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斌
茶馬古道、馬幫,這是早已消失了的頗為神秘、壯觀的云南、貴州大山里的馱馬隊(duì)場景。然而,你或許不相信,在贛西邊陲蓮花縣寒山白竹,現(xiàn)在居然還活躍著馱馬隊(duì)!
白竹是羅霄山脈崇山峻嶺間的一小塊山?jīng)_,幾十戶人家散居在大山的皺褶里。這里與湖南攸縣、茶陵交界,前擁馬腦山,后靠鳳形嶺,左攬鳳尾坳,右抱帽子山。村莊四圍百余里,都是海拔千米上下的林木蒼茫的莽莽大山。這樣一個地?zé)o三尺平的山林深處,山路崎嶇狹窄,進(jìn)山得像狗熊一樣四腳爬坡。其中有個山就取名狗爬嶺。這里不要說進(jìn)汽車,連原始、輕便的單輪土推車都派不上用場。
除了松杉林和原始次生林,寒山是毛竹的海洋,漫山遍野、層層疊疊、擠擠挨挨的盡是毛竹。在這里,你禁不住驚嘆竹子的生命力竟是如此旺盛。只要稍微有一些瘠薄的土壤,哪怕是峭崖石縫里,總有竹筍往上冒,一場春雨一竄就是幾丈高。山上的竹子,可是取之不盡的寶藏啊。寒山的毛竹加工廠就有好幾家。深山密林里,砍幾根毛竹搭個棚兒,蓋上杉樹皮,安上幾臺電鋸機(jī)、削片機(jī)、車床,便是一個因陋就簡的工廠。源源不斷的竹制品出來了,要運(yùn)出去卻是個問題。山路都是勤勉的山里人踩出來的,穿山鉆林,傍崖過澗,別的運(yùn)輸工具根本就無法通行,馱馬是深山老林里唯一的運(yùn)輸工具。于是,馬幫應(yīng)運(yùn)而生,一隊(duì)馱馬五六匹馬,一隊(duì)隊(duì)馱馬在山林里成年累月川流不息。
這里的山路只能單行,跑在最前面的第一匹馬兒是頭馬,頸項(xiàng)下掛著銅鈴鐺,馬頭上扎個紅布轡頭,由它在前面領(lǐng)路。一路上鈴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馬蹄得得。后面的馱馬并不是一匹緊挨一匹的,常有捺下隔著幾個山坳的,便只能循著鈴聲往前攆。趕馬人一般走在中間, “吁——”、“駕——”不時吆喝著,兼顧前后。假如是年輕的小伙,即使在涼爽的初秋,也是光著黝黑的膀子,下身一律穿粗布長褲,免得茅草劃傷。常有青年婦女身上纏著繡花的布兜兒、背上嬰孩,也參與趕馬。陰暗的山林里,遮天蓋地的,叼在嘴上的煙蒂的紅火在閃光。山里涼風(fēng)颼颼的,但爬山過坎的趕馬人還是時常累得汗流涔涔、氣喘吁吁。馱馬隊(duì)一天要趕好幾趟,天一亮就開始勞作,直到夜幕降臨、辨不清路了才休息。木架子的馱鞍套在馬背上,兩邊是綁得非常結(jié)實(shí)的、沉甸甸的大捆竹制品。傍著陡峭的山崖左轉(zhuǎn)右拐,從大山深處馱到能通車的歇腳平房墻邊的土坪里。趕馬人將貨卸下,層層壘起來像一座座山,等候汽車運(yùn)到山外去。
山里的黃昏來得早。你瞧,剛才還掛在西天的殘陽,轱轆似的一下子就滑落在湘東的山窩里,被山林切割得零零碎碎的天空燃起了火一般的晚霞。此時,馱馬隊(duì)還在深山林海的遠(yuǎn)處往外趕。經(jīng)過一天毫無間歇的勞累,趕馬人和馱馬都已疲憊不堪。斜斜的落照,穿過林梢,射進(jìn)暗糊糊的森林??諝饫飶浡恼谏仙牡貧?,將那一絲一縷的陽光拉成一條條的光帶兒,仿佛從天上飄下七彩的綢緞。山雀歸林,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地追逐嬉戲。最先亮起來的長庚星,已經(jīng)在西邊的天幕上熠熠閃爍。如此優(yōu)美的景致,最容易引得文人詩性大發(fā)。然而,趕馬人實(shí)在太疲勞了,根本就沒有興致去欣賞這恰似王維詩句“返景入深林”的絕妙意境。此時,趕馬人因?yàn)轲囸I有著特別敏銳的嗅覺,草木的清香與地上厚積著的枯枝落葉的陳腐氣息攪和在一起,就像開啟了山里人愛喝的蕃薯酒的壇子,想象中還有滿桌子的菜肴正在飄香。
好不容易走出了令人暈頭轉(zhuǎn)向的山林,沉重的貨物“嗬”的一聲陸續(xù)卸了下來,在馬背上夾了一整天的硬梆梆的馱鞍也取下了。嘴里噴吐著白沫的馱馬被拴在樹桿上,打著響鼻,踢騰著鐵蹄,抖動著未加修剪的長鬃毛。趕馬人往馬槽里胡亂添加一些摻和著碎稻草的粗米糠,爾后就在搭建在馬槽邊的幾椽茅亭下的黃泥土灶上點(diǎn)燃柴火做飯。乳白的炊煙與飛騰的火星子,在幽暗的林木上空裊裊升起,告訴山外的人們在這荒莽的山野也有人煙。筋疲力盡的馱馬,有的在慢慢嚼食草料,有的在喝盛在安全帽里的臟水,有的在啃咬自己酸痛的馬腿兒。馬的皮毛濕淋淋的,半晌還在冒著熱騰騰的汗氣,脊背與胯骨等突出部位有好幾處是磨破了皮往外滲血的白森森的傷口!
夜色下的寒山白竹,似乎沉浸在黑黑的海水里,無邊的靜謐。莽莽群山,宛如傍頭交頸而眠的野牛群,蠢蠢欲動。趕馬人在黑甜的夢鄉(xiāng)里囈語。馱馬在星空下咻咻地噴著響鼻。天快亮了,天幕就像浸透了油的薄紙,將又是馱馬叮當(dāng)?shù)男燎诘囊惶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