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家里窮,我們一直對不起那盞燈。別人家里的燈有三盞四盞,而我們的燈連伴也沒有一個。每到晚上,它就在門口望遠處的燈。我知道,燈很孤獨。
燈在我們家,個子不高。燈芯又細又短,讓它高不起來。我觀察過:跟燈外出,它一般只能看到丈把遠的一個圓圈;往上蹦,也不過剛剛冒出瓦縫;站在房前看,瓦縫里好像趁著夜色長出了一些東西,亮晶晶的。有一次,夜空里飛來一只大鳥,落在房上,我只看清了它的腳,我還想看看鳥長啥樣子,但燈卯足了勁,也不能向上竄得再高一點。
趁父母不注意,我拉長了燈芯。燈快活地站起來,長高了不少。燈影里,我的影子也長高了。我聽見燈焰呼呼呼地燃燒,充滿了激情??墒菚r間不長,父母又把燈芯拉回去。燈的個子更矮了。我看了,說不出的難受。
燈很忙,啥東西不見了,都要它去尋找。我家的那張方桌,一天到晚踱著方步,不停地走。但不管它走到哪里,走了多遠,燈都得找回來,讓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墻角父親的膠鞋、母親的布鞋、我和弟妹的涼鞋,這些鞋跟著不同的腳跑在不同的路上。燈只有跑得更快,才能追回它們。晚上洗腳的時候,家里的人只知道一遍一遍地問燈:“鞋呢,鞋呢?”沒有人注意到燈有多辛苦。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讓燈外出。燈很傻,以為黑暗里什么東西都可以去看,一點不懂得保護自己。但總有一個人、一只雞、一只鴨、一只狗……出去了,就忘了回來了。我們和燈,不得不冒著風險外出尋找。燈,總想讓我們這個世界更完整一點。黑暗中,有夜風襲來,我們趕緊蒙上燈的眼睛,不讓它看。但風依舊從指間吹進來,弄得燈東倒西歪。其實,我們也保護不了燈。
燈還是幫我們找到了那些棲息在山坡、竹林、水塘的牲畜。雞回來了,走得輕手輕腳,時不時來個金雞獨立,偏著頭看燈,一副不解的神情。雞大概在想,藏得好好的,咋就讓燈看見了呢。鴨子腳步重,一路小跑。狗是闖進來的,兩眼賊亮,搖著尾巴,好像很慚愧。
至于找一個人,就要更麻煩一些。也許這個人比狗還跑回來得快,也許一輩子也不回來了。不過,家門口的那盞燈,會一直亮著。
我家住在村頭,常有人在風雨交加的夜里迷了路,找不著村莊,便在外面大喊父母的名字。父母在夢中驚醒。父親斜倚在床上,大聲應答。母親趕忙點起燈。燈從后墻縫勇敢地走進風雨,尋找那個走丟的人。那人看到燈,找準了方向,經(jīng)過我家屋后,走進村子里去了。
等燈里里外外忙完了,我們兄妹就圍著方桌坐下來。這個時候,我們把燈分成三個部分。左邊歸我,右邊給妹妹,中間屬于最小的弟弟。我做三年級的數(shù)學,妹妹學二年級的語文,一年級的弟弟在亂寫亂畫。燈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們, 偶爾“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屋里顯得更靜了。燈好像看懂了我們手中的每一本書,又好像啥也沒懂。
寫完了作業(yè),如果還有時間,我會到院里轉(zhuǎn)轉(zhuǎn),伸個懶腰。借這個機會,我看見了燈的模樣。燈從門口走出來,走成了一幅長方形的黃布,自門檻一直鋪到我的腳邊。從門縫射出來的燈,卻變成一張薄薄的黃紙。不過,我竟然沒想到提筆在上面寫幾個字。而墻縫透出的,則是一段彎彎曲曲的流水。流水懸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道會流到哪里去。我發(fā)現(xiàn),盡管家里窮,但我們家的燈很愛打扮自己。
夜里,我常常起床小解。燈便單獨和我呆在一起。開始的時候,燈的焰正對著我的臉;接著,照到腰;到了后來,就只能挨著膝蓋了。那些年,我忙著長大自己,沒有意識到燈始終沒能長高。我就像那只曾經(jīng)落在房上的大鳥一樣,糊里糊涂地飛走了。等到明白過來時,回頭一看,卻再也飛不回去。
我去了許多地方,見了各式各樣的燈。它們呆在我頭頂,劈頭蓋臉地照下來,一盞一盞高不可攀。但在我心中,最高大的,還是那盞長不高的燈。
(作者單位:四川省涼山市民族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