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官正，離開官場說心事

“在我出生前，因村里一戶惡霸家的人把臟水潑到我祖母身上，叔叔來水一氣之下動了手。那家知道我叔是一個不要命的人，就惡人先告狀，上縣城打官司，告我叔打人。結(jié)果判我叔賠他家18擔(dān)谷子，否則就坐牢。萬般無奈，我叔就去賣壯丁，賣了18擔(dān)谷子，頂人去當(dāng)兵。我出生后，父母請來水叔叔給我取個名字，他想了一下不無感慨地說：‘本來是我有理，到頭來卻輸了官司，我看就叫官正吧。’”

2013年5月初，中央政治局前常委、中紀委前書記吳官正首次在新書《閑來筆潭》中披露了自己名字的來歷：“官”是家里吃“官司”輸了，“正”是兄弟一輩的輩分。同時公布的還有大量的工作回憶和生活隨感。

退休后，吳官正在夫人張錦裳的提議下，將“閑時走走、看看、想想、議議”的諸多所得記在筆記本上，“用來打發(fā)時光，咀嚼其中滋味，找些人生感悟”。久而久之，這些東西就匯成這本《閑來筆潭》。

“這是一部非常獨特的領(lǐng)導(dǎo)人著作。我們對它的定位是：一個領(lǐng)導(dǎo)人退休后的心靈隨感錄?！痹摃庉嫛⑷嗣癯霭嫔缯尉庉嬕徊恐魅螐堈衩鞲嬖V記者，“已經(jīng)出版的領(lǐng)導(dǎo)人著作，大多是工作文稿，對黨政干部比較有學(xué)習(xí)價值。另外一些是回憶錄，或是談?wù)撃硞€特定話題。像這本書這樣很細膩地用普通人的視角和筆觸，去寫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感悟，我想可能還是第一本。”

數(shù)字生活樂趣多

2008年，退休后的吳官正曾到北京朝陽公園散步。一位年近花甲的婦女認出了他，并主動與他說話。兩人拉了一下家常，說得津津有味。分別時，婦女說：“很遺憾，沒帶相機來，握個手好嗎？”吳官正說：“好，謝謝?！眿D女又說：“請保重，多為國家做貢獻?！眳枪僬α诵?，心想，退下來就是貢獻嘛。

宋人程顥有詩曰：“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眳枪僬f，自己退休后，心情閑適，遇事從容應(yīng)對，與詩中描寫的心境頗為相通。

從《閑來筆潭》中記述的細節(jié)來看，吳官正的退休生活可謂豐富多彩（以下楷體字為吳官正書中的原話）。

今天洗澡，我把手表放在椅子上，開始泡了13分鐘，覺得心怦怦地跳，坐在浴盆旁出汗約8分鐘，又到水中浸泡5分鐘，爬起來坐在浴盆邊3分鐘，又到水中仰躺2分鐘，站起來沖了一下，擦干水，用了1分鐘。不知怎么這么巧合，1、2、3、5、8、13，正是斐波納奇數(shù)列的前幾項。

我每天閱讀文件、書報和接待同事朋友約8小時，吃飯散步和睡覺約10小時，看電視、寫雜記、洗澡約6小時，巧吧？6、8、10，一天24小時，用的正是等差級數(shù)……

吳官正在書中透露，全家人都是“數(shù)字控”，經(jīng)?；ハ喑鲱}目，讓本來平淡的生活和無味的數(shù)字變得更有樂趣。

我家秋天收獲了一大堆柿子，老伴對我說，如果把680個柿子堆成頂尖只有一個的三角堆（即三棱錐體，每上一層比下層少一個），問我可以堆多少層？我知道三角垛堆級數(shù)的前幾項求和公式，也熟悉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算了一會兒說，“可以堆15層”。老伴當(dāng)過數(shù)學(xué)老師，知道堆垛問題，還會解一元三次方程，但沒難倒我。

我的一個兒媳聽了后說：“我爸曾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他請客用了65只碗，平均2人共用一個飯碗，3人共喝一碗湯，4人共吃一碗肉，問我有多少個人？”我想了一下說：“來了60個客人，你們說對吧？”家里的人大都有點兒數(shù)學(xué)知識，不到兩分鐘，個個點頭稱“是”！

接著，我問：“正弦三度（sin3°）等于多少？”沒人回答。過了一會兒，我說：“應(yīng)該是0.0523吧，不信你們?nèi)ゲ楸砘蛴锰├占墧?shù)展開計算?！北娙恕鞍　绷艘宦?，說老爺子出這么個怪題目。

“單純學(xué)文科的人，不會有這種思維方式；單純學(xué)理工科的人，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張振明告訴記者，吳官正曾說，搞自然科學(xué)的人懂點人文科學(xué)，會增加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搞人文科學(xué)的人學(xué)點自然科學(xué)，也是必要的。

讀書改掉大脾氣

退休后，吳官正花了大量的時間來讀書。他喜歡隨著自己的性子去讀，除閱讀了不少當(dāng)代的自然科學(xué)著作，也廣泛閱讀文史哲政經(jīng)等方面的書，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原著和歷史、心理學(xué)、美學(xué)等許多類別的書籍。

《沉思錄》、《相對論》、《夢的解析》、《人性的弱點》、《經(jīng)濟學(xué)原理》、《博弈論教程》……《閑來筆潭》中專門有一部分記錄了吳官正的讀書體會?！斑@是他認為最重要的一個章節(jié)。”張振明說?！斑@本書的題材很廣泛，形式上有散文、小說、雜記、對談，內(nèi)容上有人生感悟、政治感悟，但他最看重的是讀書隨感，因為這部分的思想性強一些。”

看了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后，他寫道，想起來林肯的名言：“人格像一棵樹，而名聲就像樹影，我們往往以為樹影就像樹的樣子，其實唯有樹身才是真實的。”我這棵老樹，這棵黨和人民培育的樹，是真實的。

重溫《史記》后，吳官正特意批評了社會的一大頑癥——勢利：行賄受賄的人大都是勢利者，進行卑鄙的權(quán)錢交易，腦子里想的是勢利，眼睛盯的是勢利。有人為了提拔，造謠生事，毀謗他人，抬高自己，這種勢利者，并不鮮見。

而讀完盧梭的《懺悔錄》之后，吳官正更是對自我展開了深入的剖析，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脾氣。

在葛店化工廠工作時，有個同志常遲到早退。一天，我把他找到辦公室來，怒斥：“我講的你為什么不聽？你的耳朵長到哪里去了？”他左手扯著自己的耳朵，右手指著我，睜大眼睛，大聲說：“我的耳朵在這里，你的眼睛長到哪里去了？”我頓時感到說得過分了，隨即心平氣和地說：“你回去吧，今后要按時上下班。”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過后想，自己是領(lǐng)導(dǎo)，下級這樣頂撞我，定是難以忍受，是我講得過火。

……

有一年，我的二姐來我家，在餐桌上，她說：“生活實在困難，你幫我安排一個孩子的工作吧?！蔽覙O不冷靜地說：“同你一樣困難的人很多，我做不到?！彼f：“你幫幫啰！”我發(fā)火：“我死了，你們不過日子？”一片沉寂，大家都不作聲。停了一會兒，老伴批評我說：“你太過分了，不能好好說？”我也覺得自己太不應(yīng)該，事不辦可以，話應(yīng)好好說，何必如此戧人呢？二姐連飯也吃不下，坐了不久，就帶著兒子回去了。這件事，我想起來就內(nèi)疚，總覺得對不起她。

除了對下屬和親友發(fā)脾氣外，吳官正還發(fā)過領(lǐng)導(dǎo)的脾氣。他在書中寫道：

當(dāng)武漢市市長時，為要求省里增加電力供應(yīng)指標，當(dāng)著省委書記的面同省經(jīng)委領(lǐng)導(dǎo)大吵大爭，幾乎失去理智，說了一些尖刻難聽的狠話。還有一次，我在一個分管工業(yè)的副省長辦公室說：“你不給我市增加供電指標，市里出了大問題，找你負責(zé)，我會向中央告你?！?/p>

吳官正決心改掉自己大脾氣的毛病，他常提醒自己，如要發(fā)怒拿把小鏡子照照，看看自己的樣子，想想別人的感受，洗個臉，靜靜心。同時還要想想學(xué)習(xí)的一些知識，提醒自己控制情緒是有理智的表現(xiàn)，能想到后果的人是有責(zé)任感的人。有一天，老伴表揚他說：“這段時間，你的脾氣好多了?！边@讓他想起俄國小說家屠格涅夫的話：“如果什么地方有個女人關(guān)心我回家吃飯，我情愿放棄我所有的天才及我所有的書籍?！?/p>

閑來涂鴉喻世事

畫畫，是吳官正退休后，在夫人鼓勵下培養(yǎng)的新愛好。2013年春節(jié)前后，吳官正利用在濟南小住的百十來天時間，開始研習(xí)鉛筆畫。他沒請方家指導(dǎo)，沒找專著鉆研，不講技法，不分門類，不拘題材，率性而為，完成了一系列作品。鳥獸魚蟲、花木瓜果、山水人物，在吳官正筆下栩栩如生，各具模樣。在每幅畫的題名處，吳官正都留下了自己的雅號：島叟。而畫旁大多有一段或諷喻、或感悟的文字，多是由夫人所題。

《閑來筆潭》中有兩部分內(nèi)容很特別：《靜思雜記》記錄了近幾年吳官正的一些足跡，而《春水煎茶》則大多以虛構(gòu)的文學(xué)作品形式呈現(xiàn)“茶余飯后聽說的一些人和事”。張振明認為，這兩部分都有“隱喻世事”的涵義在，“如果細細品讀，會發(fā)現(xiàn)很有趣味和內(nèi)涵，是在表達他的一些想法?！彪y能可貴的是，吳官正和夫人配合的畫作中也有“針砭時弊”的意思。因此，出版社從中挑選了40余幅，作為插圖配在了書中。

在《猴子的啟示》中，吳官正講了帶孫子去濟南動物園看猴子的經(jīng)歷：

我正在思索，小孫子突然大喊：“爺爺，你看，猴子的屁股都是紅紅的。”我按孫子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假。我想，這十幾只猴子也可以不恰當(dāng)?shù)乇茸鞑煌瑣徫簧系念^頭，爬在上面的猴子往下看，看到的不都是羨慕、佩服和一張張笑臉嗎？下面的猴子往上看，看到的不都是比自己級別高的猴子的屁股嗎？心想，有什么了不起，你們的屁股干不干凈，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爬得越高的猴子，下面看它屁股的猴子就越多。蹲在地上的猴子，即使有的屁股不干凈也不容易被看見，并不是說沒有問題。

這篇文章旁配的是吳官正所作的名為《猴王》的畫，畫中4只金色毛發(fā)的猴子怒目圓睜，題詞中寫：拼搏爭猴王，全憑本領(lǐng)強，若是屁股臟，一定當(dāng)不長。

而在另一張名為《夢里涂鴉》的畫作中，吳官正畫了兩只面對面啼叫的烏鴉，旁邊配的文字寫著：夢里涂鴉畫烏鴉，兩只張口爭說話，高聲嚎叫霧霾大，空氣質(zhì)量這么差，產(chǎn)生原因要徹查，禍害頭子應(yīng)捉拿，失職干部得撤下，否則每天還要罵。

張振明回憶，吳官正曾在書稿討論會上坦言，自己寫這些動物、事物、風(fēng)景，實際上都是話中有話，“寫的是人”。

夢中皆是當(dāng)年情

想要了解一個人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探尋夢境也許是一個途徑。在《閑來筆潭》中，憶及過往，吳官正大膽向讀者披露了自己從青年到暮年夢的變化。

1938年，吳官正出生在江西余干縣一個貧苦之家。他的父母都不識字，家里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一家6口擠在一張舊床上，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因此，在參加工作前，吳官正的夢大多和“吃”有關(guān)。

小時候做夢，常夢見自己飽吃了一餐紅薯，夢中醒來，嘴仍在動，似有一種精神會餐的味道。

初中時做夢，常于夢中哭起來，多因交不起伙食費，被勒令停學(xué)回家。

高中時做夢，常夢見病中難熬，有時甚至夢見自己病死了，父母哭成淚人，驚醒后，余悸難消，心潮難平。

大學(xué)時做夢，有時怪怪的，時值災(zāi)害之年，醒時饑來夢時吃，幾乎每夢必“吃”。一次夢見下大雪，豐收了，吃得飽飽的，醒后，還用舌頭舔嘴唇。還有一次夢見畢業(yè)后被分到北京飯店端盤子，客人吃過后，把剩下的殘湯剩飯風(fēng)卷殘云般掃蕩一番，飽飽吃了一頓，醒后仍似余味未消。

讀研究生期間，吳官正被派到延慶參加“四清”運動，發(fā)生了一件讓他難忘的事?！翱h里辦公室通知我，第二天上午工作團領(lǐng)導(dǎo)要來古城視察。我問要不要在老鄉(xiāng)家派飯，他說不用麻煩老鄉(xiāng)。正午時分，來了三輛小車。一下車，縣里來的領(lǐng)導(dǎo)說：‘小吳，你去拿兩瓶開水來。’我答應(yīng)‘好’。我提來開水，見桌子上擺滿了茶蛋、油餅、包子，真希望也讓我吃點兒，但沒讓跟著吃，很不是滋味，心想：要求我們與老鄉(xiāng)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們和老鄉(xiāng)過的什么日子，你們知道嗎？還說不要麻煩老鄉(xiāng)，全是鬼話，兩面三刀！”吳官正說，這件事幾乎影響了他一輩子，讓他認識到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一定要以身作則，言傳身教。在以后的夢中，這一點也有體現(xiàn)。

在武漢當(dāng)市長時，有時夢見放開蔬菜價格，被人們罵得狗血淋頭，醒后抹抹眼淚。有時夢見干了些工作，老百姓說好話，心里美滋滋的……

在江西當(dāng)省長時，有一次夢見下到贛南一個縣，縣長說希望給些錢解決困難，但省里又沒有錢，我說：“你知道省長是什么意思嗎？省長就是省錢的，否則叫一個出納來就行了?！毙押螅嘈α艘幌?。又一次，夢見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體戰(zhàn)搞了幾年，到處是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勝似桃花源美景……

在山東當(dāng)省委書記時，夢見過猴子爬樹，也夢見過幾大建設(shè)、大企業(yè)發(fā)展。還夢見過自己退休后，在英雄山漫步。醒后，感到自己已步入老年。

在中紀委工作時，做夢漸少，倒有那么一夢至今揮之不去。夢見有人議論我：“吳官正這個黑皮，不知海里的水有多深，不知人心難測?！蔽肄q解說：“臉黑不是我的過錯，雖不知水深幾何，但再深也有底。雖不知人們心中想什么，但知道人民心中有桿公平秤?！?/p>

出版背后有故事

“吳官正過的是一種非典型的退休生活。從前他當(dāng)武漢市長時，有人說他是‘工作機器’；退休后，他還保持著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非常勤奮，每天閱讀大量書籍，記讀書筆記?！睆堈衩髡f。這些讀書筆記，加上他寫的一些早年的經(jīng)歷故事，足足積攢了40多個筆記本。

在決定出版此書后，吳官正從這些筆記中篩選了百余篇文章，請工作人員打印，交給了出版社。

張振明說，拿到初稿時，很多篇章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童年記憶與求學(xué)之路》，很傳奇的人生奮斗經(jīng)歷，即使是年輕的朋友，不太了解當(dāng)時歷史背景的人來讀，也會覺得很勵志。再比如《難忘那夜的秋雨》，寫他小時候非常貧困的生活，非常感人，我們現(xiàn)在的一位中央領(lǐng)導(dǎo)看后也掉了眼淚?！?/p>

張振明也很推崇吳官正寫下的一些人生隨感、政治隨感?！啊锻撕蟮男膽B(tài)》是一篇篇幅非常短的政治感悟，但你仔細去體味，信息量很大，很值得琢磨?！?/p>

初稿編撰完成后，吳官正感覺書的容量有些過大，就提出進行刪減。具體刪減哪些篇目，是由吳官正和編輯共同商討完成的。最終，收入書中的篇目是119篇，其中118篇是吳官正的文章，附一篇夫人張錦裳寫的《相伴五十年》。

在該書的編輯過程中，一共開過兩次專家會討論書稿，吳官正都出席了。在張振明的印象里，吳官正在會上講的話總是很簡短，與他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工作時講短話、寫短文、開短會的作風(fēng)毫無二致。

讓張振明印象深刻的還有吳官正的謙和?！八茏鹬貏e人的意見，哪怕是兩可的東西，只要提出來，他都會尊重你?！睂宓木庉嫞卜攀纸唤o出版社去做：“你們是專家，你們來定?！辈贿^，“除了篇目順序的調(diào)整，我們幾乎沒對文字進行修改?！睆堈衩髡f。

對于書的裝潢，吳官正只提了一條意見：越簡約越好，“不要超過三種顏色”。封面的書名也采用的是設(shè)計字體，吳官正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再親筆題字。

《閑來筆潭》出版后，《人民文學(xué)》選取了3篇，以《散文三題》為名發(fā)表。作家王蒙讀后，深為贊賞，覺得“很有趣味，是很純的文學(xué)”。但對于自己的文字，吳官正仍十分謙遜?！八f自己的文字就是中學(xué)生的水平?！睆堈衩髡f。

吳官正說，自己寫的東西像一個“潭”。“‘潭’從字面來解，是水池，如清潭、古潭、虎穴龍?zhí)?。我寫的都是一些短篇，不像小說，不像散文，不像游記，不像雜文，不像評論，不像X，也不像Y，又不能說什么都不像?！崩畎自谩疤一ㄌ端钋С摺眮肀扔髯约号c汪倫之間的情誼，而吳官正認為自己這個“潭”里滿載的是“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黨的教育培養(yǎng)、政府的關(guān)懷扶助，總覺得是寸草難報三春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