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不一樣,這是一句廢話。說廢話不好,我卻第二次說了這句廢話。我曾經(jīng)在另一篇文章里說,廢話有時候就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因為人人都知道,所以大家就認為是廢話。被認為是廢話的真理,往往會被人們忽略。我重復地說一句廢話,是我覺得這句話有用。《陽光》的朋友讓我寫文章,是給寫小說的人看,也是給看小說的人看的,這句話在這樣的文章里有用。我在寫《不一樣的人走進了不一樣的籠子》的時候,自己把自己給啟發(fā)了,寫完這篇文章就更覺得這句話有用了。
有經(jīng)驗的小說家永遠孜孜不倦地努力,就是為了塑造不一樣的人物。在他們的筆下,不一樣的人常常會經(jīng)歷不一樣的命運。他們不僅刻畫不一樣的性格和不一樣的形象,描繪了不一樣的命運,還體察那些不一樣的心靈。這樣,他們的小說就更容易成為讀者們愛看的小說。
我們且以王小鷹的《點絳唇》為例。
在這篇小說中,王小鷹刻畫一位名叫葉采萍的女人。葉采萍是上海人。上海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是許多外地人向往的地方。葉采萍已經(jīng)是上海人了,但是她并不滿足,她向往上海的淮海路,因為在“那個年代,哪個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擁有一間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衛(wèi)齊全的婚房,簡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個年代老百姓的住房比現(xiàn)在還緊張。絕不僅僅是住房,還有觀念問題?;春B肥巧虾J械母呒墔^(qū)域,“入住者大都是殷實富足的人家,還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間”。能夠成為這里的居民,自然就是一種榮耀。早在中學時代,葉采萍就向往這種榮耀,她追求同班一位名叫虞志國的男生,虞志國帥,更重要的,虞志國是淮海路的居民。班里的其他女孩子也想追求虞志國,但是葉采萍和她們不一樣,葉采萍比她們有心計,也比她們下功夫,后來葉采萍成功地嫁給了虞志國,真的如愿以償,成了淮海路的女人?!澳菐啄?,葉采萍在虞家的日子過得風調(diào)雨順,雖是忙碌,忙也忙得樂陶陶美滋滋。中學的女友常有小聚會,都驚嘆她愈發(fā)白皙,愈發(fā)福相,愈來愈年輕了。交談之間,葉采萍三句不離虞志國和女兒,從丈夫女兒的吃住行一一道來,描繪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饞得女友們嘖嘖稱羨”。葉采萍滿足了,享受著自己心中的榮耀。后來虞志國出國留學的簽證又批下來了,這種榮耀就達到了頂峰:“那一晚的聚會,是葉采萍人生中的高光點。她是那樣的興奮。她從同學們的眼神中體會到自己是多么光彩,多么令人羨慕。章梅芳的目光幾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簾,掩飾住心思?!闭旅贩荚?jīng)也是虞志國的追求者,但是,陰差陽錯的,卻讓各方面都不如她的葉采萍占了先機。
事實上,葉采萍的榮耀并不真的那么輝煌?!坝菁业哪谴狈孔?,傳到虞志國父親身上,也只二層樓兩間向南的正房了。卻有單獨的大衛(wèi)生間,樓梯間也蠻寬勢,做飯統(tǒng)在底樓的灶間里,上下十多級樓梯,還算便利”。葉采萍和虞志國結(jié)婚了,“虞志國父母便讓出小間給兒子做新房。將大間里的餐桌挪到樓梯間,老夫妻倆與女兒隔櫥同居一室。直至兩年后,虞志國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人和人不一樣,有些人可能覺得這樣的條件也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淮海路上有衛(wèi)生間的兩間房子嗎?但是“葉采萍是從打浦橋一帶舊式里弄的一間三層閣里嫁進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所以她特別滿足,特別感激虞家人給她的一切,“她心甘情愿將虞家里里外外的家務(wù)事全包了。清早起來買菜做早飯,下班回家燒飯洗衣裳,廠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掃地抹灰擦玻璃窗,連上下樓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在虞家,葉采萍并沒有享受到多么豐厚的物質(zhì)生活,虞志國在國外靠打工維持學費,幾乎就不給她寄錢,就連一點點愛的表達也十分吝嗇,“出去頭一年,虞志國十天半月總會給家里一封信,用的都是葉采萍為他準備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葉采萍。葉采萍先關(guān)進自己房間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給公公婆婆聽。其實虞志國信里面無非報報平安,問候問候,幾乎沒有夫妻間的私房話??扇~采萍念信時,總喜歡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來回搜索,以顯示有些話是寫給她一個人的,不方便公開的”。就是這樣的信,葉采萍也要拿到老同學們當中去炫耀,“誰集郵???志國寄來的美國郵票你們要不要”。她還要提醒大家:“掀郵票管掀郵票,不準偷看里面的信?。 焙孟裥爬飳懥硕嗌偬鹧悦壅Z夫妻恩愛。
葉采萍放大了她的榮耀,藏起了她的窘迫。葉采萍下崗了,然而“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準,進出弄堂,遇街坊鄰居寒暄之際,眼角余光只消從你拎著的馬夾袋蜻蜓掠水般一掃,便曉得你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了。葉采萍畢竟是淮海坊里的外來人口,底氣不足,面子上的這口氣,她是萬萬不可輸?shù)舻?,便是省也只能省在?nèi)里??墒?,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兒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只有自己了……”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去找她的老同學章梅芳。人和人不一樣,當年也曾追求虞志國的章梅芳早就拋開了情感的糾結(jié),自強自立,成了上海有名的“童裝女王”了。章梅芳把葉采萍介紹給一位名叫徐貴棠的老板。其實葉采萍是個很能干的女人,她在徐貴棠那里如魚得水,很快就成為公司很得力的中層干部。“葉采萍現(xiàn)在薪水比在手帕廠多了將近一倍,手頭有了錢,日子就過得鮮活起來。下班回家,到長春食品公司兜一轉(zhuǎn),兩三只塑料口袋裝得滿騰騰的,走進淮海坊,碰到街坊鄰居,喉嚨嘭嘭響起來:‘王家姆媽,我買了只牛肘子,煮羅宋湯,爾雅頂喜歡吃了。還有一段銀鱈魚,清蒸蒸,年紀大的人牙口不好,松軟一點,刺又少?!比~采萍說的是上海話,這篇以大上海為背景的小說,字里行間都溢出了上海方言的特色,這樣的語言特色烘托了小說中具有上海特色的上海的人。
王小鷹用具有上海特色的語言刻畫一個上海女人,這個上海女人就是一個上海女人,她和重慶女人不一樣,和北京女人也不一樣,和其他城市的女人都不一樣。更重要的是,她刻畫了一個特別虛榮的上海女人。在王小鷹制造的獨特語境之下,似乎是,只有這個生長在上海平民家庭的女人才會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她的虛榮心驅(qū)動下的種種行為。王小鷹給了葉采萍一份蒼白的榮耀,她讓她自己在這蒼白的榮耀上添加色彩。這一筆一筆勾畫出來的虛榮,漸漸鮮活起來了,我們眼睜睜看著這個千辛萬苦的女人在觀念的誤區(qū)中,進行她“不一樣”表演。
葉采萍熱愛淮海路,葉采萍的身心已經(jīng)不能自拔地陷落在淮海路上這個叫做淮海坊住宅區(qū)。她的丈夫一走就是七年,她用她的辛勞和智慧堅守著她的榮耀。其間虞志國的妹妹離婚了,帶著兒子回來,擠占了她的房間,婆婆讓她睡到壁櫥里,她竟然還感到慶幸:“葉采萍卻先松了口氣,婆婆并沒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隨即又想,婆婆碰到難處,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當貼心人了,心口熱了起來。再盤算一下,是啊,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不見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啰!一來阿琴也蠻可憐,做嫂子的總要顯得大度一點;二來,她阿琴總不會在娘家住一輩子吧?這三嘛,志國明年就要回家,公婆萬萬不會讓寶貝兒子擠在壁櫥里睡覺的呀!”王小鷹把小說寫到這里,又讓我們看到了葉采萍的另外一面。葉采萍不光是一個虛榮的女人,還是一位賢妻良母,一位好兒媳。但是,當虞志國終于回到上海的時候,竟然不愿意與久別的妻子共度良宵:“爸,媽,我才被公司聘用,這次主要為工作回國,順帶探親。有個同事同我一道回來的,公司只訂了一間房,所以,所以……”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虞志國是個無情無意的丈夫,那么葉采萍是如何應(yīng)對的?“葉采萍像是被人撳到陰嗖嗖的深井里,幾乎透不過氣來。腳骨斷了筋似的,軟軟的,虧得爾雅懂事地扶住了她。她腦袋卻煞煞清:眾人都等著自己的反應(yīng)呢!迅速瞥一眼虞志國,虞志國的眼珠慌慌張張躲進眼窩深處。她竟看到他的額角滲出一片細汗,心一軟,便用力撐出笑臉,強硬著聲音道:‘那也好。爸,媽,我們先送志國去賓館吧!’”
王小鷹刻畫了一個不一樣的女人,這個上海女人與其他城市的女人不一樣,與上海的其他女人也不一樣。她虛榮,她是賢妻良母好兒媳,她心軟,她善解人意,她還能夠忍辱負重。但是她的丈夫卻在美國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半x婚,對于葉采萍來講,最難過的事體不是失去虞志國這個丈夫——她早已習慣了沒有虞志國的生活。讓她難以割舍的卻是搬出淮海坊,搬出虞家,搬出她蜷縮了多少個夜晚的樓道壁櫥。從此,她便不是‘淮海坊的女人’了——這是她青春少女時代夢寐以求的桂冠,她曾經(jīng)得到了它,卻又渾渾噩噩地將它弄丟了!”
這是一個女人的悲哀,她的悲哀不在于她失敗的婚姻,而在于她的觀念,在于她那脆弱的榮耀。
離婚之后,葉采萍的悲哀還在延續(xù),因為她又把身心和希望寄托在老板徐貴棠身上了,在虞志國探親結(jié)束回了美國之后,葉采萍成了徐貴棠的情人,從此她又像依戀著淮海路,依戀著淮海坊狹窄的壁櫥一樣,依戀著徐貴棠,依戀著徐貴棠的那一套老舊公房,當徐貴棠的熱情漸漸淡去,“葉采萍不敢承認他對自己已經(jīng)厭倦了,她總是幫著他跟自己解釋,他太忙,要操心的事體太多?,F(xiàn)在下海開公司的人多如牛毛,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她總是日復一日地期待他的到來,每日下班便匆匆忙忙趕回老屋,收拾好房間收拾好自己,等待著門鈴突然之間唱響。每每等得星低月遠,漏斷人靜,方才心力交瘁地上床,孤衾冷褥,蜷縮到天亮”。這就是葉采萍,她永遠都在替別人著想。這就是王小鷹,她又一次剝開了人物的性格層面,葉采萍虛榮,葉采萍勤勞能干,葉采萍心軟,葉采萍愛替別人著想,葉采萍還依賴。葉采萍的心靈永遠需要一根柱子來支撐。結(jié)果卻是一根柱子也靠不住,徐貴棠的老婆發(fā)現(xiàn)這一私情,把她趕了出來。
葉采萍也就從公司辭了職,辭職之后,她“心里空落落,身上輕飄飄,一輩子都沒這般閑逸過。她是閑不住的人,在新房子里困了兩天,渾身不舒服,便又去尋章梅芳,求章梅芳給她點兒生活做做,薪水少點兒也沒關(guān)系。章梅芳剛開了幾爿店面,正缺人手,葉采萍做事又勤快又把細,自然是覓寶似的收下了她。葉采萍唯一的要求,不想去閘北、寶山的新店鋪做,就想留在她淮海路上的老店里,哪怕多做點兒時間也心甘情愿。章梅芳曉得她有淮海路情結(jié),樂得成全她”。
仍然是淮海路!這剪不斷的淮海路情結(jié)真是的令人無奈。王小鷹刻畫了一位不一樣的女人。葉采萍的不一樣就在于她永遠剪不斷的淮海路情結(jié),在于她為了淮海路所付出的千辛萬苦任勞任怨忍辱負重。其實她并不是為了錦衣玉食的優(yōu)越生活,而是為了別人注視自己的目光,她陶醉于“淮海路女人”這頂“桂冠”,卻不知道應(yīng)該讓自己卑微的心靈變得強大一些。她到達了那個從小就向往的地方,卻是永遠將自己鎖在了一個誤區(qū)。我們?yōu)樗龂@息,她卻幸福在她的誤區(qū)。
不一樣即獨特性。高明的小說家用獨特性吸引我們的目光,讓我們在不經(jīng)意間走近了一顆不一樣的心靈,也讓我們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思想的火花。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小說選刊》 原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