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嫉妒的力量
文 _ 曾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薛彥冰(企業(yè)高管)
講述背景:13歲的兒子因為鄰家小伙伴的自行車比自己的漂亮,就在樓道上撒了圖釘,被對方告上門來。由此引出父親對自己一段青春往事的追憶——嫉妒作為一種心理狀態(tài),充滿了力量,但如何正確認識它,卻充滿了玄機。
我曾是個嫉妒心非常重的人。據親戚們轉述,我4歲時,因為鄰居的幾個孩子蕩秋千不讓我加入,就砸破了人家的玻璃窗。具體怎么個砸法,有人說是用瓦塊,有人說是用拳頭,還有人說是小宇宙爆發(fā),一腦袋撞過去的。這個我至今都懷疑其真實性的故事,卻將我死死定位成了嫉妒心超強的人,并打上一個基本屬性的烙印,就像醋是酸的醬油是咸的一般牢不可破。
當然,人們對我這個固定印象,并不只來自那個勇猛的行為,更多來自于我成長歲月中的種種真實表現。這些事情包括我從小就愛打母親夸過或抱過的小孩,喜歡“無意”弄壞比我的玩具更好的別的小朋友的玩具。7歲那一年,我甚至差點把剛出生5個月的妹妹從樓上扔下去。那時,我腦中只有對那個小生命無窮無盡的恨,心中常常有一個聲音在尖厲地問:憑什么那小家伙一來就霸占了媽媽身邊原本屬于我的位置?憑什么那小東西即使哭也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憑什么大人們對她既有耐心又溫和,對我卻兇狠而敷衍?分析來分析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已不再愛我,把愛都給了那個小家伙。而我奪回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消失。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瘋狂地擴張起來,折磨著我。在一個安靜的夏日午后,我抱起搖籃中熟睡的妹妹,舉到窗邊,我準備在數到三時就閉上眼,松開手,讓她從窗邊墜落下去。但我沒有數到三,因為這時,媽媽來了,她沒有看出我想干什么,甚至有些欣慰地說:“你終于知道逗妹妹了,你看她多可愛!”
事隔多年,看到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講述童年故事的電影里,他出于嫉妒,險些用枕頭捂死剛出生不久的妹妹,那場景與我童年經歷的相似度令我不寒而栗。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沒再干過這種幼稚而野蠻的事情。所謂成熟,就是更善于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讓自己身上的壞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覺而已。但骨子里的東西,并沒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只是以更陰險、隱秘的方式表現出來。
在我13歲那年,在嫉妒心的作用下,我又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時,在我們大院里,有一個公認的好孩子龐小勇,他無論是在學習還是在體育,甚至在做家務方面,都完美得令別的家長恨不得滅了自家的小孩。他也因此成為整個大院里所有小男孩的敵人,大家恨他皆因為有了他的存在,自己再努力也是白搭。父母們在教育我們時,總不忘擰著耳朵面目猙獰地大吼:“你要是趕得上人家龐小勇一個腳指頭,我都要燒高香了!”
連腳指頭都不如的我們,對龐小勇充滿了嫉妒和憤恨,總想找個法子掃他的威風滅他的銳氣。大家想過很多招:找茬打架,不是他的對手;拉他去抽煙賭博,門兒都沒有;借手抄本給他看,雖然我打賭青春期的他對那玩意兒不可能不感興趣,但在我們這些“腳指頭”面前,他一定會裝得很正義,說不定還會拿去交給大人邀功。
那段時間,每當龐小勇當上區(qū)三好學生,或者在市運動會上取得名次,或者在什么競賽上得獎時,他的歡笑和眾人給他的祝福,都會深深地刺激我。因為在大院所有孩子里,無論成績還是專長,我都是離他最近的,在很多次他得第一的比賽里,我都是第二或第三,這也是我最憤憤不平的事。這符合嫉妒的基本原理,即嫉妒的對象是水平接近或相差不遠的人。如果我是100名或更靠后,對他的嫉妒也許會少些甚至沒有。但悲催的是,我永遠是那個不被人想起的第二名,而且沒有絲毫超越的可能性。
被他的成績折磨得快瘋掉的我想出一個邪招:我告訴他對門藥廠的圖書室關閉了,藥廠正打算把書賣給造紙廠打紙漿,圖書室里有不少好書,我們應該去“拯救”點出來。我用“拯救”悄悄換掉了“偷”的概念。一向精明而理智的龐小勇竟然中了招——每個人都有他最熱愛的東西,龐小勇最熱愛的是書。
那天晚上,我們偷偷翻墻進入藥廠,并順利潛入圖書室,我“不小心”惹得狗叫,不出意料,我們被抓住送往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念在我們都是孩子,通知家長領人完事。那晚,整個大院沸騰了,龐小勇偷書成了一個勁爆的新聞,而我又一次被忽略不計了,但這一次,我一點失落感也沒有。
龐小勇為此事蔫了很久,有傳聞說他險些自殺,這事讓我內疚了一陣,但掛在大院所有男孩身上的這把“枷鎖”消失了,家長們大多不再用自家孩子與龐小勇的腳指頭比了,偶爾有人比了,也會引來孩子的一聲怪叫:“我總沒偷書?。 ?/p>
平心而論,這件事給我留下的遺憾和失落,遠大于我所得到的快樂。龐小勇后來轉學了,我覺得與此事有直接關系,他離開時那像被人割了尾巴的小狗一樣的眼神,成為我一生的夢魘。
自那以后,我開始反思自己總將別人的快樂與幸福當成痛苦,并急欲將它們毀滅掉的愚蠢與邪惡。事實上,我也清楚,這樣做對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后來,每當嫉妒讓我內心不舒服時,我就會想到龐小勇的眼神。通常我會因此而平靜下來,自問為什么不能從別人的成功與喜悅中,分享到一些快樂呢?事實上,九成時間里,我都做到了,用更積極的心態(tài)去看待別人比我強的地方。而余下的我無法擺脫的那一成,是父親留給我的心結——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摸過我的頭,只摸哥哥和妹妹的。這個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小細節(jié),讓我發(fā)覺我與哥哥和妹妹之間的差異??粗职钟幸鉄o意撫著他們的頭說話的樣子,我嫉妒得牙癢,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長大之后,特別是偷書事件之后,我努力將事情往正面的方向看,但我依舊無法不在乎父親的手對我腦袋的忽視。但我現在不是拿哥哥和妹妹出氣,而是努力把一切事情做好,爭取讓爸爸關注到我。
這件事在我30歲生日那天終于有了一個了結。在給我慶賀生日的飯桌上,我向父親說出了這個讓我糾結了多年的事,哥哥和妹妹都笑我太小氣。而父親呷了一口酒,說:“三兄妹之中,就數你資質最好,但調皮,嫉妒心又強,我如果不差別對待,你會有今天?”
那天,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而我為這遲到了30年的撫摸,哭得像個傻瓜一樣……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yè)網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yè)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yè)”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fā)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專欄?,F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