨時會,把大意說了說:總之,通過局領(lǐng)導(dǎo),礦領(lǐng)導(dǎo)的正確指揮,全面協(xié)調(diào),迅速圓滿地把十名礦工解救了上來。對于老宋的死只字未提。有記者好奇,不是十一名礦工嗎?現(xiàn)在怎么是十名礦工?劉坤說了緣由,正好有一名礦工那天休班,誤以為全部下井了呢。
對于這個解釋,記者們半信半疑。加上后來警界線擴大,他們靠不到近前,也沒看清到底抬上來幾個。還有一個原因,老宋老婆的突然昏倒,也被抬上救護車,讓他們更難辨認(rèn)到底抬上來幾個人。
晚上,劉坤就被張慶國叫到局長辦公室,在場還有幾名副局長和安監(jiān)處長。
劉坤瑟瑟發(fā)抖地站在辦公桌前。
“看看你干的好事!”張慶國突然吼了一嗓子。
“局長……”
“你說,你們咋搞得塌方了?咋檢查的?咋預(yù)防的?咋他娘的執(zhí)行的!你說說,咋搗鼓的?咋給我保證安全生產(chǎn)五周年無死亡的?咋……”
劉坤低著頭,一個字不敢往外吐,額頭上的筋突突跳著。
“聽好了,對外一定要咬定是十名礦工。老宋的事我正想著弄,明白了嗎?”
劉坤點著頭,還是不敢說話,喘氣勻乎了一些。
“年終獎?wù)k?你們是不是不想要了?”
劉坤略微抬抬頭,小心地朝上瞟了一眼。
“扣百分之二十。對了,那個上海人咋樣了?”
“沒大事,局長。他輸點兒液就行。”
“好了就給他送點兒紀(jì)念品,派專車把他送回去。我一會兒再給他們的老總打個電話,讓他們把嘴巴閉嚴(yán)點兒,畢竟咱們是他們的大客戶?!?/p>
張慶國訓(xùn)完劉坤,還不解恨,又把一摞文件推到了地上,接著把臉轉(zhuǎn)向幾名副局長,說了自己的看法:還是按以前的做法,把老宋這個死亡名額賣給辛莊礦吧,把他的關(guān)系轉(zhuǎn)過去。那里是鎮(zhèn)上的小礦,一年死三五個人很正常,咱們這里可死不起。至于價格,和去年的一樣,給他們二十萬,就當(dāng)是他們礦死的人。
幾名副局長點頭贊同著。隨后,張慶國安排一名副局長去了辛莊礦。
劉亮:1975年出生。2008年開始寫小說,魯迅文學(xué)院第15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見于《山花》《陽光》《長江文藝》《作品》《山東文學(xué)》《黃河》《福建文學(xué)》《綠洲》等刊物。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中國煤礦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