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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礦珀

      2013-12-29 00:00:00李其珠
      陽光 2013年5期

      琥珀,主要有兩種,與煤伴生的,稱作礦珀;在波羅的海生成的,稱作海珀。海珀相對多一些,而礦珀則極其少。礦珀晶瑩,剔透,極其珍貴。

      文總不錯。他不太愛說話,偶爾說幾句,能讓你琢磨許久。

      昨晚文總對我說,楊柳你小子記住了,我們要忍啊,不僅要忍王八,還要忍王八蛋!

      文總說這話時,臉上冷冰冰的,嚇得我打了個寒戰(zhàn)。什么事?。?/p>

      工程結(jié)束了,新工地在哪兒還沒定下來,工人們都放假回家了,我跟文總在老工地留守。文總的工作是與甲方進行資金結(jié)算,我的任務(wù)是看守機械設(shè)備。

      按照文總的安排,我把我們項目部兩年多積攢的廢鐵賣了,賣了十三萬。收廢鐵的給我的錢零散而又骯臟。我好不容易一疊疊一摞摞扎好,洗洗手準備做飯做菜,等文總回來喝酒。不料,我們處機關(guān)回收組的爛眼子從三百公里之外的夢陽市趕來了。

      我知道爛眼子是我們處長的把兄弟,不敢怠慢,就忙著做菜。

      爛眼子慢條斯理地說,小楊柳副經(jīng)理啊,不要瞎忙活了,我什么好吃的沒吃過?你只要把賣廢鐵的錢如數(shù)繳來就行了。

      我很納悶:憑什么繳給你呀?你們回收組不是只回收舊設(shè)備嗎?

      我們什么都回收,必要時包括你。嘿嘿,說著玩兒的。

      不行,這個得等文總。

      等文總?文總是玩大錢的,小錢得讓我們玩玩兒!繳不繳?。坑芯湓拕e忘了,叫做繳槍不殺!現(xiàn)在都改了,改成繳錢不殺了。

      我不大敢惹爛眼子。

      文總曾經(jīng)跟我說過,我們處長老大到目前為止共拜了七把子仁兄弟,而爛眼子這伙是二十年前老大在生產(chǎn)工區(qū)當區(qū)長的時候拜的。那時候的項目部不叫項目部,叫生產(chǎn)工區(qū),一回事兒。那時,我們身為區(qū)長的老大眼界不是太高,常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吃肉。有一天晚上他被灌暈了,趁著很好的月光,跟著爛眼子一伙踉踉蹌蹌來到矸石山下,撲通跪倒,屁股一撅就拜了。醒了酒,老大有些后悔。沒辦法,雖然他在家里明明排行老大,可在這把子里卻是老二。從此那幫糟魚爛蝦全都親熱地叫他二哥。

      文總說,世界上怕就怕資格二字,我們老大卻最講資格。別看爛眼子人不怎么樣,卻是老資格了。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文總是我們老大在十年前拜的新把子之一。新生派們極看不起爛眼子那伙兒前輩。盡管看不起,表面上他也老老實實地管爛眼子叫眼子哥。

      爛眼子姓啥名誰我不知道。我問過文總,文總想了想說,我也忘了。

      后來,爛眼子心滿意足地走了,文總滿面陰沉地來了。再后來,酒足飯飽的文總換上一身經(jīng)警服裝連夜駕車北去了。

      我們常常在外地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或者在農(nóng)村在山區(qū)從事煤礦基本建設(shè)工作,偶爾穿穿警服,或許能減少不少麻煩。局外人不太明白這個。

      文總很在意明天上午在處機關(guān)二樓會議室召開的生產(chǎn)計劃會。文總感到這次會議將決定我們項目部的去向,很重要。我把他送上他的德國皮卡,囑咐他一路走好。

      文總說,你混蛋!給我送殯嗎?

      第二天下午,老婆柳青打來電話,說在今天的生產(chǎn)計劃會上,我們文總遇難了。

      我知道我老婆在慌張時說話常常有些四六不靠。我對柳青說不要急,慢慢說。柳青就在電話里慢慢講開了。

      生產(chǎn)計劃會本應(yīng)上午八點召開,可已經(jīng)到八點半了,處領(lǐng)導(dǎo)還沒進會議室。處屬二十幾個項目部的總經(jīng)理都坐在會議室里交頭接耳四下張望,好像覺察到了有什么意外的事。我不關(guān)心與我們無關(guān)的事情,就摸出我的小琥珀玩兒。

      柳青,你講得太細了!直奔主題好不好???

      好的,這就進去了……你壞蛋!忽然,我們看到夢陽市礦區(qū)人民檢察院的車子開到辦公樓下。你知道從車里走下來的是誰嗎?就是嚴檢察長,長著鷹鼻子鷹眼的那位。他后邊跟著兩位同樣英武的檢察官。他們上了樓,走進黨委常委小會議室,與咱們處領(lǐng)導(dǎo)咕唧去了。咕唧完了,咱們老大就神色緊張地來到生產(chǎn)計劃會的會議室。

      老大是我們處的處長兼黨委書記。跟在他后面的是黨委副書記韓潔一。韓副書記有些詭秘的笑了一下,馬上就繃住了臉。

      二十幾個項目經(jīng)理們,沒一個說話的,沒一個面不改色的,臉都蠟蠟的黃??礃幼有那槿检?。

      處長老大黃著臉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抖:

      淮水項目部的文良玉來了嗎?

      文總陰沉著臉答道,來了。

      文總的聲音很低很干澀,來了兩個字,仿佛是從嗓子眼兒里被拖出來的。

      老大用安撫的目光看了看文總。

      哦?來了,好好。良玉啊,你到小會議室去一趟,有點兒事,有點兒事。兄弟你先過去,我馬上也過去。

      身著經(jīng)警警服的文總陰沉著臉走出會議室。全體與會人員不約而同的對他行了注目禮。文總走到門口,奇怪地笑了。

      不料,文總走出會議室沒幾步,嚴檢他們?nèi)齻€人就過來了,與文總迎面相遇。

      一副鷹眼射出寒光:你是誰?

      文總并不示弱:你們找誰?

      文良玉!

      文總啊?他在里邊開會呢,后排當中的那位!

      三位檢察官與文總擦肩而過。

      文總毫不猶豫地甩開長腿,走下二樓,走出大樓,走向大門外。

      大門外,是一片工人村,破爛不堪的工人村的每條小路都通往外面的跑公交的大路。不管你們長著鷹眼還是狗眼,只要你能瞟得見瞅得著,你就可勁兒追吧!

      與會的項目經(jīng)理們都說,這一回啊,怕是皇軍碰上八路軍武工隊了!我們在外地身穿警服是為了減少麻煩,人家文總卻是常備不懈?。?/p>

      柳青你這個傻妮兒,你不說文總遇難了嗎?他是勝利大逃亡??!

      這還不是遇難嗎?天網(wǎng)恢恢,能逃哪兒去呢?哎,楊柳啊,你說他這次犯的什么錯?他可是進去過一回的??!

      說不好,看上去事兒不會大。誰知道呢!領(lǐng)導(dǎo)們怎么說?

      柳青不屑地說,嘁,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們有實話嗎?大伙兒都估計文總這次又是經(jīng)濟問題。楊柳啊,你可要想細了,你在經(jīng)濟上與他有什么瓜葛嗎?你可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咱再窮,也不能干瞎巴事?。∥覍幵冈谄仆吆G里住一輩子,也不許你多拿公家一分錢呀。

      我笑了,十多年了,除了你接濟我,我與誰都沒有經(jīng)濟上的來往啊。

      柳青也咯咯地笑了:別忘啦,咱們定下的,勞動節(jié)登記,國慶節(jié)結(jié)婚啊!

      十年前,家境貧寒的我與房地產(chǎn)老板的千金小姐柳青考上了同一個大學(xué)、同一個院系,分在了同一個班,學(xué)的是城市工本建專業(yè)。班主任老師太逗了。班主任老師在第一次點名分座位的時候,不知是寫名單的人粗心了呢,還是老師的眼睛有些花,或者名單上的字寫得確實有些問題。老師看了一會兒遲疑地叫道:楊——柳——青!我就站起來了,接著柳青也從另一個座位上靦腆地站了起來。

      老師看了看名單,又看了看我和柳青,哦,兩個!兩個就兩個吧,正好一個座位!

      同學(xué)們都笑了。我們倆也紅著臉笑了。

      大學(xué)前兩年,我處處躲著富貴的柳青。不吃她的食物,不用她的文具,盡量保持著小學(xué)時男女同學(xué)之間的距離??墒牵廊幌褚粋€傻妮兒一樣可著勁兒追我。我沒辦法了,又不好明說,就給同桌的她發(fā)了一條短信:

      柳青,我真的配不上你啊!我們是隔著一條大河的兩塊地上的螞蚱,蹦跶不到一塊兒。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當你披上了婚紗的時候,我早已披上了袈裟。

      可是,大學(xué)第三年剛開始,情況突然有了變化。柳青的房地產(chǎn)老板爸爸不知包了三奶還是五奶,弄不清了。柳青的媽媽氣不過尋了短見。這時柳青的心境和處境可想而知。做人得仗義啊,我主動靠了上去,察言觀色,關(guān)懷備至,一顆冰冷的心慢慢地得到舒緩。柳青想到了將來。她抽泣著說,我們學(xué)的是城市工本建專業(yè),可我不能跟那些無良的房地產(chǎn)老板干啊。我們將來怎么辦呢?我沉吟一下說,這個,我想的差不多了。我報這個專業(yè),本來是想發(fā)點兒小財?shù)摹S錾夏懔?,就沒那個命了。房地產(chǎn)建設(shè)是建設(shè),煤礦基本建設(shè)也是建設(shè),必有相通之處,跟我到煤礦去吧!我父親就是一名煤礦工人。

      大學(xué)附近的地攤兒便是我和柳青的購物天堂。我生活拮據(jù),絕沒有閑錢。我撇開了柳青,只身潛入地攤,精心挑選了一枚十分精致的用有機玻璃做成的琥珀,用去大半個月的生活費毅然買下,送給了柳青。

      這小玩意兒真晶瑩真透明真生動真漂亮?。∫粔K橢圓形的有機玻璃里面,鑲了一枚活生生的紋理清晰振翅欲飛的小知了。

      柳青愛不釋手,把它當成了鉆戒,把它拴在自己的手機帶上。動不動就拿出來看看,摸摸,時不時地捂在耳邊聽聽。一次,她居然在課堂上驚叫起來,楊柳你聽,你聽呀,它在叫,它在叫呀!

      我聽到了,我聽到教室外邊滿校園樹上的知了都在叫?。?/p>

      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guī)е惓C利惖牧鄟淼搅藟絷枃忻航ㄆ咛帯N冶环峙涞揭粋€煤建項目部任實習(xí)技術(shù)員,柳青在生產(chǎn)計劃科當科員。

      我們在破爛不堪的工人村租間房子住下來,六年過去了。我兩年前已被提拔為淮水項目部副經(jīng)理。因為買不起房子,我們還沒有舉辦婚禮。

      我們不能結(jié)婚。我不贊成裸婚。我不能對不住房地產(chǎn)老板的美麗女兒。

      我的柳青不僅美麗,且性格堅強。她的爸爸曾找到我們的處長。別看處長曾經(jīng)是全國勞動模范,在我們這兒官稱老大,可我們老大在柳青的爸爸面前卻像孫子。老大向我們炫耀,在我們這個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誰敢明目張膽的抽九五自尊?。课ㄓ辛习灏?!

      原來,柳青的爸爸想委托我們老大做通柳青的思想工作,要我們接受他送給我們的一座夢陽城里最好的別墅。我的美麗的柳青差點兒被氣死,差點兒被吐死。

      自從爸爸包幾奶,媽媽撒手人寰之后,柳青落下了病根。她的病很奇怪,起先,她從夢陽的電視新聞里偶爾看到爸爸出席什么市人大市政協(xié)會議,或者在什么場合與市領(lǐng)導(dǎo)握手言歡的鏡頭,就吐,后來,無論在何時何地,每遇有人提到發(fā)財、暴富一類的話題,柳青的心里就一陣陣作嘔。仿佛要把一切骯臟的東西吐出來。嘔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亂七八糟她才痛快?,F(xiàn)在這個乞丐居然打上門來,柳青能不氣嗎?

      從此,我在柳青跟前不大敢提錢的事。提也只能提小錢,不敢提大錢。我當副經(jīng)理,年薪是十二萬,這個她慢慢就適應(yīng)了。再多,仿佛突破了底線,她就得吐了。

      為此我們??瘁t(yī)院,消化道科看了一段時間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看了一段時間轉(zhuǎn)到中醫(yī)科,中醫(yī)科的老先生看到最后神秘地說,附近農(nóng)村有個神嫲嫲子,你們不妨去試試。我們決定不試。忍著吧。

      這樣,我們也自認比工人們強多了。有人算過一筆賬,一個工人要想指望工資買商品房,得從鴉片戰(zhàn)爭起開始存錢,存到現(xiàn)在興許差不多。工人們干一輩子買不起商品房的占絕大多數(shù),可我不能讓柳青像王寶釧那樣久住寒窯。我們快了,存了二十多萬了。再干兩年,在這個小城里買個四五十平米的小商品房問題不大。

      文總不錯,文總這個人真不錯。文總記下了我們勞動節(jié)登記,國慶節(jié)結(jié)婚的約定。前幾天文總告訴我,把項目部在淮水工地兩年多積攢的廢鐵全賣了,估計能賣個十幾萬,加上你們的積蓄,買一處小點兒的商品房結(jié)婚吧!

      我說不行文總,這是國家的財產(chǎn),我可不敢據(jù)為己有,文總你別嚇我了。

      文總笑了:哼哼!國家財產(chǎn)?哪里有什么國家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都得不到這些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連根鳥毛都得不到!到頭來不知裝進哪個王八蛋的腰包。

      我說文總那也不行,裝不裝進哪個王八蛋的腰包與我無關(guān),反正我不能要。

      文總喃喃地說,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那么好的媳婦。當了干部,同時甘當窮人。真是的啊,當干部又甘當窮人的人,都是些良心上放不下的人?。∧銓憘€借條不行嗎?先借著,過幾年有錢了再還,兩不耽誤。

      我認真地想了想。也行啊,這樣也不錯啊,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呀!賣了廢鐵,寫好借條,加上存款,買個小點兒的房子,勞動節(jié)登記,國慶節(jié)結(jié)婚,多好啊!

      可是剛剛疊好摞好扎好臟兮兮的十三萬,就被爛眼子一把掠去了。接著,第二天參加生產(chǎn)計劃會的文總就遇難、又成功脫險了。

      柳青擔(dān)心我與文總有什么經(jīng)濟上的瓜葛。本來想有的,未遂。謝謝你啊爛眼子??墒俏目偘。鞘裁词聝壕驼f什么事兒,你跑個什么?

      我喜歡下井,喜歡下井或升井時聽到或看到飛流直下的淋水在井壁上嘩嘩流淌的感覺和景象。我常常用礦燈深情地照射著井壁,照射著歡快的飛流直下的淋水。我是聽也聽不夠看也看不夠?。榇?,我常常淚流滿面。

      因為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母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人說井下即十八層地獄,可我覺得它更像金光燦燦的天堂。

      可是,我怕在井下聽到工人們艱難的喘息,我怕在井上看見工人們衣衫襤褸的樣子,我怕看見他們每次開工資時一個個愁苦的面容和愁苦中深藏著的冷笑。我爸爸說,幸虧他退休得早啊!本來,他們曾經(jīng)是很有力量很有尊嚴很體面的,后來慢慢變了,都變蔫了。性格剛強的爸爸蔫著蔫著就病了。一病不起,離開了我。正因為這一輩人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本該屬于他們的一切,我因此懼怕他們。

      我喜歡在井下工作,喜歡拉著尺子在井下丈量,每進一米窯,甚至一分窯,我都興奮得不行。基于這一點,我與大部分工人和干部對井下生產(chǎn)的感覺完全不同。在我工作了三年之后,文總打報告給我們處長老大,很快地,我就當上了項目部副經(jīng)理。有人說老大他們用人全用蠢材,這話我不敢茍同,我就不是蠢材。我是干出來的。

      當了副經(jīng)理,我依然喜歡在井下賣力工作。群眾說我良心沒有變壞,文總他們說我愛崗敬業(yè),我們處長老大說,你們看這小子多像當年的我?。盍阈∽泳瓦@樣干吧,把握住安全,順順當當?shù)啬ゾ殠啄?,等著接我革命的班吧?/p>

      我說我不接你革命的班,我只是喜歡這份工作。真的啊處長!

      黨委副書記韓潔一常常到我們這兒來。其實他哪個項目部都去。

      人高馬大的韓副書記每次來工地,總是先笑吟吟地說,文總你忙你的,讓楊柳帶我下個井,楊柳年紀輕。我就帶他下井了。在井下,他總是跟他認識和不認識的工人打招呼說話。他常常告訴我,楊柳啊,你們在項目部工作不容易,工人們就更不容易了,千萬要記住啊,時間再緊,任務(wù)再重,工作再忙,也一定要抓好安全啊!要跟工人反復(fù)講,身體是我們的本錢,有個好身體,好日子在前邊等著我們呢!

      每當韓副書記離開工地后,文總就打聽我們在井下說了什么。哪有什么?無非是安全生產(chǎn)。每到這時,文總就憤憤,一個幾千人的小單位,還弄個黨委副書記有什么用?

      工程結(jié)束了,資金結(jié)算完成了,文總驚險脫逃了。柳青告訴我,你們項目部暫時去向不明,不過有三四個工程等著你們干呢!現(xiàn)在,我只好一個人在這兒守著這爛攤子。同時等待著五一,等待著我們登記的日子??炝?。

      只是我不能下井了,有些心慌意亂。

      四月底的一天,我接到處辦打來的電話,要我必須趕過去參加五一召開的生產(chǎn)計劃會,處辦主任在電話里詭秘的告訴我,有好事!有大好事!

      我知道有好事兒,不就是開完計劃會,下午與柳青登記嗎?怎么這老家伙也知道?

      夜里,我趕到淮水火車站,擠上了北去的火車。清晨,便來到了夢陽煤建七處。與洋溢著幸福的柳青共進早餐后,一起走進辦公大樓二樓的大會議室。

      八點整,會議開始了。我們處長老大坐在主席臺中央說話了。

      今天的會議很重要,很重要。會議之前,先宣布一個決定,由于淮水項目部總經(jīng)理文良玉同志到黨校學(xué)習(xí)去了,項目部副經(jīng)理楊柳同志升任為總經(jīng)理,正科級。

      我暈了??赡艽蠹叶紩灹恕?/p>

      每當開會,柳青就習(xí)慣性地掏出手機,玩她的琥珀。仿佛會議上的一切內(nèi)容都與她無關(guān),她那幼稚的心里只能容納下這枚小小的偶爾還會叫的琥珀。這時,會議內(nèi)容突然與她有關(guān)了,她慌亂地把掛著琥珀的手機裝進衣袋里。

      一切來得太突然。擱誰都難說能沉得住氣。

      文良玉文總不是處于被檢察院的追捕之中嗎?怎么又跑黨校去了?市黨校還是省黨校?我被提拔為項目部總經(jīng)理?年薪由十二萬變成二十萬了?

      我覺得我的臉有些熱,轉(zhuǎn)臉看了看柳青。項目部總經(jīng)理,規(guī)定的二十萬年薪,顯然超出了柳青的期望底線。誰知這時我的姑奶奶嗷嗷地吐了起來。她吐著往外跑,剛跑到會議室門口,與突如其來的鷹眼嚴檢察長撞了個滿懷。

      礦區(qū)檢察院這一次學(xué)精明了,抓人事先不給通知,直接帶兩個檢察官闖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一陣慌亂?;艁y的是大家的眼睛。大家的眼皮啪啪啪亂眨,大家的眼睛刷刷刷光芒四射。我敢斷定這時許多人想起了文總成功脫險的情節(jié)。

      慌亂中,一切都悄無聲息。

      嚴檢察長厲聲問道,誰是楊柳?

      我從暈暈之中剛醒過來。但我不慌亂。我從容不迫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

      我以為誰叫我有什么事兒呢!

      ——帶走!

      我被帶走了。

      走出會議室之前,我向剛剛提拔我的處長老大看了一眼。處長老大暈乎乎的還沒醒過來,他好像正用迷茫的小眼睛深情地向我張望。

      我被帶走之后,老大開始吸煙了。他夾煙的手指有些抖。他說,媽的。他說,跟我玩兒!還叫我們干嘛?他說,這開的什么熊會?他說,你們今后都得給我小心點兒。他說,不對呀,這個小楊柳不該弄什么事兒?。〔恍?,我得看看去。

      我被帶到了處黨委常委小會議室。

      我的在外地檢察院工作的同學(xué)曾告訴我,他們喜歡到有錢的單位辦案,辦起案來一般不想離去。到窮單位辦案有什么用呢?連個管酒管飯的都找不著!我們煤建七處應(yīng)該算是有錢的單位,干部們會抽煙的全是中華,會喝酒的全是茅臺、五糧液。

      不過,我心疼這些錢。我知道工人們的甘苦。面對無盡的揮霍,我從心底里看不起這些人。連柳青的流氓爸爸都看不起他們。

      大二的時候,剛從美國回來的柳青的爸爸到學(xué)??赐^女兒。他對柳青說,你知道國內(nèi)一些人在政府機關(guān)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那兒裝模作樣,他們心里盤算的究竟是什么?的確,我們開發(fā)商房地產(chǎn)商的血管里流淌的并不全是道德的血液,可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卻全是膿啊!那些家伙心狠啊,我們賺了十塊錢,他們恨不得扒去八塊!我們再不好,可從來不敢強拆啊。那些城管們,以及那些黑道上的家伙,他們那么聽我們的嗎?孩子,你在這兒好好讀完大學(xué),將來畢了業(yè),千萬不要考什么公務(wù)員,而是帶著你媽媽到美國去,我混幾年再過去。那邊什么都辦好了。柳青問他,你這次去美國旅游兩個多月,為什么不帶著媽媽?我哪里是旅游呀,我們是考察啊。閨女你替我想一想啊,一位董事長出國考察的時候,讓一個老太太在后邊顛顛地跟著,像話嗎?柳青說,反正你干的事兒你自己清楚。

      在小會議室里,三個檢察官分三班跟我談話,一連耗了三天三夜。我受不了,就對他們發(fā)了脾氣:

      我有什么事你們就直接說什么事吧,我們小餐廳的山珍海味真那么香嗎?我們的茅臺酒、中華煙不是用工人的血汗錢買的嗎?這樣耗著,你們覺得有意義嗎?告訴你們,我心疼這些,我心疼我們的工人!

      嚴檢顯然被激怒了。他鷹眼怒睜,睜成了標準的三角形:

      你心疼?你要是真的心疼工人,你就不會在三年前把嶺南隊的四萬捐款一口給吞了!你吞到現(xiàn)在,都沒吐出渣來!

      我心里一抖,馬上就鎮(zhèn)定下來。還有嗎?

      這就夠了!賑災(zāi)的錢你都敢貪,我真想一槍斃了你!

      三年前?嶺南隊的四萬捐款?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我心里更加輕松。不過,在說明情況之前,我得先訓(xùn)他們幾句。

      嚴檢察長,你們心里明鏡似的,需要你們抓你們斃的人太多太多了,可你們一個也舍不得抓舍不得斃呀!要是把貪污腐敗的人都抓了,你們打算往哪兒放啊?全國各地再建一百倍的監(jiān)獄夠用嗎?還有空地再建這個嗎?

      嚴檢,請你們記住了,什么錢我都不會貪的!

      是的,三年前,我在淮水項目部擔(dān)任技術(shù)員。由于第二天必須到夢陽參加一個會議,當年曾經(jīng)跟我們施工的嶺南隊的隊長確實把四萬零六百元賑災(zāi)捐款交給了我,要我?guī)Ыo處工會,我當即代寫了收條??墒俏覀兾目偱R時決定他親自去開會,文總就把這四萬零六百元捐款拿去了,由他親手交給了處工會。由于工程接續(xù)的問題,嶺南隊不久便被辭退。我們文總就在黨校啊,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問他呀。

      你怎么不叫我們?nèi)ゼ幽么髥枂栘摪冈谔拥馁嚥悄兀繋ё撸?/p>

      我笑了。我為一個剛剛誕生兩天就被戳破的謊言而笑。我還沒笑完,或者說意欲未盡,就被他們咔咔帶走了。

      因禍得福,我的準備開完計劃會就去和我登記的柳青,從此不再嘔吐了。怪了,咔咔兩下子,比西醫(yī)比中醫(yī)比神嫲嫲子們管用多了。

      她顧不上玩她的琥珀了。顧不上憧憬我們的未來了。她從此就邁開修長的雙腿到處跑啊。她跑到礦區(qū)檢察院,跑到市公安局預(yù)審科,跑到西郊的收容審查所。一天上午,她正在某個機關(guān)哭訴著什么,忽然我們老大打來了電話。老大告訴她,剛聽說的,收容審查所的所長原來是韓副書記的一個什么哥哥或者弟弟。柳青仿佛遇到了救星,趕緊往回跑,找到了韓副書記。韓副書記卻真誠而詫異地說,沒有的事兒??!柳青,從來就沒有的事兒?。?/p>

      我被投進了收容審查所。投進一個可以擠進十幾個人的監(jiān)房。

      為了不受皮肉之苦,我當著獄友們的面,厲聲正告那些長得像牢頭獄霸模樣的人:

      我叫楊柳,是剛剛提拔的國有煤建項目部的總經(jīng)理,今年二十八歲,身高一米七五,我在幾百米井下扛鐵抓鋼、拼死拼活干了六年,你們見過嗎?一百四十多斤重的大鉤頭,我都能玩兒似的一手舉起來一個。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們,我心里正恨著呢,你們不要打算想打我想制服我,免得你們腿斷胳膊折!

      這些話果然有用,曾經(jīng)橫行霸道的牢頭獄霸都想給我洗腳了。

      不行,我必須出去,我不能在這兒傻等。我受不了這個!貪污四萬元賑災(zāi)捐款,比貪污幾百萬、幾千萬、幾個億都下賤可恨得多、難聽得多了!我必須出去,我必須找到文良玉。老大不是說文良玉去黨校學(xué)習(xí)了嗎?可是,鷹眼他們卻聯(lián)想到賴昌星,仿佛文總是在逃犯。文總啊,無論你逃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手拉著手,回到這里。

      進去后,我白天干上山采石頭的活兒,累得筋疲力盡,晚上繼續(xù)接受審查,每晚都審查到半夜。我要是真的貪了那四萬捐款多利索啊,你們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可我不會這樣啊,永遠也不會?。∑綍r,不算年薪,每年每季度每月總有那么多超產(chǎn)獎質(zhì)量獎安全獎節(jié)約獎保勤獎源源不絕的發(fā)來。每次拿到那么多錢,我都是心慌意亂面紅耳赤,覺得對不起那些出力流汗甚至付出鮮血和生命的工人們!我怎么能黑下心來貪污賑災(zāi)捐款?

      我的美麗的柳青啊,離開你才二十多天,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呀。假如你能看到我,也不可能認出來我。記得我們在網(wǎng)上看到的收租院里的泥人嗎?那個睜著大眼、攥著拳頭的皮包骨頭的小伙子?那就是我啊。

      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進去后第二十二天的晚上九點多,我又被提審了。

      提審我的兩個人突然笑容可掬。他們熱情地讓我抽煙。

      我不抽煙,可我看清了他們抽的是九五自尊牌香煙。

      忽然又上菜上飯了,審訊室里給我上了香氣撲鼻的兩燒兩炒,兩大碗米飯。

      我立刻意識到,走投無路的柳青找到了她的爸爸。

      那么,我快出去了。

      我就吃了,吃得干干凈凈。

      審查官說話了。

      楊柳啊,你真的把四萬零六百元捐款交給文良玉了?

      真的。我都說了一萬多遍了。

      文良玉負案在逃,沒辦法證明你的清白啊。這個案子呢,說輕就輕,說重也重,數(shù)目不大,可它是賑災(zāi)捐款,民憤不小啊!這樣吧,你在這兒先委屈幾天,我們抓緊為你辦理取保候?qū)?。從明天起,你不要跟隊干活了,你到管教股去,可以幫他們干點兒工作,也看看報看看書。但千萬不要對號里的人招搖,以減少影響。住嘛,你還是得在號里住。

      你們得抓緊時間找到文總文良玉啊!

      中國那么大,哪兒去找呢?

      找不到文良玉不行,找不到他,我成什么人了?

      就看你們處領(lǐng)導(dǎo)的了,讓你繼續(xù)當項目部總經(jīng)理,你就是總經(jīng)理。讓你當工人,你就是工人。這個,就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

      文良玉明明跑了,還黨校呢。他蹚的水不淺啊。僅僅四萬嗎?僅僅這四萬,他就不需要跑了。他一口咬定根本不知道,那么,結(jié)果還是你的罪。

      人家?guī)X南隊也沒有舉報文良玉,人家把錢給了你。人家早已被你們辭退了,可是,至今都沒有接到捐款的收條和感謝文件。人家舉報他干什么?人家告的是你。

      他當了十幾年項目部經(jīng)理,帶隊打了六個立井,光被舉報的工程款貪污,不算多年的零打碎敲,就三百多萬。三百多萬,他全部自己留著?牽扯到多少人?

      你在嚴檢跟前的關(guān)于再建一百倍監(jiān)獄的議論,精辟啊。這玩意兒就跟釣魚一樣,小魚小蝦,愿者上鉤。偶爾碰上條大魚,連我們都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你不懂啊。

      你們不找到文良玉,我就是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還是出去吧。外邊的世界總比這兒熱鬧。老在里面待著,時間長了就憨了。

      我心里慌慌的回到了號里。拉開昏暗的電燈,發(fā)現(xiàn)號里多了一個人。那人看上去剛剛被人打過,兩手抱著臉,嘁嘁喳喳地小聲抽泣。很委屈很不甘的樣子。

      這幫孫子,下手狠啊。我不在,人人爭當老大。

      我一夜沒睡。不過在起床之前,卻很舒坦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管教就把我?guī)У焦芙坦舌嵐砷L的辦公室。跟過去一樣,鄭股長很和善。鄭股長就這樣,不單單對我,他對誰都很和善。

      這樣吧,為你辦取保候?qū)彛恢獛滋炷芘聛?。有時候快,有時候慢??斓娜逄欤木筒缓谜f了。估計你這個可能快一些。從現(xiàn)在起,楊柳啊,你跟我們一起吃飯,都是自助餐,不錯的。走,咱們?nèi)グ?。對了,別穿號服了,換上我那套舊衣服!墻上掛著的那套!哎哎,挺合身的!小伙子精神點兒!

      鄭股長,我怎么能有精神呢?

      沒事的沒事的,將來弄清楚了,不就好了嗎?即使弄不清,又算個啥呀!

      吃過早飯,我跟著鄭股長回到他的辦公室。

      前天上午,我在大門前的傳達室見到柳青了。

      鄭股長說得平靜,我卻十分驚詫。

      你知道的,一個案子在沒定案之前,是不允許親屬探望的。

      我點了點頭。

      小姑娘堅強啊。小姑娘堅信你!好啊,我也堅信你們以后的幸福。

      只是這幸福怕是要姍姍來遲??!文良玉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你想想,他要是不貪個幾百萬,用得著跑嗎?他既能跑,還想著回來?

      鄭股長,為什么不下通緝令,抓住文良玉呢?

      為什么不下通緝令?我不好給你說明白。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這肉,也有厚有薄有肥有瘦啊。我能跟你說的是,取保候?qū)彸鋈ブ?,叫柳青帶你趕快見一見你的岳父,趕快提出你這唯一要求,就好辦多了。

      柳青認他的爸爸了?她可是寧死不認的?。?/p>

      鄭股長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從抽屜里拿出一條九五自尊牌香煙,拆開,拿出一包,拆開包,點燃一支。楊柳,抽煙嗎?

      不。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悶氣。鄭股長,經(jīng)你這一點撥,我看到了希望??!

      希望總是有的,我們誰都沒有權(quán)利放棄希望啊。社會上,有那么多到處窮混的下崗工人,有那么多打掃街道的低保戶,有那么多破衣爛衫的拾荒人,還有,在咱們這兒關(guān)著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傷痕累累?既傷痕累累又滿懷希望??!所以啊,有很多痛苦并不全部在于事情本身,相當一部分在于你的內(nèi)心??!

      跟鄭股長他們吃過晚飯,我換上號服,回到了號里。

      沒到房間門口,就聽到室內(nèi)噼里啪啦一陣亂打。

      我一步跨進去,低聲喝道:停下!

      他們停下了。剛才用力過猛的幾個人還煞有介事地揉著手背。

      我知道,還是昨晚進來的那個人又挨了打。他這是第二頓了。按照號里的規(guī)矩,每個新人進來,先打三頓,然后重新做人。

      挨打的人兩手抱著臉,又開始嘁嘁喳喳小聲抽泣。

      我低聲喝道:把手拿開!

      那人畏畏縮縮地露出了他的嘴臉。

      這人的眼睛、鼻子、嘴都被打出血來。

      你們這幫孫子,都在作死嗎?今后,誰再敢這樣,我就擰下他的腦袋!

      參與打人的七八個人一聲不響地紛紛靠在自己的鋪蓋邊裝老實,挨打的人突然連滾帶爬地滾過來抱住了我的雙腿。

      楊經(jīng)理!楊經(jīng)理!楊經(jīng)理??!

      你是誰呀?

      我是于水友?。?/p>

      你是于水友?回收組的爛眼子?

      對對對,爛眼子,爛眼子。你怎么不認識我了?

      現(xiàn)在認出來了。過去,你是一只眼有些毛病,現(xiàn)在全有毛病了,我敢認嗎?

      參與打他的人撲哧撲哧笑了。

      你為什么進來了?

      我?小事!我從你們那里弄了十三萬不是嗎,交給組里十萬,剩下的三萬,留我嫖著玩兒。不巧被抓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我憎惡地看著我們處長老大的仁兄弟。

      爛眼子感覺到我是號里的老大,立刻底氣大增。

      怎么回事?那天晚上碰見個小妮子,我覺著是只雞,她說不是。不是就不是唄,有什么了不起?她還告我強奸。不過就是誤會了嘛!強什么奸?我又沒弄成!都別笑,告訴你們,像我這把年紀,不帶槍不帶刀的,強奸是弄不成的!這里有我們楊柳楊經(jīng)理在,誰也別想欺負我了!這兩次你們打我?guī)紫伦樱乙欢ㄟ€得還你們幾下子!

      憑良心說,我在項目部當干部總共四年,平時總是敬著我們的工人,工作再急,我從不訓(xùn)人,沒人訓(xùn)我就不錯了??晌乙灰姷綘€眼子,氣就不打一處來。

      洗洗你的爛臉睡去吧!

      爛眼子給我?guī)б粋€十分重要的消息。

      在沒透露這個消息之前,他先狠狠地挖苦了我,羞辱了我。

      楊經(jīng)理啊,你進來二十多天了,你知道處里的人都怎么敗壞你的嗎?丟人現(xiàn)眼啊,我都說不出口。一個堂堂的副科級干部,一個堂堂的項目部副經(jīng)理,要貪還不貪他個七八十萬二三百萬?你貪了人家四萬就給逮了,你說說誰能看得起你?咱煤建七處的大人孩子都看不起你啊。監(jiān)獄里的管教、服刑的犯人能看得起你?你沒法叫人看得起啊!還有當一回科級干部的人只貪三四萬的憨蛋嗎?你想當清官嗎?想當清官也得貪個十萬雪花銀?。∧阍趺淳筒幌觼G人呢?你怎么不揀破爛去呢?你那個漂亮媳婦怎么還好意思為你到處奔波呢?

      好在你現(xiàn)在還沒有判。你叫人家怎么判呀?人家貪污受賄幾千萬甚至幾個億,才判了無期徒刑或者死緩。你說你怎么判?一年?緩刑八年?你將來進了監(jiān)獄蹲幾天,監(jiān)獄里的犯人們不揍你嗎?肯定得揍??!想什么時候揍就什么時候揍,單揍你這個沒出息的,單揍你這個當干部白屌搭的,寒磣人吧?

      我被他罵急了:爛眼子,你可要給我聽好了,現(xiàn)在,我沒有工夫跟你這個王八蛋生氣,我要有那個閑心的話,早把你當成井下的矸子一樣給砸碎了。剛才還可憐巴巴,馬上就賴相畢露,你爛眼子算個什么東西?

      楊經(jīng)理你別生氣呀,我是代表全處絕大多數(shù)職工家屬給你交流心得的。別砸我啊,有本事你砸文良玉去呀!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他在哪兒?

      我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你說你說。

      爛眼子壓低了聲音。紫云嶺,無邊無際、莽莽蒼蒼的紫云嶺,那里有一個私營煤礦建設(shè)項目部,叫雁鳴谷項目部,這名字起的,有些詩意?。∥牧加駝?cè)チ艘粋€多月,就在那兒當上了大井的副井長。這是我的外甥親口告訴我的。我的外甥剛剛從那邊回來。文良玉不認識他,他可知道大名鼎鼎的文良玉呀,那一次他被開除黨籍后忘了恢復(fù)黨籍就被評為優(yōu)秀黨員受到了嘉獎,笑死了。他到了紫云嶺改名了,改叫劉良玉了。

      紫云嶺?好像聽誰說過?你的外甥呢?他現(xiàn)在還在夢陽嗎?

      他在從紫云嶺回來的車上犯了案。剛回來四五天,就又被逮回去了。

      文良玉在紫云嶺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們處長老大?

      我本來想告訴他的,可是我精明著呢。我一想啊,文良玉在紫云嶺,連我這樣的狗屎都知道,我們老大能不知道??!人家都是玩兒大錢的生死兄弟,我們只是玩兒小錢的貨色。人家是王八,我們頂多算是王八羔子。我們這些人的相互間的關(guān)系,誰遠誰近,傻子都分得清。我告訴他?我沒事找事??!

      爛眼子真不知天高地厚,這種小混混也配為王八羔子。

      我忽然明白了好多好多。我的心情也因此沉重了好多好多。我的天?。「悴缓?,我將萬劫不復(fù)??!

      我把文良玉的信息告訴了鄭股長。

      鄭股長沉思半晌,慢慢地排出一口九五自尊的廢氣。

      楊柳,這個事,對誰都不能講啊。出去之后,立即去見你的岳父,一定要讓柳青好好求他,達到立即辦理的效果。然后,這個,我沒有想好,你自己定奪。在我跟你的談話中,我總覺得你們韓副書記值得信賴。我也只是覺得。你看,文良玉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向他匯報一下?現(xiàn)在我想好了,我要是你的話,一定向他匯報。

      柳青用不著求他,只告訴他一聲就行了。至于韓副書記,我也拿不準?。《贾挥X得他是一個正派人。一個若即若離的正派人。其實正派人很多很多,但在我這件事兒上,怎么就正不壓邪呢?還有,鄭股長,我就納悶了,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能有那么大的能量?

      鄭股長和善地笑了。你們老大也好,文良玉或者劉良玉也好,只要柳老板想動,那些爛人充其量是一個憋不響的屁。

      我的沉悶無比的心,忽然間輕松許多。

      第三天上午九點半鐘,對我取保候?qū)彽膯巫酉聛砹?。鄭股長給我拿出了放在柜里的二十五天前我穿的衣服,還有我的手機。

      鄭股長這時更像一位慈藹的婆娘。他絮叨著:楊柳,翻翻衣袋,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你的上衣內(nèi)袋里,有你的身份證,有兩千八百多元錢,數(shù)一數(shù)。不慌不慌,柳青他們十點半到,到時候我去門口送你。聽我的話,立即找柳老板,把追捕文良玉的事兒定下來之后再去上班,把取保候?qū)彽膯巫咏唤o他們,千萬千萬不能跟任何人透露追捕文良玉的事情,千萬千萬不能相信任何人。這個教訓(xùn)夠你吃一輩子的,稀里糊涂地交出去四萬多,為什么不要一張收條呢?我覺得啊,一會兒搞不好柳老板也來接你。

      我也覺得他要來的。

      楊柳啊,不要掉淚嘛,沉住氣啊,沒事的沒事的?,F(xiàn)在才十點,還早著呢,咱現(xiàn)在就到大門口等他們好不好?

      好的鄭股長。我立即站起來,急切等待鄭股長起身。

      誰知就在這時,他桌上的電話響了,嚇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鄭股長拿起了電話。

      他接著電話,慈藹的臉上突然由晴轉(zhuǎn)陰,后來就不慈藹了。

      我覺得這里面有事。有很大很大的與我有關(guān)的事情。

      鄭股長慢慢放下電話,盯著我看,半晌不說話。他好像緩不過勁來。

      怎么了鄭股長?鄭股長怎么了?

      楊柳啊,我也說不清怎么了,事情突然出了變化。楊柳啊,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你是年輕的老黨員了,你又是礦建項目部的經(jīng)理啊,我知道的,你應(yīng)該堅強啊。凡事都有變好變壞的可能,我覺得你這樣的小伙子,什么境遇都嚇不倒的,對吧?

      鄭股長,你說吧!放心地說吧!

      前不久中紀委來人了。咱們夢陽市的市長被帶走半個多月了。前天夜里,柳老板突然失蹤了。今天早晨,有關(guān)方面得知他已飛到了美國。臨走,他還托人給柳青留下了兩千萬的銀行卡。問題就出在這惹事的卡上。這個笨蛋!你想給錢,以后什么時候不能給?。楷F(xiàn)在,楊柳啊,你暫時不能離開我們審查所。你的取保候?qū)彽奈募?,收回了?/p>

      我知道一個人突然掉進冰窟里是什么感覺了。

      等我恢復(fù)了知覺,我說還是回號里參加勞動去吧!

      不。你就在我們這兒。你覺得空閑的話,可以幫我們寫一寫標語,出一出黑板報。仍然和我們一塊兒吃飯。柳老板拿出多少錢來改善我們的伙食,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們的伙食比過去好得沒邊了。不接到上級的通知,在這個所里,你就吃上級的飯。

      我常常遠遠地面對審查所的大鐵門說話:我的柳青啊,咱們從十八歲就在一起,相依相伴十年了吧?現(xiàn)在,你不要為我奔波了吧!我知道,不奔波,你更難熬?。∧惚疾ǖ氖窍M?,收獲的卻是嚴寒啊!你的小知了又叫了嗎?

      在辦公室里,我與鄭股長和另外兩個管教打升級。

      前幾天打麻將。鄭股長摸張牌打了,響亮地叫了一聲:四萬!他看我一激靈,他們從此不打麻將了。

      打牌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管教講了一個在別的城市的審查所發(fā)生的故事。有個中年人因舉報他的上級被誣陷入獄。不甘心啊,借一次監(jiān)外勞動的機會跑了。管教明知他有冤情,跑了就跑了吧,也不認真對待。此人不顧千辛萬苦,跑到了省城,找到了一位當記者的老同學(xué),輾轉(zhuǎn)找到了省領(lǐng)導(dǎo),于是,萬事大吉了。

      鄭股長插嘴道,他身穿號服,一文不名,又不敢回家,真難為了。

      突然間,我心明眼亮,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

      這場牌,我與鄭股長對門。我一錯再錯,輸?shù)绵嵐砷L嘿嘿的笑。

      才幾天,爛眼子的案子就判下來了,強奸未遂,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轉(zhuǎn)到五百里之外勞改農(nóng)場服刑。臨走前,爛眼子與我告別。

      楊經(jīng)理,我有點兒冤。人家當官的強奸時不忘戴套,告到法院都不算強奸。我這是哪兒挨哪兒??!我哪兒說理去?楊經(jīng)理,我出來后,可能不能在回收組上班了。人家有本事的人,都能帶薪逛牢,我可能連我四十年的礦籍都保不住了。老大至今都不來看看我。你不來看我也行,你把我撈出去??!拜這仁兄弟有個屁用。我是冤哪!冤歸冤,不過我比你的名聲好聽,啥年頭了,貪污四萬零六百,嘻嘻,丟人!聽我的,你出去后千萬別說貪了四萬,怎么也得說四十萬。這還湊合著玩兒。我想好了,出獄后,跟著你干,到你的項目部工作去。我出力的活兒干不了,在井口打打信號,或者看看調(diào)度,都行的。

      幾天來,我都被爛眼子罵麻木了?,F(xiàn)在聽他一席話,又對他同情起來。

      于師傅,還記得你多大歲數(shù)不?

      于師傅?這個詞久違了。爛眼子瞇縫著一只好眼,好像五十八歲了?對吧?

      問誰呢?五十八,加上兩年半刑期,出來后,六十多歲了,你還不退休?

      哦哦,對不起,我忘了這個茬了。唉,我沒站好最后一班崗啊。你好歹是個當過官的人,你若盡快出去了,千萬千萬幫我照看一下我的礦籍呀!我要是被他們開除了,將來還退個屁休!出點兒小錯,你們有黨籍的可以保住礦籍,剝了那層皮還有好多肉。我呢,剝了肉只剩下骨頭了。不公平??!不送不送,再見再見。楊經(jīng)理啊,我現(xiàn)在怎么突然覺得心情沉重了呢?哦哦,想起來了,我是對不住你啊。不送不送,再見再見。

      爛眼子走了,晚上回號里睡覺,少了說話的,悶得慌。好歹也是一個單位的。

      鄭股長叫我和兩個管教兩個嫌疑人一起坐著客貨車到附近小鎮(zhèn)上買糧食。

      從小鎮(zhèn)上買來的糧食是嫌疑人吃的,管教們不吃。管教們吃的糧食和肉食,是嫌疑人在院里種的,在豬圈羊圈里養(yǎng)的。

      自從前幾天柳青的爸爸急返美國,鄭股長他們與我多次談到那么多富人定居國外的事情。他們說得很淡定。

      沒有人去國外抓他們,也沒幾個能抓得了的人。他們?nèi)ネ鈬ň樱瑝焊鶅壕筒皇菫榱颂颖苤袊?,而是為了他們正常的生活?/p>

      在我們內(nèi)地,有什么東西可以吃著放心啊?一樣都沒有。農(nóng)民不種地,打工掙錢去,種地不養(yǎng)地,用農(nóng)藥和化肥。我們吃的還是糧食嗎?吃的還是肉嗎?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過去,連農(nóng)村的二流子都懂這個。現(xiàn)在我們中國的土地被這二三十年糟蹋的啊,幾百年都養(yǎng)不回來。還是我們這兒好啊,院里的地,基本不用化肥、農(nóng)藥,全用糞。雖然我們這兒的生活無聊些,但是應(yīng)該壽命長啊,能多看幾年??!

      我跟他們買糧食,穿什么衣服?

      穿我墻上掛著的那身舊警服。把你的錢帶上,想吃什么買點兒,散散心。

      我試探著問,帶上手機,可以嗎?

      不行。沒充電,沒用的,找麻煩。帶上錢就行,這個世界只認一樣,錢。

      小鎮(zhèn)不遠,就二十多里地。到了小鎮(zhèn),客貨車停在一家糧店門旁,兩個管教和兩個嫌疑人進去買糧,駕駛員帶我到各處轉(zhuǎn)轉(zhuǎn)。

      千篇一律的城鎮(zhèn),轉(zhuǎn)的沒勁,看的沒勁。駕駛員說,我到那邊小發(fā)廊剪個頭泡泡腳,你轉(zhuǎn)一會兒直接回糧店好了。

      我就轉(zhuǎn)了。駕駛員剛走進發(fā)廊,我攔下了一輛過路的的士。

      的士不坑穿警服的。從小鎮(zhèn)到夢陽火車站五十里地,才五十元。

      買好了去紫云嶺的火車票,看了看候車大廳的時鐘,離上車還有兩個多小時。趕快跑到車站附近的手機商店花三百多元買了一部工人們用著不錯的手機和五十元的電話卡。又到一個快餐店吃飽了飯,到一個小店里買了一個行李包,一套可以換洗的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诖飪H剩下兩千零六元,此去尋賊,前程莫測,得省著花?,F(xiàn)在,我是不是應(yīng)該向韓潔一書記匯報呢?不行,應(yīng)該連鄭股長也不知道我的行蹤啊。

      車開了。我躺在臥鋪上,句句推敲,字字斟酌,給我的妻子柳青發(fā)了一個短信。

      我在短信里對她說,我是在審查所管教股辦公室里用股長的手機給她發(fā)的。我的柳青啊,十年了,我與你就沒有真的分開過,現(xiàn)在我們被分開一個多月了??墒悄惴判模以谶@里,一切都好,跟管教們一起娛樂,一起生活,吃的是特供。感謝你曾經(jīng)的奔波!非常時期,千萬疼愛自己!我不久就會出去,五一登記未成,國慶照樣結(jié)婚。我還煞有介事地告訴她,給我一個回復(fù),然后馬上刪去。注意特工紀律。

      我給她發(fā)短信的時候,分明看見她手摸著琥珀在想些什么。

      一會兒,柳青回短信了。這是妻子的話嗎?如一根大棒當頭打來,一下子把我打進冰冷的深谷。

      楊柳你好!你在里邊的情況我知道的,我很放心,也不生你的氣了。三年前,你的父親病重病故,你們家里極其困難,理解。不過你當時或者事后就應(yīng)該給我說的,不就四萬嗎?有什么了不起!有你這事兒,我的思想觀念得到巨大的升華。半月前,爸爸把那套別墅正式移交給我們了。哎!告訴你,別墅里的全套家具可棒可棒了!我接受了,房產(chǎn)證上早就是我們的名字啊!為什么不要?你的柳青長大了吧?還有,你知道的,爸爸匆匆走了,聽說還沒忘帶著他的小五。走了好啊,從此,我們便沒有了牽掛。拜拜!

      天哪!我的柳青?。∵@還是你嗎?這么快,你的思想觀念就升華了,我可怎么辦???真是學(xué)好三十年學(xué)壞兩三天?。∵B你都不信任我了,連你都閃電般升華了,我要不把文良玉找回來給我弄個清白,我能對得起你嗎?

      第二天中午剛過,火車穿過十八條長長的隧道,越過藍波蕩漾的蟒河。我好奇地向乘務(wù)員打聽:小姐,下邊這蟒河里真的有蟒蛇嗎?

      乘務(wù)員對這個稱謂顯然有些警惕。她在我的半舊不新的警服上不屑地掃了一眼:準備下去,紫云嶺到了。

      下了車,我很快確定爛眼子的話有時候也能一句頂一萬句,因為我從車站下面的一條醒目的過街標語中分明看到了文良玉的身影。這條標語的原創(chuàng)就是文良玉。沒錯的,文良玉就在這浩浩無涯莽莽蒼蒼的紫云嶺中。

      這條標語蠱惑人心又催人奮進。它是這樣寫的:母豬不能上樹,勤勞不能致富,想掙些錢嗎?弟兄們,還是跟我下井去!落款是:紫云嶺雁鳴谷項目部。雁鳴谷,爛眼子的話沒錯,這名子是有些詩意。

      四年前,作為項目部里年輕的技術(shù)員,我跟隨文良玉到淮水項目部工作。時間緊任務(wù)重,但人手緊缺。文良玉讓我寫幾條標語動員附近的農(nóng)民過來當協(xié)議工人。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起草了五六條標語請文良玉過目。文良玉看了看淡淡地說,官話沒用,還是說些實話吧!他陰沉著臉抽煙,抽了一支又一支,毅然拿起筆來,寫下了上邊那些話,交給了我,繼續(x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然后才跟我說話。他說他剛從礦上回來,他在礦工程科里等人,無意間看了一個資料,沒看完就被人家奪去了。他陰沉著臉說,世界上好多國家都極力保護礦產(chǎn)資源,美國、俄羅斯等等國家的煤炭儲存量還可以開采一二百年二三百年,但人家卻不舍得挖了,用煤靠進口。小日本大量進口我們的煤炭,沉進海里以備后用。而我們是怎么干的呢,我們這樣干法,是在斷子孫的后路啊,你知道用咱們這樣野蠻開采的方法干,國家的煤炭儲量還能開采多少年?五十年不到,就玩兒完了!我說,以后子孫后代用煤怎么辦呢?文良玉陰沉著臉說,以后,有以后嗎?管什么以后!

      十一

      你去過紫云嶺嗎?你無法想象浩浩渺渺、跌宕起伏、郁郁蔥蔥、云遮霧障的紫云嶺到底有多高有多深有多大有多么壯觀!這么說吧,紫云嶺若是把它的半個屁股輕輕地向夢陽方向移來,咱們偌大的夢陽,頃刻間就不見啦!

      三個小時之后,應(yīng)該是下午四點多,我終于找到了雁鳴谷項目部,找到了文良玉。

      文良玉突然看到我,有些詫異又有些興奮。他更像一位長者,拉著我走到離項目部副井長辦公室不遠的山坳里,仔細環(huán)顧四下無人,尋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了。

      平心而論,一個多月來,我始終對文良玉恨不起來,我應(yīng)該恨他才對??晌抑皇怯行狻,F(xiàn)在找到了他,見了面,反而有些親切,有些緊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不該穿這身警服來這兒。文良玉淡淡的說。你不知道穿警服進山,能嚇跑多少和我一樣負案在逃,躲在這里出苦力的人。你看看四周山上密林里,樹枝兒樹葉兒搖曳得嘩嘩的,肯定不少人鉆進去了。對了,你為什么來這兒?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誰派你來的?你就從實招來吧!

      我本來就不會說瞎話,我也沒打算說瞎話,我深知任何人的任何瞎話也躲不過文良玉的一雙陰鷙無比的小眼睛。雖然這眼睛坐落在一張醬黃色的尖臉上。

      我把有關(guān)情況細致地說了一遍,就像過去向他匯報工作那樣畢恭畢敬。

      文良玉淡淡地笑了,點燃了一支煙。

      你也是負案在逃啊,你跟在我后邊學(xué)沒白跟啊。我給他們打了個擦邊,你被抓去了還能再逃出來。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我厲害啊。

      后來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說出話來很平靜。

      是的,三年前,是五月底的一天吧,我?guī)е菐X南隊的四萬多元捐款到了處里,本來是想開完計劃會就到處工會去繳的,可看到其他人都亂紛紛地忙著去處長老大家隨禮。那時老大家的閨女不是準備嫁人嗎?于是一同去了。到了老大家,收禮記賬的是爛眼子他們。我向他們打聽科級干部們都隨了多少?爛眼子回答說,你們項目部總經(jīng)理級別的全都是三萬。奶奶的,都這么狠呀!可我自己只準備好了一萬啊,就是跟人家一樣也拿三萬,也等于分不出個里表來誰都沒拿誰都白拿了呀!一狠心,把那四萬和我自己的一萬拼上,一共五萬全隨了。去蛋的吧,什么向災(zāi)區(qū)捐款,真的捐出去了,災(zāi)區(qū)人民能見得著嗎?對不住了小伙子,我這事做得是有點兒不大地道,讓你現(xiàn)在受了牽連。爛眼子之流嘲笑你貪得少,其實他比你還少呀,他貪了三萬就胡作非為,不進去了嗎?這種人本不該跟他計較,也犯不上生氣。凡事都要往開了想,暫時受些委屈不算什么。你知道的,我黨籍都被開除了三次,黨章我比你至少多學(xué)了三遍。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你的柳青腦筋轉(zhuǎn)得多快做得多明智!千把萬的別墅頃刻間到手了。你們是夫妻又是同學(xué),就更要相互學(xué)習(xí)共同進步了。

      突然,我驚呆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十分可怕而又十分奇怪的現(xiàn)象。

      多少年來,我是那么地憐憫我們的在地球深處汗流如雨卻收入微薄的工人們,我是那么地憐憫我家鄉(xiāng)的四處奔波、流離失所、惶惶不安的鄉(xiāng)親們,我甚至不忍心聽到他們艱難的喘息或無奈的小調(diào)。我是那么憎恨所有的貪官污吏??墒前。澒傥劾魺o處不在,貪官污吏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我們怎么就恨不起來呢?比如我與文良玉。面對這樣一個給我的身心造成如此傷害的人,我怎么就怯懦就慌張就心存憐惜而恨不起來呢?但愿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樣的賤骨頭,僅我而已!

      我霍地站起來:不!不是這樣的!文總,我沒貪,我一分錢都不會貪的!我來找你就是要你回去!你回去,要證明我的清白!

      文良玉呵呵笑了。

      小伙子不要急,千萬不要急。一分都沒貪?從古至今,是棵蜀黍高過草,哪怕芝麻粒大小的官兒,就沒有不貪的。只是貪多貪少而已。你想想,你工齡不過六年,憑什么月月有工資有大把的獎金,年底還有十幾萬年薪,你想想這算什么?

      我拿的,都是在規(guī)定范圍之內(nèi)呀!

      規(guī)定?范圍之內(nèi)?你怎么弄不明白呢?你以為就你是干凈的?啊?你月月拿七八千,年底再拿十幾萬,你忘了共產(chǎn)黨員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準則了?你一個毛孩子憑什么比工人多拿幾十倍?與我一起進礦的工友們都受苦受難三十年了,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兩三萬啊。這公平嗎?比你有才干的人多了,你小子既不上供又不送禮,憑什么能當項目部副經(jīng)理?你應(yīng)該感謝這偉大的拼爹時代。還不是因為咱們老大想攀上柳青的爸爸柳老板?無利不起早??!你以為人家都憨?你以為就你干凈?門兒都沒有!

      麻煩了。我被繞暈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文良玉這老小子雖官司纏身,卻斗志旺盛,比過去能說多了。一時間,我亂了方寸,有些招架不住了。我甚至忘了我逃出大墻千里躍進紫云嶺的真實意圖了。

      文良玉就勢霍地站起來:走!前邊山林里有個酒館,為新戰(zhàn)友接風(fēng)洗塵!

      文總,我——

      記住了,我叫劉良玉,你叫我劉井長。走!

      我跟他去了。在一個取名為快活林的烏煙瘴氣的小酒館里,這個被大家叫做劉井長的家伙,給我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雁鳴谷項目部是在為一個姓胡的煤老板打井。僅紫云嶺,就有胡老板的六個煤礦。在這個地方,煤炭早已不是國家資源而是屬于他們少數(shù)人的私有財產(chǎn)。錢,也早已沒工夫沒興致數(shù)了,光是美國加長悍馬就十二輛。當?shù)厥虚L娶兒媳,十二輛悍馬隆重接親,把人給震得呀分不清東西南北。至于炒股玩兒,炒房玩兒,炒綠豆玩兒,炒蒜玩兒,轉(zhuǎn)眼間都不怎么好玩了。胡老板有些犯愁,愁得甚至活不下去了。但他有一個愿望還沒實現(xiàn),因而不肯輕易離去。前不久,胡老板專程去了北京,找到常常為他出謀劃策而屢獲成功的一個混混。這混混多次對他說過,在中國,只要你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可胡老板現(xiàn)在見了混混,仍不好意思張口。只得開著一輛新上市的2010款x6m型寶馬帶著混混在天安門廣場附近唉聲嘆氣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旎旒绷耍何颐χ?,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說??!胡老板無奈地靠路邊停了車,吞吞吐吐地說,第一次嚴打,我進去了。我的飽經(jīng)苦難的父親因我也進去了。十年后我減刑出來了,才知道可憐的父親沒能活著出來。因此常常虧心。我想啊,兄弟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才來麻煩你。兄弟你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把我父親的巨幅遺像找個莊嚴的地方掛上一掛?哪怕掛一天掛兩天都行??!你說多少錢,我這就拿多少錢,絕不帶打愣的!混混聽后面露難色:哦,這事兒啊,這事兒有些難了。得等等,得等等。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啊?老板你如果等不及,你看八寶山怎么樣?。?/p>

      這幫孫子,心真大??!

      十二

      我在雁鳴谷住了下來。文良玉讓我與他一起住一間活動板房里。

      我比農(nóng)民工們強多了,他們?nèi)孔≡趲资昵吧矫駛儊G棄的破爛不堪、臊烘爛臭的破窯洞里。城市待不下,家園回不了,在這兒出些力流些汗掙些小錢,挺好的。

      文良玉叫我在井下干工程質(zhì)量檢查驗收工作,這個工作也叫質(zhì)檢員。這活計我輕車熟路。他是井長,每月一萬,我每月三千。我不在乎工錢多少,我只想著用什么簡潔而有效的辦法把這老小子弄回夢陽。

      文良玉告訴我,此質(zhì)檢不同于彼質(zhì)檢,只要做好糊弄甲方檢驗用的工程質(zhì)量模塊就行了。井下工作,得過且過,齊不齊一把泥。都嚴格地按照操作程序和質(zhì)量要求施工,進度上不去,煤老板們玩哪個王八蛋的錢去!

      這樣不行。劉井長,你看這最近幾年,全國出了那么多的煤礦透水事故。

      出了那么多的煤礦透水事故,死那么多人不假??墒?,你見過在透水事故的追查中追查到我們煤礦建井方面的質(zhì)量問題了嗎?沒有啊!一次都沒有?。∈鹿室怀?,頃刻間渾水滔滔,大伙兒哭爹喊娘,亂成一團。在一次次極度混亂中,湮滅了那么多秘密。最后,偷牛的在旁邊笑了,拔橛子的人被草草處理了,算是對社會有了交代。你看,咱們過去費那么大熊勁來保證工程質(zhì)量,都是瞎耽誤工夫了。

      不行劉井長,煤礦建設(shè)百年大計,質(zhì)量可是第一啊!這都是國家財產(chǎn)!

      你這都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傻話???上大學(xué)上傻了不是?明明時間就是金錢,速度就是效益嘛!我知道的,目前全國煤炭資源僅有四五十年的開采量,你非弄個百年大計你不是徒勞嗎?還給我來個什么國家財產(chǎn)。其實,國家根本看不上這些,也根本顧不上這些。在工作中你要再給我掰個死蛤蟆捏尿,影響了進度拿不著錢,工人們不整死你才怪呢!再說了,你打算在這兒干一輩子?我們在這兒干一段時間,僅僅是權(quán)宜之計。什么時候適合離開,咱馬上打道回府。人家煤老板更是這樣。錢掙夠了,像你岳父柳老板那樣,轉(zhuǎn)身回他們美國去了。至于以后出了事故死了人,累誰的蛋疼?

      我沒有話了。我承認我說不過他。說不過他不是我沒有道理,而是在這個神奇的國度里,他們老家伙已與時俱進,我這小年輕的道理反而站不住腳了。

      糊弄著玩兒,工作就輕松多了。工作輕松了,人卻更煩悶。在紫云嶺煎熬了一個多月,人又瘦了一圈兒。

      文良玉明白我的心思。他那雙陰沉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就連我?guī)淼腻X和手機,都被他搜去了。他是怕我萬一跑出去惹來麻煩。他也常常開導(dǎo)我,楊柳啊,你急,我不急嗎?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告訴你吧,大山里雖然不通手機,可我有辦法與外界保持著某種聯(lián)系,我知道咱們夢陽的情況。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是太好。一旦情況有利,時機成熟,咱馬上就回家?;厝ズ?,我繼續(xù)干我的總經(jīng)理,你繼續(xù)干你的副經(jīng)理。在這兒,要作長期打算,三個月五個月都有可能。搞不好你們國慶結(jié)婚的打算要往后推推。但我估計時間也不會太久。夢陽市的市長被“雙規(guī)”了,對我們可能是件好事。我們老大本來想靠上他的,可始終都沒有靠上。李副市長可是我們老大的靠山啊!我現(xiàn)在有些納悶,既然市長不行了,為什么省里還不趕緊任命我們李副市長為市長呢?你要知道啊,在一個城市里,市長要是厲害了,副市長什么都不是啊。正如在我們淮水項目部,我要是厲害了,你們副經(jīng)理還真不如個狗屁。但我不怎么厲害呀。楊柳你憑良心說,平時,我跟你們厲害過嗎?

      沒有。你還常常為我著想。你雖然讓我背了黑鍋,也不是成心的。說實話,現(xiàn)在我與你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不過,人家?guī)X南隊二百多名農(nóng)民工的賑災(zāi)捐款你怎么能好意思據(jù)為己有?這也太下作了吧!你們對拿錢這種事兒都玩兒得太隨便了。你們甚至不如拾荒的人有臉面有尊嚴。那些拾荒的人們,倘若遇到稍微值幾個錢的東西,還要四下看看是不是有人丟了再回來找。你們真的太隨便了。隨便得就像在這大山里可以到處撒尿。

      文良玉凝神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我有些同情他了。

      同情歸同情,可我還牽掛著柳青呢。你們是惡有惡報,我是有冤無處申?。?/p>

      他有辦法與外界聯(lián)系?小賣部人來人往人多嘴雜,電話能用嗎?項目部的電話只通生產(chǎn)專線,撥不出去呀。我倒想實在不行了就向鄭股長報案,可是到時候怎么報?。?/p>

      沒事了,我只好瞎溜達。

      一天上午,井下往井口排矸。我們排出的矸石都是由大鏟車肆無忌憚地轟隆隆推入萬丈深谷。不料鏟車帶著司機也鏗鏗鏘鏘地翻下去了。

      鏟車司機本是一名外來的逃犯,就跟我,跟文良玉一樣,死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即使是井下死了人,瞅個沒人看見的空子,兩個人把尸首架起來,一,二,三!喝著號子就扔下去了。誰知都什么人?。空l來管誰來問?。∧阋詾樯介g盤旋的老鷹,谷底逡巡的野狗,它們都是吃素的?

      問題是鏟車下去了,滿滿一車矸石云里霧里稀里嘩啦地拋撒下去。一塊撞在峭壁上的大矸石撞成了碎塊,落下去砸傷了遠處一個采藥的人。傷得不重。越不重,反而越不好處理。文良玉跟項目部副經(jīng)理到山下一個村子里和村干部喝酒處理事故去了。這種事耽誤時間。文良玉不在,我暫無監(jiān)護了,可以到處溜達。

      我走出雁鳴谷,沿著七扭八拐的山路向前走去。

      紫云嶺,仿佛上帝垂愛之地,它分明位于黃土高原的末梢,卻偏偏得到了水的滋潤。不絕如縷的水使它有了靈氣。豐富的植被,跌宕的山巒,深切的溝谷,茂密的森林,山中到處飄蕩著神秘的薄霧,空氣里充滿一種清涼自在的氣息。與這兒的環(huán)境和氣氛格格不入的是,偶有三三兩兩破衣爛衫、身體扭曲的不知來自什么地方的煤礦工人,他們正歪歪斜斜、有氣無力,卻目光如炬,如幽靈般在山林里走來蕩去。不過,我敬畏他們。

      不知不覺中,我離前面的山口不遠了。雖然無盡的密林遮天蔽日,滿山滿樹的知了卻在忘情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前面的山口豁然開朗了。

      哦,我想起來了。

      六年前,老大帶著文良玉來過這兒。當時我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

      他們來這兒是想投標承攬煤老板的一個煤礦建設(shè)項目。工程沒有談下來,這個地區(qū)卻忽然成了非典的重災(zāi)區(qū),戒嚴了。山外的人進不來,山里的人出不去。文良玉陪我們老大在山里困了幾天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礙眼。文良玉想到,你陪領(lǐng)導(dǎo)干一百件好事,往往不如陪領(lǐng)導(dǎo)干一件瞎巴事更好。但你必須有個度,必須掌握住火候。

      于是,一向老于世故而又精明練達的文良玉告別了老大,只身潛出紫云嶺,回了夢陽。我們老大卻獨自在一個小旅店里住下了。他住下來,難得的清閑,很快就與一個當服務(wù)員的十八歲小姑娘掛上了,樂不思蜀。

      去年,老大去我們淮水項目部檢查工作。我注意到了,我們老大每每見到文良玉就咧著嘴得意地笑。每到這時,文良玉醬黃色的尖臉上就透出由衷的興奮。

      那天,老大席間喝高了,就歪在文良玉的床上迷糊一會兒。他迷糊著,嘟囔著,奶奶的,普天之下,再沒吃過那么好的菜!

      文良玉明白老大的意思,尋機開開心獻獻殷勤。

      老大,老大,那是小山雞??!想紫云嶺了不是?想貓妮兒了不是?

      老大嘿嘿笑了:文良玉你個小子你就扯吧!哎,告訴你,貓妮兒現(xiàn)在混好了,把那家小旅店用五十萬盤下來了。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這才叫自主創(chuàng)業(yè)!

      自主創(chuàng)業(yè)?山里的小丫頭哪兒來的五十萬?還不是跟了咱有情有意的夢陽人嗎!

      混蛋了混蛋了,可不能胡扯了,萬一被住你隔壁的楊柳聽到了,不好。少兒不宜啊。

      沒事的,楊柳還是個小孩兒,哪里聽得懂這些!

      我當時是沒有聽明白,可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什么叫豁然開朗?我懂了。

      現(xiàn)在,我把鏈條一節(jié)節(jié)給連上了。投標紫云嶺。貓妮兒。小旅店。非典。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好啊,我要是干公安,早破了案了。

      一輛越野吉普從山下顛簸著駛來,默默地拐向左邊的小路,駛進一片密林之中。

      我走到小路口,望著越野吉普的顛簸的屁股。沿小路跟著,前邊不遠處,現(xiàn)出一個粉刷不久的二層小樓,一塊籃球場那么大的開闊地,一個清新典雅的去處。

      反正我正無聊,正好看看那里的奧妙。

      這個奧妙我不一會兒就看清了。這個小樓,正是老大與文良玉當年住過的小旅店,現(xiàn)在改為旅館了。這里的老板就是那個讓我們老大魂牽夢繞的貓妮兒。貓妮兒跟有情有意的夢陽人學(xué)得也有情有義了。你知道那門前的牌匾上寫了什么?三個字,夢陽春,好溫馨好給力??!處長老大當年真不虛此行啊!那么這里的變化我們老大知道嗎?我想他肯定知道的。文良玉不會在這里用座機電話告訴他?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文良玉正是用了這條線??!雖然此刻我一文不名,如果給貓妮兒亮亮身份,吃頓飯,打個電話不會有問題吧?可是我給誰打呀?鄭股長?沒到時候??!到時候了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柳青?跟我小姑奶奶說些什么?我從夢陽逃出來了,在紫云嶺雁鳴谷找到了文良玉?或者說我仍在夢陽審查所里,生活得很好?她的手機就不會留下這外地的電話號碼?再別嚇著我可憐的美麗而單純的柳青了。母親含恨離世,父親逃亡美國,準備與她五一登記國慶結(jié)婚的男人又落入三千里之外的大山里。擱著誰,都受不了??!

      兩只美麗的山雞從眼前飛過,落在不遠的某個去處,悄無聲息。

      我不敢接近小樓了。

      我的心亮了一會兒,馬上又沉了下去。這一切與我有關(guān)系嗎?可能有,可能沒有。

      我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回到原路,繼續(xù)向山口走去。就要走出山口了,我感到了山外撲來的熱氣,同時聞到了山下幾個小吃鋪飄來的香味。身無分文,聞聞也好??!

      突然,后腦遭到了猛烈一擊,我失去了知覺。

      十三

      醒來后,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躺靠在了夢陽春旅館的床上。我才知道,是這里的老板貓妮兒救了我。貓妮兒說話甜甜的,又很利索。我聽懂了。

      半個小時前,我就要走出山口了,兩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從后面急促趕來,其中一人從袖口里拿出一根粗粗的短棍,很專業(yè)地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而后,他們一人拽著我的一只胳膊往回拖,剛拖兩步,貓妮兒開著吉普趕到了,他們就扔下我跑了。

      為什么呢?

      這時,我已筋疲力盡,說話肯定是軟綿綿的。

      她撲哧一聲笑了:真像那個小沈陽呀!不過,你說的卻是夢陽話呀,你是夢陽人?

      我點點頭。

      你肯定得罪人了。我瞎猜的,你得罪的這個人不準你下山不準你離開呀!

      貓妮兒的話讓我心里一驚。我馬上就想起這個不準我離開的人是誰了。

      咱們吃飯吧!就在這兒吃,我去安排一下!夢陽人,連你,我只認識三個。

      貓妮兒那么親切而又不由分說,讓我覺得遇見了我的鄉(xiāng)親,我的同學(xué)。

      這頓飯菜啊,你不會知道有多么香。我把我所有的情況都跟貓妮兒說了。也不顧她表情的各種變化。一吐為快,原來這么舒服!過去,我可不是這個樣子。沒想到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變了,變成一個碎嘴子了。

      貓妮兒聽完了我的訴說,堅信不疑,但一言不發(fā),只是隔會兒為我換換箍在我頭上的熱毛巾。換完毛巾,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眼睛出神。

      我的后腦勺被打了一個包。

      終于,貓妮紅著臉說話了。

      她說話不那么快捷了,但語氣仍然十分肯定,仍然不由分說。

      楊柳啊,你現(xiàn)在必須聽我的。相信我,不要緊的,你頭上這個包,明天早上就會慢慢消下去的。遇到你被打昏時,我幸虧沒有報案,否則,麻煩了?,F(xiàn)在是下午三點了,你慢慢回去吧?;氐侥愕淖√?,見了文良玉,你就說不知被誰打暈了,又在某個房間睡著了。千萬不要告訴他,我們之間說了什么,也不要說我的名字。楊柳啊,我相信你,你和柳青,和你們處長老大,還有鄭股長,你們都是好人??墒俏牧加瘢@些日子每次來這里都勁勁的,橫橫的,陰沉著臉,好像我欠了他什么。笑也是奸笑。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東西了?,F(xiàn)在我心已定,我決定幫你。我會讓你們盡快離開這里回到夢陽的。

      真的?

      真的。我告訴你一些事兒,這些事對你也許很重要。昨晚吧,你們老大打來電話說忙死了。忙得連給我打電話的空都沒有?,F(xiàn)在,你們夢陽市的李副市長,就是老大的靠山,也被弄到某個地方“雙規(guī)”了。不要緊的,你們老大與他實際上沒有多大牽連。即使有一些,也是可以忽略不說的,人家也想不起來。何況你們老大是干工作干出來的,他本來就是勞動模范嘛!但他沒了靠山,就保不了文良玉了,決定放棄他了。所以你們老大剛剛換了個新的手機號碼,文良玉打電話找不到他的。我來想想辦法,我能幫上你的,相信我,我肯定能幫你的。否則,我貓妮兒在這紫云嶺白混了。

      一席話,交代得那么清楚,那么斬釘截鐵。我想起了我的柳青,我的柳青正缺乏這個啊。我也奇怪了,為什么她在突然之間就接受了爸爸贈與的別墅?而且比誰都有主見,比誰都利索呀?對了,她已經(jīng)升華了呀!在這個世界,得道成仙咋那么快呀!

      自我醒來,我一直被貓妮兒深深地感動著。離開她時,不知說什么才好,竟有些張口結(jié)舌了。我突然由衷地呼救般地叫了一聲:姐——!

      貓妮兒咯咯笑了,楊柳啊,真被人打憨了?你應(yīng)該比我大一些啊!

      回到雁鳴谷,井下剛剛排完矸石,我領(lǐng)了礦燈準備下井,忽然看到不遠處工人們住的老窯洞外邊有兩個青年工人嘰嘰咕咕鬼鬼祟祟地看著我。在山口被貓妮兒喝退的莫非是這倆小子?我朝他們笑了笑,然后上了吊罐下井了。雖然腦袋里蒙蒙的,沒事兒,就跟困極了差不多,不影響我在井下量窯。

      這班窯,他們進了三米八,我給簽上四米,把他們班長樂得嘴咧著,連聲說,楊工,你跟劉井長一樣都好心眼兒,我們請你喝酒!我們請你喝酒!

      我說不要破費了,嚴格說起來,我簽這單沒多少用的,關(guān)鍵是將來由甲方簽。

      甲方?那些家伙早喝得不分白天黑夜東西南北了,只會到處尋雞窩。

      早晚得落下個大窟窿啊,人家最后一丈量,怎么算???

      楊工你想那么多干嘛?誰能干到最后?從上到下都操著玩兒,沒有不操的,現(xiàn)恣兒。

      文良玉回來了。臉上呈醬紫色,說話時噴著令人作嘔的酒氣。

      井下打模?上一班進尺怎么樣?

      進了四米。井下正打模。劉井長,矸石砸傷人的事兒處理好了?

      傷人好處理。媽的,大隊會計太賴了,非要我們多賠一千不行。項目部給我們定下的金額,多賠也行,但要扣我們的工資。

      那,就扣我的吧。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要那么多錢干啥。

      文良玉遲疑了一下說,不是錢的事兒。這種人不能慣,今后慣瞎巴啦,咱們挨他們的訛。我有辦法,我讓副經(jīng)理今天夜里派兩個人帶一桶汽油下去,把大隊會計剛買來的四輪一把火給燒了算了。不給點兒顏色看看不行,明知是我們干的,他還得干吃啞巴虧。

      劉井長,在這兒,你準備長期干下去啊?

      他壓低了聲音:不會的,咱干哪兒算哪兒。過幾天我再跟外邊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也不能成天跟他聯(lián)系啊,怕惹煩人家。估計我快好了,我想,用不了多長時間了。

      你好了,我呢?

      你?哦,對了,一樣一樣。你跟我干了六年了吧?我對你,還用問嗎?

      他回答了些什么呀?仿佛我虧欠了他。他早把我來紫云嶺的意圖扔在了山澗。

      十四

      七月二十八日,我永遠記得這個日子,上午九點多,貓妮兒笑嘻嘻的上來了。

      這丫頭臉蛋兒紅撲撲的。她的體格真好啊,一個多小時上山的路,竟沒有氣喘吁吁。何況她是一溜小跑著上來的。她要是參加長跑比賽,那可比當年最愛吃中華鱉精的馬指導(dǎo)的弟子們強多了。

      我?guī)诰谡业搅宋牧加?。然后我們跟著笑嘻嘻的文良玉走到一個沒人可以聽到我們說話的地方站下來。

      文良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貓妮兒,遲疑地問道:你們認識?

      貓妮兒咯咯笑了,談不上認識,那天,哎?哪天呀?這個人在山口被人打暈了,我把他弄到小旅店歇一會兒,臨走還吃了我們一碗饸饹面,沒給錢呢。原來他是你的部下?以前你在我們那兒給你們老大打電話,你們說的楊柳楊柳的是不是他呀?

      文良玉點了點頭。

      劉井長,不不,文總,告訴你們一個重要消息。三小時前,就是早晨不到六點,你們處長老大打來了電話。他說,昨天你們夢陽市的李副市長當上市長了,夢陽的電視里報紙上都報道了,你們處長已與他聯(lián)系上了。你們老大太忙了,現(xiàn)在正積極組織生產(chǎn)競賽,準備向李市長獻禮呢!他急需幫手,讓你們趕緊回去,準備任命文總當副處長,楊柳干文總先前的那個角色。他讓我?guī)湍銈冑I兩張臥鋪火車票。我得遵命啊,找到了站長,買了兩張后天晚上的火車票。你們老大干事兒那么急作甚?

      貓妮兒說著,從牛仔褲后袋里摸出了火車票。

      在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面前,人們的智商不一定高。

      文良玉的醬黃色尖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光彩。

      我心懷感激地望著貓妮兒,吁出長長一口悶氣。

      柳青你聽見了嗎?現(xiàn)在,滿山的知了都在為我們叫啊!你聽,那蒼涼而剽悍的叫聲!

      文良玉說,貓妮兒,真謝謝你了!你這忙幫得太大了。你等會兒,我去拿車票錢。

      文良玉說完就走了,貓妮兒也不上去牽扯,嘴上卻說,我是幫你們老大的呀,要什么錢呀?文總,文副處長,你看你這人呀,你看你這人呀。

      望著文良玉走遠了,貓妮兒轉(zhuǎn)身面對著我,楊柳,快,快給我鄭股長的電話!

      我馬上就明白了。

      貓妮兒從衣袋里摸出了一張白紙和一截鉛筆頭。她把鄭股長的手機號和辦公室電話都記下了,鄭重地放好,然后鄭重地拍拍衣袋。

      文良玉拿著錢匆匆地回來了,交給了貓妮兒,說了一通感激的話,然后鄭重地與貓妮兒握手。他在心里唱了一句京劇樣板戲,他把貓妮兒想像成了地下交通員,他把自己想像成了革命的先驅(qū)。他堅信,未來的天下必定是他們的天下。

      本來,我也想與貓妮兒握手的,又想,我別再跟著裝了,就沒握。

      可是,我想到了,再過兩個月就到國慶節(jié)了。我和柳青結(jié)婚的時候,先在我們夢陽舉辦婚禮,然后來紫云嶺度蜜月。我的柳青和貓妮兒一定都會很樂意的。

      文良玉格外親切。他把一只大手暖暖地壓在我的肩上,另一只大手莊嚴地向貓妮兒搖晃著,目送貓妮兒輕盈地向山下跳跶。

      第二天下午開工資了。我從矮矮的胖胖的長了一頭肥肉的被文良玉暗地里稱為土鱉子的副經(jīng)理那里領(lǐng)了三千元工資,交給文良玉。文良玉不接,卻黏黏地從他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我上月的三千和我的手機一塊兒還給了我。嘴里嘟囔道:憨了你?咱們要回家了。

      我說我得給你飯錢和車票錢?。?/p>

      文良玉說,回家報銷,還得有咱的出差補助呢。

      我小聲說,副處長了,還那么算計。

      不算計不算計,報銷時用你的名字填單。走,快活林,喝兩杯。

      喝酒時文良玉表揚了我。

      楊柳你這小子不錯的,拿到車票快兩天了,像一泓清潭,微波不興。干大事就得這樣?。∶魈?,既是周末又是月末,明早,經(jīng)理們一定回到他們的城里過兩天。嘁!什么爛城啊!這幫土財主就這點兒出息。咱們等到下午,煙不出火不冒地轉(zhuǎn)臉就走。先到車站附近吃些晚飯,然后悄悄的在車站角落里等車。那時,它井下要是出了什么問題,叫他們找去吧,管他們找哪個親爹去!媽的,給我每月一萬,還以為不少了。就這個爛煎餅隊伍,就這種險惡的條件,每月三萬我也不想干啊。發(fā)財,還是我們國企!

      文良玉饞酒。喝酒時總是拿著大酒杯喝得咣咣地響。近四個月沒喝過茅臺、五糧液了,喝普通的高度酒也是咣咣的。他有那個量,但沒有那身體,過去他因喝酒喝高了住了幾次醫(yī)院。從他那醬黃色的尖臉上就可以判斷出他得了一種什么病了。我過去偷偷看過他放在辦公桌上的藥盒,那藥盒上印了一只可怕的蟾蜍??伤幌⒖窈炔恢?。他是在跟那些王八羔子暗暗地較勁。他說,一想到那些王八羔子一年掙那么多年薪就想喝酒。六年了,我知道的有六年了,他堅持每天一瓶茅臺或五糧液。當然這酒錢要算在項目部生產(chǎn)用的材料費里或者工人的工資里。他恨恨地說,王八羔子們拿那么高的年薪,幾百萬幾千萬都敢往自己兜里裝,既喪失黨性又背離群眾。他們那么貪得無厭,他們那么肆無忌憚,他們以為自己就是黑社會呢!他曾經(jīng)笑瞇瞇地叫我替他算算,他光喝茅臺五糧液再加上一天兩包軟中華,一年得花費多少錢?我說文總別算了,你不是說我們得忍王八和王八蛋嗎?他說我光喝酒不罵娘就是在忍??!

      忽然,文良玉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像是把什么都想通了。楊柳啊,你說錢是什么東西?一個人,一個家庭,有兩三千萬,四五千萬,有用嗎?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夠住的夠吃的夠穿的夠用的就行了!其余的,全他媽的欠條!怎么看怎么像欠條。比如你說你有兩三千萬,放那兒存著沒處花,它不是一張欠條是什么?

      我十分佩服貓妮兒演繹故事的能力。一個犯罪嫌疑人怎么可能提拔為副處長?我突然想到,這正是貓妮兒不同尋常的厲害之處。

      與文良玉這幫孫子長期糾纏在一起,漸漸地,我失去了自我,甚至對許多事物許多東西都產(chǎn)生了異議。

      看文良玉喝酒喝得咣咣的,我也想喝了。我喝了將近半斤,文良玉喝了一斤半多。

      這一夜,井下的工作是拆模。就是把井下注漿用的箍在井壁內(nèi)圈的鋼模板一塊塊拆下來,再用吊罐一塊塊提上井。沒我什么事兒,借著酒勁,睡了個好覺。

      十五

      七月二十九日這天下午,我們夢陽煤建七處韓潔一副書記背著我們老大來到了位于夢陽市西郊的收容審查所。

      之前,他總是從柳青那兒打聽到我不錯,吃特供什么的。開始還有些放心,但總是聽到千篇一律的回答,心里便產(chǎn)生了疑惑。

      韓副書記與鄭股長談了將近一個小時,彼此都很信任。

      最后,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那么,楊柳走后如果不找我的話,一定是去了紫云嶺了?

      鄭股長一臉的堅毅。

      是的,我想是的。我相信他,能把文良玉弄回來。

      就在這天晚上,奔赴紫云嶺抓捕文良玉的專案組成立了。專案組由嚴檢負責(zé),韓副書記帶隊。并通知夢陽火車站,留下了五張第二天上午八點二十分的快車硬臥票。

      當晚,韓副書記給我們老大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的一個親戚病危,需要他的照看,請了三天假。聽到韓副書記急切的聲音,老大淡淡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專案組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了火車站。

      這時,已經(jīng)被停了職的鄭股長接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神秘電話。這位女子以肯定的語氣告訴他,楊柳和文良玉今天晚上乘火車回夢陽,明天上午九點四十分到站。他們的鋪位是,十二號車廂六十一和六十二鋪。一個中鋪一個下鋪。

      鄭股長接到電話,立即向嚴檢作了匯報。忽然,韓副書記的心里更加緊張了。

      十六

      清晨起來,洗漱完畢,吃了文良玉買來的早點。想到就要踏上下午的火車,盡管歸心似箭,心里卻非常非常舒坦。回到夢陽之后,我是先回單位看看我的柳青呢?還是先去審查所見見鄭股長?我有些犯難了。這個時候,這列火車已從始發(fā)站開來。從夢陽來這兒,火車要穿過十八條長長的隧道,要經(jīng)過藍波蕩漾的蟒河?,F(xiàn)在,我好像聽到了火車由遠及近的聲音。

      經(jīng)理們匆匆下山了。山下某個地方停著他們的小車。這幫土鱉子,幾乎每個周末都是這樣,他們開著小車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城里進行全方位的消遣,要消遣到第二天下午才心底空空地回來。我算是看透了,在這個世界上,一萬元有一萬元的幸福,百萬元有百萬元的無奈,千萬元有千萬元的無聊。都一樣的。

      夜班的工人們升井了,一個個無精打采,軟綿綿的。

      文良玉還真講點兒情意,將要離開了,他默默地目送著無精打采的人們向鑲嵌在對面山溝里的破舊的窯洞群走去。那是他們蝸居的地方。猛一看雜草一片,仔細看洞穴點點。它們的上面,當然是雁鳴谷無比沉重的大山。

      我下井了。我下井簡單的檢查了一下當班的工程質(zhì)量。文良玉反復(fù)交代過的,齊不齊一把泥,別拿死蛤蟆捏尿。我不捏尿,匆匆上了井。這時還不到七點,早班要到八點上班。

      我在板房里為我的三百元手機充電。太難熬了,等到下午,我能等到嗎?

      文良玉叫我了,聲音不大,但有些慌張??礃幼?,他剛從井下上來。

      怎么回事?井底東幫塌了一個窟窿,可能是速凝劑的質(zhì)量有問題。快帶把鏟子,我們一起下去看看!

      我拿了鏟子跟他下井了。井下就我們兩個人。兩盞礦燈,仿佛兩點螢火。東幫底真的塌了個大洞子,坍塌出一堆混凝土。

      是啊,怎么回事兒?剛才不好好的嗎?哎?文總,里面很深的呀!能鉆進人去。

      楊柳,咱得站好最后一班崗啊。你鉆進去看看,窟窿太大的話,弄不好還得返工。

      我鉆進去了。迅即,我的屁股被狠狠踹上一腳。這一腳來得太猛烈,我的頭我的脖子被撅得咯啪一聲。我渾身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覺得有人在迅速地頂住我掩埋我。一會兒井壁成形了。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氣。于是,成形的井壁上落下一個細小的沙眼兒。

      你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有多么舒服。我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快樂。我聽到了天籟之音,我看見了大海揚波,紅日正噴薄欲出,陰霾在片片墜落。多么好啊!沒有痛苦,沒有貪婪,沒有爭奪。也許,在億萬年之后,如果人類能夠繁衍到那個時候,人們會發(fā)現(xiàn):在遠離夢陽的三千里之外,在紫云嶺雁鳴谷大井深處,那兒,有一枚晶瑩剔透的礦珀。

      李其珠:男,江蘇省徐州市人。江蘇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徐礦集團工程公司。197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在《人民日報》《工人日報》《新華日報》《中國煤炭報》《詩刊》《萌芽》《雨花》《陽光》《江南》《煤礦工人》《熱流》《大風(fēng)》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約170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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