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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殤情

      2013-12-29 00:00:00陳琳
      陽光 2013年10期

      我知道,達是在那個傍晚走進礦長明的家的,那個傍晚有雨,不大,時緊時松。有雨的傍晚,仿佛夜就來得快了一些。好多個日子以后,達再次想到這個雨天,心就會“咯噔咯噔”地跳,也許天象的本身就是個預兆了。在那個雨天的傍晚,達不能不去礦長明的家。達在井下救了明,明擺酒要謝他,達沒有理由推辭,也不能推脫。礦上沒有幾個人能有這種榮幸或者說是福分的——多少人都在想靠近礦長呢!

      達在雨中離開集體宿舍的時候,昌說,達,你走狗屎運了,乖著點兒。達笑笑。此時的達并不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走向另一種人生。達在這個時候所有的想象和認知僅僅停留在極低的水準上——跟礦長明的關系從此可以好起來了。至于能好到什么程度,那就說不好了。

      達走進礦長明的家的時候,礦長家的飯廳里的餐桌上已經(jīng)擺放了幾個冷盤菜,有清水鮮蝦、腰果什么的。礦長明靠在沙發(fā)上吸煙,一副等人的樣子。達一進門就被明請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明親自遞煙點火。達就有點兒受寵若驚了,因為他平時很少享受這樣的待遇。

      礦長很年輕的妻子芝在灶臺和廳堂之間晃來晃去,將一盤一盤的熱菜往桌上端。

      達和明入席,開始飲酒。

      酒是好酒,正宗的“五糧液”。達喜酒,卻從未品過這等檔次的。達就想,到底是礦長啊。礦長就是礦長,不但一言九鼎,連女人都是上好的品種。

      達起先喝得小心,后來就放松了??吹贸?,明顯然不是禮節(jié)性的,從里到外的真心實意??磥頍o論是誰,在命這件事上,差不多都一樣。生死關頭,你舍命救了他,那份感激肯定不假。

      其實礦長及官兒們是極少下井的,更極少赤膊和窯工們一塊兒做。那天礦長竟是帶了三個官兒下來了,東瞧西看一陣后,礦長說也流點兒汗吧。就真的開始流汗了。達當然不曉得,明那時一是想做做樣子,二是實在想松松筋骨。明多年以前也是下窯的,心中的情絲多少還在。明每次下窯,總會在心中走入從前。明對黑暗中的煤巷情感復雜。達更不清楚明心煩心悶時,總是下井來。(對此,我是曉得的,終歸我和明是老同學了,是一塊兒從井下滾爬出來的哥兒們。只是明從了政,我從了文,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但一年里嘮嘮敘敘總還有幾次。老同學呢!明曾對我說過,地上待久了,就下井去。在那兒,我總能尋出點兒什么來,真的。有時,我會把礦燈關熄,一個人坐在小巷里,那感覺,非常特別。生與死,在這陰寒潮濕的煤巷里,仿佛全失去了意義。)在達看來,明是絕對幸??鞓返摹__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才曉得,當官也不是一件輕松事。何況,明還有別的煩心事。明活得也不容易。

      明那天就死做,流了一身汗。礦長死做,窯工們就更得死做。

      竟是做上了興致,忘了險。后來,冷不丁的就冒頂了。達身手快,搶出了礦長明。

      嘩啦啦的一大片頂板塌下來,死了兩個人,傷了三個人。死的是兩個胖胖的官兒。難得下井,就送了命,真不劃算。南山坡上多了兩座墳,礦上多了兩個寡婦。雖說不會守太久,終歸是要戴寡婦的帽子了。

      飲著酒,達突然想:如果那天沒搶出明,這屋里的女人如今會咋樣?達竟有了一種冷酷的想法——這女人八成連淚都不會滴幾滴。怎么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達暗吃了一驚。

      女人又來上菜的時候,達瞟了她一眼,竟是心熱了不少——媽媽的,這女人,就跟這酒一樣,優(yōu)質(zhì)呢!又想,眼饞了?輪不上你,也不關你鳥事。操,干騷!

      達和礦長說著話,品著酒,心情愈加松快起來。感覺上和明的距離也近了。當官兒的也是人。人跟人,實際上也差不了哪兒去,區(qū)別的是那層皮。皮能唬人呢!

      說了老半天的話,也無啥實在內(nèi)容,都是些拉大天的話。倒是有一段,把兩個人都說得輕松到了頂。達說,十三歲那年,有次他跟在昌后頭,到溪邊偷看女人洗澡。達說,他那會兒半懂不懂,只跟在昌后頭瞎忙乎。昌大了,老懂了。月亮下,昌趴在草叢里瞅著那些女人,氣喘得像只大熊。后來昌竟是沖將出去,跳進溪里了。那些女人逮住昌,把昌整得喊爹叫娘。為這事,昌后來就遭了他爸一頓狠打,腿都差點兒拐了。達說,昌至今還沒個婆娘,也不知他會怎么個熬法。明說,那你呢?達就笑笑說,沒想過那事。明說,當真?達說,當真。有次礦上來兩個賣蛋的村姑,大白天就讓老成他們做上了。我也沒上。不是心疼那幾張票子,而是蠻惡心的。怎么說咱都是人呢。雖說在下窯,今日生,明日就死就傷什么的,可總歸是個人呢??蓪?,礦長?明就點點頭,說,達你有腦子。達說的這些,明當然清楚。下窯人尋個婆娘極難,礦上光棍兒多,這就讓附近農(nóng)村的七姑八姨們鉆了空當,也有了一份好收入。窯工們發(fā)薪那幾日,集體宿舍里,差不多成了“愛情”窩,情浪一浪一浪地波過來涌過去。起先礦保衛(wèi)部門還管管,后來見怪不怪了,再加上是這么個開放年代,你管得了礦工也管不了娘兒們。

      明對達說:“二十六七了吧?”

      達說:“二十九啦。”

      明說:“該尋個婆娘了?!?/p>

      達說:“下窯的,沒人看得上。去貴州那邊花錢弄一個,我又不干。這樣弄來的人能過日子嗎?心里別扭?!?/p>

      明看著達,思忖了片刻后,說:“達,你救了我,我還你一個情吧。去供應科怎么樣?雖說工資獎金會少一些,尋個媳婦卻會容易些?!?/p>

      達聽后愣了愣,盯著礦長明不放。

      “不信?我是礦長,調(diào)個人跟拔根雞毛沒兩樣?!泵饕姞睿故菢妨?。

      達說:“那我真要立馬喝三杯了?!闭f著就端起酒杯往嘴里倒酒。

      喝了三杯后,又敬了明一杯。

      兩個人都是好酒量,不知不覺中就把一瓶酒干成了底朝天,又開了一瓶。

      芝忙活完了灶上的事,也上了桌。

      芝給自己滿了一杯酒,然后端起來,閃著熱光對達說:“啥話我也不說了,這酒就足夠了,對嗎?”話音兒雖低,卻動聽,好像在彈琴。

      達就看了一眼女主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種興奮。達覺得,女人的目光像溫泉。

      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芝也一飲而盡。

      明就說了聲:“好!”

      達離開礦長明的家時,雨已經(jīng)停了。

      達有點兒頭暈,身子也輕飄飄的。達很暢快。開始走運了。達想。于是,眼前就鋪展開一種渴望已久的生活景象來。

      那個早晨,達離開了這個叫“谷坳”的小山村,父親一直把他送出了山口,送到了大車道上。

      達對父親說:“回吧,爸。”

      父親沒動,用他沉重的目光盯住達。后來,父親抓住了達的手,老緊地握著,握得達都生疼了。父親的手又粗又糙,是一種生活的象征。達是很曉得這種生活的。

      霧好像沒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愈加地濃了。霧水把兩個人的頭發(fā)都蒙上了一層瑩瑩的白。父子倆對視著。

      父親說:“要站穩(wěn)腳跟!”

      達說:“會的!”眼中閃動著一種賊亮。

      達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一直看著達走遠,消逝在霧中。

      達是收到昌的信之后(村子隱在深山里,才十幾戶人家,縣城里的電信局也就犯不上花大錢為他們拉上一條線了。至于手機信號,這深山冷坳里更是收不到。)才最后決計到煤礦的。昌已經(jīng)給達報了名。昌是自己闖出去的,有好些年了,站住了腳,還有鈔票往家寄。昌那年回來說過煤礦的事,已經(jīng)讓達有點兒向往,只是去做輪換工,達下不了決心。輪換工做幾年還是要回到這個山窩里的,這很不夠味道。去年昌轉(zhuǎn)正了。昌回來說做得好再加上跟頭兒們關系好就有機會轉(zhuǎn)正。這又讓達動了心。昌說,出來吧,達,這山窩里不養(yǎng)人只養(yǎng)樹。達也明白。

      到了礦上,昌見了達,當胸就是一拳,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想來想去還是來了。”達說。

      “不來才是憨尸!”昌說,“月月有薪洋拿,窩家里能有?”

      日子一久,對于煤礦,達也就知根知底了。難怪礦上招工不易呢。好在從小做慣了,苦和累也沒啥。就是那份險,老讓人懸心。達才做了半年,就眼見了傷和死。后來下慣了井,達也像那些老窯工一樣,把生死看成了天定。幾年下來,達由班長做到分隊長,隊長,真正的成了“井油子”、“井耗子”,也轉(zhuǎn)了正,這其中,傷了兩次,頭一次是手骨折,后一次是皮肉——卡在小眼里,小腿夾掉了一塊肉。

      現(xiàn)在好了,達不用做井下了,一輩子不用了!達把這事寫信告訴了家里。達最后說:“兒是真正的立住了腳跟了!”達寫這句話時,心里頭火燙燙地自豪著。

      達那天把信投進郵箱后,就抬頭看天,天空白云悠悠,無限美好。達想:我的生活從此也會無限美好的!

      達在供應科專管進料發(fā)料這一攤事。達沒權(quán)又有權(quán)??幽?、料石、板材、電器等,進出需達經(jīng)手。日子一久,達的香煙和酒的檔次就好了起來。礦上的好多人對達也客氣不少。達終于有了臉光。這一切是明給的,達感激明,出外辦事總忘不了給明捎點兒東西。比如礦上一時買不到的時新蔬菜。比如根本沒有賣的海鮮品。有次還給芝帶了一條真絲裙,讓芝喜歡得不得了。明就說,達你這樣不好。達就說,也不知咋的就會想起來。

      昌對達說,達你已經(jīng)成了明的人,是壞事也是好事,有人在背后放冷氣了。

      達說,管那許多,就別做人了。達說,昌,我是生眼睛的,跟了明不會吃虧的。

      果然,這年年底,達升了副科。副科就是干部了,達升副科很容易——老科長老齊退休,老副科長老白升正科,達就升副科頂位了。知是明的人,不服者也就不多言了——木已成舟,何必自尋倒霉?

      有個傍晚,達下班回來,昌說,我有事找你。達說,啥事?昌說,吃飯。達一聽就笑了,說,吃飯竟如此嚴肅?昌說,正經(jīng)事。達說,說吧,啥事?昌說,走吧,三言兩語道不清。

      于是兩個人進了礦上的一家小酒館。

      坐下,喝了一杯酒之后,昌從懷中掏出一張相片來,對達說:“我小妹,你知的。成人了,你要Qb5ZjQDEozR1ubKMAZ9C6A==不?”

      達看看昌,沒說啥。

      達從昌的手里接過相片,審視。

      達笑笑說:“好像十九了吧?”

      昌說:“二十一啦。是我供她念完的初中,這你曉得的。讀了點兒破書,又出去到城市打了兩年工,心思就大了,耐不住我們那鬼地方,死活退了訂好的親,想出來。我想來想去,就你能替她圓夢。別人我不放心?!?/p>

      達再次看相片,妹子生得不錯,俊俏的一個女子,兩眼特汪亮。達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他熟悉的黃毛丫頭來,不禁笑了笑。

      達說:“就這么給你妹子作主了?是不是太自信了點兒?”

      昌說:“我咋能作她的主。這事我同妹子商量過的,是她點了頭的。”

      達說:“她能看中我?”

      昌說:“沒理由看不中嘛?!?/p>

      達說:“昌,你給我點兒時間行不?”說話間把照片遞還給昌。

      昌沒接,昌說:“放你那兒,媽的,多看幾眼,保準你小子想哩!”

      兩個人都笑了。

      達和昌在小酒館飲酒時,芝正走向礦上的廣播室。那時,是四點五十分,再過十分鐘,芝將準時開響廣播。開廣播是兩個人,另一個是副書記的老婆。芝和她一個人輪半個月,省得日日吊著,大家都不舒服。

      芝走路的樣子很好看,腰肢的扭動中有一種強烈的彈性,夕陽中,芝的身姿就成了一道風景。礦長明最初對芝的印象就是這種強烈的彈性。礦長明在結(jié)婚之夜,拍著芝的屁股說:“它給我的感覺是在唱歌,嘹亮動人??!”

      達在聽到芝那甜潤的具有磁力的聲音后,心震了震。如同彈了一下琴弦一樣,有一種清和的聲音從心中響了起來。達甚至停止了飲酒,側(cè)耳細聽起來。這時,芝清麗的面容就非常清晰地呈現(xiàn)在達的面前。于是,達的目光開始柔和,有點兒散。達想到了頭次去礦長明家的那個夜。盡管那個夜里達有了醉意,有了一種朦朧,達在芝把他送到院門口時說的那幾句話,現(xiàn)在還是清楚記得的。

      達說:“你,你回吧。礦長,礦長不行了!”達邊說邊搖晃了一下身子。

      芝就去扶了他一把。

      達就抓住了芝的手臂。這個動作是機械的,下邊的話卻是有心的。

      達說:“你,你,你可真,真漂亮,漂亮!”

      達還記得那夜往回走時,自己是想過什么的,對,想過要討一個芝這樣的女人做老婆。

      明在清明的午后來到南山坡上。明是來看蕓及兒子們的。明在蕓的墳前佇立了一會兒,然后從提籃里一樣一樣地拿出東西來,擺在墳前。明點燃了香,垂頭默立一陣之后,開始蹲下來,一張一張地燒黃紙錢。

      燒完紙錢后,明開始一鍬一鍬地給墳堆上新土。明上得很認真,很細心,不時地用鍬背把土夯緊。

      上好一層新土,又插上了清明紙吊之后,明沒有走的意思。明在蕓墳前的草地上坐下來,掏出一支煙來,點燃,慢悠悠地吸著。明的目光投向了遠遠高高的天。天上,有幾片白云在悠悠,剩下的便是春天里難得見到的瓦藍瓦藍的天色。

      明在南山坡上獨坐的時候,芝正走在蒼山的大街上。蒼山是煤礦公司的總部。煤礦開了幾十年,早先的荒山野嶺早已不見了蹤影,如今這里是一個工業(yè)鎮(zhèn)子了。芝走在大街上東瞧西望的時候,理所當然地不知道她的丈夫明在三十多里外的龍山礦的南山坡上坐在他前妻的墳前把許多往事緬懷。芝是真心實意想和明一塊兒去掃墓的,明卻一直堅持著不讓芝一塊兒去。起初,芝有些生氣。生明的氣,也生死人的氣。但芝很快就消了氣,同時也清醒了南山坡上的那座墳是明的個人世界,是明內(nèi)心深處的永久之痛。既然明堅持不讓芝一塊兒去上墳,芝也就不再提了。芝只是在每年清明節(jié)將近時,把上墳的祭物買好。芝能做的,也就這些了。芝知道明下午要去祭奠前妻和他的兒子們,芝吃過午飯后就搭車來了蒼山。芝已經(jīng)半年沒來蒼山了。雖說蒼山的街市還是老樣5c614b7b2d6fcf9a7be0794c1fd17a8a子,只要細看還是有變化的,百貨公司的門面重新裝璜了,新開了幾家店鋪,還多了一家歌廳,街上的個體攤販好像也比以前多了。就這么閑逛著,芝買了兩件春裝。芝在離開一個攤位時,無意間就看見了達。芝就喊了他一聲。達那時無所事事。達到街上實際上也不買什么,只是溜達著,逛逛熱鬧。達上午就在公司供應處辦完了事,午飯是和處里的老張一塊兒吃的,花了三百五十塊。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心疼花錢了,只要達愿意,弄張發(fā)票,找個理由就可報銷。達見了芝之后,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高興,甚至有點兒亢奮。近前,兩個人卻是沒了話,只是相互看著,都見到對方的眼中有自己。

      “巧了?!边_先說。

      “巧了?!敝ズ笳f。

      而這時候,坐在前妻墳前的明已經(jīng)把目光從天空中收回,很沉重地盯住了腳跟前的青草,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東西在心中涌動。竟有了一種想哭的欲望。

      一些來上墳的礦上人,見了他,點一下頭也就過去了。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合,大家都是知趣的。人們對明跟前的這座墳也是一清二楚的——墳里有明的前妻還有明的三個小兒。準確地說是墳里埋了明的前妻和三個剛出世不久便死去的小兒。更準確地說這座墳是四座墳的組合。那幾年,死神纏住了明,準確地說是纏住了明的一家人。每一個嬰兒的死去,明的家里都會有幾日的哭聲,時斷時續(xù),是蕓的傷懷悲泣。在第三個嬰兒降生之后,最初的半個月里,明的家里風和日麗,布著一層希望和安慰的色彩。然而,一個午后,人們又聽到了蕓的嘶哭,這一次是狼嗥一般,尖利而刺耳。傍晚,南山坡上兩座緊挨著的小墳包邊上又挨上了一座新墳包。人們看見,他們的礦長明如同一根木頭一樣,佇立在墳前,直到月上了中天,才游魂一樣回到家里。而那時,他的妻子蕓已經(jīng)不再哭泣。守護她的礦婦女主任后來對人說,蕓是突然停住哭的,也沒有淚,一直出神地看著門口,眼珠一動不動。

      明在失去了第三個兒子時,正好三十五歲。明在接連失子的那幾年中,官運卻是不可思議地寵幸于他。由科長升到副礦長再升到礦長。在明看來,這實在是一種殘酷的玩笑,命運的玩笑。真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刺激他。但礦工們卻說:有得必有失。

      明在失去三兒時,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我見了,心里急著。我知道明硬是把淚水和苦水往肚里吞下去了。我對明說,兄弟,老同學,忍不住就哭出來吧。明只是咬咬牙,終是沒有哭。明就是明,只在心中流血而不會流淚。那些日子,我開始真正地佩服起他來了。明眼之處,你壓根兒見不著他的半點兒哀傷和懈怠,奔進奔出一副從容之態(tài)。龍山礦在他接任后,一年下來,竟是有了盈利,盡管不多,但對一個虧損了二十多年的企業(yè)來說,這可是歷史性的,里程碑式的。

      有次我和明談心,我問他的力量和定心力來自于哪里?明沉思了一下,說:“我呢,比你懂得生與死的關系。說白了一句話——死不了!”

      現(xiàn)在想來,我更清楚,在那些日子里,明實實是過一種煉獄般的生活。命中注定他和蕓不可能有孩子成活下來,醫(yī)生說是什么基因問題,十萬對夫妻中有一對這樣的病例。令我欣慰的是,明終歸是扛過來了,而且后來還擁有了新的女人芝。在我看來,他擁有了芝之后就有了新生活。可我著實沒有想到,他同時也擁有了新的痛苦。

      清明的午后,看起來春風得意的礦長明坐在前妻的墳前時,實際上一直在心中向蕓訴說著,他真希望墳中的那個人能給他一個答案——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難道從你身上就開始了嗎?是的,是從你身上開始的。是你幾乎葬送了我!

      明清楚地記得災難來臨是在那個夏夜里。那個夏夜明把妻子擁在懷中的時候,她先是全身在顫,繼而就冷不丁地抓住了明的下體。

      明在以后的許多個日子里想起來就非常后悔。明是知道蕓神思不定的。明太一廂情愿了。明想妻子的傷口只能用時間和他給予的愛來熨平。明沒想到那時候蕓實際已經(jīng)處在精神分裂的邊緣。于是,蕓把明的一只睪丸給捏碎了。蕓還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那個夏夜里明在大叫了一聲后,從床上滾了下來。劇烈的疼痛差不多讓明暈死過去……

      死的已經(jīng)解脫,而活著的呢?明想。

      “煎熬”這個詞能準確地表達。明在回想往事的時候,總會想到這個詞。

      在明還沒有從公司醫(yī)院出院時,蕓卻死了。

      蕓把自己沉進了水庫里。

      蕓在第三天浮出了水面。

      蕓死之前無一點兒反常。一直在家養(yǎng)精蓄神的蕓走出家門時,人們發(fā)現(xiàn)她白了還胖了。誰也沒有注意泛著紅暈帶著微笑的礦長夫人會去做什么……

      風大起來了,南山坡上的松樹開始沙沙地作響。

      明起身,長長吁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境走向開闊。明知道,離開這里后等待他的將是什么。這里是明的過去,是翻過去的一頁歷史,雖然與現(xiàn)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只能說是一種無奈。新的一切仍舊要他去承受,就像承受過去的一切一樣。因為沒有別的選擇!因為還要活下去!

      在明提著空籃子離開南山坡,邁著堅定的腳步走向辦公大樓的時候,芝和達走進了一家名為“綠源”的茶館。他們在一個包間里坐下,點了兩杯“西湖龍井”和一些小點心。然后,兩個人對視著,一時無語。

      燈光很柔,背景音樂是“保羅·莫里哀樂隊”的曲子。

      芝聽了一下,說:“是《藍色的愛情》?!?/p>

      達說:“什么意思?”

      芝說:“就是憂郁的意思。”

      達說:“憂郁的愛情?我沒有過愛情,聽不出來。”

      芝說:“我也沒有,不過能感覺得到。”

      達說:“沒愛情?騙誰?沒愛情能嫁給明?”

      芝說:“你不懂。好了,不說了??傊?,人的一生是說不清的。都講清了,也就沒味兒了?!?/p>

      明家的門檻達已經(jīng)踏順。達成了明家的???。日子一久,明也習慣了達的不請自來,甚至還會主動叫達來和他一塊兒喝酒。

      其實,來礦長家的人也是蠻多的,也雜,大都是來說些公事。其實也可去辦公室說,卻是更愿來家里說。辦公室里說事氛圍肯定和在家里說不同,多少會生硬。明清楚,說事根本就是一個由頭,內(nèi)里是套近乎,明也需要。礦上工作離不開這些人,明的前途也離不開這些人。明在家里聽人家說事,就顯出了親和力,好處多多。但說到底,這還是一種應酬,沒多少真情實意。相比較,明還是喜歡達來家里。達和明只喝喝酒,拉拉閑話,兩個人都輕松著。達蠻厚道的,明有次對芝這樣說。芝說,農(nóng)村來的能不厚道嗎?明想想后說,也是。芝更喜歡達來家里,芝說不清這是為啥。但芝能覺到心很燙。

      達在那個星期天與明喝酒時,把昌小妹的相片給明看了。

      明端視了一下,笑笑說:“不錯,蠻俏的一個小妞哩。”

      明又說:“昌有這么個小妹,想不到想不到?!?/p>

      達說:“一娘生九子,哪有全一樣的。這丫頭,我出門那會兒還拖著鼻涕呢?!?/p>

      明說:“女大十八變嘛。我瞧著蠻順眼,達,依我看你就應下來算啦。何況又是昌的親妹?!?/p>

      達就點點頭。昌已經(jīng)問過達幾次了。達一直吞吞吐吐。不是達沒看中小妹,達也想答應的,可達總覺得心里有個東西在鼓動,說不清是啥,老攪得人難受。達有天夜里睡覺前把昌小妹的相片拿出來,細細看。達實在是有點兒寂寞和難受。從前下窯,做死活,出死力,一躺床就能合眼?,F(xiàn)如今,日子過舒坦了,夜里就有了點兒乏味,身上身下老覺得不舒服。是該有個女人了!達想。

      瞅著昌妹子的相片,達的身子開始熱起來,自自然然地憶起了多年以前和昌去溪邊偷看女人洗澡的事兒來。那些本來已經(jīng)模糊的景象這當口明晰了起來。影影綽綽的女人中,竟是有了芝!芝的身體通體光亮,明明晃晃地耀眼。芝在沖達笑,芝在朝達招手,芝后來朝他奔過來,淺灘處,芝雙腳踏起的水花像珍珠一樣四處飛濺,嘩嘩地留一路的銀光。達下意識地伸開雙臂,迎上去,迎上去,就要擁住芝了,就要擁住了!芝卻是一下子沒影了。達嚇了一跳,魂兒在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中走了回來。

      “我是真的想上她了!”他對自己說。如此他就炸出了一身汗來,從床上坐起來,在心中罵了幾句自己。

      隔幾日,是個星期日。半上午,達尋到了昌。昌在打臺球。達扯過他,達就給昌說了事。昌很高興,拖著達又進了小酒館。

      昌說:“過年就回家辦事,如何?”

      達說:“急啥哩,你妹才二十一,還沒到法定年齡呢。等兩年,全熟了,再辦事也不晚嘛?!?/p>

      昌說:“啥法定不法定的。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依我看,遲早就那么個事,早辦早好,到時候我小妹給你熱身熱腳,美著你?!?/p>

      達說:“你這做哥的,好像妹子在家要爛了似的?!?/p>

      達對昌的苦心當然了解。達娶了昌的妹子,達就得帶她出來。達已有六年礦齡了,再過四年,就符合了條件,妹子就可以在礦上落個戶口了。

      達和昌碰了一杯酒,達想想后對昌說:“你光為妹子急,你自個有門兒沒?”

      昌說:“老祥子已經(jīng)同我說好了,說是他老婆過年回去時,幫我?guī)б粋€來。”

      老祥子是昌的班頭,從貴州老家出來,在礦上熬了十幾年,四十出頭才轉(zhuǎn)了正。之后,回老家?guī)С隽艘粋€女人,小他十幾歲。窯工們說他是老牛吃嫩草。老祥子就樂,說不是白吃的,花了我五萬六呢!老祥子不但自己吃了嫩草,這幾年,還讓采煤隊的幾個老窯哥們兒也吃上了嫩草,“嫩草”全來自老祥子老婆的家鄉(xiāng)。那個地方窮,能出個五六萬,女人就是你的了。

      見達不吭聲,昌又說:“咱是下窯的,能有個女人就蠻好了。也算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你說是不是?”

      達點點頭。心里卻覺得很不對味。

      達看著昌,目光復雜。達很想同昌說點兒什么,又不知該咋說。這哥們兒,心實,心實呢!達知道的——那些從窮鄉(xiāng)僻壤“買”來的女人有賢婦也有悍婦。賢婦們對于下窯的男人是絕對的知疼知熱,體貼入微。悍婦們則是三日兩頭同男人們吵。吵什么呢?無非是一個“錢”字。想想也是作孽——丈夫的血汗錢都被她們一把抓了,還不知足呢——娘家要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窮山惡水,再多的錢寄回家,也是杯水車薪。一句話,各有各的難。這一難也就沒有了做夫妻的好日子了。

      但說到底,這里頭還是一個感情問題。男人和女人,并非雄雌兩物,拉拉攏就成。達是讀到初中畢業(yè)的人,達懂這個理。

      看著昌,達生出了一種叫“悲”的東西來。不由得為自己擔心起來——昌的妹子能和我相合不?突然間,神思里竟出現(xiàn)了芝。芝和明,好像也不怎么合拍呢。芝咋就嫁給了明?僅僅他是礦長?女人呀,實在是說不清的怪物。

      達現(xiàn)在正走向明的家。

      在這之前,達在臺球房打了兩局球,輸了二十塊錢。達一個人,下了班就空得慌,滿礦區(qū)地東轉(zhuǎn)西溜。礦區(qū)不大,就那么大一塊天地,日日轉(zhuǎn)也沒勁道。

      達走出臺球房時,西天還有幾抹晚霞,老紅著,山巒和大地都涂了一層血色。達吁了一口長氣,想找句話來贊美一下這晚景,找了老半天,也沒個蹤影,就自嘲地一笑,說:“真蠢?!?/p>

      達在路上站了會兒,就習慣地朝明的家那個方向走去了。

      進門的時候,芝在那兒搓衣服。芝坐在一把小凳上,弓著腰,搓板架在腳盆里,芝就這樣搓著衣服。

      見達進院來,芝就停了搓衣的動作。

      芝說:“沒忘了門?”芝的目光停在達的臉上。

      達嘿嘿一笑。達從芝的話中聽出了某種意味,達的心中就流過了一股暖流。

      達出差十幾天,前兩日才回,算起來已有半個月沒見到芝了。達想解釋一下,轉(zhuǎn)念一想,就改了話,達說:“啥年月了,還用搓板洗衣服,你家那臺全自動的 ‘小天鵝’是擺樣子的?”

      芝說:“我喜歡?!?/p>

      達說:“那就沒轍了?!庇终f,“明呢?”達現(xiàn)在只在公共場合叫明為礦長,私下里就直呼名字了。

      芝說:“大清早出的門,還沒回呢。沒黑沒夜,整日死忙,也不知他圖個啥。”

      達說:“你這話就水平低了。他是老板,他不忙誰忙?”

      至此,兩個人一時無話了。

      達立在芝的面前,忽然有了隱隱的燥熱,感覺到腳底在滲汗。

      于是達就說:“我走了。”轉(zhuǎn)身就走。

      “達?!敝ソ辛艘宦?。

      達站住,折身怔怔地看著芝。

      “有事?”達問。

      達見芝的臉上有一層紅暈,跟天上的那幾抹云霞一樣地紅著。

      芝說:“非要有事?你就不能陪我坐會兒?”

      笑笑。達看看天,抓了幾下腦后的頭發(fā),像是下定決心似的。

      達說:“好吧?!?/p>

      芝起身去屋里搬來一把小竹椅子,放在她的側(cè)邊。

      達就坐下來。

      達點起了一支煙,慢慢悠悠地吸著,看著芝搓衣服。

      這時,達嗅到了芝身上的氣味,達在吸煙的時候,也把芝身上的氣味吸進了肺里。達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味道,達只覺得很好,蠻愜意的。

      芝搓衣服的動作很優(yōu)雅,裸露的手臂,藕節(jié)一樣,有一種潤玉般的瑩亮。由于弓著身子,芝的雙乳就很容易地讓達的目光從襯衫的領口中抓住。芝竟是沒戴乳罩?她怎么不戴乳罩?這個發(fā)現(xiàn)讓達很奇怪。芝的雙乳很圓,像兩只充滿了氣的小皮球;也白,像脂做的。達就覺到了加重起來的心跳,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泡得他身子脹脹的。達分明覺到了有一股氣往下沉,小腹之間的部分在發(fā)燙,有一種膨脹的力度在其中,達在這時就很本能地脫口叫一聲:“芝?!?/p>

      “嗯。”芝停住了搓衣的動作后,看著達。

      芝說:“要說啥呢?”微微一笑。

      達的臉在發(fā)熱,不自然地一笑。

      達說:“芝,你,你,真的,真的很好看?!?/p>

      芝就笑了一下,兩個酒窩很分明地呈現(xiàn)在達的眼前。

      芝的笑在達看來如同春天的暖風一樣,溫著。

      芝說:“傻話,說它作甚?好看你就看著,不好看就別看?!?/p>

      達被芝說得很窘,半天不知該再說啥了。達就有了逃離的念頭。

      達說:“我該走了?!?/p>

      芝就盯了達一眼,說:“走吧,走吧!又沒人攔著你?!?/p>

      達的目光就和芝的目光在空中撞擊了。達看見了一道火花,還有火星在空中飛濺四射。達在心里慘叫一聲:“我完蛋了!”

      達急步出了院子,剛拐了個彎兒,就碰上了往家走來的明。

      明說:“你找我?”

      達說:“嗯。出去了十多天,要向你匯報呢。”達對自己此刻說出的這句話非常得意,咋會說出這么句話來?達一時找不著答案。達只覺得有些心虛。

      明說:“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達跟著明又進了院子。

      芝仍在洗衣服,像沒看見他倆一樣,一副專注的樣子。明仿佛也沒看見芝,帶著達進了客廳。

      兩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這時,芝在外頭說:“明,你把衣服換下來,省得我等會兒又要弄一身汗?!?/p>

      明就讓達先坐,自己進了衛(wèi)生間,開了水嘩嘩地洗了起來。

      達默默地吸著煙,一根接一根,心里直打鼓。達思忖著明會同他談什么事。

      明洗好后,只穿了條大褲衩和背心,明把換下的衣服給了芝之后,便坐下來,點上一支煙,對達說:“我想讓你去煤銷科。”

      “去煤銷科?”

      “你沒見煤場上的煤都快燒起來了嗎?急人呀。今年也不知咋的,無人要煤了。往年這個時候,正旺呢?;钜娏斯?,都是調(diào)控給弄的。”

      “也許是吧。我出去十多天,外頭的景象看起來也是不太好,好些企業(yè)都緊巴巴的,也有一些原先蠻旺的中小企業(yè)倒閉了。碰到的人都說今年生意不好做?!边_說。

      “是啊。如此形勢下,等人上門來怕是不行了,得主動出擊才是。不管怎樣,先把煤拉出去再說。我分析過,現(xiàn)在不是人家不要煤,而是銀行收緊了銀根,人家手頭沒錢。礦里已經(jīng)決定,先銷,后算賬。煤銷科要增加力量,包括你在內(nèi),一共調(diào)了七個人過去。你和老徐搭檔,級別不動,仍是副科。這一回,你擔子是重了點兒,不過,實惠也是有的,百分之三的回扣作為獎勵。怎么樣?”

      “就怕我有負你的希望呢?!边_說,“獎勵有沒有,那是不要緊的?!?/p>

      “你行的。你沒搞過供應,不照樣干得蠻好嗎。我信你!當然,最好是煤款能盡快到位,我手下可有幾千張嘴要吃飯呢!難呀,阿達?!?/p>

      “那好吧。就沖你這份信任,我啥也不說了?!边_認真地說。

      堆著的煤,達自然是看得見的。大熱天,要不是專人在澆水,怕是早已自燃了。那可都是窯工們的血汗哪!已有兩個月沒發(fā)獎金了,達常到明這里來,喝酒,說事,明的心境達比誰都知曉,看來,這礦長也不是好當?shù)摹?/p>

      明到家的時候,已是十一點多了。

      明的臉色在燈光下呈一種灰白,還有點兒泛青。公司來了人,安全檢查,機電設備大檢查,一礦之長的他,只能陪著。有兩項安全指標沒合格,還發(fā)現(xiàn)了違章的現(xiàn)象,公司經(jīng)理當場就訓了話。后來坐下來開會,又是聽檢查組的批評,又是挨經(jīng)理的訓。這樣,作為礦長的明只能一臉乖順,一個勁地認錯,末了還得表決心,但肚子里卻是窩著火。還得陪他們喝酒,把溫情熱情的笑臉堆起來。

      實際上,明已經(jīng)怕了這種酒宴——這種場合酒量再好也是難抵擋的。明是一礦之長,大家又知道他有點兒酒量,所以只得喝。

      明把皮包往沙發(fā)上一丟,自己陷進了另一張沙發(fā)里。

      明歪著頭,叫芝:“芝——芝——”

      芝沒應。里屋里只有電視的聲音。

      明又叫了一聲。

      芝出來了。

      芝無表情地看著明,說:“遲早喝死你!”

      芝去泡了一杯濃茶,放在茶幾上,之后,芝不再說啥,便進了臥室。

      明陷在沙發(fā)里,身子動了動,苦笑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吹吹,喝了一口茶。

      一個念頭,一個很熟很熟的念頭在這時又冒了出來——我這是為哪般?為自己?為芝?為兒為女?明覺得一陣心涼。

      無子無后,卻又是如此辛苦,作甚?心里頭的那道栓就愈發(fā)地緊了。

      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說出來連鬼也不會信——芝竟然至今仍是個處女。

      明沒有一次不想破她的,可明就是破不了。明的雄性一直受到芝的陰力的嚴峻挑戰(zhàn)。

      明在喝了半杯濃茶之后,覺得舒服了一點兒。盡管有空調(diào)開著,屋子里涼意習習,明還是覺到了熱,來自肚底的燒起來的熱,是酒精帶來的。

      明扒了衣服,赤裸著身進了洗澡間。明在洗身子的時候就很自然很動情地捏住了自己的生命之根?,F(xiàn)在,它竟是開始發(fā)作,緩緩地挺了起來,仿佛有了千鈞之力。明垂頭瞅著它,全身的血液開始沸騰,奔突,橫沖直撞。奇妙的感覺,輝煌的感覺,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感覺。感覺中,明閉上了眼睛,一種自豪、一種幸福之中,眼前是一片燦爛的金色的海邊沙地,芝就躺在沙地上,像一條蠕動的海象。芝發(fā)出了一種魚叫一樣的呢喃,一只手臂伸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

      “芝,芝——”明叫著,從浴室沖出來,直奔臥室。

      “芝,芝——”明雙手捧住他的寶物,生怕掉下來似的,“你看,你看!”

      靠在床欄上看電視的芝,瞟了一下明的那物,沒任何表示。芝已經(jīng)習慣了明的這個過程。芝更曉得接下來的將要發(fā)生什么。

      “能行?”芝在明擁住她時,淡淡地問。

      “行,這下肯定行!”明說。

      明在興奮中開始手忙腳亂。明的火燒火燎的身體終是燃起了芝的欲望。芝的身體開始響應,芝的身體開始沉迷。這時芝又在心中暗暗地祈禱。

      然而,芝的耳里還是灌進了她熟悉的那絕望的哀叫——明根本無法進入芝的生命之軀。盡管這身軀已經(jīng)在燃燒,布滿了油,是那樣地渴望他的進入,甚至粉碎。

      芝流出了淚。

      芝說:“我萎了!明,你在葬送我!”

      明的身體仍在抽搐著,仍舊被一種生生的痛所控制。這痛像無數(shù)根芒刺扎住一樣,令他氣力頓失,然后是全身的顫栗。當痛楚過去后,明差不多成了一條死狗,連頭都耷拉了下來。整個過程中,明看見自己正從雪山的高峰往下速滑,不可阻止地最后落進了深谷之中。

      芝閉著雙眼,仿佛死過去一樣。芝在等待著,等待著明的下一步。她知道,接下來她嫩白的肌體上又要多出一些烏青和血痕了,還有牙印。多少次了?實在是無法記清了。當明的意識逐漸清醒以后,他會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那樣,膽怯羞愧地跪于她的面前。芝在最初的時候,打過明,咒過明。后來,芝只好認命了。認命之中,芝對于夜的來臨有了一種愈來愈明顯的恐懼。在芝的認知世界里,她和明活脫脫的就是陰間地府里的一對兒鬼。

      明開始捏她的乳,咬她的皮肉。芝似乎沒有感覺一般。這時,芝曉得自己實際已經(jīng)死了。所有能證明芝還活著的便是心中的哀,心中的痛,還有便是像愈來愈沉重的夜一樣的怨恨。

      現(xiàn)在,芝在這怨恨中已經(jīng)失去了對皮肉的知覺。芝看見這怨恨之繩正一圈一圈地纏繞著她,愈來愈緊,如同一條巨大的黑蟒蛇在纏緊她的身子。蟒蛇身體的冰涼已經(jīng)穿透了她的皮膚,正朝她的骨頭透進來,心房已經(jīng)覺到了冷,是那種陰森森的冷。

      突然,芝覺到了一陣劇烈的痛,如同肉被撕開一樣的痛。這痛分明來自體下的某個部位,火辣辣之中仿佛有個東西鉆進了體內(nèi),正往深處挺進。

      “你在要我死呀!你個死鬼!”芝失聲叫了起來。

      芝用全力將明推到地上。

      “天爺!”芝低叫了一聲。

      芝的下體已是血糊一片。

      血把席子都染紅了好大一塊,像一大朵紅色的玫瑰。

      明弄不清怎么就把手捅進去了??粗约河沂稚夏沁€有余溫的鮮血,明突然笑了起來。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這頭豬!”芝一把抓過床頭柜上的臺燈。

      芝把燈揚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弧,又停住了——芝看見了明的淚水。芝的心就猛地一抖,舉燈的手像海綿一樣輕軟了。于是,臺燈“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碎了。房間里黑暗一片,像黑洞,也像墳墓。

      昌竟然病了。

      鐵塔一樣的昌竟會病,而且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這很讓達吃驚。

      很會吃的昌最初是對食物興趣淡了下去,漸而就吃不下或是根本不想吃了。那天在公司醫(yī)院,醫(yī)生把達叫到辦公室里對達說昌是患了骨癌,已是晚期。達聽后臉色慘白,整個人傻了。

      昌才三十四歲呀!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呆了一會兒之后,達把心從海底提了回來。這之中,達有了一種很空很空的感覺。

      昌住了院,昌不曉得自己的病,醫(yī)生只說脊椎盤出了問題,達也這樣說。醫(yī)生是出于人道,達是想讓昌多活幾天。財務科的老張得了胃癌,起先幾日還樂癲著住在醫(yī)院里,后來知曉了自己的病,一下子就倒下了,沒過多少日子,一命歸西了。

      達把昌的病情對明說了,明也很傷感。明去了趟醫(yī)院,昌就很感動。明又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沒用了,晚期病人只有一條路。明后來就對達說你多照料著他吧。明回礦后又派來了一個人和達一塊兒日夜守著昌。明后來想,這實在是做了一件錯誤的事。明一派人,昌就明白了。昌一句也沒問,但昌卻是快速往下瘦,不久,一點兒食也吞不進了。

      昌的小妹鳳趕到時,昌已骨瘦如柴。昌已經(jīng)不能躺著了,昌整日整夜地坐著,是那種垂直地坐。沒過幾日,昌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一團一團的黑血老腥老臭的。昌已經(jīng)有了死人的氣味,達曉得,昌活不久了,有天數(shù)了。

      昌的小妹鳳見了昌吐血就流淚,就一手攥住昌的手,一手攥住達的手,全身發(fā)抖。

      昌被疼痛包圍、襲擊著,止痛的嗎啡藥效一過,就痛得昌直冒冷汗。

      生命的最后時刻,昌拉住了達的手,也拉住了鳳的手。昌把妹的手和達的手按在了一起。昌的目光中閃爍著最后的一點兒熱情,就像燈芯在油耗盡后突然地一亮。

      達把臉繃得緊緊的,達的目光和昌的目光相迎著,達有力地點著頭。昌后來就笑了一下,笑得很平和。

      昌死了。昌死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昌了——除了骨頭,便是皮。那皮都透著一層瑩亮。一百四十七斤重的人,成了一截枯樹樁。

      達送走昌之后,仿佛自己也死去了一樣。更準確地說,達是感到自己經(jīng)歷了一場生與死的過程。

      好多個日子以后,達面對咽咽抽泣的鳳時,達才明確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在送走昌之后就從心理上做了準備。

      達看著淚眼巴唧的鳳,心里很平坦,似乎無一點兒的愧意。達也不想向她多說什么,甚至連半句話也懶得說了。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不必去抗拒。順其自然吧!人活著,就是活著。人連病都對付不了,還能對付什么呢?榮與辱、得與失、生與死,一切僅是一個過程,人活著時,想這想那,要這要那,一切都想抓住,都想抓在手里。可是,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甚至連自己都不屬于自己——一抔土或是一抔灰而已!真的應了一句老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昌帶去了什么呢?從小到大,辛苦了三十多年,牛馬一樣,說走就走了,走的時候,連女人的味道都未嘗過,男人都沒做全呢!

      達見鳳哭得傷心,皺了皺眉,想來想去,還是平和地對鳳說:“鳳,你哭個啥呢?煩不煩人?不就是我跟她好上了嘛?你要愿意你也跟別人好得了。做人呀,有幾年呦!”

      鳳瞪著他,鳳說:“達,你在往死路上走你知道不?芝可是礦長明的女人呀!達,別再鬼迷心竅了。達,我哪點兒不如她?你看你看,她有的,我也有呀,我哪樣都有呀!”鳳邊說邊脫著自己的衣服。鳳把身體袒裸在達的面前。鳳那時已止了哭,一臉的通紅,惱怒和悲哀使她的血在體內(nèi)快速流淌,從而全身熱氣騰騰,光潔的軀體上閃著一層桃花般的紅光。

      達視而不見。

      達只盯住鳳的雙眼。猛然,達一把摟過鳳,摟得很緊,仿佛要把她勒死一樣。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欲望在涌動,達把下巴抵在鳳的頭上,達說:“鳳,小妹妹,你不懂,不懂!”

      然后達就推開了鳳,沒有再出聲,出門去了。

      達聽到了鳳在屋里的叫聲:“達,我是你老婆!”然后,一切寧靜了。

      達爬上了矸石山,抬頭望著滿天的星斗,夜風吹來,達打了一個激靈。

      芝愈發(fā)明顯地覺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騷動。

      芝常常被一種來自體內(nèi)的膨脹攪得無所適從。

      更明顯的是身體在夜深人靜時的燃燒——那時候,明已經(jīng)睡著了。明的睡相很難看,張著嘴,肌肉緊繃。明在睡著時仍舊沒有放松芝,一只手總是牢牢地抓住芝的乳房。在這之前呢?面對芝這塊肥沃的田地,明就像一位耕耘了一輩子田的老農(nóng),不到田地上踩兩腳心中難受。

      芝對明說:“明,認命吧,你這樣不中用?!?/p>

      明說:“我不信我不行!死也不信!”

      芝沒辦法。芝想:誰讓我是他的女人呢?芝看著明,有了一種可憐之情。

      但芝實在抵不住他的死整活整。

      那天,芝終于對明說:“明,離吧,否則我會死在你手里的?!?/p>

      明說:“是我的我不會給別人!”

      芝說:“明,你變態(tài)了。”

      明說:“屁話?!?/p>

      芝說:“你不行了你認命吧!明,我怕我被你弄火了我會走極端?!?/p>

      明無言以對,臉色灰白。明實在弄不懂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不甘心呀!一生奮斗,仕途燦爛,卻連條根也沒有。這一生,又作何定論?明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也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的。

      一切照舊。

      一切照舊之中,芝曉得這個男人已經(jīng)無藥可救,這個男人只是形式上的男人。芝努力過,一切能用的方法都用過。芝現(xiàn)在已徹底絕望了。面對黑夜中如同怪獸一樣的明,芝只有咬緊牙關忍受。誰也無法相信,精明能干的礦長,在對待芝時是如此的變態(tài)。要不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芝也不會相信。

      芝總歸是芝。芝二十七歲的生命無論怎樣的磨難,仍是美麗的,如同白蘭花一樣。

      芝對于自己的感覺是——在燒!心底里如同有一盆通旺的炭火一樣。而這盆火,在見到達以及和達相處時,就會愈發(fā)的旺。

      芝在開啟情閘之初,很是嚇了一跳。當芝認定了之后,生命中仿佛就有了一種堅定的內(nèi)力,日子在希望與緊張的企盼中悄然地就有了實質(zhì)的介入。芝清楚,這是一次對未來的全知覺的把握,芝已經(jīng)二十七了,芝不是當年那個在充電房的女孩了。

      芝終于在那個午后走向了達。

      芝的決心來自于對達的判定。

      太陽毒猛,白亮亮的一片。

      芝來到達的門前時,額上已布了一層的汗,細細密密的。芝定定神,吸了一口長氣,一只手本能地在胸口按了按,那兒,心在劇烈地跳動,仿佛要蹦出來似的。

      這是芝第二次來到達這兒。第一次是達從集體宿舍搬出來的第二天。明提拔了達,當了科長。科長就有資格住小套房了,這是規(guī)定。是明說要去達那兒看看的。芝說不去。明卻說,人家搬了新居你去看看幫他布置一下,要不這家伙準定糊弄一氣糟蹋了我給批他的房呢。

      芝進了門,沒見到達。芝叫了聲。達從臥室里出來。見是芝,怔了一下。天熱,達只著一條短褲兒,光著上身。芝在那時就覺到自己的臉熱了起來。

      “你怎么來了?有事?”達問。

      “沒事就不能來?”芝說。

      達不語,轉(zhuǎn)身從床上抓過汗衫往身上套,又手忙腳亂地要套長褲。

      芝笑了,說:“把我當大姑娘?”

      達一笑,說:“禮貌,禮貌而已嘛?!?/p>

      如此,兩個人竟是輕松了不少。

      “你肯定有事??煺f,別拐彎子好嗎?”達坐在床上,看著坐在對面折疊椅上的芝說。

      “沒勁。想和你聊聊,行不?”芝說。

      達把鴻運扇擺了個方向,正面朝著芝。

      “咋的了?和明吵架了?”達問。達弄不清怎么會這么問,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她,他對她和明的狀況早已有知嗎?

      “沒。出去三天了,說是上杭州。”芝說。說話間目光就沒離開達。

      “喝水不?”沉默了片刻,達說。

      “不。”芝盯住他,“就這樣坐會兒吧。”

      達從女人的目光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達不知該怎么辦。達開始有了一種緊張,一種興奮。無數(shù)次在夢中和這個女人在一起,而當這樣單獨相處時,達卻變得像木頭一樣了。達的呼吸開始加重。達覺得自己輕起來了。達鎮(zhèn)定住自己,把目光投向地上。達知道,可能要發(fā)生點兒什么了。是的,可能。最好僅僅是可能!千萬別真的發(fā)生什么!千萬別發(fā)生!畢竟,她是明的女人,一礦之長的女人?。?/p>

      沉默之中,雙方都能聽到對方逐漸有些重起來的呼吸,都能嗅到對方的氣息——終歸是僅有兩尺之距。

      “達?!敝ピ趯庫o中低喚了一聲,很柔。

      “嗯。”達抬頭,達看見芝正閉著雙眼。

      “抱抱我?!敝フf。

      芝的身體開始前傾,仿佛坐不住似的。

      達炸出了一身冷汗,迅即,全身燥熱。

      遲疑了一會兒后,達還是拉住了芝伸出的雙手。

      達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芝裸出的雪白的脖子上,達即刻閉住了雙眼,不敢再看。然而,達卻是看見了芝的整個身體。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達不由得一驚,睜開雙眼。又是幻象,多次出現(xiàn)過的幻象??磥恚@個女人是真的把他迷住了,不可解脫了!

      芝的身子就像一片樹葉一樣,輕飄著倒在達的懷中,與此同時,芝的雙手像兩條蛇一樣,纏住了達的脖頸。

      達在這時頭腦開始不清醒。達在覺到熱血向全身沖脹的同時,雙手就按住了芝的兩只豐滿而鼓脹的乳。達聽到了芝從喉底發(fā)出的沉醉般的呻吟。這之中,芝揚起了臉,伸長了自己的脖子。

      他們的唇開始小心地碰了碰,繼而就是兩張嘴的有力粘合。親吻中,芝的身體開始涌動,而給予達的感覺是,芝實在就是一條船,一條在波浪中顛上顛下的小船。

      芝覺到了一種奇妙,一種渴求已久的美好,一種生命激流在奔騰中的宣泄,淋漓而暢快。

      芝覺到了達的迅速撤離。芝怔了一下,但她仍閉著眼,她想:神迷的感覺定會很快地再度來臨。她鮮嫩的舌頭在與達的粘合吮吸中已經(jīng)完全領略了達那內(nèi)心的火熱,那份癡情的暴烈與纏綿。

      芝后來還是睜開了眼。芝看見達坐在那兒,雙手撐在床上,正仰面發(fā)呆。

      達說:“芝你真好真好好得我受不了?!?/p>

      達說:“芝芝芝你走你走你走!”

      達說:“芝芝芝別害我別害我別害我!”

      達說:“芝,芝芝芝……”達在顫抖。

      芝流淚了。

      芝看見了達揪住了他的頭發(fā),頭無力地垂下來,一副頹相。

      達后來看著芝,眼中閃著綠光,像狼一樣的綠光。

      達說:“芝,芝你是明的,是明的!”

      芝的臉開始泛白,繼而成了青灰色。芝開始一只扣一只扣地解自己的襯衣。芝的身體開始一點一點地袒露,玉白的肉體最后就整個地呈現(xiàn)在達的面前。

      芝說:“達,好好地看著它!”

      達的思維一時成了空白??瞻姿季S中的達看著芝將自己一絲不掛地展示出來。

      芝說:“他留下的,杰作!”

      芝燦爛刺目的豐腴光潔的軀體上,是那些條條痕痕,斑斑點點的青紫和烏黑。

      達猛地抱住了芝。

      達從心底里呼出了壓抑的聲音:“我的可憐的小乖乖……”

      達原本春節(jié)是不回老家的,是父親又來信又來電報地催,自己決定也該逃離一段光景。他想好好靜下心來,好好地思量思量。

      家人的意思是明確的。回家去把同鳳的婚事定下來。達覺得很難,真的很難。他不想應下來,而實際上在昌死的時候,他已經(jīng)應下了。所以,達又是不好反悔。

      那個春節(jié)達把礦上給他的提成獎金帶上了,有三萬出頭。明很講信用。煤全賣了,大部分的款子也到了位。達清楚,正是因為他的賣力,后來明才把他由副扶了正,把老徐調(diào)到了調(diào)度室,由他統(tǒng)領了煤銷科。那會兒眼紅的人不少呢。還有人向上面反映。這事達當然曉得,明都說給達聽了。終究,達和明的關系是明擺著的,是他的馬前卒呢。

      可達卻搞了人家的老婆。

      達覺得這是另一碼事,說白了是情關難度呀。本性,人性,狗性,豬性,他媽的啥都夾在里頭了。

      這天夜里,鳳就來了。鳳愈發(fā)漂亮了,鳳的雙眼就不老實地瞅達,達見了鳳,怎么看,心也專不起來,芝的影子老是重疊過來。

      終是在正月十八那日辦了酒。照鄉(xiāng)俗,吹吹打打一陣后,達和鳳就成了夫妻。

      洞房里點上了幾支大而紅的燭。燭光使屋子里充滿了溫暖的情調(diào),映著墻上貼的大紅喜字,給人一種蠻幸福的感覺。

      燭光中,鳳的雙眼撲閃撲閃的,一會兒把溫情和愛意流向達,一會兒又垂頭作害羞狀。鳳的心中緊張著,也愉悅著,鳳在咚咚有聲的心跳中往后想事兒,想男和女之間的事,身子溫度就漸漸升高,如愈來愈旺的炭火,熱烘烘地直往心房上烤。

      瞧達的這副身架,也是個使氣力的好把式。娘對她說,男人壯,女人妖,病病疴疴女人準吃糠。娘當年嫁爹,一大半是沖了他的壯。

      已經(jīng)靜坐很久了,也沒見達有啥動作。

      鳳把一對鳳眼挑向達,目光灼灼中帶著一種新娘的羞狀,把滿心的意思傳遞了過去。達仿佛沒見一般,只悶頭吸煙,很有味道的樣子,好像那香煙比鳳這一身肉還要好。鳳也沒見達有啥表情,平靜得如同她家門前的那盤石碾子。鳳盯了他好一會兒,猛丁地意識到了什么,心抖抖地發(fā)一記冷。

      達終是抽光了煙,把煙頭擲地下,用腳碾碎了它。后來達從凳上起身,走過來,凝視著鳳,一言不語,少說有半袋煙光景。

      之后,達就用一只手托起鳳的下巴,定定地瞅。鳳的下巴很美,呈U狀,有點兒像劉曉慶的下巴,卻比不上芝的好——達想。芝的下巴是脂做的。

      鳳感覺達瞅她的目光好像牛販在街上看牛一樣。

      鳳的心就開始冷,身子不由得又抖了抖。

      達說:“鳳,跟真的似的,咱倆成親了?”

      鳳迷惶地仰視達。

      達又說:“鳳,你成了我的女人了?”

      鳳就很想哭了。

      達又說:“鳳,咱倆就這么湊合著過一生了?”

      鳳的淚水滴滴嗒嗒落下來。

      達卻笑了。

      達把頭朝后仰去,看屋頂。然后,達把手從鳳的下巴上移開,移開后那雙手就放在了鳳的頭頂上。一記一記地撫著鳳的頭發(fā)。鳳的頭發(fā)又黑又亮,一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屁股上。

      達覺到了有一種東西一直困著他。達現(xiàn)在才弄清,這東西叫“空洞”,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而它又確實存在。達想,這怕就是人生了,人活一輩子的過程。

      達現(xiàn)在很想把自己的感受對鳳說。達很想很想說,還有別的也想說。可達只是微微嘆了口氣,然后,猛一記把鳳的頭往自己的胸膛前按下去,摟緊。

      達對鳳說:“我們做夫妻了!真的做夫妻了!”

      鳳覺到了頭上落下了幾滴東西,漸而就有了濕感。

      那會兒,達的心實際上已是四分五裂,碎了的心瓣就像片片飄落的花瓣,在雨中有氣無力。

      芝對情愛的美妙感覺來自于達,確切地說是來自于那個午后的顫栗。在那個秋日的下午,那個野菊花飄香的下午,芝在行刑員槍響之前,對于生命的最后記憶是那個和達的第一次歡情的午后。芝肯定,自己就是在那個午后才找回自己的,真正地找回!那個午后是分水嶺。那個午后實際上也注定了芝現(xiàn)在的厄運。

      那個午后,達在芝的裸露中最先是一種驚顫。那時,達的所有想象全部停止了,所有的激動和情潮也停止了。達只是睜大了雙眼,又閉上了雙眼。達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達再次睜開雙眼時就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嶄新的東西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

      “我可憐的小乖乖……”達抱住了芝,低沉而悲憐地叫了一聲。

      達把芝摟得很緊,生怕她跑走或是被人擄去。達幾乎要把芝摟得粉身碎骨從而嵌進自己健壯的身軀內(nèi)。

      芝完全沉醉于達的鼓突的胸肌和堅實的身板之中。這是全新的,有力量的軀體啊,也是她夢寐以求的。這身板充滿彈性,充滿力度,有懾人心魄的誘惑力。更何況,它是一種依靠,如同一根柱石一樣,定能將她支撐起來。

      她的心境開始走向平和,走向?qū)捤?。當達的手在她的背上在她的頭上愛撫時,芝覺到了暈眩。她感到了一種溫柔的來自生命原動力的震顫。那渴望已久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沖擊,使她把身體愈加深情地緊貼于達,實際上是在擠壓達。她要把自己鑲進他的身體里去,生生死死永不分開。

      她抓住了達的耳朵,開始夢囈:“達,達,達,達——”她熱淚盈眶,全身不住地發(fā)抖,皮膚也開始泛紅。她在平和和寬松中走進了激情和欲望的激流,并且隨波洶涌澎湃。

      在她和達的血液相互流來流去時,她終于迸出了一聲歡叫。那時候,她眼前是艷陽普照的藍天,是盛開的映山紅。她還看見了自己赤身裸體放縱地朝著那輪血紅的太陽奔跑,展開雙臂像大鳥一樣飛去,飛撲過去。

      她一把揪住了達的頭發(fā)——

      芝在那個秋天的下午再次看見這些情景時,行刑員的槍響了。與此同時,芝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是心房火辣辣地熱。芝躺在了開始發(fā)枯的茅草上。

      多少年之后,當她和達還有明相聚在“幽靈酒吧”回憶人生時,芝很認真很動情地對達說:“那時候,我最后的意念是要作愛,同你,跟我們頭一次作愛時一樣地做?!?/p>

      達沒有吭聲。

      達只是喝了口酒。然后,達把目光投向了明。

      明現(xiàn)出了一絲笑意,很和藹的笑意。明說:“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哪。聽起來,我還是感動了的。”

      明又說:“達,終歸你比我好,在世時,芝實在地愛著你。沒白活呀?!泵骱攘艘豢诰?,想想后說,“可我呢?忙來忙去一場空,末了還讓刀給刺了。芝,你說,那會兒我們是咋的啦?”明瞅著芝說。

      芝說:“不知道,鬼也講不清?!?/p>

      明是讓芝給殺了,這是事實。芝殺了明,芝自己就吃了子彈,這也是事實。

      芝說:“我在那時看見茶幾果盤上的那把水果刀,眼就為之一亮了?!?/p>

      明說:“也是的,我干嘛拿來那么大的一把水果刀呢?”

      明拿來的刀樣式挺好的,刀鋒也利,刀身長而厚,像把小匕首,刀柄上還雕刻有兩條金龍。刀放在那兒也沒見有什么不好,說到底只是一把削水果用的刀。只是那夜芝抓在手里后,就變成一件兇器了,刀把明給捅死了。

      刀終歸是刀,弄不好是要人命的。

      十一

      達一巴掌扇向鳳的時候,鳳驚惶地睜大了眼——那雙好看的丹鳳眼至少有五分鐘直直地盯住了達。

      達也吃驚。伸出去的手就僵在那兒,成了一個造型動作。

      鳳的臉上瞬間凸起五個明顯的手指印。鳳撫了一下發(fā)燙的臉,冷笑了一下,然后步出門去。鳳到門口時轉(zhuǎn)頭擲下一句:“報應還在后頭呢!”

      達在鳳走出家門之后開始覺到了身子很疲,腿就像軟了骨似的,整個人就軟在了地上。達坐在那兒,先是發(fā)愣,后就開始不停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鳳說得對:“報應還在后頭呢!”

      達直覺得冷。

      昨天下午,明把達叫到了辦公室里。明讓達坐下,明還遞給達一支煙。

      兩個人都吸煙,都無話。

      一支煙快吸完時,達忍不住了,達先開口說:“說吧,要我怎樣?”

      明一笑,說:“屁話?!?/p>

      達已經(jīng)清楚,箭已上弦,不得不發(fā)。

      “我等著一個結(jié)果。”達說。

      “什么結(jié)果?能有結(jié)果嗎?”明說。

      明離開椅子,站立著,目光投向窗外。明頓了頓后,說:“達,在心里,我很佩服你。真的佩服。你有種!在龍山礦只有你敢操我的女人。過去的,我不想計較,做人要朝前看。達你要為鳳著想一下,鳳可是個好女人哪!”

      達迷惶地看著明。

      “我今天叫你來,不是跟你扯這雞巴事的?!泵鬓D(zhuǎn)過身來,平和地看著達,表情是認真的。

      達說:“這他媽的不對勁,明,痛快點兒吧!”

      明大笑了起來,然后,拍了拍達的肩,說:“達,你他媽的真沒勁。你不是個男人,男人是不會為雞巴頭上的那點兒事煩心的。我在同你講正事呢!達你聽好了,礦里決定組建采煤四隊,你去當隊長。至于其它的,什么也不必說了?!?/p>

      達沉默了一陣后,說:“什么時候下去?”

      “明天,人員都調(diào)配齊了,你上任就是了?!?/p>

      “采區(qū)呢?”

      “把前兩年封閉了的四號區(qū)重開?!?/p>

      “我明白了?!边_說完,起身就走。

      四號采區(qū)的煤層是全礦最厚的,也是個險區(qū),頂板薄,瓦斯高,明讓達去當隊長,用心險惡??蛇_又能怎么樣?

      鳳也明白,明實在太高明了。鳳想,明實際上已經(jīng)把刀架在了達的脖頸上,砍殺只是個時間問題。

      鳳走出家門后,冷風吹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鳳不知該往何處走,也不知自己出門來做什么。鳳的眼前仍是達惡狼一樣的表情,鳳的耳邊仍是那一記清脆的耳光。

      鳳后來到了水庫邊,坐在那兒,聽水庫里的水輕輕拍堤之聲。

      鳳是在那個春夜里跟蹤了達后才明白一切的。

      那個春夜,鳳看著自己的丈夫進了礦長的家。鳳當時真想從黑暗中沖出來,拖住丈夫的雙腿,鳳卻在墻拐角處一直待了好久才覺得身子回過了勁。鳳見達進門后,芝探頭看了看左右就把院門關上了。芝的動作鬼鬼祟祟的。那時候,鳳就像被電擊一樣,全身沒勁了。

      達是后半夜才回家的。達一進門,鳳就撲上去,雙手亂舞著打向達,達抓住了鳳的雙手,說:“你瘋了?”

      鳳說:“你遲早會死在她手里的?!?/p>

      鳳說:“明曉得后不會饒過你的!”

      達一言不發(fā)。

      現(xiàn)在,明果真開始付諸行動了。

      明讓達下井去做,達清楚,天長日久,即使一切安然,自己也會在日復一日的井下勞作中把生命的精元耗干。

      鳳已經(jīng)對什么是礦工有了深刻的了解。就算日子平安,但只要做一二十年,這人就算完了,肺病、癆病、風濕病、腰腿病,等等。人的后半生也就完蛋了。

      在水庫邊坐了好久。鳳后來站起身,用手擼了擼頭發(fā),又扯了扯衣擺,朝明的家走去。

      鳳終于敲響了明的家門。

      院門開了,是明開的。

      明見了鳳,怔了一會兒。

      “鳳?”

      鳳撲通一聲跪下了。

      鳳把頭埋到了明的腳跟前,鳳說:“礦長,你放過達吧,達的罪過,我來頂,行嗎?礦長?”

      明的心抖了抖。

      明彎下腰來,用力扶起鳳。明對鳳說:“鳳,鳳你小看我了,小看了。聽我說鳳,讓達去采四隊負責,完全是工作的需要,是暫時的,暫時的。”

      鳳已是淚水漣漣。鳳把哀哀的目光盯住明。鳳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相信我,鳳,相信我?!泵髡f。

      這時候,芝從屋里出來了。芝和鳳的目光相撞了一下。鳳就急轉(zhuǎn)身,快步地離開了。明悵然地看著遠去的鳳,直看到她消逝在黑暗里。明就那么佇在那兒,把臉繃得死緊的。

      芝說:“達要有個長短,你我一塊兒完蛋!”

      芝說完欲走。

      明一把拎住她的頭發(fā),右手很重地將巴掌摑在了她的臉上,然后一腳將芝踹倒了。

      芝倒在院內(nèi)的地上。芝的腰被踹了,芝疼得冷汗直冒。

      “婊子!”明罵了一句,關上院門,徑自進屋去了。

      十二

      芝那時在礦燈房上班,工作簡單——維護礦燈,再就是收發(fā)礦燈。礦工們上班來,把燈牌往窗口一遞,芝就按照牌號從燈架上把燈取下,從窗口遞給礦工。

      芝的家在青溪礦,下了一輩子井的父親希望她能像哥哥一樣,靠讀書飛出去,永遠不再回到煤礦。芝卻讓父親失望了,芝的讀書成績不好,高中畢業(yè)那年只好考了公司辦的職工技校。芝在技校學的是機電專業(yè),分配時卻進了礦燈房。芝很不開心,芝實在不想在礦燈房待一輩子??刹淮帜苋绾危{(diào)工作是需要門路的!沒轍,混吧!芝在礦燈房做了一年零三個月八天,芝記得很清楚。一年零三個月八天里,頂心煩的就是上夜班。

      有人給芝來提親了,是個領導的老婆,領導的老婆也是領導,管礦上的婦女們,四十出頭了,模樣不錯。領導的老婆對芝說你就答應嫁給礦長明吧,想想吧,當了礦長夫人你會怎么樣?領導的老婆還說了礦長明的不幸。弄得芝心里頭怪難受的,也覺得礦長可憐??蓱z歸可憐,芝真不想嫁給二婚的人。

      芝沒想到礦長會找上門來。礦長明在那個傍晚對芝說,我娶定你了!一臉認真、嚴肅,跟馬克思的畫像一樣。礦長說完就走了。把芝弄得傻暈暈的半天回不過來神。

      “那時你怎么會那樣沖我說話?你是在向一個姑娘求婚呢!”在“幽靈酒吧”里,芝看著明說。

      明一笑,說:“我看中了你我就這樣說了?!?/p>

      “可后來,你死在了我手里。這一點你肯定沒想到。”芝說。

      “現(xiàn)在想來,顯然都是命中注定。不是嗎?偏偏我死了妻,偏偏我選了你,偏偏你又和達好上了,偏偏達又是救我命的人。人生實際早已注定。我們之間只有這樣的結(jié)果,否則,那才出了怪事呢。你們說呢?”

      達和芝相互看了一眼,一時無語。

      “都說,退后一步,海闊天空??晌覀?nèi)四??唉,只是害了一個鳳。也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了,傷透了心那是肯定的。”明說,“說白了,人的最終結(jié)果實際上從人自身的性格和素養(yǎng)上就已經(jīng)注定了。我的悲劇從一開始就只能是一種結(jié)果。達、芝,你們倆呢?也是如此。情關難度,情道難走,一不小心,便是一條不歸路。在人間,由情生恨,由情生妒,由性生是生非,古今中外,實在太多太多。罪過,罪過呀!”

      “原本,我們要是不生出點兒事來,正是大有可為之際。芝,你是知道的,那時候,公司已經(jīng)要調(diào)升我了,副經(jīng)理的位置呢!可后來呢?后來,后來達的采區(qū)出了事?!?/p>

      “天命,天命啊!”明無限感嘆,往肚里灌了半杯啤酒。

      實際上,出事的前幾天,明就老是心神不安,有一種不祥之兆。明出事的那個早晨,冷不丁地看見了一片血光,通紅通紅的,連天都是紅的。明上班之后,心事重重,總覺得要出事,明在心中祈禱著上蒼。然而,十點多鐘,那部紅色電話機還是響了,明抓起電話一聽,就覺得山崩地裂了。一座大山正朝他飛過來,明本能地尖叫了一聲。

      但他很快鎮(zhèn)定住了自己,該來的逃不掉的。他是一礦之長,天塌下來,他也得去頂。

      接電話的時候,井口的汽笛鬼哭一樣響了,連連不斷。礦上的規(guī)矩是,凡井下發(fā)生了大災,汽笛長鳴,幾十年都是這樣的。明的父親死的那年,拉響過一次,那一年明十七歲。瓦斯爆炸,死了三十多人。這一次,又是瓦斯爆炸!

      明放下電話,僵在那兒,虛汗直冒,像泉涌一樣。在即將調(diào)任之前,竟然發(fā)生了瓦斯爆炸?!天滅我也!明的眼前是一團火球在滾動,火球向他滾來了,火光四射,濃煙滾滾,最后火和煙聚在一起,像龍卷風一樣旋轉(zhuǎn)著,咆哮著,直沖云天,一邊沖一邊仍在滾動著,怪叫著,猙獰著,氣勢磅礴。

      明大步?jīng)_出了辦公室,往井場去了。

      到了天黑的時候,一共抬上了十九具尸體,傷員就不太清楚了,礦救護隊,公司救護隊還有公司醫(yī)院的救護隊,一共五輛車在龍山礦和公司醫(yī)院之間的道路上來來回回不停地運送傷員。

      井場上已是鬼哭狼嗥。

      十九具尸體明都一一看過,有的已是黑色,像炭一樣,那是離爆心最近的;有的走了形,像死狗死貓,那是熱輻射所致。有兩具尸體還較完整,一具是達的,一具是老王——一個老礦工,快退休了。估計他倆那會兒不在掌子面上,可能是在巷中推車或是在小巷外搬料什么的。

      明是在夜里九點多鐘送走了公司一干頭頭腦腦之后,才拖著疲憊的身軀邁進家門的。

      明一進家門就看到了芝在吃飯的方桌前坐著。芝雙手捂著臉,垂著頭,頭發(fā)散亂著。實際上芝的頭發(fā)已經(jīng)把整個臉都蓋住了。明看不清芝的表情,明也實在沒有多余的氣力和精力再去顧及芝了。明只想往沙發(fā)上陷進去,明的每塊骨頭都痛,都酸脹,要散架似的。十九個人死了,十九個人呀!那些哭聲,那些男人女人的哭聲!還有鳳,對了,鳳見到達時沒有哭,鳳沉默著。后來鳳就把一束黑而亮像箭一樣尖銳的目光射向他。而他呢?在那時,是接住了那束目光的。他完全懂得那束目光的含義。當時他就像掉進了血缸里一樣。

      現(xiàn)在,他陷在沙發(fā)上,閉著眼。他知道自己是在想事,又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芝的一聲怪叫,接著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嘶喊:“你,你還我人,人!”

      他睜開了眼。

      他看見芝的臉走了形,無一點兒血色。芝撲過來了,像一只失了崽的母狼,兇狠猙獰。

      芝的雙手抓住了他的臉,差一點兒就抓瞎了他的右眼。他的眼前金星直閃,淚水也涌了出來。

      芝壓在他的身上。他的耳朵被芝咬住了。他痛得“哇”一聲叫出聲來,本能的條件反射,他用左膝蓋使勁地頂了芝的小腹一下,然后抓住芝的后衣領,全力把她甩了出去。芝摔在了地上,像只刺猬一樣的蜷了起來,長久出不了氣。

      芝在覺得到了大腿根部的濕。芝曉得那是什么。芝的心緊緊地收攏起來,那瞬間,連劇烈的疼痛也忘了。

      芝咬著牙,把頭抬了起來。芝的目光和明的目光相撞了,像兩把匕首的撞擊,芝仿佛聽到了冰冷冰冷的脆響。

      明又在芝的肚子上重踢了一腳,陰沉地說:“不識抬舉的東西!”明看見了芝的褲管流出的血。明冷笑了一下,心里突然松快了許多。

      明吐了一口重氣,抬腿朝外走去。

      明沒有防到芝會突然爬起來。更沒想到芝會抓過茶幾上的那把匕首樣的水果刀。

      前腳剛邁出門時,明覺到背后有股陰風襲來,然后是腰部緊了一下。

      “你還我達,還我兒子!”芝已是歇斯底里,芝把刀抽出時,像在跳舞。

      明轉(zhuǎn)過身,直直地盯住芝。

      明的一只手按了一把腰部,一手的血。明就覺到刺骨的疼痛沖將上來。

      “你,你……”明欲去奪芝手中的刀,但沒抓住,明撲倒在地上。明腰部的血愈流愈多,愈流愈濃,淌到了地上。

      芝看著明抬了抬頭,就不動了。芝撲過去,抱住明的頭,“明,明,明……”

      明沒了一點兒動靜。

      芝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芝昏了過去……

      在“幽靈酒吧”,芝在喝著啤酒聽著明的話時,思維已經(jīng)在時空隧道中走了幾個來回。明在說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聽見明在說,只知道明在感嘆。那么她呢?她說不清。那一切仿佛是個夢?!拔覛⒘怂?,親手殺了他。他可是我丈夫呀!法律上的丈夫呀!”

      長時間沒吭聲的達終于開口了。

      達說:“好長時間了,我老在想我看過的一個電視劇,那里頭有一個寓言故事:有一條小蛇,想爬過一座很高的山。這時候,一只青鳥飛過來了,蛇對青鳥說,你背我過去吧。青鳥說,你會咬我的。蛇說,我咬了你我自己也會掉下來的。青鳥想想,認為也對。青鳥就背起了蛇,飛上了天空。不久,青鳥的身子震了震,翅膀開始顫抖。青鳥說,你還是咬了我。蛇說,我忍不住呀?!?/p>

      “后來青鳥和蛇都從空中掉了下來?!泵髡f。

      “對?!边_看看明又看看芝,表情凝重。

      三個人一時都無語。

      三個人陷入了沉思。

      十三

      達去采四隊當隊長了。達又下井了。鳳在心中怨恨著明,鳳更恨丈夫達,至于芝,鳳就是一種咬牙切齒的痛恨了,是結(jié)仇了。是這個叫芝的女人,不要臉的女人,騷貨,給當?shù)V長的丈夫戴上了一頂綠帽子的同時,也毀了達的前程,說前程好像不恰當,應該是后半生。井上與井下,兩重天哪!

      怨也罷,恨也罷,仇也罷,鳳卻是無法改變現(xiàn)實,鳳能做的只是為丈夫達求老天保佑,時不時地把心懸著。

      愈懸心,愈是有事情。后來,達在井下出了事,鳳在井口時沒有哭,鳳在安葬達時也沒有哭,鳳給人們的印象是這女人十分堅強,這女人十分的冷。然而,在送走了達之后,鳳一個人在家里哀泣了,把眼淚都哭干了。

      這年的春天一直在下雨,雨很綿很綿,在春風中潤來漾去的,無聲無息。

      清明那天,天卻突然放晴了,人們看見鳳獨自一人上了南山。鳳要掃好幾個墓,有昌的,有達的,還有明和芝的。鳳本來不想給明和芝掃墓的,最后還是想通了,人啊,在世的日子太短了,人啊,都是可憐的。

      陳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臨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出版(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恣意輝煌》,長篇小說《太陽背后》,長篇報告文學《竹鄉(xiāng)警魂》,散文集《彷徨與高歌》等?!短焐嫌袀€太陽》(短篇小說)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突圍》(中篇小說)獲陽光文學獎,《面對死亡》(散文)獲第四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太陽背后》(長篇小說)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彷徨與高歌》(散文集)獲第六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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