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幌
商幌,又稱望子,一種在商店門外表明所賣貨物之招牌或標(biāo)志物,俗稱“招牌”,其來源甚早,戰(zhàn)國時期的《韓非子》中說:“宋人有沽酒者……為酒甚美,懸?guī)蒙醺?。”可見?dāng)時的商人已經(jīng)開始運用廣告宣傳所賣的貨物了。商店懸望子,是古老的商業(yè)風(fēng)格,最初特指酒店的布招,即酒旗,別稱很多,又叫酒招、幟、酒幌、酒望、布簾、酒子等。以布綴于竿頭,懸于店鋪門首。有些大商號為顯示其資金雄厚,特用金箔貼字的招牌或黃綢招牌,稱之為“金字招牌”。招牌是商家致富的命根子,看得和生命一樣珍貴,因此有“招牌是命”之說?!罢信圃伊恕边@是商界最嚴(yán)重的事,商店倒閉了,信譽沒了,致富也就無望了。
商家需要商幌,制商幌的行業(yè)也就應(yīng)運而生。陳州最早給人制招牌的是“永昌齋”,店主姓倪,叫倪飛,年輕時在上海求學(xué),專攻工藝美術(shù),回到陳州,就開了“永昌齋”,后改為“世緣齋”,專給人制招牌。
永昌齋制招牌大致分三類,一是文字幌(在長方或正方形木板上書寫、鐫刻文字,有的涂金或貼金以示壯觀);二是形象幌(用所售商品模型);三是象征幌(采用商店的象征物)。永昌齋除去給人制招牌外,還可幫新商號起店名。如當(dāng)年陳州的茂恒、匯昌、永盛興、志合興、步步高、誰不居等,大多出自永昌齋。
倪飛因當(dāng)年在上海求學(xué),見多識廣,而且腦瓜兒活,辦事很具創(chuàng)意性。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會策劃。民國初年陳州建起第一個電影院,放映《火燒紅蓮寺》,當(dāng)時電影還是無聲影片,影院錢經(jīng)理請倪飛做廣告,倪飛擬的廣告詞為“觀看的人太多太多,最好您別來”,然后畫出巨幅廣告畫,放在繁華處。據(jù)說連放一個月,場場爆滿,連鄉(xiāng)下人都趕車前來觀看,使得陳州城熱鬧空前。
陳州影院的錢經(jīng)理是位女士,叫錢瑩,上海人,因為倪飛在上海求過學(xué),會說上海話,二人很有共同語言。所以錢瑩才讓倪飛為她搞策劃。由于策劃成功,又加上陳州是第一次放電影,錢瑩賺了不少錢。賺了大錢的錢瑩就很感激倪飛,常請他看電影下館子。當(dāng)然,有關(guān)影片宣傳這一塊兒,也全包給了“永昌齋”。
由于接觸頻繁,一來二去,二人就產(chǎn)生了感情。
只可惜,倆人都是結(jié)過婚的人。只是錢瑩的丈夫遠(yuǎn)在上海,管不著,而倪飛的妻子就在眼前,倆人的頻繁接觸自然會引起她的警覺。加上錢瑩長得漂亮,又是南方人,在陳州城很招眼,不少紈绔子弟都想打她的主意。由于自己沒撈著,讓倪飛小子撿了便宜,就十分忌妒,專門派人跟蹤倪飛和錢瑩,然后再向倪飛的妻子遞信息。倪飛的妻子根據(jù)信息去捉奸,一捉一個準(zhǔn)。抓住了就要大鬧一場,不久就鬧得滿城風(fēng)雨。
倪飛的妻子姓穆,叫穆菁。其父穆少奎是祥和店的老板,也算陳州城的“大亨”,有錢有勢,擔(dān)任著陳州商務(wù)會的副會長。如此有頭臉的人物,門婿做出此種傷風(fēng)敗俗之事,自然很丟面子。穆少奎為了幫女兒,派人去上海叫來錢瑩的丈夫朱阿福。不想朱阿福是個無能的男人,聽說夫人與人私通,非但不惱,反而很高興。他來到陳州見到錢瑩,張口就向錢瑩要錢,并以此敲詐。夫妻二人在價錢上爭來爭去,最后錢瑩以五萬元就搞定了朱阿福,買了個自由身。朱阿福得到五萬元之后,高高興興地回了上海,臨走時還專到穆府一趟,表示感謝穆老先生傳遞給他發(fā)財信息。穆少奎望著這個不知廉恥的無賴,差點兒氣暈過去。
萬般無奈,穆少奎只好勸女兒向倪飛提出離婚。
穆菁雖然惱恨丈夫有外遇,卻從來未想過離婚。不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她太愛倪飛,并且已有了孩子。當(dāng)年倪飛追穆菁時,倪、穆兩家的門戶根本就不相對。穆家的祥和綢莊店是陳州數(shù)得著的大商號,而倪飛的父親只是開個刻字店。后來是穆菁非倪飛不嫁,穆少奎才答應(yīng)這門親事。令穆菁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倪飛會半路愛情轉(zhuǎn)移。這真真使她傷心透頂。但盡管傷心到如此地步,她仍是不大愿離婚。她認(rèn)為倪飛只是一時糊涂,通過自己的努力他一定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墒?,盡管她到處跟蹤捉奸,倪飛和錢瑩仍是約會不斷。又由于她情報準(zhǔn)確,越鬧越厲害,就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倪飛越來越恨她了。
終于,倪飛向她提出了離婚。
穆菁一下傻了!
穆菁哭了一天一夜,從此不吃不喝,以絕食抗議倪飛的離婚要求。她認(rèn)為當(dāng)初自己能下嫁倪家,已是對倪飛的高抬。這一生,唯有她向倪飛提出離異才是正常的!而現(xiàn)在,竟是倪飛首先提出,很讓她面子上過不去。她原想用絕食嚇唬倪飛,喚起他的良知。不料那倪飛像是鐵了心,置她的死活于不顧,竟與錢瑩公開同居了。這一下,不但穆菁沒了轍,連穆老先生也束手無策了。
最后,穆少奎決定攆走錢瑩。
可是,想趕走錢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錢瑩有著南方人特有的聰明,不但會經(jīng)營,還會擺平各種關(guān)系。她來陳州不久,已將地方長官和駐軍頭目全部買通,就連穆少奎這個商務(wù)副會長,當(dāng)初也接受過人家的禮物。后來賺了錢,她更注意打通各種關(guān)節(jié),很快擠進了陳州上流社會。再加上電影是個新事物,很受人們的歡迎。錢瑩像是看中這步棋,聽說是準(zhǔn)備買地皮建個人影院。如果她真的如此,怕是想動她更非易事。
為了女兒,穆少奎想到了暗殺。
這當(dāng)然是無奈之舉,但為了女兒的后半生,穆少奎不得不走這步險棋了。
令穆少奎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正當(dāng)他要尋人暗殺錢瑩時,錢瑩卻在當(dāng)天夜里被人殺害,尸首拋進了城外湖里,是被一個打魚人發(fā)現(xiàn)的。
頓時,陳州城一片嘩然。
穆少奎更是大吃一驚,原以為是女兒找人干的,可一問穆菁,穆菁搖頭不止,而且聽到錢瑩的死訊后,先是驚愕,然后三呼萬歲,披頭散發(fā)地奔跑出去,高喊著要去尋找倪飛。
殊不知,倪飛那時候已走進了陳州法院,控告穆少奎暗殺錢瑩的罪行。陳州的大街小巷里,輿論四起,沒有人不相信是穆少奎害死了錢瑩。
此案涉及幾多要害人物,陳州法院自然極其慎重,動用了幾多偵探,結(jié)果卻令人大吃一驚,兇手竟是遠(yuǎn)在上海的朱阿福。原來這朱阿福是個破落子弟,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錢瑩初嫁時,朱家還可以,后來家道中落,錢瑩便湊錢來陳州發(fā)展。倪飛與錢瑩的桃色新聞公開之后,朱阿福覺得有機可乘,上次來陳州詐得五萬元之后,很快揮霍一空。后聽說錢瑩要在陳州籌建電影院,便起了歹心,決定利用穆家這一錯覺,先殺死錢瑩,然后再繼承錢瑩的遺產(chǎn)。不料陳州偵探也不是吃素的,沒出十天就將其揪了出來。
事情本該結(jié)束,豈料那倪飛覺得破鏡難圓,堅持與穆菁離了婚。由于沒有了錢瑩,穆菁的情緒緩沖不少,便答應(yīng)了倪飛的離婚請求。
令人遺憾的是,二人離異后都未再婚,穆菁帶兒子回了娘家,倪飛將“永昌齋”更名“世緣齋”,又開始重操舊業(yè)。陳州人都說“世緣齋”是倪飛為紀(jì)念錢瑩而起,倪飛也不否認(rèn)。
倪飛和穆菁都長壽。他們的兒子長大以后,可以互遞信息,來回走動,但至死二人未能復(fù)婚,成為陳州一奇。
腳 行
腳行,顧名思義,是靠力氣吃飯受雇于人的行當(dāng)。周口出現(xiàn)“腳行”這個行當(dāng),可以追溯到清朝前期,由于當(dāng)時沒有火車、汽車,運輸主要靠船只和人推馬拉的木輪車。周口地處豫東平原,河道縱橫,陸路四通八達(dá),水陸交通都極為便利,因此貿(mào)易興旺發(fā)達(dá)。由于大批出口進口的物資都需要搬運,所以“腳行”就應(yīng)運而生了。
清末民初年間,僅周口這一個地方單以搬運糧食為主的腳行班就有七八個,工人近千名。這些腳行班大都聚集在糧行、糧坊集中的街道,并都和大陸陳行店掛了鉤,各班都有自己的店主,每天按照店主的要求去完成本班的搬運任務(wù),互不干擾,互不侵犯。那時候周口有大型行店二十多家,糧坊一百多個,坊子里的糧食一經(jīng)行店收購,全由腳行班用木輪車集中到棧房,單等上船外運。當(dāng)時搬運的最笨重的貨物,除了糧食之外還有食鹽。一般體力弱的工人,是不敢當(dāng)卸鹽工的。那時候鹽由“官商”經(jīng)營,所以也叫“官鹽”?!肮冫}”全由水路運來,每來一次鹽船都有二三十只,領(lǐng)頭的船上插著黃旗,敲著銅鑼,不停地吆喝:“鹽船來了,兩邊讓道!”如此高喊的目的,一是叫密集的船只讓開水道,二是通知腳行班做好卸鹽準(zhǔn)備。西新集有一個班子,專管卸鹽,聽到鹽船來了,便奔走相告,立即集中到“三道溝”西邊的一個碼頭上,嚴(yán)陣以待。當(dāng)時裝鹽用的不是麻袋,而是用蘆葦席打的鹽包,每包重五六百斤,需四個人抬一包,從船艙抬到岸上的堤根邊。堤上有五六個人用一個“滑子”把鹽包往上拉,拉到堤上后,再由四人抬起到鹽場上垛。這個專門卸鹽的碼頭,既窄又陡,磚石砌的護岸像城墻一樣陡峭,此碼頭被人稱為“鹽路口”。
西新集的腳行班班頭兒姓吳,叫吳大,六尺高的個頭兒,體重有二百斤左右。在腳行班當(dāng)頭兒,與其他不一樣,要論力氣。吳大一人扛過一個鹽包,眾人皆服,便推舉他當(dāng)了班頭兒。腳行這個行當(dāng),當(dāng)了頭兒并不比別人少干,相反還要處處帶頭,只是每次分賬時,給他多提一塊或兩塊。吳大力大,飯量也大,一頓能吃七八個饅頭。他最拿手的技術(shù)是垛鹽垛。無論多高的鹽垛,他都能垛得整整齊齊,所以每次卸鹽,都是他在垛上,嚴(yán)把外線。所謂外線也就是最邊的那一排。這不但要眼力,也需力氣,可里或可外一點兒,他一個就能挪得動。鹽包“死沉”,如一塊巨石,砸在身上不要命也要斷骨頭,所以碼頭人皆稱鹽包為“鹽老虎”?!胞}路口”碼頭上,幾乎每年都要傷人。
腳行班班頭兒除去每天多領(lǐng)一兩塊錢外,還有個特權(quán),那就是可落些掃艙鹽。所謂掃艙鹽,就是卸過鹽之后船艙里打掃出來的鹽。這鹽當(dāng)然很臟,需要先化成鹽水,再重曬。
吳大是個光棍漢,母親雙目失明,沒那工夫。他每次得了掃艙鹽,就攢在一起,然后賣給醬菜店。
這一天,吳大正在吃飯,突然有一個年輕人來找他,說是要吃扛腳飯。吳大抬頭一看,來人二十五六歲,長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弱。吳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你長得像個書生,怎能受得了這苦?”那人施禮道:“吳班頭兒,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吃得吃不得卸鹽之苦,試一試不就得了?”一句話,倒說動了吳大。他又望了那人一眼:“請問貴姓?”那人說:“免貴。鄙人姓阮,叫阮一達(dá)。”吳大不再多問,說:“那好,你既然想吃這份兒苦,那就上碼頭吧!”
第二天,趕巧有鹽船來,阮一達(dá)隨吳大上了碼頭。卸鹽數(shù)下船最苦。吳大為試阮一達(dá),特派他抬包下船。鹽包重五六百斤,四個人抬四個角,然后再沿兩塊跳板橫著抬到岸上,每個人不但需要分擔(dān)一百多斤的重量,還得有在窄窄的跳板上挪步的技術(shù)。四個人要佝頭看跳板,口喊著“一二、一二”朝下抬。由于是從高處向低處走,抬外杠的兩個人要高個兒,抬里杠的要矮個兒,這樣有所平衡,不易損著哪位。阮一達(dá)個兒高,自然是抬外杠。不想這精瘦的阮一達(dá)倒像個行家里手,下跳板邁腳步,很是和諧,一連卸了五日鹽,并不見叫苦,只是皮膚曬黑了些。吳大就覺得這阮一達(dá)不是一般人,更覺得讓其干這種苦力有點兒屈材料。等卸完船之后,吳大特領(lǐng)阮一達(dá)進了一家小酒店,要了兩個小菜一壺?zé)峋疲吅冗吋?xì)問起阮一達(dá)的身份來。阮一達(dá)開初只喝酒不搭言,吳大問急了,才笑著說:“吳班頭兒,實不相瞞,我是蕪湖人,家父就是大鹽商,只不過他也是裝鹽工出身,為讓我掌好家業(yè),特讓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腳行,等干夠一年,再回蕪湖。”吳大一聽阮一達(dá)是大鹽商的兒子,驚詫得張大了嘴巴,怔怔地問:“你說的當(dāng)真?”阮一達(dá)笑了,說:“我騙你有何用?若不是你問,我是永遠(yuǎn)不給你說這些的?!眳谴筮@才信了,說:“你說你父親也是扛腳出身,最后怎么成了大鹽商?”阮一達(dá)沉吟片刻,說:“吳大哥,說來怕你不信,我爹發(fā)跡前和你一樣,也是腳行的頭兒,不過,他要比你精明得多。你們這里卸鹽,我們那里是裝鹽——就是將鹽包裝進船艙里,難度要比卸鹽大得多。沒裝船之前,他先與船主講包價,講妥了,先暗扣一些,然后再召集人裝艙。幾年下來,便有了些積累,開了個小鹽行,慢慢就鬧大了?!眳谴舐牭玫蓤A了眼睛,不解地問:“克扣勞力的工錢,那怎忍心?”阮一達(dá)笑了,說:“這就看你的本事了,家父說干大事者必須從細(xì)微處著手,任何事情都有機可乘。家父對工人非常關(guān)心,也就是說,會收買人心。他所扣的那部分并不是工人應(yīng)得的,而是從船主那里多要的,只不過是借了工人們的力量而已?!眳谴笤铰犜矫曰?,怔然地問:“怎么是借了工人的力量?”阮一達(dá)笑道:“你想,任何船主都是不愿多掏錢的。由于家父威信高,先率領(lǐng)工人們罷卸,船主們耽擱不起,就暗地向父親許諾,這不就是借了眾人之力嗎?”吳大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雙目直直盯著一處,好一時才說:“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阮老弟,虧你指點,才使我茅塞頓開,這樣吧,趁你在此,幫我一把,咱也來個罷卸,讓船主漲價錢。”
第二天,吳大率領(lǐng)西新集的卸鹽工開始了罷卸。可令吳大料想不到的是,他們罷卸不到半天工夫,船主卻找來了另一幫卸鹽工,價格比他們的還便宜。吳大驚詫萬分,急忙找阮一達(dá)想辦法,豈料那阮一達(dá)早已沒了蹤影。這一下,吳大傻了眼,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jié)局,急忙又去找船主央求復(fù)工,船主借機壓價,吳大深怕眾人丟了飯碗,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認(rèn)了。
鹽工們無不抱怨,第二天就罷了吳大的職。吳大很苦惱,正欲尋阮一達(dá)問個明白,不料阮一達(dá)卻派人偷偷給他送來了五十塊大洋和一封信。原來這阮一達(dá)果真是少老板,他不但是鹽商,還是個總船主。為減少裝卸費,他用此辦法深入沿途碼頭,一下使裝卸費減少兩成,光這一項開支,他每年就能省上百萬大洋。
鱉 廚
舊世道兒,陳州這地方稱妓院為“鱉窩”,稱妓女為“鱉”,給“鱉”做飯的女人稱“鱉廚”。當(dāng)時這種活兒于世人眼中是極下賤的,雖然月薪高,但極少有人去干。
陳州南有條潁河,潁河上游有個周家口,下游有個界首。界首有個花子街,周家口有個萬貫街。花子街和萬貫街上都是妓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紅燈區(qū)”。尤其是周口萬貫街,很有名氣。內(nèi)里不但有南方的蘇杭美妓,也有“燕瘦趙肥”的北方妓女。萬貫街上最有名的是萬貫樓,任你腰纏萬貫,只要去過萬貫樓,慢慢會讓你自己把錢掏干。
姚二嫂就在萬貫樓內(nèi)當(dāng)“鱉廚”。
姚二嫂家很窮,為了生計只好不顧名聲來萬貫樓為人當(dāng)廚。姚二嫂的丈夫叫姚二,很老實。姚二嫂去妓院當(dāng)廚,姚二就在家照看兩個孩子。每到月底,姚二就領(lǐng)著兩個孩子去周口,姚二嫂悄悄從后門溜出來,將薪水交給姚二,親親兩個孩子,然后揮淚而別。
這一年,豫西土匪路老九打下周口,搶占了萬貫樓。土匪們把妓女一個個用葦席圍起來,標(biāo)上價碼,任人挑選。交款之后,再讓你看人,丑俊皆不得退還,一切認(rèn)命。姚二嫂也是女的,也被土匪當(dāng)妓女抓了起來,盡管姚二嫂一再解釋,土匪們還是把她用席筒子圈了起來,標(biāo)上價碼,賣了。
買走姚二嫂的人姓焦,叫焦大。焦大是個纖夫,給一個姓錢的老板拉商船。這次從漯河往蚌埠運京廣雜貨,路過周口,聽說妓院賣女人,便取出多年積蓄買了一個。焦大雇了小土牛車推著姚二嫂朝碼頭上走,姚二嫂一路哭哭啼啼,向焦大訴說自己的不幸。焦大一開始不信,最后見姚二嫂哭得傷心,便問:“你說你是廚娘,讓我如何信你?”姚二嫂說:“接客的女人整天擦油抹粉,渾身透著香氣,我一天到晚在灶房里,從未打扮過,你一看不就看出來了!”焦大想想也是,就貼近姚二嫂聞了聞,果真沒一絲香氣,這才信了,說:“事到如今,我也不強迫你,你既然有丈夫有孩子,那你就趕快給我五十塊大洋,別誤了我再去買一個?!币Χ┛拗f:“這位大哥,我一個月才掙兩塊大洋,還要養(yǎng)家糊口,你讓我去哪兒弄五十塊大洋呀?”焦大說:“那這事兒就麻煩了,我為能買一個女人幾乎用盡了前半生的積蓄買了你,你不從我不強求,但你也不能讓我拿錢買個空呀!這樣吧,你先隨我到船上,我托人給你丈夫送個信,讓他找錢把你贖回去如何?”姚二嫂聽焦大把話說到這一步,想想再沒別的辦法,只好隨焦大上了碼頭。
到了商船上,船上人都為焦大買個漂亮娘子而高興。焦大自然高興不起來,哭喪著臉向眾人說了實情。焦大這邊說著,姚二嫂那邊哭著,哭聲驚動了錢老板,錢老板就從上艙走下來,問焦大說這女人哭哭啼啼怎么回事兒,焦大又向錢老板訴說了姚二嫂的不幸。錢老板走過去,望了望姚二嫂,嘆了一聲,對焦大說:“這樣吧,我先給你五十塊大洋,先把這女人救下來,你再趕快回妓院買一個如何?”焦大一聽,急忙給錢老板磕頭,然后就接過五十塊大洋急急上岸去了萬貫樓。
焦大到了萬貫樓,見妓女已剩不多,急忙交錢又買了一個,打開一看,卻是個老妓,比自己還大了幾歲。焦大心想這大概就是命,姚二嫂年輕漂亮,卻是有丈夫的女子,這個倒心甘情愿跟自己從良,卻是個老女人。焦大正在嘆息命苦,突見姚二帶著兩孩子來找姚二嫂。姚二見人就問,一臉著急。焦大一聽是找姚二嫂的,便急急走過去向姚二說了實情。姚二如遇恩人,拉過兩個孩子就給焦大磕頭。焦大說:“我先領(lǐng)你們父子去船上見見你家娘子,然后再想錢的辦法如何?”焦大說完,就帶著老妓女和姚二父子三人去了碼頭。不料到河邊一看,河里已沒有了商船的影子。
姚二和兩個孩子號啕痛哭。
焦大一見商船沒有了蹤影,心中已猜出是錢老板從中使了壞心,便寬慰姚二說:“錢家商船是個樓子船,這條河道里沒幾家樓子船,他們經(jīng)常從下游朝上游運山貨,你只要在這兒坐等,不久便可等到的!”說完,焦大便帶著那老妓女回老家重謀生路去了。
果然不出焦大所料,那錢老板見姚二嫂有幾分姿色,而且長年當(dāng)廚娘,身上養(yǎng)得豐滿瓷白,又不是青樓出身,就動了歹心。當(dāng)那焦大一上岸,他就命令開船。因是下水又順風(fēng),帆篷一拉開,船便如箭般離開了周口。姚二嫂自然不從,幾次要投潁河尋死,都被攔住了。最后經(jīng)不住錢老板百般規(guī)勸,只好哭哭啼啼進了洞房。到了蚌埠,錢老板謊說已派人給姚二送去了錢財,然后將姚二嫂領(lǐng)回家中,并給她另買了一處宅院,又配了丫環(huán)和老仆,讓姚二嫂一下就過上了富太太的生活。
幾年以后,錢老板帶姚二嫂去漯河玩耍,一天路過周口,船靠岸裝貨,姚二嫂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心中自然有著另一番滋味兒。她讓丫環(huán)陪同,專去萬貫街故地重游了一番。她深怕熟人認(rèn)出自己,還戴了副墨鏡。那一天,她玩得很盡興,直到半下午才回到碼頭。不想就要上樓子船的當(dāng)兒,突見一老乞領(lǐng)著兩個小乞站在了她面前。姚二嫂一愣,下意識地捂了鼻子并朝后仰了一下身。這時候,那個老乞和兩個小乞已向她伸出了臟兮兮的手,可憐巴巴地叫道:“太太,給我們一點兒吧!”姚二嫂聽到那老乞聲音耳熟,仔細(xì)一看竟是姚二帶著兩個孩子沿街乞討,頓時如傻了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了。丫環(huán)見她打怔,忙問她怎么啦,她只覺雙目發(fā)熱,急忙掩飾地遮了臉,一副嫌臟的樣子,細(xì)聲對丫環(huán)說:“多給他們些銀錢,打發(fā)他們到別處去討要吧!”
奇 診
伍先生是個專治瘡的先生,祖?zhèn)?,能治各種瘡,尤其是對婦女生孩子后長的那種奶瘡,更為得手。很早的時候,伍家就會用手術(shù)治療,只是當(dāng)時全是土辦法,連消毒的酒精也沒有,將手術(shù)刀在火上燒,加熱殺菌,也挺管用。伍家自配的一種藥粉也很奇效,敷上后極少發(fā)炎。只是伍家的醫(yī)術(shù)傳男不傳女,除去手術(shù)技術(shù)外,最保密的就是這種藥粉的配制秘方。
伍先生是眾人對伍家人的尊稱,從清末到解放初期,伍家已出了好幾代“伍先生”。我認(rèn)識這位伍先生叫伍單。所謂“單”,為單傳之意。伍單的父親就是那個老伍先生叫伍傳。據(jù)說伍家過去還可以,只是有一年給一個小孩子割瘡動了筋管傷了性命,患者家屬將伍家告到官府,被罰破了產(chǎn),日子越來越窮了。由于窮,伍傳娶的女人非常丑陋,而且有狐臭。伍傳極不喜歡她,婚后就一直不與她同房。到了四十歲那一年,伍傳的母親也就是伍單的奶奶感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因為兒子不與媳婦同房,這傳宗接代就成了問題,所以就請了不少人去勸伍傳,說是糞堆里也能生出靈芝草,女人丑并不代表她不會生兒育女。袁世凱的母親是有名的大腳丫環(huán),不也生出個總統(tǒng)來!如果不生兒育女,伍家就沒了后人,祖?zhèn)魇炙嚲蜎]人繼承了。伍傳脾氣很犟,認(rèn)死不答應(yīng)。那個丑陋的女人對婆母說,這種事兒是勸不醒的,別強求他了。我們夫妻之間的事還是由我們自己來解決吧!當(dāng)天夜里,她就跪在了伍傳的床前。伍傳看到她很氣憤,一腳將她踹了幾尺遠(yuǎn)。可那丑女人很頑強,又站起來跪了下去,并對丈夫說:“我愿意讓你休我,怎奈伍家已不同過去。過去你們家積攢的還有些錢財,休了我你還可以再娶??涩F(xiàn)在你休了我,怕是再難找到女人了。我雖丑陋,但我畢竟也是個女人,是女人就應(yīng)該有做母親的權(quán)利。換句話說,我想丑嗎?我何曾不想長得漂漂亮亮?這是命運!我恨不得一死了之!到陰曹地府跟閻王打一架,換上一副好面容,到來世再侍候你……”女人說著哭著,伍傳終于動了惻隱之心,才與女人同房,才有了這個伍單。
伍單三十歲那年,其父伍傳離世,伍單正式出診行醫(yī)。伍家住在鎮(zhèn)西街口,三間房,門楣上方吊著幌子,是一串菱形木板上畫的膏藥標(biāo)志。診所占一間房,內(nèi)里有一張木床,藥櫥里全是瓶瓶罐罐。伍先生身穿長衫,很規(guī)整地坐在一個木凳上與人就診。長瘡患者雖然不是太多,怎奈伍家名聲大,每天總有那么一兩個患者登門就醫(yī)。有時候伍先生也出診,身背一個破藥箱,樣子很急地從大街上穿過。街風(fēng)舞動著他的長衫,將他那瘦弱的身材裹得似一根活動的電線桿兒。
這一天,伍先生正在坐診,突然外面來了一輛馬車,說是請先生出診。伍先生問車夫:“貴府距此多遠(yuǎn)?”車夫說:“有二十余里路。”伍先生一聽路途不是太遠(yuǎn),略做些準(zhǔn)備,拎著藥箱便上了馬車。
馬車為轎車,上面有車篷,車篷里有靠背,靠背上鋪著坐墊,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裝備。伍先生一上車,車夫就將門簾放了,然后一路狂奔,直走了幾多個時辰,仍不見停。這下伍先生禁不住有點兒心存疑竇,問車夫說:“師傅,二十里路如何走了這么多時辰?”那車夫說:“這條路直走二十多里,只因直路泥濘太多,我怕臟了車子,所以才繞了些路程。先生甭急,一會兒就到了!”伍單一聽是繞了道,這才釋然,心情一放松,睡意襲來,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車才停下。車夫掀開車門簾,對伍單說:“先生,到了!”伍單被喚醒,伸頭朝外一望,天已大黑。四下再看,全是漆黑一片。他頓然有些害怕,問車夫道:“師傅,這是什么地方?”那車夫笑著說:“這就是你所說的貴府,快下來,我家主人有請!”
伍先生下了轎車,抬頭一望,面前黑黑的一大片,慢慢隱約出一處宅院。伍單心想,如此富豪之家,為何連個門燈都不點?正愣神,車夫已叫開了大門,喚他上臺階。伍單摸索著上了臺階,進了院子,又隨車夫走了好長一段黑路,才走到像是后庭院的一個地方。
直到這時候,伍先生才突然看到高處亮了一下,然后又急促地暗了。趁頓然一亮的剎那,他看出面前是一座閣樓,估計有兩層高。有聲音傳來,少頃,便從閣樓上下來一位女子,與那車夫小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就領(lǐng)伍單上閣樓。二層樓是三間房,像是繡樓,出廈走廊,全是木制。主房為三間,兩間為廳,一間為臥房,很大方。那女子領(lǐng)伍單進了廳,廳內(nèi)也無燈,只從臥房門簾里透些光亮。伍單這才看清接他的女子是一身下人裝束,猜想她定是丫環(huán)無疑了。那丫環(huán)讓他坐下,然后才對著臥房里說了一句:“太太,先生來了!”她話音落了一會兒,才聽有人在里邊說:“讓先生進來吧!”那丫環(huán)聽到命令,就對伍單說:“先生,請!”
伍單拎藥箱掀門簾進臥房,燭光閃爍,只見床帷緊閉,有一老太婆坐在床沿處,向他微微頷首,然后命令丫環(huán)說:“再點一支燭!”
丫環(huán)奉命又點了一支燭,室內(nèi)頓時明亮了不少。伍單這才看清老太婆并不很老,大約不過花甲,穿金戴銀,一臉富貴。再看床帷里,隱約能看到床上躺一人,從長發(fā)上可猜出是一女子,只是用布包嚴(yán)了臉,看不清模樣。老太太撩開床帷,又輕輕掀開大紅緞被一角,露出一個很腫脹的女乳。伍單一看便知此乳是生了奶瘡,而且已熟,必得動手術(shù)清臟物消炎。伍單望了那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示意他近前。伍單從藥箱里取出一只很薄的手套,戴上,然后才捏了捏乳房腫處,對老太太說:“已熟透,必得手術(shù)!”一聽要動手術(shù),床上女人動了一下,痛苦狀隔著蒙布溢出來。老太太望了望床上人,又望了望伍單,問:“不動刀子行嗎?”伍單搖了搖頭說:“乳上筋多,離心又近,不動刀會一直爛下去,危險!”老太太聽得此說,眉毛擰了幾擰,無奈地嘆了一聲,叮嚀伍單說:“你可要小心!”伍單說:“那是自然!”言畢,便急急打開藥箱,取出刀剪,讓丫環(huán)又點了一支燭,開始用火消毒。緊接著,又讓丫環(huán)去樓下取些白酒和棉團,然后將所需藥物、術(shù)具全擺在桌子上,命丫環(huán)打下手,非常小心地給床上的女人動開了手術(shù)。
床上的女子很堅強,不喊不叫,頭上汗珠兒浸透了臉上的蒙布,濕了一片。老太太不忍看又擔(dān)心,一會兒捂著眼一會兒放開,大約忙了一個時辰,手術(shù)完畢,很成功。伍單在刀口處給那女子下了捻子,安排老太太說:“太太,七天以后,我再來給病人取捻子換藥。千萬記著,這些天千萬不要讓她吃發(fā)物。”說完,將刀剪藥瓶兒裝入箱內(nèi),又對老太太說:“太太,馬上就要天亮了,我要告辭了!”那老太太看了看伍單,懇求說:“伍先生,我們既然請您來了,最好在這里住幾天,等給病人換了藥再送你回去怎么樣?你放心,老婦不會虧待你的!”言畢,也不管伍單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支使那丫環(huán)說:“你快領(lǐng)先生去備下的房屋,讓先生休息!”
伍單一看難以推辭,只好隨那丫環(huán)下了閣樓。那丫環(huán)領(lǐng)他轉(zhuǎn)了好幾個彎兒,才走進一幢大房子里。大房子角處有一個小門兒,丫環(huán)打開了,又走了一條很長的窄走廊,才走進了又一個屋子。內(nèi)里有床有桌有燈,被褥齊備,干凈又整潔。伍單正發(fā)怔,只聽那丫環(huán)說:“先生,你休息吧!”丫環(huán)說完就出門關(guān)門,腳步聲漸遁后,一片死寂。
這時候伍單已很累,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便放下藥箱,朝床上一躺,“呼呼”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后,天已大亮。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住的是一間暗室,唯有一處見光,很高,是一個碗口大的孔,像個月亮。光柱很強地射下來,室內(nèi)就亮了不少。這時候,只聽門響,見那丫環(huán)用竹飯盒拎來飯菜,打開了,對伍單說:“先生,吃飯吧!”
伍單問:“姑娘,這是什么地方?為啥讓我住在這暗室里?”那丫環(huán)望了伍單一眼,小聲說:“先生,別太聲張。你住在這里有吃有喝,只幾天時間,熬一熬就過去了。到時候,我家主人又不虧待你,何樂而不為呢?”伍單說:“我若幾天不回,家人會掛念的!”那丫環(huán)勸道:“不就幾天嘛!等他們找不到你急得不行的時候,你突然回了,才會給他們更大的驚喜呢!”
就這樣,伍單在暗室里一連住了幾天,到了第七天夜里,那個丫環(huán)才領(lǐng)他走出暗室,又上了那幢小閣樓。還是那個臥室,還是那個老太婆和躺在床上的蒙面女人。老太太望望伍單,一臉謝意。伍單為床上的蒙面女人去掉了在刀口里下的捻子。那乳已經(jīng)消腫,恢復(fù)了它原有的很挺的模樣,很美。伍單對老太太說:“太太,已經(jīng)沒大礙了,過幾天傷口就長嚴(yán)了?!崩咸屑さ貙ξ閱握f:“謝謝先生!這幾天委屈先生了!請你不要見怪,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完,讓那丫環(huán)端出一盤大洋,對伍單說:“請先生笑納!”伍單望著那盤白花花的大洋,傻了一般,連連地說:“用不得這么多!用不得這么多!”老太太笑笑,讓那丫環(huán)將大洋一下子倒進了伍單的藥箱內(nèi),然后才讓她領(lǐng)伍單下了樓。
還是那個車夫,還是那輛馬車,還是午夜時分,闊大的宅院里還是無一絲燈光。伍單在黑暗中離開了那座宅院。從頭至尾,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進了哪座府第,給誰治了奶瘡,留在腦際里的印象大多是漆黑一片,像做了一個夢,一切全不真實!
但大洋卻是真實的。伍單發(fā)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財,日子比過去好過了不少。
從此以后,伍單就將此次出診當(dāng)作了最美好的回憶。
試 堂
黃慎,原名盛,字公懋、菊壯,曾用藝名江夏盛??滴趿甑弥虾>尤挥形煌盏漠嫾遥旄S慎。雍正四年改字恭壽,取別號癭瓢山人。并用木癭刳制癭瓢,腹沿刻草書“雍正四年黃慎制”七字,口處沿尖端鐫小八分書“癭瓢”二字。此瓢現(xiàn)仍藏?fù)P州商寶松家。畫家亦用過東海布衣、蒼玉洞人、糊涂居士、放亭等別號,均有史書記載。
癭瓢山人,少孤。父巨山客死于湖南商途時,黃慎年甫十四,其弟剛滿三歲。家徒四壁,可謂一窮二白。其母獨力撐柱,夜勤女紅,無膏火,拾松枝燃照,或走附月光,嚴(yán)冬風(fēng)霜,猶著苧布裙,手指皸裂無完膚,且以所成命子操入市易米,進二老。而糠秕做羹,偕子女共食。可見孝順至極。
“慎之寄于畫,非慎志也,為謀吾母之甘旨?!薄吧鞣钱?,無以養(yǎng)母?!薄F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頻年饑饉,無從得食,慎大痛,再拜別母,從師學(xué)畫,年余,已能傳師筆法,闖蕩鄉(xiāng)間街巷,鬻畫供母。
黃慎一生善寫人物,多取材于神仙傳說、佛像和士大夫生活,也畫樵子、漁翁、纖夫、田父、績婦、漂母、算命盲叟,多是些小人物。據(jù)說還畫過《群乞圖》。說是雍正帝要御封一名宮廷畫師,同鄉(xiāng)雷鉉有意舉薦。黃慎進京應(yīng)試,其他人都呈歌功頌德之作,唯獨他畫了幅《群乞圖》,“道旁餓鬼嗤嗟來,搖尾乞憐殊碌碌”,描寫的是災(zāi)荒年月家鄉(xiāng)壽寧橋頭饑民慘景?;实埤堫伌笈?,擲畫于地。為此,黃慎差點兒掉了腦袋。后人分析當(dāng)時黃慎除有為民請命之心外,可能還懷有出奇制勝的妄想。怎奈雍正并不像三百年后電視上那個被美化了的雍正,所以黃慎之妄想自然要破滅。
大概就是這次進京,這癭瓢山人曾路過陳州并小住,與陳州名書家“不堵筆”有過一段交往。據(jù)《陳州縣志》載,當(dāng)年黃慎在陳小住時,不但交往了“不堵筆”,與當(dāng)時的知縣宋典也十分投緣。那宋知縣還曾為他寫過一個小傳:
山人落拓,性耿直,然絕不作名家態(tài)。畫時,觀者圍之?dāng)?shù)重,持尺紙更迭索畫,山人漫應(yīng)之,不以為倦。雖不經(jīng)意數(shù)筆,終于俗韻。畫已輒睡。頗嗜果餌。睡久不起,撼醒之,貽以時果,則躍起弄筆,神舉益壯旺。每題畫畢,必憑幾掉頭,往復(fù)吟哦,不能自已。
宋典字長文,山西運城人,頗有文采,喜書畫。黃慎在陳州的那段時間里,他常去“不堵筆”府上拜望?!安欢鹿P”姓孔,名憲邦,字朵頤,由于書畫在陳州一帶名望大,人送雅號“不堵筆”。這“不堵筆”當(dāng)年曾在淮北居住過一段時間,與黃慎算是故友。不料宋典與黃慎也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二人相熟之后,宋知縣就為黃慎寫了這個小傳。黃慎看后甚喜,禁不住搖頭晃腦念了一遍,然后又讓孔憲邦高聲朗讀,并要求亦做搖頭晃腦狀。三人嬉鬧,如孩童般。讀到高興處,“不堵筆”激情迸發(fā),頓感技癢,揮筆將傳文寫一遍。宋典和黃慎一看“不堵筆”筆力蒼勁,字體瀟灑如舞,皆贊嘆不已。宋典也心血來潮,對黃慎和孔憲邦說:“如此妙筆,我定將其刻于碑上而揚之!”
等送走黃慎進京之后,宋知縣果不食言,當(dāng)下就請來了石匠,要將自己寫的傳文和“不堵筆”的鴻爪刻于碑上。
不料,石碑剛剛刻好,黃慎得罪皇上的消息就傳到了陳州。宋知縣聞之大驚,生怕自己給黃慎寫的小傳泄露,也要陪著黃慎掉腦袋。因為他知道這個雍正干起文字獄來比他老子還厲害。一個堂堂知縣為何要給一個窮畫師寫小傳,而且將其寫得憨態(tài)可掬,是不是你也見過《群乞圖》,很贊揚他這種以畫進諫的精神,所以才為他樹碑立傳?如此一分析,宋知縣頭上直冒冷汗。左思右想覺得應(yīng)該先將碑砸爛。于是,他便命人將石碑砸了。砸過石碑之后,他仍覺得不踏實,又將自己的手稿和“不堵筆”的“鴻爪”也一齊焚燒了。燒過之后,他還覺得不踏實。心想雖然碑已砸了,底稿也燒了,可若有人告發(fā)此事,皇上一定會派人追查。若皇上追查起來,不但自己遭殃,還會連累“不堵筆”,怎么辦?自己丟官事小,而陳州少了“不堵筆”事大。想來想去,覺得應(yīng)該先見見“不堵筆”,將此事告之,與他思考出對策為妥。當(dāng)下宋典就去了孔府,將黃慎進京遭遇向孔憲邦說了一遍??讘棸钜宦牶苁求@詫,對宋典說:“這個癭瓢,在陳時也不向我們說他進京干什么,更沒把《群乞圖》讓我們看一眼,如我知道他要向皇上獻這玩意兒,我定會勸阻他的!”宋典說:“事已至此,抱怨也晚了!當(dāng)今皇上很忌諱這個,如果他老人家動怒,肯定要一查到底!現(xiàn)在不是保黃慎兄的問題,而是要保你我!”“不堵筆”望著宋典,想了想說:“這事兒與咱們有什么事兒?”宋典說:“尊兄不知,眼下人心險惡,如果黃慎真的有事兒,肯定會有人借機陷害你我。尤其我還寫了個小傳,你又書了一遍,我還刻碑以揚之,若有人借此做文章,這腦袋說掉就掉了!”“不堵筆”聽得這話,方知宋典所說不是戲言,嚇得臉色都變了,好一時方說:“你給菊壯兄寫的小傳,除去咱三人別的很少人知曉,若皇上派人來查,你我皆不承認(rèn)有此事不就得了!”宋典說:“尊兄不知,只要皇上欽差一到,會先把你抓起來!只要一將你抓起來,肯定要審問,你開始不招,但一過大刑,就怕你招架不住了!”孔憲邦望了宋典一眼,笑道:“賢弟所言差矣,我孔某還不至于那般軟蛋吧!”宋典搖了搖頭說:“不是我不信你,你肯定過不了關(guān)的!在那大堂上,多少壯漢都招了,何況你一介書生!”“不堵筆”看宋典對自己不但不放心,而且還有些瞧不起的意思,很是生氣,禁不住賭氣道:“你若不信,這樣吧,我就先到你的大堂上試一試!”宋典一聽這話,忙說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若是假試,你自然受得??!若是真試,怎好讓你老兄受那種皮肉之苦!”不料孔憲邦卻很堅決,不在乎地說:“過堂就是真過,哪個要你假試不成!”接下來,宋典越勸,孔憲邦越是認(rèn)真,而且過堂以試自己的決心越來越迫切。萬般無奈,宋典說:“既然是過堂,總得有個理由呀!”孔憲邦說:“嗨,你身為知縣,想個理由還不容易!”
宋典這才施禮道:“那就別怪小弟無理了!”言畢,深深給孔憲邦鞠了一躬,然后急急回到縣署衙,以孔憲邦犯有謀反罪將其抓到大堂,先讓衙役們重打了他三十大板,問其招是不招!孔憲邦有言在先,自然不招。宋典見其充硬,便讓其上老虎凳……如此幾個回合沒過,一介書生孔憲邦就被活活“過”死了!宋典看孔憲邦如此不經(jīng)打,很是悲痛。為掩人耳目,他只好模仿著孔憲邦的筆跡寫了一幅反詩,呈報上去,算是結(jié)了案。
不料,剛剛整死“不堵筆”,從京城又傳來消息,說是皇上只是將黃慎繪制的《群乞圖》擲于地下,最后并沒治他的罪。宋典聽后先是一怔,最后長出一口氣,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說:“憲邦兄,你那般認(rèn)真,何必呢!”
作者檔案
孫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陽縣新站鎮(zhèn)人。1968年畢業(yè)于淮陽縣第七中學(xué),1978年參加工作,歷任淮陽縣新站鄉(xiāng)文化站站長,淮陽縣文聯(lián)秘書,河南省文化廳干部,《傳奇故事》雜志編輯,現(xiàn)為河南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