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和煤礦,散在風里的歲月與記憶

      2013-12-29 00:00:00駱同彥
      陽光 2013年5期

      一、看與想

      太陽升起來了,它永新的光芒讓人覺著每一次都是初照。一條盤亙在山地里的公路飄帶一般忽隱忽現(xiàn),像這片山地蜿蜒向遠方的一個夢幻。但這片山地有更為堅強的靈魂,很多人就是帶著感念與虔敬從這里出發(fā),只是為了尋找。

      我經(jīng)常來到一座小山包上,看山坳里的煤礦。那條熟悉的小徑仿佛是一種引領,帶動腳步。一次次,人停在一個地方,目光落在山坳里,看或者想。云在頭頂上悠閑地飄過,有一陣悅耳的鳥鳴也在高處,那是百靈的歡聲。一顆忙碌的心,在那一刻就婉轉著隨這鳴聲而去,那是心弦被彈撥的又一個瞬間。也曾在曠野的施工工地上和工友在勞碌中聽到,那時會揚起汗?jié)n浸潤的臉,循著鳴叫聲去看。直到工友說,看什么,走神的樣子。只是一愣,然后笑笑說:看天上的精靈。

      現(xiàn)在我的目光落在了山坳里,那里有一塊不大的平地,依照地勢梯次展開的是一個開放狀的大門,在陽光下招牌上的金字熠熠閃光,不時有車輛和行人從那里經(jīng)過。對著大門的是一個小型花園,一條曲折的回廊把腳步帶到卵石鋪就的小徑,分岔的小徑又會把人領往人造的水塘,塘邊植了垂柳,水塘上有小橋、亭臺,穿過去就走到一座不高的土山上,上邊密植著塔松、水杉、紅楓和其他雜木,頂端有一小亭,在密葉中影綽著精巧。春天的時候廊架上紫藤花開得熱烈絢爛,蜜蜂、野蜂像是聽到了召喚,紛紛趕來,人經(jīng)過時耳朵里灌滿它們對花的癡語。經(jīng)過一個緩坡,就來到了辦公樓區(qū),它的后邊是相連的職工宿舍,再往前上一個臺地,有兩座矗立的井架,一個是主井,一個是副井,它們就像兩個相守的兄弟一樣,在背靠背中感受著彼此的呼吸。在距井架三公里的一個臺地上,建有一個村莊一般的居民區(qū),它有一個形象的名稱:工人村,這里居住職工的家屬,慢慢的形成一個類似村落的居住地,有街市、商鋪、醫(yī)院、學校,儼然一個小社會。有一條道路把居民區(qū)與礦井相連,那條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與車輛就把一種急促與悠閑交與了消弭一切的歲月。有一年,大雪連續(xù)下了一天兩夜,當雪停下來的時候,我站在自家房頂上開始清掃積雪,偶爾抬頭的時候,看到了遠處的矸石山,這個平時黑乎乎矗在眼前的障物,在陽光的照耀下是那么晶瑩剔透,像是被賦予了神喻般煥煥溢彩,那個瞬間我突然感到了一種震撼。這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事物嗎?就像眼前這座煤礦。

      煤礦遠不是看到的這些表象,它深厚的蘊涵在地下,當天輪上的鋼纜在旋轉中徐徐而動的時候,我想那不僅是在進行簡單的機械提升,那里充滿了人向未知世界與命運的探問和追尋。

      一座煤礦,它在山地的一角扎下地盤,把外邊的世界帶進了山地,也在山地砍開一扇敞向外部世界的窗口。人的一生總在相遇,命運的無定就使這相遇在瞬間獲得飛翔的可能,盡管起飛的過程充滿變數(shù)。那扇向外的窗口給了我足夠的誘惑,我和煤礦就在那里相遇了。

      二、接近三十年

      元旦過后的某一天,工資部門的人通知我說年功工資已調到二百九十元。這就是說,再過一年我在一個煤礦工作生活就三十年了,想到這一點,我內心里有一絲快閃而過的惶恐,只是那么一個瞬間。三十年,一個煤礦會在一個人的記憶里留下些什么呢?在這三十年里,他是多么的幸運,又在這幸運中經(jīng)歷了多少人生的不幸。三十年可以是一本書,厚厚的夾頁間有很多很多的內容,也許就是一張白紙,寂寞的在生活的空白里。

      我呢?我又能是一個什么樣子,當那么多的年輕人來到煤礦,在接續(xù)中順延一種時間的接力,我該怎樣去看待自己呢?我的工齡比他們的年齡都長。我老了嗎?我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問過之后是一笑,一笑過后還能是什么呢?我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去追想過。不是沒有興趣,是有一點點的怯意,也可以說是驚恐。我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回答,我想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樣的回答,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能夠回避就回避這樣的詰問。這是一個中年人無奈的方式,想想就覺得有點兒可笑。

      我冥頑的性情里有一點兒浪漫,也就是這一點兒讓我堅持認為煤礦是一首詩。但這是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詩,我只是讀到了它詩情中的部分,并在那里停留,以此來類推它的前后。我看到了自己堅持中的荒謬,就是不愿意改變,這樣的劣行多少障礙著自己的視界,讓我的目光不夠寬廣。如果一種堅持的結果僅僅是一場空,那就再讓它去空好了,反正不在乎又多一次。

      但生活遠不是這樣,那些在煤礦生活的人,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事,還是在我詩情之外的世界真實存在并持續(xù)發(fā)生著,它遠比我認識的要深刻。它們紛紛從不同渠道進入,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慢慢的一池記憶的湖水就不斷蕩漾起宿命的漣漪,它推開歲月留在湖面上的倒影,讓心靈一次次的在靜靜沉入中去感受命運的波瀾。

      生活給與一個人的是記憶,煤礦也是這樣。我聽到了像是書冊翻動的聲音,但我更肯定的說那是一種幻覺,但它具有與真相同等的力量。我還不是一個老人,說過這句話,我又一次聽見一個聲音,那是一聲沒有內容的笑,這個聲音就是歲月。

      人生有時就像是一條小巷,把自己局限在那里。那在不停頓中穿過的風,在暗夜里悄然滑過一扇扇緊閉的靜默的窗子后,就消失了。它什么也不帶走,雖然我總是覺得它匆忙中一定帶走了什么。煤礦是一處人生的居所,還是一個泊地,我一直在想。

      三、失去細節(jié)的故事

      偶然的時候,我會走神,在那么一個時刻里,我也會恍惚,像是一個弱智的白癡。那是陷入記憶里的時間,在糾結中我不斷否定自己,甚或有一刻是到無。那是一種出發(fā),像從某地開始,然后再回到某地的循環(huán)。我愿意用一種從我出發(fā)的目光去判斷和梳理這經(jīng)由的真實。這真實更像是風聲里送來的石頭,給我一種避開浮躁的重力,讓我沉到生活更深的湖底。對于一個漸漸遠行的時代,我沒有多少資格去評判,那是一座記憶的倉庫,那里有一個煤礦的全部儲藏,而我知道的永遠是部分,就是這部分已經(jīng)顯示了命運對我的恩寵。我只能用一份癡迷的忠誠來述說,盡管在歷史的墻面上寫滿了荒謬與無稽。

      當一些關于人的故事里充滿了獸性的細節(jié),我不知道那短暫的來自靈魂的戰(zhàn)栗會傳遞多遠。我希望那些故事沒有細節(jié),飄渺如被風吹散的云朵。但我還是聽到一聲女人凄厲的慘叫從一間昏暗的房間里擴散開來,只是因了一種有關風情的流傳,她就有了被用一根抹了黃油的炮棍捅進陰道而昏死過去的經(jīng)歷。那是足以讓人戰(zhàn)栗一生的屈辱和痛楚。這樣的一個人已經(jīng)沒有細節(jié),我只知道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還很美麗,我不知道她是否哀求過,是否有過哭泣,在曾經(jīng)真實的一個時間點上,她經(jīng)歷了一生中最痛苦的瞬間。我希望這個故事是不真實的,那個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是在編撰一種謊言,而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也不是我。很多人知道這個故事,很多人過后也就忘掉,不幸的是我在時間中反復咀嚼過它,時間也就在這樣的反復咀嚼中顯出了它輕忽前滑中的滯重。另一個故事里的人也在出場。我看到一個被吊到房梁上的青年人,我努力了卻看不清他的臉,他已經(jīng)被模糊得太久了。在我記憶的檔案里,只有那么潦草的一兩點類似說明的文字,他大學畢業(yè)來到了煤礦,很有才華,參加工作后不久就趕上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不幸的是他站錯了隊,這是那個時代的語言,就像關于他的記憶一樣也是經(jīng)過了別人的述說后被我記住。他是被吊到房梁上時間過長而死亡,之前,他被反復斗爭過多次,就在那一天他也是多次被吊到房梁上,又重復被放下,到了深夜,斗爭他的人累了,就再次把他拉起后去喝酒了。此刻,我的想象直擊了他人生的最后現(xiàn)場。他在懸吊中掙扎過,繩子旋轉著,向左旋擰之后又慢慢向右,一會兒又停下來。很久了,那身體不再掙扎,有一聲微弱的嘆息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像是這就是壓在他生命里的全部重量一樣。那是生命在用最后的力氣發(fā)出呻吟,一間昏暗空蕩的屋子里沒人聽到。我伸出了手,卻怎么也夠不到那根繩索。那些吊起他去喝酒的人呢?他們都喝醉了,喝醉后就忘記還有一個他的存在。那根繩索再也沒有抖動過,哪怕是幻影般的一絲微晃都沒有,整個房間安靜得像是空。在第二天的一面批墻上就出現(xiàn)了批判他畏罪自殺的大字報,高音喇叭也沖卷出一陣聲流,那聲音激昂嚴正,充滿一種對小丑的不屑和蔑視。在那個空曠的冬季里這聲音傳遍了一個煤礦的角角落落,但它就是不能落地。

      就在同樣一個寒峭的清晨,母親在醫(yī)院里生下了我。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用必然的哭啼完成了與母體的分離,我不知道自己用哭聲叩開的世界敞開了一扇怎樣的門。

      四、驚愕

      偶然的一天,我走到一面鏡子前,在那里我認真地看自己,在記憶里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那張面孔在一種熟識里的呆滯,我試著讓自己笑,一次,又一次,然而我覺得是那么不真實,那個從鏡子里向外笑的人是我?這疑問有點兒虛無。他用一種虛置的存在否定了我的這樣一個瞬間,那一刻,我有點兒驚慌。

      我是否真的驚慌過?;卮鹗强隙ǖ?,但那已經(jīng)很遙遠,遙遠得像是遺忘。

      五、紛亂的思緒

      我越來越感到接近一個目標的困厄,這種困厄阻斷和扼殺著想象,還有記憶。在那些飄渺無定的思緒里,我一次次伸出手臂,每次都無果而終,這多少有點兒沮喪,可還不足以消弭我的熱情。那樣的一群人,我一次次夢見,不,是一次次看見。他們從罐籠里蜂擁而出,腳步匆促凌亂進入一條巷道,偶爾有說話聲,更多時候是沉默著行走,高筒膠靴的聲音在巷道里形成沉默的回響。走下罐籠的一刻,意味著一個班次的真正開始。如果是早班,他們的意識里還帶著一點兒沒有睡足的倦怠,如果是中班,則有一點兒飯后的慵懶,夜班最讓人討厭,很多人在床上的時候,地層深處某個狹小的空間里,他們確如忙碌的螞蟻,那種被打亂生理秩序的困窘,年輕人一想就搖頭。多少年過去了,一切都沒有改變??矗麄冇肿邅砹?,不一會兒就會消失在無數(shù)岔開的巷道里,那些消失的身影,把滑過巷道巖壁的錯覺般的燈光也帶走了。他們過后,那條黑暗的巷道重又變得深邃而寂靜。一年又一年,他們不斷在這樣的巷道里重復著這樣一個過程,我已經(jīng)分辨不清那些面孔上的特征,很多時候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一群,一群人就是一個。

      有一天,一叢美人蕉,在井口旁迎著我升井的疲憊盛開了,火紅灼目的一片,燦爛為勝景。那一刻,我覺得生命深處某個地方受到針刺般的猝擊,我甚至感到有瞬間倒地的沉淪和快感。我像是一個初醒的人,在經(jīng)過短暫的慵懶后對生活有了一種饑餓。生活不是我看到的這樣,有更深的內容在它神秘的面紗后等待被發(fā)現(xiàn),我會是那個找尋的人嗎?帶著生命里的敬畏與虔篤。

      這些記憶是那般紛亂,像是在一個轉輪下失去控制的磁帶,那些快速移動中的影像無法定格。我無法從人群里分辨出我,經(jīng)??匆娝麕е以?jīng)被裹挾的那份驚恐與茫然,也在深巷的盡頭一同消失。

      六、師傅

      人在漫長的一生中會有很多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有時是自己的,有時則像是一種貼附過來的記憶,在漸漸逝去的歲月里,讓你無法分清一些事情是否真正在你身上發(fā)生過。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成了你記憶的一部分,記憶就是這么奇特。在一個被擦亮的瞬間,它引誘了我們的述說,發(fā)出歲月在一枚鍍鉻旋鈕上一般的反光。

      我想起了師傅,卻無法肯定他的容顏,他早已不再清晰,但他還是在帶來記憶。我很慚愧,對一個能夠帶來深刻記憶的人,卻沒有了對他五官特征的準確表述。很多時候,在我想起的時候,他就混跡在一群人的蕪雜中,讓我無法確認,但我知道他一直存在。就是現(xiàn)在,當我每每從井口看到那些在匆促的疲憊中升井的人群,就會想師傅曾在這樣的人群里。

      那是一次與死亡擦肩的記憶,它帶來邃遠的恐懼,雖已過去多年,仍有余悸顫動敏感的神經(jīng)。

      一九八三年四月的某一天,我參加工作僅僅半年多,在一個采高平均七十五厘米、采面長約九十米的小煤工作面,發(fā)生了一次令我記憶一生的事情。那天,我上夜班。班長派完活后,師傅和我分頭行動,我拎著工具先到工作面,師傅在上運料巷備料。工作面已經(jīng)采了三十余天,頂板一點兒冒落的跡象也沒有,三千多平方米的采空區(qū)域像是一個空落落的廣場,誰都知道這么大的采空面積突然冒落會有多么危險。區(qū)里已經(jīng)制定了措施,如果三天之內頂板不塌落,工作面停采,實施人工爆破對頂板進行強行引落。每個出煤班更是不敢懈怠,木垛、密集點柱、戧點柱,所有的防護措施也都用上,每天區(qū)里、班里都在強調對采空區(qū)頂板活動的監(jiān)控,那氣氛有點兒像是備戰(zhàn),搞得十分緊張。

      我和師傅的號段在工作面正中,上了工作面的跳臺,我就連出溜帶滑的向工作地點行進。因為采高低,我們進出工作面幾乎都是爬行,我和一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都戲稱我們從事的是原始社會的掏洞子勞動。不一會兒,我在一個點柱上看到了班長劃下的天書一般的號標,我把鐵锨、大錘、鎬頭往下一竄,就靠在一個點柱上歇息。也就是剛喘了口氣的工夫,就聽到從采空區(qū)傳來一聲斷裂的脆響,接著是一陣連續(xù)的響動,像是一個巨大的石磙帶著回聲越滾越近。我還在驚愕中,就聽在工作面上出口監(jiān)視頂板動向的檢查員向工作面內厲聲呼喊:“大頂來壓了,大家快跑。”

      我上下一看就我一個人最先到位,也就處在了最危險的地帶。我一骨碌坐起,愣了下神,便快速向上出口爬去。平時從我工作的號段爬到上出口快一點兒需要五十秒左右,現(xiàn)在這五十秒就成了生死速度,驚恐之下我不知道自己爬跑的速度是比平時快還是慢,心里只想著一定要在大頂完全冒落前爬出去。整個工作面已空無一人,裹挾著我的是巨大的黑暗,頭頂?shù)牡V燈向前射出一條慌亂的光帶,我覺得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想喊嗓子卻被什么哽住。身邊不時傳來金屬支架崩斷的顫音,那是鋼鐵不能承重的慘鳴,那脆響的尖銳夾雜在一陣陣滾雷一般的石裂聲里,格外撕扯人的神經(jīng)。

      我一邊迅速地向上爬竄,一邊從晃動的燈影里看距上出口的距離,那個平時就在眼前的出口此刻距離我是那么遙遠。我的意識被驚恐攫住,整個人像失了魂,感到爬過的每一寸都有頂板張開的巨大裂口,隨時準備吞噬我。頂上噼里啪啦地掉著碎砟塊和嵌皮,更加深著這種幻覺,只有身邊存留的支架像車窗外閃過的樹木,在孤獨和驚駭中帶給我短暫的安慰。距上出口還有十幾米時,我看到有燈光晃動著向里奔來,瞬爾,那燈光停在了上出口?!翱禳c兒!快點兒!快點兒!”是師傅,他撕扯著嗓音喊我。我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也顧不上答聲,咬著嘴唇往上拼力抓爬。終于我看見一只伸過來的手抓住了我,那只手用力一帶,我就掉到了上出口的跳臺下。師傅拖著我就往外跑,剛跑出十幾米,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悶雷般的沉響。大頂沉落了。強烈的沖擊氣流把師傅和我摧出有四五米遠,我倆撲倒在巷道里,滾滾塵埃掠過我們向前迷蕩。我們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手緊緊攥在一起,卻什么也看不見。

      升井后洗澡時,我看見自己身上青一片、紫一片、腫一塊的地方有十幾處,手上也有多處大小不一的劃傷與砸痕,嘴唇也已咬得青紫腫脹。我覺著從淋浴噴頭里噴出的水流,不僅沖掉了我身上的污垢,也把我以往對生活所有的理解與認識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洗。

      那件事情過去后,我好像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說,師傅也從沒有說過這件事。等我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也只是在偶爾的時候看著師傅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間的走神。

      在此后的很多年,我偶爾會想起這件事,但總覺得它是那么虛渺,虛渺得好像是沒有發(fā)生過。有時會問自己,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嗎?這并不是矯情,時間就有這樣一種打磨歲月的魔力,它盡可能的模糊一切,似要把一切模糊到無形,讓人不再記起。但這樣繼續(xù)的結果卻是,總有一個部分被它打磨得鮮亮,像沉沉暗夜里一枚閃爍的星子,照亮那個人抬頭的瞬間。

      記憶有時就是這樣的愿意擔當。

      七、一個老人

      有個老人在退休后寫自己的傳記,她女兒告訴我,老人寫得很認真,還拿出手稿讓我看。滿滿兩大本稿紙,一個格子里一個字,連標點都一絲不茍,那么規(guī)整。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時拿時放的看完了它,心緒復雜,另外還有一點兒迷蒙的感傷。

      這些文字簡單講述了一個人從童年到衰老的經(jīng)歷,敘述重點是文革時期。很多時候我感到那些文字是空洞的,像是模糊在某些邊緣的事物,但最刺激我的是那些不斷重復的“我忠于……”“我無限忠誠于……”“我是在捍衛(wèi)……”“我是聽從……”“我相信真理是……”等詞句,那情緒的洪流幾乎糾結了整個篇什,帶著一種想沖開什么卻又被阻頓的無奈與疲憊。在這樣的字句后面,被忽略掉的是一個人經(jīng)歷的豐富,好像他從那個時代過來,時代并沒有留給他過多的記憶,只有被風化的思想還在追著那個時代的影子不放。如果沒有一些年代的戳記,我敢說那就是一個人思想的混亂史,雖然那有點兒讓人失望。他迷狂的跟從著,像是從來都不需要自己去想,他總是第一個聽到從高處來的聲音,那聲音讓他興奮,忘記了很多。

      老人把所有的熱情都獻給了那個時代,那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時期,在那里他走到了人生的峰頂。他不認為自己有錯,盡管早已有歷史的清算與否定。但在他的歷史里,卻有另一種堅定的判決,他自己就是法官。

      我該怎樣去看待他在那個年代表現(xiàn)出的貌似可笑的荒謬呢?十三歲時,他一個人帶著弟弟妹妹逃荒要飯來到煤礦,為養(yǎng)活弟妹做了童工。命運賜予的僥幸讓他一次次躲過死神,順利迎來解放,弟弟妹妹也在他的呵護下長大成人。這僅有的幾頁記述讓我有過很深的感動,但太短暫了。運動到來時,他有著無比的熱情和真誠,就這樣走到了潮頭。一個煤礦的命運是和很多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也不能除外,就像那些掙扎過的生命,還有那些難以啟齒的羞辱。好在,在那個一切都有點兒失控的時代,他的雙手沒有沾染血污。我想這也是他對自己充滿困惑的原由。

      現(xiàn)在去想他的那些文字,覺得像是隔了無數(shù)個世紀一般遙遠和虛渺。但一切并不遠,還有著恍若在左的光斑。對一段歷史的否定,是不是就意味著否定了那些存在于其中的無數(shù)個體呢?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八、一對斑鳩

      仿佛是幻境一般,一只斑鳩落在我辦公室外的窗臺上,它在那里大大方方地來回踱步,不時低頭尋找什么。它來回溜達了幾趟,抬起頭向四下里張望,發(fā)出咕咕的鳴叫。不一會兒,又有一只斑鳩輕盈地落在窗臺上。我拉開抽屜從一個紙袋里抓出一把雜糧推開玻璃窗撒了出去,兩只斑鳩一點兒驚慌的樣子都沒有,抬頭看看我,便低下靈巧的頭快速啄食。我喂養(yǎng)這兩只斑鳩已經(jīng)兩年多了,它們總在一個固定的時間來到我的窗外,它們就住在不遠的小樹林里。每次我只給它們撒上一把雜糧,從不多撒。我不想讓它們完全依賴我的喂養(yǎng)。有時它們也會一兩天不到我的窗前,那時我就會煩躁不安,像心中少點兒什么似的,甚至會想它們是不是被人捕殺。有一次我出差走了一個月,想這回那對斑鳩可能再也不來了,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窗外看到它們。我很感動,我無法想象一對斑鳩每天是怎樣面對一扇不再打開的窗口。

      它們很快啄食完我撒下的雜糧,在窗臺上愜意地梳理著羽毛,我知道它們該離開了。我的這個念頭還未落下去,它們就翅膀一展飛走了。

      這依舊是記憶。我離開原單位已經(jīng)三年多,也無從知道那對斑鳩后來的命運,只是偶爾會想。人和動物之間會有怎樣的關聯(lián),一定有一條神奇的通道不時給人和動物一次次密接的機緣,讓他和它來共同完整這個世界。

      我一直相信鳥是通靈的,就像我的煤礦井架上歇息過的一群烏鴉。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我的礦井繁盛時,它們也達到了鼎盛。這群不太討人喜歡的家伙,每天朝出暮歸盤旋在井架周遭,并發(fā)出陣陣聒噪的鳴叫,夜里就相互依偎著棲息在井架的鋼構件上。就是檢修工人站到平臺上時,它們也不曾懼怕過。有一天,它們突然消失了。第二天,我的煤礦被大水淹沒了。

      難道只能用巧合來解釋嗎?我不知道。

      九、片語

      生活需要一些介質類的事物。在空洞洞的時間里,應該填滿了這樣的物質。要不偶然不會成為必然,巧合不會變成結果。時間會造成一種擠壓,這種擠壓的結果不是被排除掉,就是形成沉積。我想煤的形成就是這樣一種擠壓的結果。很多時候我感到了煤礦對我的一種擠壓。

      十、兩封信

      我的桌面上擺著兩封信,發(fā)黃的紙頁與字跡的陳舊顯示著時間的杳渺。

      ××你好!

      在××家見到你,我既意外又高興。你人很美麗,是那種安靜的美。這不是恭維。

      我很冒昧地問你怕鬼嗎?你一點兒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很安靜地回答說:不怕。我可是怕鬼,小時候祖母經(jīng)常給我講鬼的故事,講著講著我就鉆進她的懷里睡著了。真的,我是害怕才鉆進祖母懷里的。回來一想,你不怕鬼可能是職業(yè)的關系。

      第一次給你寫信寫這些你不會討厭吧?

      祝安好!

      ××某年某日

      ××你好!

      我現(xiàn)在在笑呢。你很樸實。樸實得讓我感動。我先謝謝你的稱贊。你的稱贊也像你一樣樸實。

      你有一個讓人羨慕的祖母。我想她老人家一定非常慈祥。

      我是護士,學醫(yī)出身,當然不怕鬼了。但我的膽子是很小的,真的,很小很小的那種。哈哈,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了,就是見個小蟲子也要跳起來。你問的問題奇怪,你的信寫的也很特別。

      我又笑了。

      祝安好!

      ××某年某日

      這是我的故事還是別人的故事,我突然覺得它們之間沒有了界限。薄薄的兩頁紙,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兩枚樹葉,它們的再現(xiàn)讓一個人突然獲得了對話過往的可能。

      十一、迷途

      我還是感到了時間透過細小的縫隙對我造成的擠壓。一個人能夠看多遠,才能在不斷的回望中等到記憶。很多吸引穿過時空的屏障到來,舊時光里不時響徹一把椅子在重壓下的嘎吱嘎吱聲,而一枚什么樣的楔子會瞬間止住這種怪響。

      如果人生是一株在成長中需要分杈的樹,誰又能知道該在什么地方分杈,而誰又能保證這些分開的枝椏還會同一棵樹保持相同的生長。這需要講述。白××、鄭××和我一天來到煤礦,在一九八七年的冬天他們開始頻頻進出錄像廳,有時會成夜待在里面。在某個夜晚,我也被他們拉著去了那里?,F(xiàn)在我也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跟著他們進去過,也許是另一個人,此刻的文字有可能重復了我在他身上重疊的記憶,也許我把他人的記憶在我的身上進行了一次虛擬的嫁接。

      那是一間昏暗的大房子,一排排簡易長木凳,把一個個大小不一、衣裝各異的屁股牢牢地吸住。一臺大電視放在最前端的方桌上,旁側的錄放機不斷地向它輸送吸引眼球和耳朵的畫面和聲音。世界就是這樣奇怪,人的眼睛和耳朵總要被不同的東西反復填充,那么深的溝壑會耗掉一生的精力。屋內彌散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密匝的口氣、煙氣、汗腥、腳臭、各種零食味和男人體味的混合,這氣味的旋流一陣陣沖擊著裸露木梁和電線的房頂,然后從關不嚴的門縫里擠出,被大街上的空氣稀釋,被陣陣晚風吹得無影無蹤。一個花哨的武打片放完了,我準備離開,我忍受不了那里的氣味,他們拉住我說還有更好看的。

      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中年男人把一盤錄像帶放進錄放機的匣屜內,他按下了按鈕,轉身離開。電視屏幕上顯出黑白相間的磁跡,有十幾秒房間里那么安靜,瞬爾,清晰的畫面伴著放蕩的音樂沒有一點兒過渡就向我沖了過來。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和女人如此赤裸的纏繞在一起,熱血勃張間整個人也蒙了。在井下,班前布置工作時會有短暫的幾分鐘休憩時間,那時師傅們就會開一些葷過頭的玩笑,那種玩笑對我們這些還不經(jīng)事的年輕人具有很大的生理刺激。更可怕的是開那種玩笑時,講到精彩誘人處,沒準哪個師傅會突然把手掌伸向某個年輕人的褲襠,我們這些剛入伙的年輕徒工幾乎是無一幸免。后來,師傅們再講這樣的故事時,年輕人個個都夾緊了褲襠,再后來年輕人就和師傅們分開一點兒距離,以免遭到尷尬的突襲。在那一刻,那些激動會瞬間縮回成一陣驚恐,然后是巷道里回蕩的笑聲,這樣的笑聲常常是工作的開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整地看完那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片子,就是這樣的沒有開頭沒有結尾的形式,恍惚了我的記憶。在哪里開始,又在哪里結束,好像只有重復。那種純感官的肉體對接好像是點燃了我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僅僅從中學課本上獲得的那點兒可憐的生理知識被徹底顛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離開,是一個人。從錄像廳到我住的宿舍有二十分鐘路程,中間要經(jīng)過一段沒有人的荒野。我不再清楚那個走在荒野上無限疲憊的人是不是我,也不知道那一晚他在荒野里的停留有沒有意義。那是一個冷得出奇的冬夜。

      第二天,他就病了。我看見他在昏睡中發(fā)燒、做夢、出汗,在一條沒有出路的隧道里來回奔突,沒有人來找他,沒有光亮。第三天的上午,他清醒過來,那個女孩和另外的兩個人一起來看他,我看見他哭了,在聽到走廊里說話的聲音時。

      身邊的許多人還在走進錄象廳,在錄象廳污濁的空間里消磨掉讓他們的精神和肉體空虛發(fā)燙的時間,發(fā)燙的時間也悄悄地蒸發(fā)掉了人的靈魂。我記得他再也沒有去過。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白××、鄭××在一塊溝地里輪奸了一名女青年,并殘忍地將她拋尸水庫。當警車凄厲地開進煤礦,把他們帶走時,在他們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見剛到煤礦時的潔凈明亮。

      十二、靈魂的追問

      那個老人死后,他女兒問我要不要保存老人的傳記文字,對這文字老人沒有留下遺愿和囑托。我問她你想記住什么。她說不知道,很多事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就是不知道再多一件會怎樣。我開始沉默。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說她把那稿子燒了,在她父親一周年忌日那天。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這件事,過后她再也沒有提起過,只是說,有機會了能不能寫點兒文字,給她的父親。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只是在想那輕揚的火焰,怎樣把一頁頁紙變?yōu)榛覡a,又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人有靈魂嗎?如果有又會停在哪里?靈魂是繼續(xù)奔跑,還是停在肉體消失的那刻。是不是有真正的轉世,那個曾經(jīng)的人又回來,回到另一個人身上繼續(xù)。這個繼續(xù)了另一個人的生命,是否一樣背負了那個人的靈魂。這個那個是不是一個,如果不是,該怎樣區(qū)分,如何區(qū)分清楚,那分界又該怎樣確定,誰來確定。時間有一個什么樣的斷面,像清晰的地質紀年,讓人看到世間萬物的混雜與沉積。而人的靈魂,以一種什么狀態(tài)呈現(xiàn),不被這混沌淹消,被后人一次次看見。

      如果有,那個老人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繼續(xù)呢?我是說靈魂。人的靈魂。

      十三、一場電影

      關于一個人的成長,總有繞不過去的記憶。在鄉(xiāng)村放映電影的日子無疑就是節(jié)日,哪怕是在鄰村,人們也會早早的把放映地圍得密密實實。那年我八歲或者九歲,我也說不太清楚,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去鄰村潘莊看了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第八個是銅像》。去的時候是幾個人相伴,如果我和大家一起看完電影也就沒有什么了,但關鍵是看到中途我害怕了。那部電影不知為什么給了我一種陰森的恐懼,使我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更要命的是我又不能說是自己因為害怕不敢看下去了。我選擇了離開,一個人借故悄悄的離開。其實我做出了最錯誤最愚蠢的選擇,一個人在驚恐的時候,是不能離開群體的。

      潘莊距我們村子只有一公里多點兒,平時走也就幾分鐘的工夫。但我覺得那個夜晚我?guī)缀跏亲哌^了一生中最恐懼的一段路。我們村和潘莊是由兩個大水灣連在一起的,有一段路在茂密的蘆葦中。那天沒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高遠的天空閃著晶亮的寂寥。風吹過時,蘆葦叢發(fā)出刷刷的擠弄聲,由于恐懼我出現(xiàn)了幻聽,總覺得那聲音就是祖母故事里鬼魂的神秘私語。由于緊張和驚怵,我的頭發(fā)豎了起來,像是被人拎著,感到整個人在變輕,有一種要離開地面的飄忽。我捂住耳朵想隔絕那聲響,但卻適得其反,那聲音從指縫里擠過來滲進耳膜,有一種更瘆人的凄厲。我奔跑起來,鬼魅就緊緊跟在身后,腳步踉蹌間差點兒滑到水塘里,恐懼在那一刻到達了極點。就在我即將崩潰的瞬間,我看到了村頭的燈光。

      我突然間就獲得了勇氣。我一個急停,猛的回過頭,身后什么也沒有,鄉(xiāng)村的夜晚是那么安靜,靜得只能聽見我急劇起伏的心跳聲。就連那條我剛剛跑過的小路,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回蕩,而就在一瞬間前,那里還充滿了聲音。那條沒入蘆葦蕩的小路,現(xiàn)在寂靜的通向幽深的暗處,在它一端一側的一個打麥場里,還在放映著《第八個是銅像》。多少年后,我一個人走在空曠的巷道里,突然覺得像是走在那個夜晚的鄉(xiāng)路上,只是巷道的那頭沒有正在放映的電影。

      十四、殤

      我的桌上還擺著一封信。

      ×:

      我準備結婚了,日子就定在青年節(jié)那天。我走的太累了,想休息。

      如果有時間,來參加我的婚禮。我等著你的祝福。

      一定要來。

      ×

      ×月×日

      我去了嗎?去參加那個婚禮了嗎?我好像是得到了另一個消息,那是他親口告訴我的。那一年的四月下旬他去北京出差,五月五日經(jīng)過省會,他在那里下車,他要去看她。這樣在一個合理的時間里,他就沒收到她的信,就不知道她要結婚。她離開他已經(jīng)七年了,隨父母去了省會。他留在煤礦,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他們一直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沒有間斷。

      他在醫(yī)院得到的消息是她死了。四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死在郵局外的郵筒邊。一輛汽車奇怪的駛上便道,撞上了她。那時她剛把信投進郵筒,走開沒有幾米遠,汽車把她撞到郵筒上又彈回來,就再也不動了。奇怪的是她沒有一點兒外傷,沒有掙扎就死了。她安靜地躺在綠色的郵筒旁,像是一枚飄倦的葉子。

      她下葬在郊區(qū)的一個教會墓地。他打聽到了那個墓園,買了一束塑料花,兩瓶酒。墓園不大,靜穆安謐,在第七排偏左的地方,他找到了她的墓碑。他把花擺好,擰開一瓶酒灑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他沒有哭,她說過她不喜歡他哭,就是死了,也不愿意他哭。他把襯衣領下的第二個扣系上,她親手給他系過這個位置的紐扣,她說好男人不應不系第二個紐扣。她的手指纖細纖巧,還沒有感覺的時候,扣子已經(jīng)系好了,她系扣子的時候會看著他的眼睛,好像不是系扣子,而是關住他眼睛里的某扇門。手指離開襯衫的瞬間,她會順勢摸一下他的臉,有時也會在他的胸前靠一會兒。他記不清她為他系過多少次紐扣,但這次他只有自己來做了,他覺得自己的手有點兒顫抖。他在墓前坐下,擰開了第二瓶酒,抿了一口。他盯著她的照片,突然想哭,那雙眼睛說話了:不哭。聲音那么輕,輕得像一粒落在他心上的塵土。

      他小口的喝著酒,凝神地看著她。黃昏到來時,他也喝完了那瓶酒??醋o墓園的老人悄悄來過,又悄悄離去。他覺得自己累了,就趴在祭臺上睡去,他覺得自己是在她的懷里,他甚至感覺到了她溫柔得像風一樣的撫摸。他醒來的時候,是在看墓人的小屋里,他在這里昏睡了兩天。

      幾天后,我看見他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在桌上看到了那封信?,F(xiàn)在,這封信擺在我的桌子上。

      十五、尷尬的詩情

      很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我的煤礦是一首詩,只是我沒有能力讀懂它。那需要閱讀的深刻與領悟的漫長。

      我的煤礦是一首詩。這是一句有點兒煽情的話,甚或會讓人感到矯情和虛妄,但在很多瞬間,我確實在這樣想。這樣想的結果是我在不斷到來的熱情里看到一份失落與尷尬,那是一個人內心搖晃的時間,我希望有一種靜止帶給我石頭一般的堅硬。我不指望一句話就能融消隔閡,特別是對于一座煤礦,更多的時候我需要換一種角度,換一種眼光來看,在我還不能做到更好的時候,這是理解。我和一座煤礦之間的距離,哪怕是只有一步卻足夠一個人用一生來走動,現(xiàn)在我走了將近三十年,仍感到一種遠。這和人與其他事物之間的距離一樣,看似那么平常和簡單,但遠遠不是這樣。即便是一株草,窮盡我們一生后,它還仍然有我們不能知道的秘密,搖曳著消失在風里。走向一座煤礦,我是用走向一首詩的危險與熱情,來完成一生有限而艱難的路程。

      一個人陷入一種執(zhí)拗與偏執(zhí)中的時候,他的認識充滿了愚鈍和狹隘,有些時候我不知道一座煤礦除了是一首詩,它還能是什么。當一塊煤成為灰燼的時候,它最先看到我靈魂里的炙熱。就是這樣在與一塊煤的認知交換里,我的內心鎖定一種簡潔,它直觀的告訴我,一旦被靈魂認定的事情,就再也難以更改。就像閃電之所以炫目,是因為一次照亮就用盡一生的力氣,盡管短暫。在經(jīng)歷過人生無數(shù)可能之后,我和煤礦的相遇促成了一個人和一個地方的一次心靈對接,一個從平原鄉(xiāng)村來到山地的孩子,他初長成的時候,煤礦完成了對他生命意義上的真正容留和塑造。

      那是一種敞開中的相互,那里露出初日般的明亮,這明亮進入生命的罅隙后就再也沒有消失。

      十六、故地與父親

      我想到了故地,那是大運河邊的一個村莊。一個少年曾經(jīng)站在運河的堤岸邊無數(shù)次向著遠方遙望,在他的身后,村莊正升起裊裊的晨炊,或者是倦鳥正伴著薄暮歸入一片榆樹林子。沒有人知道他在向著遠方瞭望什么,就像沒有人知道緩慢流淌的河水帶走了什么一樣。

      我不知道在他的遙望中我是什么樣子,但我看見他正穿過迤邐的歲月向我走來。在他的身后,是永遠的村莊、河流、麥地。

      他在眺望遠方的煤礦,那里有他的父親,自從他記事起遠方就和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我突然感到一種敘述的阻滯,那種糾結在越纏越密中拒絕思想的進入。我被一種悲涼籠罩,在那里做著沒有意義的掙扎。一個逝去的人在拒絕我的記憶,就像那片故地一次次在夢境里生硬地把我從它厚實的脊背上摔落。父親有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重要的記憶之一,是需要一個人用一生來不斷豐滿的形象,但就在現(xiàn)在,他和故地一同拒絕了我。

      我是怎樣離開故地的呢?是不是命運早已在冥冥之中對我的人生做了規(guī)定,這些在今天看來有點兒宿命的味道。在我十一歲那年的某一天,好像是一個冬天的早晨,我被告知,全家要到遠方去了。遠方,就是父親工作的煤礦,一次次遠眺中的寄望。一輛馬車在一個積雪的夜晚駛出了村莊,脆響的馬蹄敲在凍土上有一種響徹心扉的記憶。那時,故地就如一個戳記在漸行漸遠中被拋在了遙望之外。而那個蜷縮在馬車上的少年,是否有過離別故土的眷念呢?那個夜晚的他經(jīng)由一條凍土的鄉(xiāng)路到達車站,在那里換乘一列火車,當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的聲音不再新鮮,車廂里安靜下來的時候,他也累了,就靠在母親身邊睡著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做夢,或者夢到過什么,但那個少年再也回不到曾經(jīng)的時間里。天亮的時候,火車高速的把一個個村莊留在身后,那個在窗前的少年知道他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很遠了。

      火車停下來的時候,我來到了煤礦,來到了父親身邊,擺脫了過去那種形式上的依存關系,開始建立一種自我對煤礦的認知。父親和煤礦一同有了質感,他們在過得有點兒快的歲月里一起打磨我的記憶和人生。全家來到煤礦后的日子是艱難的,以至于母親在很多年以后還經(jīng)常說她記憶最深的難堪就是每到月末就要去鄰居熟人家借錢,而我只是在沒心沒肺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光。一九八二年十月,我有了一份正式的職業(yè),成為某煤礦采煤區(qū)的一名工人。能成為有固定職業(yè)的人,對我來說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小小的驕傲。這是我離開故地來到煤礦之后,一次真正的融入煤礦。那一年,我十六歲。

      也就是在那時候,父親的形象開始從我的記憶里遠離,我更多的時候不再去想他,他需要我的再次辨認,在那些從罐籠里蜂擁而出的人群中,我已經(jīng)是其中的一員了。在我記憶里,我和父親很少有交流,直到他病逝,我一直覺得他的沉默是那么強大,包括他最后的死,在經(jīng)過多年病痛的折磨后,他的臉上停留著一種近乎完美的安詳。這是時間在一個人身上最后的證據(jù),我沉默著注視他,手里握著他的一只手,醫(yī)護人員在去掉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設備、器具,那是曾經(jīng)為了挽留他所做的努力,現(xiàn)在不需要了,他拒絕了一切。有人從我的手里拿走了他的手,我從圍滿病床的人的縫隙里再次看到他臉上的安詳,隨后一輛帶有輕巧轉輪的車子把他推走了,我那時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一下子就通開一條昏暗的廊道,隨著車子向一個方向移動,我甚至感到了車輪摩擦皮膚的輕微顫動。那條廊道無限的向前延伸,直到一個光亮的出口。

      父親永遠的成為了記憶,而那記憶永遠是零散的片段,在某個時刻或者偶爾的瞬間到來,亦或在一個記不太清楚的夢境里。就如此刻那個在字符間跳閃的形象,模糊著被文字生硬的留在紙面上。一個經(jīng)常在你身邊走動說話的人不在了,但感覺沒有消失,在一段時間里,我不能適應失去父親后身心的空曠??朔@種空曠感我用了很長時間,直到現(xiàn)在我仍能感到歲月在那里留下的縫隙。

      也許一個人在少年時期對故地與父親的記憶要比成年后深刻得多,因為一個人成人后,來自社會的干擾會越來越多,他的內心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空間來留給自己,他需要一次次的清空,才能滿足不斷增長的欲望對靈魂的啃噬。這樣看來,拒絕成長是一件并不荒謬的事情。雖然這不可能,但仍是一種自我的慰療方式,幫助一個人度過短暫的心靈困境。我時常感到故地與父親在時間里模糊我的力量,那是一種壓迫,透過歲月的緩慢向我傳遞一種杳渺的聲音,那聲音只有在靈魂安靜的時候才能聽到。

      十七、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煤礦邊的小樹林里的樹木開始發(fā)芽,枝梢上吐出一朵朵嫩色的芽莖,但就在這樣的林子里,每年都會有一兩株樹不再發(fā)芽。再過幾天,確信它們不再生長,就會被伐掉,那時林子里就會有一小塊空地。一個在煤礦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經(jīng)歷了多少次這樣的離開和到來,在他的內心會有多少這樣的空白。

      過不了多久,那片林子就會長出一片蔥郁的茂盛,不深入進去誰也不知道那里還有一小片空出的地方。一座煤礦也是這樣,日出日落之間,誰會在意它悄然間發(fā)生的變化。屠格涅夫說過:春天是一個別離的季節(jié),在春天,幸福的人也會被吸引到遠方去……一個人一生中會有多少時間被遠方吸引呢?現(xiàn)在,我的目光從山坳里的煤礦離開,向著遠方投了過去。

      駱同彥:暫無

      依安县| 和龙市| 萝北县| 榆林市| 玛沁县| 谢通门县| 唐河县| 舞钢市| 莱州市| 竹溪县| 舞钢市| 巴塘县| 东阿县| 垫江县| 太和县| 增城市| 阜新市| 柳河县| 宁河县| 工布江达县| 泗水县| 大荔县| 烟台市| 常宁市| 彭州市| 馆陶县| 诸城市| 桐柏县| 潮州市| 达州市| 大姚县| 阿拉尔市| 丁青县| 汉沽区| 荆州市| 张家港市| 双峰县| 克拉玛依市| 榆林市| 大厂| 无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