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日子我特恍惚,心里頭沒著沒落,不為吃喝的事兒,吃喝不缺;也不是穿戴的事兒,穿戴有款有型;家里頭沒有讓我愁的;單位的事兒也不操心,但為嘛,為嘛我就不開心呢?后來我琢磨出一點兒滋味,似乎是因為——時間。我對于時間的那種恐慌以至于心驚肉跳,大概很少有人能明白,就連我本人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往往就在吃喝穿戴生活工作都沒問題的時候,心里頭無事生非,思前想后那么一陣,頓生恍惚之感。我想著昨天的事兒,但是人已經到了今天;我還沒來得及把今天過完,內心卻充滿了對明天的焦慮。日子似乎過得顛三倒四七零八落,我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支離破碎的記憶和想象,結果就發(fā)現(xiàn),真是有那么一種東西,專愛無事生非,擾亂了我的按部就班和有條不紊。
為此我痛下決心,要把它從根兒上挖出來。為此我寫了《紅星糧店》。
我不知道在《紅星糧店》里,我有沒有把這種東西完整清晰地挖掘出來,但我努力呈現(xiàn)了一種真實的無奈和堅忍。對于理想和生活的落差,對于世俗觀念和生活情境的沖突,對于年輕人的世故和滄桑,以及上了一定年紀的人的天真與執(zhí)著,我都試圖予以表現(xiàn)。一種積極表達的熱望令我激動,以至于寫完這個故事很長一段時間,我還在咂摸其中的滋味。我當然知道生活的內蘊如此豐富,未必允許我有這個智商抵達它的本質。但它的幽深莫測同時暗示了某種潛在的可能,所以我堅持認為,一個普通人,一個如我這樣把日子過得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普通人,只要我愿意,也是有希望抵達某個深度的。這個向深度鉆探的基礎,建立在我有限卻絕無副本的個體經驗上。故事里的人物都是有根兒的,他們都在我的生活中鮮活地出現(xiàn)過、在我的記憶里頑強地存在過。我寫他們,就好像是在復原一尊被時間侵蝕、畫面剝脫的古文物。這種回首與埋首的姿態(tài)令我沉迷,我感覺自己終于抓住了時間,終于,狡猾的歲月被我牢牢握在手中,收放自如。因為這種美好的感覺,敘述也就成為一劑療治的良方,使我因無事生非而恐慌的心重獲安穩(wěn)平靜。
我小時候是在糧店長大的,對于糧店,我很熟悉。我曾經在兩人高的麻包堆上飛奔,騎三輪兒,打油,看人曬面條,拿著鑱子到處捅米捅面……但直到下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真正了解糧店和糧店里的那些人。是的,那個時代我經歷過,但那是一個小孩子的經歷,大人們覺得很難過的事兒,我通常覺得特好玩兒。所以在《紅星糧店》里流動著某種童趣和異質性,這一點我覺得是意外的收獲。
我父母是糧食系統(tǒng)的雙職工,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著實令人驕傲。我的小學老師們經常和藹可親地找到我,拜托我媽給她們買米買面,我覺得特有面子??墒呛髞砑Z食企業(yè)卻衰頹到讓人不忍卒睹的地步,真是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今天我們這座城市已經沒有公家糧店了,所有關于糧店的故事都成為一種記憶,這使我的故事有點兒像泛黃的老照片,特別適合那些愿意懷舊的人。作為糧店里長大的孩子,我覺得我有責任寫這么一個故事,獻給我父母那樣為國家的糧食事業(yè)奉獻了一生的平凡乃至潦倒的人們。向他們致敬,雖然被時代的腳步踩成了爛泥,但他們依然憑借著樸素的信念和弱小的力量在這座城市頑強樂觀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