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奶奶病了。
一向硬朗的老人病了,感覺頭暈無力,兒子慌忙叫來村醫(yī)。醫(yī)生仔細檢查了半天,說,就是上了歲數(shù)身體老化,除了血壓高點兒,還有點兒心神不寧,其他沒大礙,你看奶奶兩只眼睛多亮,精氣神多足,說話嗓門多洪亮。先吃點兒藥,躺著靜養(yǎng),觀察觀察吧。
聽到奶奶病了的消息,兒孫三代十幾口人呼啦一下趕來,圍聚在老人跟前,屋里屋外地站滿,唧唧喳喳地鬧到傍晚。第二天,奶奶沒好也沒壞,成家立業(yè)的孫子孫女們就忙自己的去了,只剩過了花甲的兒子媳婦,奶奶的屋里一下安靜如初。又躺了兩天,兒子、媳婦身體熬不住,就又連孫子們算上,每天輪流照顧老人。
今天,奶奶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屋里靜靜的,五月的陽光把墻外老槐樹的影子拖過來印在窗上。桑奶奶望著斑駁的樹影,呼扇著鼻翼,問孫子,槐花開了?五大三粗的孫子跑出去,昨天還沒有丁點兒動靜的槐樹,今天一下就爆開了串串黃白的小花兒。孫子進來說,奶奶啊,您真神了,躺在屋里都知道外面的事兒,開了滿樹。桑奶奶點點頭,干瘦的胸部一起一伏著,貪婪地吸吮著孫子裹挾進來的濃郁的槐香,眼睛望著窗子上的樹影出神。呆愣了半天,對孫子說,去叫你駱駝爺來。
孫子邊起身邊說,他前天來看過您,您當(dāng)時睡著了。
樹影還沒被日光挪動一個窗欞格兒,一老一少進了屋,駱駝爺站到桑奶奶的跟前。桑奶奶望定了駱駝爺,說,我快不行了,你個老東西倒還這么結(jié)實。駱駝爺說,你也就是傷風(fēng)受寒了,不礙事,我怕是熬不過你呢,看你兒孝媳婦賢,孫子重孫一大幫,誰能比你?桑奶奶說,你也不差啊。又轉(zhuǎn)向?qū)O子:你出去散散心,別憋在屋里了,有你駱駝爺看著我,放心去吧。
孫子答應(yīng)著出去。桑奶奶說,我讓孫子喊你來,我想和你說……
駱駝爺嘻笑著說,嫂啊,你不是說又要往前走一步,改嫁給我吧?桑奶奶也笑了,扯動得臉上的褶皺彎曲成水塘上蕩開的漣漪:老東西,閻王爺快掐脖子了,還這么嘴貧!在我面前,什么時候你都是長不大的黃嘴兒小家雀兒。 我的心里有件事兒啊,解放多大,我就埋了多少年。
解放是桑奶奶兒子的乳名。
駱駝爺有點兒耳背,微側(cè)著頭聽桑奶奶說。
桑奶奶說,那時你還小,門前的槐樹就是你哥那幾年栽的呢,他娶我的時候,家里窮得四個旮旯兒空。他也會想辦法,就在門前栽了兩棵小槐樹添人氣。后來死了一棵,剩了一棵,你看剩下的這棵多茂盛??!
是啊,那時我小,槐樹大了,咱也老了。駱駝爺嘬下嘴。
二
那時的駱駝爺比電影里的小兵張嘎還小些,正是提著褲子滿街跑的年齡。一群小伙伴正在街上玩耍,街前的桑哥披身晚霞進了村,駱駝一看,轉(zhuǎn)身就噔噔跑著來給桑嫂報信。桑哥在駱駝眼里可是大英雄,先在村里當(dāng)民兵,成親沒幾天又參加了區(qū)分隊。
進了院子,駱駝氣喘吁吁地和桑嫂說,桑哥回來了。
桑嫂放下手中的活兒,忙把垂在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桑哥已大步流星地進了院子。每日朝思暮想,每天魂牽夢繞,剛還在心里念叨,突然就站在了面前:丈夫穿著便裝,魁梧挺拔的身體正向他汗津津地散發(fā)來青春氣息,她感覺自己一下子濕潤起來。
駱駝拉住桑哥說,哥,你給我講個打仗的故事吧!桑哥只朝著桑嫂傻笑,話卻是說給駱駝的:明天吧,今天你該回家吃飯了。
吃了飯我再來。駱駝?wù)f。
吃了飯早點兒睡覺,明天早點兒來!桑哥摸著駱駝的腦袋,順手把他往門外輕輕一推,插上門栓,眼睛亮亮地望定桑嫂。
“你桑哥是從部隊請假回來,只待了半晚上就走了?!鄙D棠陶f。
“是啊,當(dāng)時咱這兒是白區(qū),共產(chǎn)黨還是地下的?!瘪橊劆斞a充著。
雞叫頭遍,桑哥就爬起身點亮油燈。
桑嫂說,快睡吧,還黑著呢,在隊伍上習(xí)慣夜晚起?
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嗎,剛好我們小分隊從子牙河南岸過,我就和隊長請假順路回來。好了,我現(xiàn)在要走了,去隊伍宿營的村子會合。桑哥對躺在臂彎里的妻子說。
桑嫂仰著受了滋潤好看的紅臉,說就不能多待幾天嗎?
不行啊,咱隊伍上有鐵的紀(jì)律,我現(xiàn)在就得走,天亮前還要走三十里路呢。再說天亮了也怕村公所那幫壞蛋嘍啰們看見,那就麻煩了。
多待一天吧,只一天。桑嫂央求著。一會兒也不行,耽誤不得了。桑哥說著,就撥開懷里的妻子。桑嫂鼻子一酸,淚眼矇眬,看丈夫在一片晶瑩里穿戴整齊。
桑哥像哄孩子似的討好地笑,說,我走了,全國一解放我就回來整天守著你,給你當(dāng)貼身丫鬟,好吧?快了,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來了!一個火熱的親吻印在桑嫂的臉頰上。桑哥走到屋門口,又不舍地回轉(zhuǎn)身來,啪地一下,敬個軍禮,就堅定地出了門。
桑嫂披了衣服追出去,丈夫像吹進夜里的風(fēng),看不見了身影。街上的狗許是被腳步擾了睡意,高高低低地叫了幾聲后,夜又陷入沉寂。桑嫂愣了半天,才關(guān)了院門。
是一場夢嗎?忽然來了,又忽然地走。桑嫂守著油燈孤坐出神。這短短的幸福和別離在她腦海里一遍遍回放,一會兒甜蜜,一會兒傷感。不知過了多久,又是一陣狗的狂吠。她側(cè)起耳朵,沒有聽見院門響,院子里卻有了雜沓的腳步聲。
丈夫又回來了?這樣想時,屋門一下子被撞開,幾個拿槍的人進來。
受了驚嚇的桑嫂忙用被子掩住自己。
我們是鎮(zhèn)保安隊的,聽說桑田回來了,人呢?幾個人四下逡巡著,有一個伸長了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她。
出去給人當(dāng)長工,早沒在家了。桑嫂很快鎮(zhèn)定下來,在心里念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啊,幸虧丈夫走得早。
當(dāng)長工?他加入共產(chǎn)黨區(qū)分隊都快一年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以為我們睡迷糊了跑來的?我們是接到了可靠情報,他今天傍黑兒時回來的,看你擺的枕頭還是兩個呢。為首的一擺手,幾個人房前屋后地一陣亂搜。推了柜子,倒了柴垛,白白地折騰半天。幾個人悻悻地走了,臨到出門了,有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回轉(zhuǎn)來,在桑嫂青春的身體上高高低低地逡巡。
好大一會兒,桑嫂的心才平靜下來,出去關(guān)院門。門還沒合攏,一個比夜更黑的影子沖進來,把她攔腰抱住,腥臭的嘴拱在她臉上。她使足氣力,怎么也推不開那人,手在那人身上徒勞地亂抓亂擰,碰到了一桿冰涼的槍……
天剛亮,駱駝就來找桑哥。
哥呢?駱駝問躺在炕上頭發(fā)蓬亂的桑嫂。
走了。
真不講信用,答應(yīng)我好好的,給我講打仗的故事呢。駱駝跺著腳。
駱駝,以后見了你哥,記著給他捎個話兒,說嫂對不起他,我走了。
你和哥吵架了?你往哪里去呀?
沒有吵架,我不活了。我讓狗咬了,我不想活了。
這么說你是想跳河尋死?。狂橊?wù)f,是狗做錯了事兒,那也不怪你呀,你就不想活了?沒出息。你要等桑哥回來,讓他給你報仇,不然他也不知道是哪條狗咬了你,你不就白死了嗎?
駱駝?wù)f得對。桑嫂緩過神來,那就等他回來把狗打死,給我報了仇我再死。她掙扎著坐起來,梳理亂發(fā),穿戴整齊,整理起亂糟糟的家。出了院子,見一棵小槐樹齊腰斷了,斷處溢出淚珠般的汁液??隙ㄊ亲蛲韷牡皞兎鲋鴫r給崴斷了。
門前只剩下一棵小槐樹了,很小的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也會沙沙作響,像是受了驚嚇的孩子。桑嫂天天盼著,盼丈夫回來,和他說明白了事兒,把家交給他,囑咐他再找一個清白的好媳婦。
日子一天天艱難漫長地挨過去,過去了多少天,桑嫂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先是以為涼了胃,后來吐得實在挨不住了,才臉色黃黃地去鎮(zhèn)上找大夫。大夫問了病,號了脈,說,你有喜了。
她先是一陣驚喜,緊接著又一陣驚悸。
她愈發(fā)消瘦起來。別的事情可以找個人商量,這個事能和誰說呢?村里人都知道桑田那天回來了,也知道半夜里人就走了,鎮(zhèn)保安隊來抓人撲了空。后面那不堪回首的事就只有她和那個黑影知道了。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常常發(fā)起呆來。她總是用手摸著自己的小腹,輕輕摁住好像已微微凸起了的部位,在心里問在那個夜里得來的小東西:你是誰的呀?你是誰的孩子呀?問了半天,最后還是她自己回答:你一定是桑田的孩子!
雖然這樣說,她心里底氣總也不足,自己遲疑著,權(quán)衡著。她還年輕,到年才二十歲呢,桑田也只比她大一歲,應(yīng)該把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病去掉。再說她也想好了,等桑田從部隊上歸來,她把家交給他就不打算活了。
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去找大夫開藥。
清早起來鎖了門,剛往去鎮(zhèn)上的路邁了兩步,老耿叔來了,他是村里的武委主任。他攔住去路:家里說話吧。老耿叔讓她坐穩(wěn)在炕上,一臉凝重地說,桑田是個好青年,我看著長大的,他也是革命的好戰(zhàn)士。我知道你的革命思想覺悟也高,不然怎么會送他參軍呢?咱們的革命靠的就是像你這樣的革命群眾默默的支持和無私奉獻。戰(zhàn)爭嘛,總是會流血的。你不要太難過,桑田在解放衡水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
她“啊”了一聲,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娘家媽和兄弟趕了驢車來,要接她回去。桑嫂想了想,說不回去了,我怕桑田的魂兒晚上回來,找不到人呢。娘說,別說傻話,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回去娘另外給你找個好人家。桑嫂說,他是為革命死的,我死也是他的鬼。娘勸了半天,勸不動,就跪下來,說,娘活了大半輩子,看的經(jīng)的多了,知道一個女人的難,別做些孩子家家的傻事兒,跟娘回去吧。
桑嫂怎么也拉不起跪著的娘,就從菜板上拿來把菜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說,娘,女兒不孝,您回吧,您不起來,閨女就死在您面前!
娘說,好,你說娘勸你娘圖的什么?你這樣心硬,娘只當(dāng)沒生養(yǎng)你,以后日子上過好過歹的,你都好自為之吧!說完出門坐上車走了。桑嫂追出去,跪倒在車后,淚流滿面。
從此,娘斷了和她的來往。
丈夫沒了,她望著空蕩蕩的房子和院落,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讓他將來支撐桑哥的門戶。是的,一個烈士的家,應(yīng)該后繼有人。主意定了,她就細心地呵護自己的肚子,輕輕地走路,輕輕地彎腰,沒事時就和孩子隔著肚皮拉家常:你爸爸是英雄,你爸爸是岳飛,你爸爸是咱們村的光榮啊。話是這樣說了,可心里的疙瘩還是結(jié)得死死的。
桑嫂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好消息也傳來,敵人潰逃了,這里解放了!
小槐樹開花了,只結(jié)出幾串鵝黃小花兒,像風(fēng)鈴兒,搖啊搖啊,搖出淡淡的清香。桑嫂愛聞這香味兒,吸溜著鼻子使勁兒聞。聞著聞著,肚子就像岔了氣的疼,忍了忍,忍不住,更疼了。就攔了街上走路的人:我要生了!聽見她喊聲的人又喊:桑田家的要生了!人們越圍越多,有去喊接生婆的,有幫忙燒水的,有從自家拿來紅糖雞蛋的。
孩子像懂事兒似的,沒有太多地折磨自己的母親,在眾人欣喜的期待中順利地降生了,個頭雖小,但是個兒子。孩子一落地兒,接生婆就夸著這個孩子的俊美,說,真俊呢,像她媽媽一樣的俊,男生女相是大富大貴呢。桑嫂感謝著神靈賜給她這個男孩,有這么個小東西,就不愁他長大,他就可以頂家立業(yè),他帶來了未來和希望。桑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孩子,但又閉住了眼,忍了好半天,才細細打量起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個粉嫩的小東西。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包括腳丫,她細細地端詳,端詳完了,心里卻很茫然,像在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里迷失了方向。
這就是桑哥的種子發(fā)的芽,因為這是老天安排好了的。那天他跑回來就是專程送兒子的。這樣想時雖然底氣并不十足,但心里立刻就敞亮了許多。她給孩子取名叫“解放”。
三
“一個人拉巴個孩子,那叫難啊?!鄙D棠檀蛄恐约宏P(guān)節(jié)粗大布滿了褐斑的手。
“你也好強哩,好心的街坊鄰里去地里幫你干活兒,你都不讓?!?/p>
“寡婦門前是非多,我是替你們這些好心人想呢。也多虧了你們明里暗里幫我?!?/p>
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她的手就是把尺子,每天度量著解放的小手小腳小身板,每一絲細微的成長,對她來說就是一份欣喜。奶孩子,抱孩子,扶孩子學(xué)走路,她就這樣把艱難的日子一天天過過來。好在村小族大,都是大爺叔叔、哥哥兄弟的,沒有人暗地里算計她,都是有機會就幫襯她的農(nóng)活兒。大娘大嬸嫂子妹妹們有空就給她抱孩子,哄孩子。孩子一天天長大著,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她高興,仿佛是看她自己在重新由小長大,但她觀察兒子的相貌一天也沒有中斷過。她上午看兒子的鼻子像丈夫,一陣安慰;下午就自己否定了,她又覺得更像記憶中油燈下那個拿槍的人。昨天她看兒子走大步的樣子絕對是丈夫的傳人,今天又想起壞蛋們抬腿踹翻柜子的姿勢。她端詳著兒子,端詳著慢慢長大的兒子,多么希望街坊四鄰?fù)蝗挥腥撕吧弦痪洌骸翱靵砜?,這孩子多像桑田?。 彼龥]有聽到,她沒有聽到過,她自己又心虛得不敢去問別人。村里人也真是的,在街心閑談,說誰誰的兒子長得隨媽,誰誰的閨女長得像爹,偏偏就沒有人提起過解放像誰的話,好像解放不是這村里的人一樣。其實鄰里們是好心哩,怕提起孩子犧牲了的爹惹得孤兒寡母傷心呢。人們?nèi)羰侵郎I┤绱丝释麆e人的評說,一定會找上門來,千句萬句地講說,哪怕是假話也要說:解放像他爹!胡思亂想多了,就做可怕的夢:黑影一腳踹開屋門,手里提桿槍,沖她大喊:“我的兒子呢?我要我兒子來了!”她就一身汗水地坐起來,抱緊了解放,心撲騰騰地坐到天亮。更多的時候是夢見桑哥回來,一身戎裝,騎匹高頭大馬。她高興地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最后說,看看咱們的兒子吧,都這么大了。桑哥笑瞇瞇地抱過去,端詳了一會兒,又硬生生地一把將兒子推給她:這不是我的兒子,你看哪里像我呢?
時光忽慢忽快地過,解放讀了小學(xué),忽悠一下,又去縣城里讀中學(xué)。每到星期天,她站在門前那棵已長成大樹的槐樹下張望進村的路。終于等到解放從城里的中學(xué)畢業(yè)了,這中間桑嫂的辛苦用什么衡量呢?是用村南流過的子牙河,還是子牙河流入的海?
解放下巴毛茸茸地回來了,家里一下添了很多生氣,桑嫂覺得每天的時光像被誰偷走了一些,顯得短了很多。解放回來沒幾天,大隊干部找了來,是村里來了招工指標(biāo),要首先照顧烈軍屬,要安排解放到大城市上班。解放跳著腳兒高興,桑嫂卻一百個不同意。
解放哭著鬧著,媽,我不是你親生的嗎?桑嫂說,誰說不是?我的兒,媽就你一個兒子,我是舍不下。
那我在城里扎住根,回來接您一起去住不就行了?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桑嫂堅決地說。
別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就往外推呀!解放的鼻涕眼淚拖出老長。桑嫂說,兒啊,出去干工作是給國家干事,要的是不摻半點兒假的根正苗紅?。∧?,你……
我爸是烈士,我們是烈屬,我不根正苗紅嗎?村里不就是憑這個照顧嗎?
你爸犧牲了,國家知道苦了我,給我撫恤金,給門上釘了烈屬的紅牌牌,可你不能沾光。
為什么我不能沾光???我從小就沒人答應(yīng)過我叫的一聲“爸爸”,你倒說說我為什么不能沾光?兒子逼問著她。
你……我……你……我要你自己奮斗,這樣得來的才心安??!不管怎么說,桑嫂是鐵了心不讓去。
大隊干部上門做了幾次工作,桑嫂就是不點頭。最后指標(biāo)只好讓給了別的軍屬。解放哭鬧了幾日,就去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了。幾天工夫,白面書生曬成了黑李逵的兄弟。桑嫂心里一陣陣的疼。過些時日,大隊干部又找來說縣里也來招人上班,桑嫂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地搖了頭:不去。
解放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是母親一手造成的,他仇恨母親。他不怎么和母親說話,也不怎么和別人說話,他把對母親的不滿和憤懣都憋成一股勁兒,釋放在農(nóng)活上。不論干什么活兒,他手腳麻利,不聲不語地沖在最前面,直到筋疲力盡。生產(chǎn)隊長看中了這個勤快的小伙子,和他談了心,要發(fā)展他入黨。
晚上,他在油燈下聚精會神地寫入黨申請書。母親又過來了,因為招工的事這些天她都討好著兒子,主動和兒子說話。桑嫂問,這是寫什么呢?
隊里要我入黨。多么神圣和莊嚴(yán)的事情啊,他聲音激動得都有些抖。
什么?入黨?桑嫂問。
是啊!解放頭都沒抬地在紙上寫自己要對黨表達的心里話。
你不能入!桑嫂脫口而出。
為什么?兒子抬起頭。
你不夠格。
就你夠格!解放終于和母親爭吵起來。
我是怕你……會不進步??!桑嫂的話在嘴里轉(zhuǎn)了一圈,才說出來。
別人能進步,我就能進步。解放不再和母親說話,又低頭寫自己的申請書。
桑嫂一把搶過申請書,三把兩把撕碎。
解放真的急了眼,一頭撞在母親的胸上:媽喲,糊涂的媽喲,你三番五次的這是干什么,我沒有你這個媽了!
夜晚的睡夢里,桑哥又來看她了,她和他提起了兒子入黨的事。桑哥說,他是壞蛋的種,不能入。桑嫂說,真的不是你的兒子?桑哥說,不是。桑嫂一聽就急了:那你請假回來不是專程給我送兒子的嗎?怎么就不是了呢?你進村時怎么不隱蔽些,非讓壞人看見給告了密呢?不然我安安心心地生下這個兒子多好!她氣憤了,追打著丈夫。丈夫跑了,她醒了。
兒子好長時間不理她,躲著她,偷偷地把入黨申請書寫了交上去,優(yōu)秀的青年怎么不渴望進步呢。桑嫂沒能阻止住兒子,兒子成了共產(chǎn)黨員。這中間桑嫂也沒閑著,三番五次地往大隊里跑,和大隊書記說,我的解放不夠入黨的資格,他不配。
書記問,他怎么不配呀?
桑嫂又支支吾吾說不出。
大隊書記打量著桑嫂,嘆口氣:桑田的犧牲,讓你腦袋受刺激了,城里來招工,去了就是吃大米白面,爭破腦袋的好事啊,你倒好,幾次都攔了。這次入黨你又不同意,哪有你這樣毀自己孩子前程的?
我是怕他不夠格兒。我不是黨員,但是黨把我從舊社會解放出來,我也要給黨把好關(guān)啊。
你回去吧,夠不夠格我們自己把關(guān),你只管回去給孩子張羅媳婦就行了,他也不小了。桑嫂被打發(fā)出大隊部。
是啊,兒子大了,該找媳婦了。桑嫂這么一想,又高興起來。
回到家里,桑嫂又呆坐起來,在心里和桑哥說開了話,這是她多年排解心事的方法。桑田啊,兒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你的家就要興旺了,你高興嗎?陰間神仙多,你找個神通廣大的再問問,他是你的親生嗎?那晚不是我的錯,你也不能怪我。你是革命的,你是為革命犧牲的,兒子雖是我親生的,但我怕萬一解放是反革命的種兒,你豁出命打下的江山能讓反革命的后代坐了嗎?那你死的不是太冤了嗎?就因為這個,我寧可錯了也不讓他出去干革命的工作,哪怕就真的委屈了他,委屈了你呀……我苦點兒累點兒沒什么,我會讓兒子吃飽穿暖,讓他給你支撐起門戶,我多愿意真的是我委屈了他,委屈了你呀!
剛想到該給兒子娶媳婦了,就有人來提親。人眼是桿秤,看到長大成人的解放,看到解放在生產(chǎn)隊的表現(xiàn),每天一起下洼干活的嬸子嫂子們,就在心里掂量自家的妹子侄女來和解放般配,覺得合適的,就找了要好的人出面做媒,找桑嫂提親。許是第一個提親的走露了風(fēng)聲,提醒了早有意來攀親的人家,前一家提親的晌午剛和桑嫂講了,緊接著晚上就又有人來提親。桑嫂喜得合不攏嘴,到后來竟有十幾家姑娘等著解放選。這件事上桑嫂很開明,說,夫妻一起過日子比和爹媽過的長,讓他自己決定吧。解放選來選去,看中了駱駝的內(nèi)侄女。
秋后,她給兒子辦了婚事,再年秋天,大槐樹結(jié)滿槐豆的時候,她添了孫子。桑嫂,桑嬸,轉(zhuǎn)眼成了桑奶奶。桑奶奶整天抱著孩子,看孫子的小鼻子小眼,看鼓脹著兩只肥碩的乳房沉浸在作了母親的甜蜜幸福里的媳婦,不禁想起了自己初為人母時的情景。唉,不想了,日子是朝前走的。桑奶奶勸慰著自己,拿大拇指擦了擦自己的眼窩,又用掌心擦去落在懷抱里孫子臉上的一大滴濁淚。
四
“你守了大半輩子寡,那年又突然想嫁人,讓全村的人想不通?!瘪橊劆斦f。
“我也不是一時的腦袋發(fā)熱,是大隊里又要解放當(dāng)干部。我想,攔不住了,我一走,眼不見,心不煩。結(jié)果……”
村里大隊書記調(diào)去公社當(dāng)干部,大隊的副書記成了正書記,副書記的位子就空出來。大隊書記走的時候說,解放這個小伙子不錯,可以提拔。解放就這樣連生產(chǎn)隊隊長都沒當(dāng)過就準(zhǔn)備提拔副書記了。
桑奶奶聽到了風(fēng)聲,她知道這次她是攔不住了,兒子大了且不說,一場大運動已經(jīng)如火如荼地在全國開展了很久,她親眼目睹過村里因為說錯一句話而遭受厄運的人,這運動可真是翻天覆地、六親不認啊。她聽說鄰村里有個老光棍兒,是抗日時期的傷殘軍人,那人一年四季穿著褪了顏色的補丁軍裝,少了條腿,是從大腿根兒處沒的,空褲管兒綰成個結(jié),拄了雙拐給生產(chǎn)隊當(dāng)倉庫保管。
桑奶奶找了一個從那村嫁過來的媳婦,話說出來連彎兒都不打:我看中你們村的老殘廢軍人了,想改嫁他,你給辛苦一趟跑個腿。
那媳婦嘴張得老大,半天才問,兒子、媳婦知道嗎?
是我自己找人,也不帶他們拖油瓶兒,不用他們同意。
那媳婦又說,說之前先紅了臉:傳言說他那方面不行了,那個讓日本人的炮彈炸掉了一截兒呢。
桑奶奶好一會兒才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臉也紅起來:你這孩子,我是老來找個伴兒呢,不是想別的。
媳婦見她堅持,只有暫且應(yīng)承下來。
桑奶奶走后,小媳婦覺得還是應(yīng)該讓解放夫婦知道這件事,他們同意才能跑腿操辦。就瞅機會和解放的媳婦說了。解放媳婦的臉當(dāng)時就紅了,像她自己做了不能見人的事。晚上她小聲和丈夫說了,解放也漲紅了臉。解放進到桑奶奶的屋里,叫:媽!
桑奶奶正倚在被摞上打盹兒,見了兒子,臉上蕩出笑來。
媽,我哪里對您不好,有不對的地方,您提出來,我改!
挺好啊,說這干什么?
媳婦有不對的地方,您愿意打罵就打罵,怕累著就和我說,我替您教訓(xùn)!
你們都是好孩子,怎么突然說這個呢?
那是我們哪里惹了您不待見,您都奶奶輩的了,卻突然要走主嫁人啊?
這個事你們聽說了?桑奶奶吐出口長氣,你們大了,我也操不了你們的心了,想找個伴兒自己過日子。
媽,這不是您的真心話,您從年輕就守著我,這些年多少人勸您,我姥姥給您雙膝跪地您都沒找,現(xiàn)在眼看五六十歲了又找,肯定是我們做了錯事惹得您不高興。
你們是我的好兒子、好媳婦,別多想了。我自己愿意,和你們無關(guān)。
可村里人怎么看我們呢?您從年輕就守著我,拉扯我。我長大了,您給我成了家,您也當(dāng)上奶奶了。該享福了,您又改嫁,這不明擺著是我們小輩兒逼的嗎?我不是反對您改嫁,當(dāng)兒子的更愿意您晚年幸福,您要是有看上眼的,我給您張羅,我還會給您大辦,讓您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晌抑滥睦锊皇沁@么想的,您是委屈著自己在做,您心里有什么話就說,也好讓我們明白明白。
非讓我說呀,好,我說的不一定對,但聽不聽在你。
您說了我就聽。
我不想讓你當(dāng)村里的官兒。
為什么?解放總也解不開母親的心事。
別問那么多為什么,你聽我的話,我還是你媽,我留下來咱們一起過日子;你鐵心要當(dāng),我也不攔,我卷鋪蓋走人,從今以后啊,就是那個殘廢軍人的老伴兒了!”說完,桑奶奶果斷地一揮手。
解放低頭無語,好半天,再抬起頭來已是滿面淚水,嘴唇上深嵌著一排紫紅的牙印兒:媽,我聽您的,我不當(dāng)什么副書記了,我天生就是個莊稼人的命!我認命了還不行嗎?您是我媽,把我從小養(yǎng)到大的親媽,爹死得早,這些年來您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拉扯我,我只要您陪著我,讓我養(yǎng)您的老!
桑奶奶忽然像善良了心腸的母狼,摟住兒子,嚎啕大哭,哭聲傳到院外,仿佛連大槐樹的葉子都震得簌簌作響。解放從小也沒見過母親掉過幾顆眼淚,更不用說這樣慟哭,他不知道是什么讓母親割舍下慈愛,狠心地一次次斷送了他的前程,但從母親大聲的嗚咽里,他知道母親心里一定還有沒說的話語。母親給了他生命,母親就比什么都重要,為了母親,什么都可以舍棄。
五
接下來的故事就平淡了許多,但聽起來更幸福。解放夫婦在生產(chǎn)隊里塌實苦干,評上模范先進什么的,都先問過母親,同意了才拿了獎勵回家。母親說,靠你自己勞動掙來的光榮,該拿。解放在心里說,什么不是靠我自己的表現(xiàn)得來的呢?村里想讓我當(dāng)干部還不是看我人好勞動好嗎?心里這樣想,卻不和母親爭辯。桑奶奶給兒子、媳婦拉扯大了一個孩子,他們又生一個,拉扯大了一個,就又生了一個。好大的一個家庭啊!再后來,土地承包到戶,地里打下的糧食比以前多了,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好了。孫子們大了,一個個漂亮聰慧的孫子媳婦又加入到這個家庭,人丁更興旺了!本已讓戰(zhàn)爭毀掉的殘破的家,硬是在桑奶奶手里延續(xù)發(fā)展壯大了。鄰里都夸獎稱羨著這個幸福人家。桑奶奶每天笑呵呵的,和兒子兒媳笑,和孫子孫媳笑,和重孫子們笑。少言寡語的兒子,當(dāng)了爺爺后他的話語才在逗引孩子時稍稍多了些。這些年來,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恨什么,母親知道嗎?兒孫們知道嗎?特別是當(dāng)他看到當(dāng)年招工進城現(xiàn)在又坐了轎車回來探家的伙伴時。時光在按它自己的節(jié)奏咔咔地向前走著,一些往事經(jīng)歲月的車輪輾軋得支離破碎,沒了蹤影;另一些卻被歲月打磨得發(fā)亮,更清晰地在腦海里閃現(xiàn)。一家人在融融笑語中生息,兒子的胡子慢慢灰白了,媳婦的頭發(fā)也花白了,大槐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驕陽烘烤,無數(shù)次風(fēng)雨洗禮,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把根扎得更深,它強壯了腰身,壯大了枝干,茂盛了葉冠,現(xiàn)在樹干要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桑奶奶呢,煎熬著自己,煎熬著歲月,熬死了很多同齡人,成了村里的壽星。
“解放兩口子對我好,孫子們也孝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啊,過起來就是比那少米沒鹽的苦日子快,一晃就是多少年過去了,最小的重孫子都能提了瓶子打醬油了,我多幸福啊,我沒有不知足的,我死都心甘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事兒,我真希望臨死前弄個明白,多希望解放千真萬確是你哥的親生啊。早些年你也當(dāng)過民兵連長,見識也多,我豁出老臉跟你提這些本不想提起的陳年舊事兒,就是想問你,現(xiàn)在科學(xué)了,我總聽電視上說有搞什么鑒定的,你倒說說看?!鄙D棠萄劾镩W著淚花。
駱駝倒一杯水遞過去,看桑奶奶喝完,才開口:“嫂啊,孩子是你親生親養(yǎng)的,你是他的親媽,再想別的有什么用?。吭蹅z也都快裝盒兒了,別擾了孩子們原本安生清凈的日子。至于解放,他本人愛黨愛國,遵紀(jì)守法,就是共和國的好公民,他支撐起這個家,孝敬你照顧你,就是你的好兒子,也是桑哥的好兒子。你有幸福的晚年,桑哥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再說,我看解放活脫就是我桑哥在世呢?!?/p>
孫子這時從外面回來,踏著大步。桑奶奶更欣喜地發(fā)現(xiàn),孫子的腳步像極了當(dāng)年披著晚霞進村的桑哥。其實桑奶奶這些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打量兒子打量孫子中過來的。桑奶奶心里一下敞亮了許多,該早和像駱駝這樣知心的人傾訴這事兒呢。孫子說,這才多大一會兒工夫,樹上又開了好些槐花呢。桑奶奶長長地吐出口氣,又深深地吸著,槐花的香氣更濃了……
作者檔案
劉懷遠:河北大城人,現(xiàn)客居武漢。小說散見于《陽光》《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有作品被入編初中和高中語文閱讀試題,并收入數(shù)種新課標(biāo)中學(xué)語文閱讀讀本,作品多次收入中國微型小說年度選本、中外經(jīng)典微型小說大系及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jīng)典等。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