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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九章

      2014-01-14 15:33徐剛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胡楊森林

      引 子

      你只要走進一處森林,就會發(fā)現(xiàn)《森林九章》其實就是寫了森林的幾根樹枝、幾株花草而已。讀者的失望正是作者的遺憾。落筆之初,我想從幾個側(cè)面寫森林之美善,而不再僅僅是呼喚《伐木者,醒來》。可是,我交卷的只是一些陳舊的說詞,我可以辯解說,森林之美善,前人已盡述矣;或者,任一作者把思緒投向森林時均會茫然無措而失語等等。辯解之無力、無奈,大抵如此。

      然而《森林九章》是我的應景、潦草之作嗎?非也,它是我近三十年行走、觀察乃至與草木對話的積聚,其中有心路歷程,即森林作為一種存在而存在于我心境中的思考,以及可以不時撫摸的風景的感嘆。問題只是在于:人的心、人的筆,何能盡窺天地萬物之美?我已努力而力所不逮也。

      假如《森林九章》中的某個枝節(jié),能使讀者思及生命本源而心旌似有搖蕩,筆者萬幸!

      第一章 木器時代

      踏訪荒野,枯坐斗室,遙想史前文明,恍恍惚惚地閃過的一律是石頭,巨石、亂石、小石……嶙峋崢嶸,層層疊疊。石出何處?山也。山上有何物?不知也。在人類出現(xiàn)之后的漫長又漫長的歲月中,石器時代之前的大塊空白,匪夷所思。

      西方的和東方的歷史學家們,在已經(jīng)載入史冊的敘述中,囿于考古實物的缺失,或者是想象的貧乏,便把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堆筑于人類初生、人類原始文明的起步時刻,壁壘森嚴,堅硬冰冷,如封如堵,亂石之上,亂石堆中,人類也罷,歷史也罷,何以生?何來火?何能生生不息?

      當時大地之上,原始人的搖籃,森然偉岸,無所不在的森林被忽略了;開啟人類歷史之門的一個偉大時代——木器時代——被粗暴而簡單地拋棄了。

      地球上自江河海洋誕生,藍藻登陸,然后有樹木有森林,在地質(zhì)演變中一次次埋沒又重生,并廣及大地,森林的存在,生物多樣性的存在,又有誰能責疑呢?造物賦予森林的使命也約略可知了:護衛(wèi)大地,滋養(yǎng)萬物,以其親切、柔和、博大,守望某一時刻的到來。

      如同水和土地一樣,森林是本原,是原始物質(zhì),具有母性。是創(chuàng)生者并涵括終極,指向起源。

      木器時代始于何時?終于何時?

      木器時代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

      木器時代出現(xiàn)的背景大致如何?

      古人類學家對于舊石器時代的年限已有大體共識,即距今約為300萬年至1萬年。舊石器時代之前呢?似人非人,似猿非猿,扶樹而立,拄木學步,告別大森林的人之初,卻是一派茫然!然而,這一較之于舊石器時代更早、更漫長的時代,是何等迷人的時代——人猿輯別,人猿何以輯別?最初的站立和行走,不再爬行之后所帶來的視野的開闊、腦容量的發(fā)達,原始人的最初的工具又是什么?怎樣覓食?怎樣繁殖?怎樣玩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木器時代——既稱時代就必然與人、與最初的人相關(guān)聯(lián)。但讓筆者困惑的是,這一時代是怎樣開啟的?另:這是一個沒有考古遺存可以證實的時代,木器易朽,何來實物?或許易朽而物證無存卻有造物的美意在,當后來人慎終追遠時,需得有想象力,想象原初,想象本源,倘非如此,人類的精神世界、思維活動將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梢杂∽C這一點的是,時至今日,在物質(zhì)和技術(shù)的擠壓下,想象、思想正變得越來越艱難。虧得愛因斯坦說,“想象比知識更重要”,還有人想象,當想象時便能感受到,那些看似空白、無人問津的歷史年代是如此美好!有研究世界建筑史的專家告訴我,在非洲,幾無建筑的歷史古跡可考,何故?在歷史時期,除去撒哈拉大沙漠,非洲所多的是森林、草原、荒野,人類的建筑均以木材架構(gòu),非洲多白蟻,群起而噬之,非洲的古建筑史便留在白蟻肚中了??芍?,有無考古實物,不可一概而論。況且當白蟻、蟻堡,成為想象之物時,雖然虛空,卻又何其美妙!

      非洲,東非大裂谷,依西人所言當今世界又大體接受的說法:此地非等閑之地,是古人類的發(fā)生之地,退隱并蟄伏于大裂谷幽暗深處的,是人類的起源故事。

      荷蘭古人類學家科特蘭特率先提出了“人和猿在非洲分歧的裂谷假設”,繼之,法國人類學家伊夫·柯盤斯發(fā)表了“人類起源的東邊故事”,其指向一致:因為非洲地理環(huán)境看似偶然的深刻裂變,東非大裂谷的出現(xiàn),于是人猿輯別,原始人出現(xiàn)。

      古人類學家探尋的腳步,深入到了1500萬年前,當時非洲,為蔥郁的森林覆蓋,林中的靈長類動物,以猿的家族最為龐大。非洲大地上茫無際涯的森林不再平靜,猿猴們心神不安,是在以后的幾百萬年中,非洲大陸東部地殼沿紅海,經(jīng)今日之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坦桑尼亞等地一線開裂,有陸地抬升,形成海拔270米以上的高地,由西向東的大片森林被分割。古猿們一定很困惑,潮濕多雨的環(huán)境從此不再。更加不可思議的時間點是在1200萬年前,更加劇烈的地質(zhì)運動在非洲大陸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而又舉重若輕地撕開了一條更大更深的裂縫,這就是漫長曲折的東非大裂谷。在這驚天動地的巨變中,古猿們被一分為二,或在大裂谷之西側(cè),或在東邊。分隔之初,大裂谷西側(cè)的猿很可能暗自慶幸過,這里濕潤的森林環(huán)境,幸運地得以基本保持。而裂谷東邊的古猿們所面對的是完全不同以往的地理環(huán)境:稀樹草地,高原落差900多米的干旱臺地,無樹可綠,無林可居,是完全陌生的遼闊與廣大。伊夫·柯盤斯據(jù)此認為,“由于環(huán)境的力量,‘人與‘猿的共同祖先的群體本身就分開了,大裂谷西部的后裔生活在濕潤的樹叢環(huán)境,是為‘猿類;共同祖先東邊的后裔,為適應它們在開闊環(huán)境中的新生活,開創(chuàng)了一套全新的技能,這就是‘人類”。伊夫·柯盤斯沒有說及的是,當大裂谷形成,地裂林摧,有多少猿猴葬身其間,有哀鳴的大聲,惜乎煙消云散矣!

      人類起源的東邊故事,始于生離死別,悲哀,惆悵,懷舊,迷茫而又羅曼蒂克。

      凡此種種,成為人類生命的若干特質(zhì),成為遺傳基因,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了。

      以造物的角度視之,大裂谷東邊的猿是有使命的,冥冥之中有方向。當它們倚靠著一棵樹不得不站立時,它們也將不得不行走。站立和行走都是艱難的,都需要時間,而且需要扶持,我們看搖籃中的嬰兒從學會爬行,繼之站立,然后行走,扶墻壁而站立,扶童車而學步,便可知,站立和行走,對于當時古猿而言,是一次艱難而又偉大的革命性變化。搖搖晃晃的蹣跚而行,必須要有可以支撐的工具,那最初的工具是什么呢?

      斯時也,當人之初,走出非洲的稀樹草原,或一處叢林時,其隨手可得、造物為之預備的工具,除去樹枝木棍還有什么?開始是為了學步、行走;后來為了采集,原始人借助木棍,打擊籽實和挖掘根莖;當野獸出沒不期而遇時,木棍還是人類最早的防身武器。

      無論如何,原始人,我們最早的祖先拄著或扛著一根木棍,開始行走了。當大裂谷東邊稀樹草地中的野果已無可采摘時,他們要走了。曾經(jīng)眺望過西邊的猿類嗎?曾經(jīng)以鳴號之聲告別嗎?人與猿總之是漸行漸遠了。

      人類行走之初沒有目的地,不知道前方是山是河還是大片的森林、草原、荒野;目的也單純,有食有水足矣。這是真正的行走,只有如此行走才成就了人類史上最初的也是最偉大的行走;沒有目的地,所到之處皆是目的地;極為單純的目的,卻邁出了古人類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第一步,并有了對大地的朦朧而不自覺的認識之初:在大森林及稀樹草原的綠色背景下,最初的認識是最深刻、也是千百萬年人類血脈中相沿相傳的印象——森林是好的,綠色是美的。其時,開花植物尚未出現(xiàn),有三種顏色成了古人類眼中、當時大地的主色調(diào):白天的白,夜晚的黑,森林的綠。我們無法推測距今千百萬年時,原始人對太陽、星星和晝夜的認知,可以想見的應是可望不可即的茫然不知所措。但,惟森林草木是原始人最為親近且與生存息息相關(guān),于是因著行行復行行,因著手中那木器的撩撥,原始人類便有了點點滴滴、一閃而過,以他們當時的腦容量無法深究的疑問是:樹因何高因何矮?草因何枯因何榮?沼澤溪澗因何有水?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水是何物?何物是水?只是因為造物設定的天性,餓了要吃野果,渴了便去找水,這一延續(xù)生命的功能繼承于猿猴,隨著行走,必將發(fā)揚光大,還會有艱難困苦、斑駁離奇的生命故事。對行走的原始人而言,最令他們驚駭莫名的是或者獨往獨來,或者成群結(jié)隊的野獸,可以想見,我們的先祖曾被這些齜牙咧嘴的野獸追逐過,落荒而去,有的被血肉淋漓地撕咬,手中的木棍也曾施以反擊,終于不敵,于是走避。

      賈蘭坡先生、陶炎先生有言:在石器時代之前,原始社會還應有一個木器時代。善哉斯言。按照西方史學家蒙昧時代、野蠻時代之說,木器時代是一個距今六、七百萬至近千萬年的極蒙昧、極野蠻的時代。可以印證此說的中國典籍中有“夫赫胥氏之時,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莊子》)。又:“昔者……食草木之食,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絲麻,衣其羽皮”(《禮記》)。這些記述中,除去蒙昧少知、茹毛飲血,至少還吐露出先民之如下信息:行也,游也,以食為天也。當“文明人”、尤其是西方的“文明人”,僅僅以蒙昧和野蠻標識最早的人類和那一個篳路藍縷、風情萬種、為人類文明史夯實基礎、走向天下的年代時,筆者卻要說:從歷史學的角度視之,這是原始人開創(chuàng)的人類史上一個最早、最偉大的時代——以大森林為母體、為背景的木器時代。人類的歷史,至少在達至文明時期之前,是依靠行走點點滴滴累積而成的。為了生存而行走、而發(fā)現(xiàn)、而犧牲、而以漸變的方式完善人自身的年代,或可說,一切都拜森林、草木之賜。

      夏日,驚雷暴雨之后,一處森林突然燒起熊熊大火,原始人驚惶奔逃。待火滅,忐忑而回,但見林木成灰,冒著濃煙,以木棍撥開灰燼,其中有火星,有鳥獸的殘骸,能聞見從未聞見的肉香味,猶如今日之燒烤也,群起而食之,大嚼。自此,發(fā)現(xiàn)火,再保存火,告別茹毛飲血為時不久矣。

      采集之初,原始人的采集地似應集中在森林之中及林地邊緣,無它,這些地域有水且為果實累累之地,所謂沿水草而行,其實也是在此一范疇內(nèi),之后因為人口增加而四處漫游,但仍然離不開一處新的林地、新的邊緣,尤其是這邊緣之地,多荒草,雜而繁,有稀樹沼池?;牟萁Y(jié)出各種果實,其皮殼較之森林中的堅果輕薄而柔,原始人并且朦朧地觀察到這些野草果實,應時而結(jié),應時而謝;然后再結(jié)再謝。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大約應是木器時代的晚期了;不知道有意還是無心的采集時的灑落,那些果實——后來被稱為種子——竟然在灑落之地長出青苗結(jié)出果實了。從此,我們的老祖宗,一改以往的習慣,采集多少吃掉多少,而是留下若干棄之荒地,能不能說這是農(nóng)耕初始呢?筆者好古,凡涉及考古類的文字總會讀得津津有味。2001年春節(jié)過后于潘家園舊書攤見到一本1983年第2期的《農(nóng)業(yè)考古》,心有所動,以2元錢購得,有黃其煦先生的大作,說禾本科作物與野草有更多的親緣性,進而認為“農(nóng)業(yè)的契機可能就是在林地邊緣的雜草中發(fā)生的”,茅塞頓開,那不是農(nóng)耕初始嗎?

      野種與野性,人類發(fā)展史上最早的種子和基因,我們尚存多少?

      另外一種場景是輕松愉快的,是原始人的玩耍,我們怎能認為人之初就沒有過愉悅和玩樂,而完全徹底是苦難的呢?如是,今日之人還會笑,還會玩,還會男歡女愛嗎?一處森林邊緣,有野草叢生,有池塘水域。一群原始人手持木棍,茫然而行,先是撩撥草叢,繼之撩撥池塘中的水,撩撥之下居然有水濺將起來,于是互相撩撥,有一點像打水仗了,有不玩水的便舞動木棍,有聲音,驚動了草叢中的小動物,聲音何來?小動物為什么尋身而去?他們甚至還以木棍互相擊打,初識攻防。也許不能據(jù)此認為原始人有了太多的思考,但這樣的玩樂肯定使他們很開心,開心時臉上的表情就會不一樣。另一個發(fā)現(xiàn)看似簡單,古人類學家卻說是里程碑式的,池塘邊上、草叢之中多有石塊,用木棍一撥,這石塊竟然會滾動,不僅滾動且與另一石發(fā)生撞擊。石塊使他們困惑,撿拾之,能感到石頭的重量,比木棍重得多的重量。他們覺得石頭也好玩,石頭開始進入當時人類的視野,繼續(xù)行走時,便可能一手持木棍一手持石塊了,行行復行行啊,我們的老祖宗將欲何往?

      大約在借助木器發(fā)現(xiàn)石塊的差不多的年代,某日,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先是試著用木棍探測洞口,然后投石,看其中有無它物,然后相擁而入。山洞帶給原始人的是巨大的驚喜,他們不會去追究山何以有洞,和洞外相隔,可以遮風擋雨卻是無疑的,便在山洞里睡覺,男孩和女孩睡得很香,男人和女人便在山洞里交媾,交媾時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這個夜晚,假如風雨大作,他們可以得享安寧,但不知道會不會有猛獸闖入?或者這一洞穴原本就是猛獸晝出夜歸的藏身之所?原始人有夢嗎?他們做過什么樣的夢?……

      木器時代——人猿分歧、人站立、學步、行走的漫長而又艱難的時代——行將結(jié)束。作為《森林九章》的第一章,筆者勾勒了最早的原始人所依仗的最早的工具,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史上一個最早的時代,其本意卻是試圖從“森林”這一由五木組成的詞語中,借得一枝半節(jié),敲打自己業(yè)已麻木的心靈,發(fā)出一聲拷問:還用追思我們從哪里來嗎?康南海在《萬木草堂口說》中謂:“苔為人物之始”(詳見拙著《先知有悲愴——追記康有為》,264頁,作家出版社),苔,藍藻也,苔蘚也,草木也,森林也,木器時代由是而出也。木器時代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所留下的蹤跡,細微而鮮亮,鉤沉于典籍便可得之。如《孔子家語》:“季康子問于孔子”,“何為五帝?”孔子答:“古之王者……取法五行,是以太皋(即伏羲)配木,炎帝配火,黃帝配土,少皋配金,顓頊配水?!奔究底佑謫?,“太皋始于木,何也?”孔子又答:“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東方也,萬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則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其次則以所生之行轉(zhuǎn)相承也。”中國最早的一個王,伏羲,“始于木,起于木”,且以“木德王天下”,如果講德,中國古籍所載,“木德”為始?!澳镜隆焙蔚??庇蔭萬物也,孕育人類也,自有人類百萬年計而“始于木”。在另外的古籍中又告訴我們,“伏羲風姓”,“風”是華夏民族的第一個姓,這一傳說與孔子之言恰相符合,風從東方來,東方有木,風吹蟲動,萬物初生而生生不息。諸如此類的太古信息還如有巢氏,教民以木結(jié)巢,而不再穴居野處;燧人氏,鉆木取火,是有火而不再茹毛飲血;共工氏,剡木弦木,有工具之初等等。

      由此追問、追思,木器時代約略可見。

      第二章 生滅相因

      木器時代最令人震撼的景象是生生滅滅,生滅相因。

      我被森林感動并稍加留意,及至后來陶醉山水之初,是在1979年,隨艾青先生為首的詩人南海訪問團先至廣州,游白云山,在一片原始森林、次生林中,有一池塘,池水中有藍藻,塘邊山石上有地錢、苔蘚,還有木薑、木賊及幾種不知名的蕨類植物。主人介紹說,這些是遠古原始植物的代表,多遠多古?若藻類,倘以在地上存在計,則4億多年前,倘以登陸之前其祖先在古海中沉浮計,則35億年矣!我驚呆了,驚呆于植物的古老,驚呆于自己的無知,驚呆于某一物種中若干部分的不再進化、不肯進化,只以最簡單的生命形態(tài),不卑不亢,置身于大森林中。

      在后來20多年斷斷續(xù)續(xù)踏訪森林的過程中,幾乎在所有原始落葉林中,均能看到白云山中的景象,并可以以探尋森林演變的歷程,這一歷程的大小周全、循序漸進、生滅相依,展現(xiàn)的是森林的演變,所啟迪的則是生命的方向——萬類萬物,當然也包括人。而這一歷程看似偶然實為必然的奇妙、艱辛與漫長,除去神性而外,又何以能解?

      比如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低等植物的苔蘚和地錢,它們曾經(jīng)是地球古海洋中唯一細小的綠色物——藻類,因為有水,有太多的水而悠哉游哉,并且在大約18億年前或更早一些的某時某刻,開始光合作用,完成了地球生命史上里程碑式的一種程序。在后來地球發(fā)生的劇烈動蕩的又一次海陸更替運動中,海洋縮小,海洋縮小時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淺海濕地,藻類們因此而動蕩,在更加浩大而徹底的海陸更替時,海洋似乎容不下藻類了,或者說藻類將要完成另一種使命,于是便前仆后繼地搶灘登陸。從海洋到陸地,這一生存環(huán)境的迥然不同,所引發(fā)的是植物身體質(zhì)的革命性變化與重組,要有一系列的細胞,并且把水輸入細胞的輸導系統(tǒng)。另,和沉浮于水不同,在陸地上必須要能夠把植物身體支撐在空間的柱干,是有地下莖、匍匐莖的發(fā)育,在陸地條件下,諸如此類的莖,地上的升而為枝,地下的蔓延成根。

      藻類登陸之后,最早繁華于陸地的是裸蕨類植物,已知的最原始的裸蕨類植物是頂囊蕨,晚志留紀的地層中有化石發(fā)現(xiàn),植株高10厘米,莖粗不到2毫米,兩叉分株,無葉。實際上此一時期的蕨類植物已是多種多樣的,初步脫離了藻類的單一和純粹,但對于生物多樣性而言,一切還僅僅是開始,關(guān)鍵是已經(jīng)開始,并且有了植物世界的高大之初。有的蕨類可以高達18米,儼然一棵大樹。這些高矮不一、大大小小的蕨類植物,還有地錢、木賊,便是最早的森林大觀園了。從彼時而言,古代的蕨類是后來地球上之萬類萬物中最早進化,進化得最完美的一物,它有了真正的根部,可以吸取地底下的水分營養(yǎng),它的輸導組織能夠送達18米高的蕨樹的頂端,也有了支撐高度的枝干,把蕨之葉托舉到陽光明媚的空間,在藍天白云之下為自身,也為地球自由自在地進行充分而美滿的光合作用。

      森林中的一切高大,都是由渺小的單細胞的藍藻開始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森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高大。

      讀者諸君啊,你只有暫別電腦,離開網(wǎng)絡,走進原始森林,才有可能沿著青苔、地錢、矮小如同灌木叢的蕨類植物回溯,從而生出驚心動魄的帶有原始意味的想象。如前文所述,藻類從水中到灘涂陸地的歷程之痕跡,在那一處池塘水澤的百米之內(nèi)就可尋獲,然而不可見的卻是微不足道的原始植物在近十億年時間中的演變,其浩浩蕩蕩的登陸之初,可謂出生入死而死者為極大多數(shù)。所有這些原始植物的近乎集體自殺的行為,卻使當時極為干旱、板結(jié)的海畔荒野,有了最初的埋沒其中的藍綠藻,并且開始了荒野之上隨處可見的堅硬的巖石,使之在將要發(fā)生的綠色植被的簇擁下變得秀美、柔和的過程。藻類登陸成功之后,多少植物長成了又毀滅了,毀滅了又有新生了;有的植物在某一歷史時期是森林的主宰,當歷史翻過了這一頁時卻成了林下植被;多少高大和繁茂的綠色,在火山、地震頻發(fā),地球動蕩不安的年代里,被毀滅,被埋沒,幾為常態(tài)。

      再一次植物登陸的完全成功,是在泥盆紀中期,“距今約有三萬七千五百萬年”(彼得·法布《森林》)。當時原始森林的色彩,對地球而言,那綠色是何等鮮活可愛;以今日眼光視之,可謂單調(diào)乏味。已經(jīng)成活的植物一概綠色,枯死朽腐的盡為黃褐色。那時沒有花朵,開花植物的出現(xiàn)尚需時日,除去色彩的單一,而且無聲無息,沒有蝴蝶沒有飛鳥也沒有野獸出沒。古生物學家告訴我,其時,陸地上森林出現(xiàn)之初,雖然,綠色已經(jīng)鋪陳,襟抱已經(jīng)打開,有所期待卻動物罕見,尚在徘徊乎?不敢爭先乎?該發(fā)生的總是要發(fā)生啊,在綠色的千呼萬喚中,動物登陸的先鋒隊,只有螨蟲類及少許幾種昆蟲和蜘蛛,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一往無前地爬到岸上。這些其貌不揚、幾無生息者,是后來出沒森林稱雄大地的先知先覺先行者。

      我們當記住,綠色是大地之上最初的原點,所有植物、動物,一切生命的發(fā)生處。呵護這一原點并與之共存亡的最早的植物和動物,以自己的身軀鋪就一條將要鮮花盛開的道路。那一個大地上無聲的年代其實有最強音:我就是道路。

      這一條綠色之路上的又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是松樹、鐵杉和云杉一類常綠針葉樹的出現(xiàn)及廣布。它們最古老的祖先,是蕨類植物中進化程度最高的種子蕨。種子的出現(xiàn),是地球森林、植物世界的又一次無聲無息的革命。與水中游動的精子繁殖后代截然不同,種子乃花粉受精之果,有的種類的花粉能隨風飄揚百里之外而不枯不萎。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完整的植物胚胎,一個濃縮的、細小的、神奇而美妙的生命體。我們甚至還可以觀察到,在這些種子的發(fā)育期,它們的母樹以母愛的方式,使之不離其懷抱而得到保護及水與營養(yǎng)的供應、孕育。因為花粉飛飏,因為種子累累,因為繁殖方式的先進,針葉樹木大行其道,占據(jù)了地球上的山地和平原,還有蘇鐵,幾乎蓬勃于所有陸地。斯時地球,兩種顏色格外突目:海水之藍,大地之綠,興旺發(fā)達至極點時,森林和植物界的另一場巨變行將開始,要而言之,森林——一律高大的針葉林和蘇鐵將要分出高矮、層次及樹木種類的多樣性,而大森林中的飛鳥走獸作為森林帝國有聲的、飛翔的、行走的成員,也將集結(jié)。此一時期的森林之林相,已接近近代落葉林,有森林下層的灌木,有藤本植物,不僅有針葉樹還有闊葉樹。

      只是開花植物的出現(xiàn)尚需時日,不過已經(jīng)無需太久了。

      當植物開花時,第一朵花是何種色彩?或者得到造物的指令“森林中要有花”時,便同時怒放,天下為之驚艷?我們回想花朵,當然可以自作多情地以為這是為人類之出現(xiàn)而裝點大地森林的,但作為植物世界最遲、最新、也是最高層級的類型,開花植物優(yōu)秀于針葉林者有二:其種子在子房內(nèi)發(fā)育,更為安全;其花其果借助昆蟲、飛鳥及大小動物傳播花粉與種子,初步形成了森林世界的生命線。

      現(xiàn)在我們要再說從前——古生代臨近尾聲的一個紀年——石炭紀——也有人稱之為“造煤紀”、“石炭時期”。

      大地要造煤了,大地怎樣造煤?

      石炭紀之始、泥盆紀之末,大約三億五千萬年前,地球的地質(zhì)活動再一次頻繁而活躍,大陸漂移碰撞,海洋興風作浪,海水浸漫陸地,湖沼廣大發(fā)育,整個地球氣候,在大部分地區(qū)驚人地一致溫暖,陸上植物,廣袤森林趁機瘋長、擴展。

      這時候,高地山坡上的江河也已發(fā)育長大。

      長大了的江河,波浪開始寬闊,源源不斷地把巖屑、表土以及枯枝落葉,沖積至湖灘沼澤地帶。

      土地開始肥沃。大森林之興旺,前所未有,后亦不見。

      就這樣到了石炭紀。

      石炭紀的森林延續(xù)著泥盆紀的光榮與夢想。近代又小又矮的木賊,其石炭紀的祖先如巨人般傲視地球,它的莖達0.3米,沿河流兩岸和沼澤地連成一片又一片茂密的叢林。蔓生于土石間的今日幾無高度的石松,例如鱗木,主干并不粗壯,細長而上端尖削,樹冠為灌木狀枝葉組成,其葉如草,高達40米。蕨類也是旺族,但它們機敏而智慧地不去爭高,而是在林地下層擴展,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成為鋪陳于林地的灌木,因為甘居林下,避開了與高大植物之間的競爭,種族得以較為完好的保存,至今有一萬種之多,而石松只存1100種,木賊不超過25種。蕨類中有名心形蕨的,與其它蕨類混生混長,并無奪目處,有古植物學家經(jīng)植物考古后,從化石記錄中判定,該蕨也許是針葉樹的祖先,并且是石炭紀森林植物中已知的最大種子植物。其時森林景觀中另一奇觀,便是昆蟲之巨大,彼得·法布稱,“蟑螂像個巨人”,天那!這一可怕之物,資格如此之老。蜻蜓也是龐然大物,翼展達74厘米,或許是古生代最大的飛行物。有大蝎子,蟄伏于森林一角,或者緩慢地爬行,斯時斯地,亦可稱王者風度也。最為安靜并且顯示了獨門技藝的是蜘蛛,不聲不響不事張揚地在石炭紀森林中織網(wǎng),等待昆蟲落網(wǎng)成為美食。

      誰能猜測造物因何造蜘蛛,又因何造出了網(wǎng)羅天下之“網(wǎng)”?倘說遠古大森林的出現(xiàn)及其演化似有方向、似有期待的話,這些古老的蜘蛛古老的網(wǎng),其指向更為明確。億萬斯年后,華夏民族的“人祖爺”伏羲法蜘蛛而織網(wǎng),開創(chuàng)了人類的漁獵年代。蜘蛛吐絲,懸空織網(wǎng),編織之美,其為始也。

      大地之上,石炭紀的森林歷經(jīng)8000萬年之久的相對穩(wěn)定的氣候、環(huán)境,當時地球可稱為森林地球。隨之而來的則是火山爆發(fā),山岳抬升,沙漠出現(xiàn),冰川緩慢而堅定地闖入熱帶,大約到二億二千年前,石炭紀森林完全毀滅。興于環(huán)境,亡于環(huán)境;興也忽,亡也速。在大尺度的歷史時空,其生也難,其長也慢;其慘遭毀滅的石炭紀大森林,其蹤跡巨大而可尋,就是今日世界蘊藏量至為豐厚的大煤床。石炭紀的林地很多在泥濘沼池中,林木倒地便會下沉,成為泥炭。又因地質(zhì)運動、河流沖積,這些泥潭愈陷愈深,越埋越黑,成為褐煤;再經(jīng)過增壓,傾軋成為無煙煤。0.3米厚的煙煤,至少需由六米厚的植物層擠壓而成。再經(jīng)地表巖石移動的擠壓,有的煙煤成為無煙煤。

      毀滅為創(chuàng)造之初,創(chuàng)造為毀滅之始。

      有意思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版的《生活自然文庫》稱:“雖然近到60年以前仍有些科學家認為,煤炭不是由植物形成的”,后來更多證據(jù)表明:“石炭紀廣袤茂密的森林,則幾乎是大部分近代工業(yè)用煤的原始來源”??芍号c人類是如此親近,而人與煤則未免疏離。作為替代木柴的一種能源,它告訴我們,大地之上能燃燒出爛漫火光的,惟木柴而已。森林的恩典啊,屹立于地上,深埋于地下。為證明石炭紀森林之廣大繁華,全世界的植物學家皆以中國為例:“中國所產(chǎn)的煤層,有的厚度超過120米,相當于2440米的厚始植物質(zhì)的厚度”。這2440米的原始植物質(zhì),所經(jīng)的層壘疊加的過程,大體如下:一片森林被埋沒后,又有新的森林出現(xiàn),再埋沒,再新生,如是往復,植物質(zhì)厚積的過程也是壓力增大的過程,因而變質(zhì),因而成煤。在這五光十色的世界上,除去天上太陽,只有煤、煤火才是初始的火,光之本原也。在煤的熊熊燃燒中,人當能讀出它的野性的張揚,埋沒、擠壓、積蓄達幾億年之久的激情與能量的釋放,推動著這個世界的飛躍,也見證著人類在初識煤炭之后的奢侈浪費,地底下有聲音說:

      人啊,你要小心翼翼地接近輝煌!

      把地球上植物發(fā)生、發(fā)展,以及人類出現(xiàn)的歷史,濃縮到一天之內(nèi),以最早的微生物發(fā)生于午夜為起點,當一天的時間過去六分之五,即下午八時左右,古海洋中的藍綠藻完成了光合作用的程序,繁殖旺盛;下午九時以前,植物登陸;晚十時左右石炭紀森林盛極全球;晚十一時以后,始有開花植物發(fā)生;午夜結(jié)束前十分之一秒時,人類的歷史才告開始。

      植物的漫長歷程??!

      森林的艱難時世??!

      以億年計的漫長,以毀滅為代價的森林,所為何來?

      大森林中已經(jīng)有花朵開放。

      一個以開花植物為代表的黎明時代,悄悄地來了。

      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般認為現(xiàn)存于墨爾本國立維多利亞博物館中,自澳大利亞東南部發(fā)掘而得一塊植物化石,是1.2億年前有花植物化石,是當時世界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花的化石。這是來自一株約15米到30米高的植株的分株,花很小,不到2.5毫米。古生物學家們欣喜于發(fā)現(xiàn)了1億多年前的一朵花,同時又說明最原始的花及開花植物,比人們原先推測的要低級許多?;ㄩ_何其難!

      1998年12月18日前后,北京各大報刊登消息,謂:南京地質(zhì)古生物所,在遼寧北票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比澳大利亞之花早2000多萬年,即1.45億年前的“遼寧古果”化石。1998年第12期美國《科學》雜志,在顯著地位刊登了這一發(fā)現(xiàn)。

      筆者在遼寧走訪森林時,曾有幸目睹了植物、鳥類的多種化石,我甚至不敢觸摸它們,只是接近并與目光撫慰著那古老的真正原始的氣息?;堑厍虻膫饔洠@一傳記的奧秘在于:對極大多數(shù)人而言,你看見了,但是你讀不懂,鮮有例外,在化石面前我們是文盲。但,我們可以請教古生物專家,并據(jù)此想象:約2億年前,遼寧有大森林,正是在中國的大森林中,飛出了當時世界第一只鳥,開放了當時世界第一朵花。

      第三章 花與種子

      人類賴于活命、生存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因著我們不再感激、敬畏,只是無窮盡的索取和破壞之后,其神性的包孕天地的美妙,在這功利和自私的世界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

      誰能說,他讀懂了一朵花?

      植物的又一個偉大起點,是植物開花,因而有了被子植物,有了包有果皮、外殼,較之裸子植物更為安全且數(shù)量更多的種子的出現(xiàn)。于是在被子植物的旗幟下,花開、花落、結(jié)果時便集結(jié)起浩浩蕩蕩的動物大軍。采花者有蜂鳥、蝴蝶、蜜蜂,所謂蜂擁而上者,始于花蜜之采收;及至蜂涌而去,則花粉之傳播也。然后結(jié)實,果子也,種子也,哺乳動物之美食也,吞食之后又從糞便中排出,種子便在森林中的另一處繁育。同時,兇猛的食肉獸捕食此等哺乳動物后,種子的傳播更為廣大。因有種子可食——各種各樣外面包有果皮或果殼、色香味俱佳的種子,使得動物體魄強壯并大量繁殖。斯時森林,有色有聲有種,在開花的被子樹木之后,迫不及待緊隨其后的,是開花結(jié)實的草本被子植物。被子植物開始大行其道,有樹木,有灌木,有禾本科植物及其它草木植物,其花其葉其果,千姿百態(tài),美不勝收之外,有深意在:等待人類出現(xiàn),而所有這些果實間接或直接地可作人類的全部食物。沒有食物,哪有人類?此理至今亦然。

      “年年歲歲花相似”,極精當,相似而非相同。“風情萬種”,始于森林見于花,漢字中有信息,“花樣百出”、“花色萬般”、“如花如玉”“花枝招展”是也。

      大地之上性事之初始于花。性活動與生殖機能,雌雄之別,“性”的最早出現(xiàn),不是動物不是人,而是開花植物之花的有性生殖。讀一朵花,你當浮想聯(lián)翩。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的形態(tài),其構(gòu)造則大體相同。一朵花一般由花柄、花托、花被、雄瓣和雌蕊組成?;ūc莖相接,舉起花托,花托上生有花被、花蕊,花被還可以分出花萼及花冠,色彩紛呈的花冠是一朵花之最開放、最輝煌處。書上說花分八色,以白、黃、紅為最多,也最能誘使傳粉者如蜜蜂、蝴蝶等翩翩而至?;ǖ亩嗖识嘧耸且驗榛ü诘那ё税賾B(tài),有的呈蝶形、唇形,有的在花托上一片片成一輪或多輪狀。雄蕊與雌蕊是花的有性生殖部分、最美妙處。雄蕊由花的花絲組成,頂端有囊狀花藥,其中有花粉。雌蕊包括頂頭的柱頭,中部花柱及基部的子房。柱頭表面有乳突及分泌液,粘連花粉所必需者,花的中央部分狀若花瓶,為子房。子里有卵形胚珠,胚珠里有一個長有卵細胞的胚囊,新綠及新花之孕育處也。

      花,即植物之性器官。

      植物多樣,花亦多樣,花樣百出的有性生殖機能自由而隨意,其結(jié)果便是植物多樣性的延續(xù)與發(fā)展。我們無法判定面對桃紅夭夭人因何心蕩神馳,但桃花是完美的“全花”,即它有萼片、花冠、雄蕊和雌蕊,萬種風情集于一花;既無花萼亦無花冠的,如榆樹花則為無被花;雄蕊與雌蕊兼具者稱兩性花,如油菜、大豆;黃瓜是單性花;玉米雌雄同枝;桑樹、柳樹是兩種單性花分別生于不同植株,雌雄異株也;獼猴桃更別具一格,同一植株上兼有雙性花、單性花,為雜性同株。

      一個可以探討的困惑是:在植物進化過程中,為什么沒有進化出一種標準的花、亦即標準的性器官?假如多樣化的性器官,催生了植物多樣性此論無疑,那么動物——包括人的性器官在繁殖功能一致的前提下,其差別,因為形形色色的差別所帶來的同一種群之間智商、情商、性格等之差異,能否稱為多樣化之另一更高層級的表現(xiàn)?

      我們贊美花,就是贊美性器官,贊美性,贊美當今人類除了追逐物質(zhì)與權(quán)力并且勾心斗角之外,惟一尚存的風流優(yōu)雅的野性。

      有多少野性是丑的,就有多少野性是美的。

      每一朵花都是嫻靜的,打開的,招蜂引蝶而不動聲色的。要觀察花粉,四五月間走進松林,晃動一根松枝,有黃色煙霧般的松樹花粉飛起,借助顯微鏡,可見每?;ǚ壑笥覂蓚?cè)各有一個氣囊,這是為漂浮與傳播特別設造的,造物微妙至纖毫??!

      從花粉開始,其形狀、大小、顏色、表面的紋飾便因各種植物千差萬別。它包含著個別,從而也包含著多樣性。

      水稻花粉為圓球形,表面光滑。

      向日葵花粉,長滿小刺。

      椴樹花粉為三角形。

      落葵花粉為四邊形。

      四合花粉為四?;ǚ劢麚砭o抱,四合花之芳名莫非因此而得?

      杜鵑如此美艷,其花粉卻太小太小。

      南瓜、菖蒲、牽?;ǖ幕ǚ塾?50——200微米,堪稱花粉中之巨大者。

      花粉最常見的顏色是黃色。但顏色豐富多彩乃至別出心裁的是蟲為媒的花朵的花粉,如蠶豆花、大麗花,花粉之色時濃時淡,淡則黃,濃則紅。榆樹的花粉是綠色的,丁香與天竺的花粉為藍色,而在罌粟和郁金香的花粉中,還有讓人怦然心動的紫色調(diào),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當花粉傳播到柱頭,花粉的萌孔伸出一根花粉管,一?;ǚ壑型ǔS屑毎?,一為營養(yǎng)細胞,一為生殖細胞,生殖細胞分化出的精子由花粉管進入子房與卵細胞結(jié)合,受孕。

      花與種子的生命故事中,最為美艷而瀟灑的是花粉的傳播。

      當百花怒放,蜜蜂、蝴蝶、蜂鳥們便開始神采飛揚。你不能不承認這些除花之外目空一切的采花者,是愛的天使,是自然美的最勇敢、最機敏的欣賞者。而與之相呼應,所有這些開花植物以花冠、芳香之千姿百態(tài)、風騷各領(lǐng)、呼蝶喚蜂,所謂花事繁忙,實為采花者上下翻飛,性事頻密也。大約80%的植物以蟲為媒,當蜂蝶抱花甚至深入花的內(nèi)部吮吸花蜜時,昆蟲們不以霸占鮮花為目的,這是兩情相悅的生命方式,是一種本能的工作,花粉的傳播由是開始。

      感謝風。前文已說風從東邊來,東主木,風與木與花草,從造字之日起便息息相關(guān),便有了風情、風流、風雅等等詞語。《詩經(jīng)》中的《風》有不少寫愛情的,如《東門之楊》:“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晢晢”。又如《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與歸,宜其室家”……“夭夭”一說含苞,一說艷麗也。相比而言,《風》中多樹少花,或與有花植物出現(xiàn)之慢相關(guān),“夫先秦諸子,其思想本強半自創(chuàng)者也”(梁啟超語),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花之妙論亦由“夭夭”啟之也。

      楊樹、松樹、水稻等植物的花粉,是由風傳播的,風媒植物的花是極普通的花,卻關(guān)乎五谷雜糧,因而它們會生出大量的花粉,以數(shù)量之眾借風而行,期待著生命的新生和延續(xù)。

      書上說一株玉米的雄花序可生出5千萬?;ǚ郏h??!飄??!我們吃的老玉米來之不易??!書上又說,在風中飄流得最遠的北歐一種松樹的花粉,飛越六百公里至格陵蘭島,這是植物求愛之路嗎?

      惟雌雄性細胞的融合,使花開時節(jié)有了實質(zhì)性的不可抗拒的內(nèi)容。但,其中有無解之謎。當成熟的花粉附著于雌蕊的柱頭,蜂蝶便揚長而去。一個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過程開始了:雌蕊柱頭把那些親緣關(guān)系遠的花粉一律施以排斥和冷遇,而同類同種的花粉會受到款待。怎樣識別?如此微妙的識別機制是由雌雄雙方同時控制或者一方專有?未可知也。生命倘若全是已知,則生命危矣!生命,確切地說是性命,因為伏藏神秘才誘人而高貴的。

      當傳粉受精的過程結(jié)束,然后是花萼、花瓣的脫落,花冠凋殘,零落成泥。

      我曾在黃山天都峰,看著一朵最后的杜鵑花在風中沿峽谷飄零而下,時在20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得到的詩句是“美,從來就面臨著災難!”后來知道大錯而特錯了,花開花落是植物世界的生命程序,花開無喜花落無悲,談何災難?如今想起,最為動人的,是那一朵杜鵑飄零時的從容自然,以及風中的優(yōu)雅。

      大地果實累累。

      在迄今為止已受重創(chuàng)的生物系統(tǒng)中,種子仍是食物鏈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不可或缺的萬類萬物之生存基礎,也是越來越多的人類及不少動物維持生命所須臾不離的食物,如小麥、玉米、大麥、白薯、大豆、高粱、土豆等等。與此同時,它們又延續(xù)著物種本身,傳宗接代。尤其是對于一年生植物,種子是延續(xù)植物種群最可寶貴、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據(jù)此,我們或可斷言,可持續(xù)發(fā)展所涵蓋者林林總總,而通常被忽略的種子的可持續(xù),實為重中之重也!

      我們吃的是種子,是愛的果實,是天地之精華,不知道這能否作“人之初”,何以“性本善”,何以有憐憫心、有愛心、憐香惜玉之一解?

      從美的角度視之,在每一粒種子上,花之美,花粉之美,花冠之楚楚動人,其色、其香、其溝穴條紋色澤,纖毫畢現(xiàn)。種子既是創(chuàng)造者又是集大成者。余農(nóng)人也,在崇明島長大,每到秋日,家家門口晾曬的各色種子五顏六色,美不勝收:白扁豆、紅赤豆、黑芝麻、黃玉米、金稻谷、葵花子黑白相間,干蠶似綠似黃,綠色渾圓碧綠,等等等等。此時此刻,它們平靜安詳,任由母親在陽光下翻曬揀選,有的留種,有的可食。這時候,你會想到土地與種子及母親的關(guān)系:她們無不具有愛與生的母性,無需言說的奉獻。言念及此,淚濕盈眶,我追名逐利的一生,又何能報生我養(yǎng)我之大恩大德于萬一呢?

      種子有大小。最大的種子是非洲塞舌爾群島雙椰子的種子,最為沉重的達二十公斤。莊子有“芥之如舟”句,一般釋芥為草,筆者認為也可用芥菜子為解,極言其小也。但與蘭花的種子相比,芝麻與芥菜子便是龐然大物了。一克重的芝麻為200粒-500粒,同樣重量的蘭花子卻有200萬粒之多,稱其為粉塵,有風吹來若煙若霧,不為過也。當花朵結(jié)實,蝶戀花,風為媒的浪漫似已結(jié)束,其實只是代之以種子的傳播,一個物種延續(xù)生命的由造物給定的跋涉與使命。讀者諸君,還記得路邊的蒲公英嗎?風,把一個個小小的“降落傘”吹走了,飄飄灑灑,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崇明島,實為荒野濕地,所多的是蘆葦野花,小小的蒲公英則為其中之一。與其伴生的往往是野菊花,原生的小小的野菊花,一朵又一朵金黃,一個又一個小太陽,如同金色花邊鑲在田埂小路邊。鳳仙花的花朵碩大多彩,其果實成熟后,稍遇外力便將細小的種子噴射出去。與此類似,我在河西走廊騰格里沙漠邊緣的燥熱中苦苦行走時,一場雨水不期而至,陪同我的古浪縣林業(yè)局的工程師說:“太好了!徐先生,奇跡出現(xiàn)了!”何來奇跡?原來在一場透濕的雨水之后,蟄伏于沙漠中不知何年何月的種子,迅即發(fā)芽,迅即開花。其花無名,花不知名分外嬌也;花開也速,花敗也忽,雨停,結(jié)實的過程亦近完成。等不及啊,為物種延續(xù),當沙漠中的太陽重又炙烤時,極富彈性的種子的外殼,便把一律細小的種子,彈射至幾米乃至十幾米以外,與沙粒為伍,等待著下一場雨,一年后,幾年后,再一次怒放,再一次輝煌。也為沙漠中的小麻雀等動物提供食物。正是這些動物,在森林,在荒漠,以種子為食,也是種子的搬運者,隱藏者,其功厥偉矣!

      大地之上最偉大的播種者是農(nóng)人,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所仰仗者,五千年農(nóng)夫也!

      一個輕賤農(nóng)人的社會,絕不是美好社會。

      我們眼見的,在城市是高樓大廈、水泥叢林,城市的擴展使土地和鄉(xiāng)村日益萎縮。在僅剩的土地和山野,目光所及,是庇佑我們的農(nóng)田中的莊稼、植物,山上的林木、竹子。我們目力所不及的地底下、土壤中埋沒的種子,則遠遠大于地表植物的個體數(shù)量。通常,一處森林群落的種子密度在每平方米數(shù)百枚至幾千枚之間,草原群落則在每平方數(shù)千至幾萬枚之間(資料來源:《森林與人類》2008年11期)。有的雜草的種子,在土壤中。

      中國有不可計量的種子被壓迫于高樓之下。

      中國有至少一億農(nóng)人為失地農(nóng)民。

      沒有種子,沒有土地的未來,就是沒有未來。

      第四章 地上地下

      地上是林木,地下是根。

      人說森林改變了地球、創(chuàng)造了人類時,我們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看見半裸于地上、蟄伏于地下的根的縱橫交錯、蠕蠕而動了。

      前文已有述及,原始海洋中藻類的出現(xiàn),以及光合作用的完成。這時的古海洋涌動著、起伏著、漂浮著無以計數(shù)的藻類,又因為所含色素的不同可分為藍藻、綠藻、紅藻,各種色彩于古海洋中相推相涌,或者平靜而悠閑,創(chuàng)造并且享受著地球海洋史上空前絕后的彩色波浪時代。或可說,在藻類登陸之前,這一切皆如神的先知的預告:

      生命之初是漂浮的,流浪是生命最早的基因,地球與萬類萬物的將來是多彩多姿的。在這之前一切偉大而痛苦的革命是:登陸,生根。

      在植物學家、古生物學家敘述、探尋根的歷程之前,中國的漢字卻早已給出了我們先人無以倫比的智慧和想象力:一個木字旁的“根”字的誕生,然后是尋根問源之類詞語的出源,它們所吐露的遙遠又遙遠的古典的信息是:古人類是“行行復行行,道路阻且長”的尋根問源者。根者,草木之根也;源者,江河之水也。而所有的這些始于朦朧的歷史時期的尋根問源,全部與生存相關(guān);能果腹的惟草木之實,而草木何以能站立?可解渴的是江河之水,而江河何以能流動?

      當原始森林以無比巨大、神圣而又細密的網(wǎng)絡,使地球成為一個綠色的世界--尤其在工業(yè)革命之前——它一如歷史的古典的蓬蓬勃勃的存在,而又像母親一般關(guān)照著現(xiàn)實和現(xiàn)世。它是各種層級的野草、荊棘、小樹和高大喬木的完整集合,它同時集合起地底下的真菌、蚯蚓及各種軟體動物,地上的松鼠等小動物,以及或者獨來獨往、或者成群結(jié)隊的虎狼猛獸,還有昆蟲和鳥。森林中一年四季的色彩的變化——尤其在秋天如同夢幻一般,會使人想起古海洋中的彩色波浪。我們無法量化森林的博大與美麗,在多少程度上增進了人類的思維和想象力,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了森林便有了家園,人類最初的家園在森林中,后來到了林地邊緣的低樹草地,但絕對不會離開一條河、一片林地。

      為了物質(zhì)財富,沉迷于電腦網(wǎng)絡的現(xiàn)代人,你們可曾想過:我們當怎樣理解并感激森林和整個植物世界的神圣美妙、慈善及愛意?

      還有根,支撐綠色世界、人類家園的根,那些深入游走于地下,供養(yǎng)森林草木,穩(wěn)固大地家園的根。根的習性類同于水的“善下之”,“利萬物而不爭”,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幾于道”。根與水是造物的神績,一明一暗,一靜一動,或者遙相呼應,或者融為一體。如果從空中俯瞰江河水系,其枝杈匯結(jié)恰如透視一棵大樹地底下的根系。根、源互為依存,根、源本為一體;有根則有水,無水則無根。二者稍可區(qū)別的是,根為孜孜不倦的尋水者、求愛者。

      根的話題稍后再寫,而林間秋色只是人的印象,繁忙而有序地準備過冬的森林從未追求過色彩,有色無色,使命使然。我曾在深秋的楓林中漫步,徜徉于溫柔的紅色之間,我不會想到火焰與燃燒,楓林紅葉是一種詩興的生命的色彩,你撫摸它,它也撫摸你,你欣賞它,它也欣賞你。這是2010年11月11日,我走在本溪洋湖溝村的“中華楓葉之路”上,有鞍山藝術(shù)學院的孩子們在寫生,勾勒已經(jīng)落地的、還在樹上的紅葉,楓林何以爛漫?紅葉何以落地?護林員如數(shù)家珍:早在夏日,楓林綠意濃重的某個早晨或是晚上,生機盎然的葉片就開始為自己的脫落做準備了。在每一片樹葉的葉柄基部生出一層薄薄的細胞,緊挨著的還有一層細胞,護林人用肉眼可看到這些細胞在葉柄基部形成的,一條顏色淺淡的帶狀物淺溝。當秋風蕭瑟,葉片行將脫落之前,這帶狀物淺溝便把葉片的輸水導管堵塞,隨之,葉片中的葉綠素分解并消失,不再得到更新與補充,于是紅色、金色等各色顯現(xiàn),然后是紛紛揚揚,悠然脫落。在通常情況下,一葉落,會在低空中飛旋,其優(yōu)雅的姿態(tài)會使人想起:天下秋。

      一片葉子的脫落、化作春泥,無疑是葉子的死亡了。令人驚心地是,當葉子還在盛夏,正當自己的“盛世”時,便開始籌備自己的死亡了。無喜無悲,超然物外,以生命最后的姿色姿態(tài),奉獻給大地和人類。如此豐厚的落葉啊!有科學家給出了一個數(shù)據(jù):在一畝林地中,你撿拾落葉,你要極有耐心,你可以拾到170萬張葉片,它們寧靜而安詳?shù)氐却毂眹娘L雪。

      優(yōu)雅地死去的是葉片,樹還在,森林還在,因為有根。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當樹木為度過漫長的冬旱,而把自己妙不可言的供水系統(tǒng)關(guān)閉,同時又將散發(fā)大量水份的闊葉脫落,在林地封凍之前,由儲蓄在樹根、樹干、樹枝細胞中的水分供養(yǎng)生命。讓地上的樹木看似枯荒無牽無掛地進入休眠狀態(tài),地下的根亦然,根毛游走不辭辛勞的使命稍得休閑。具有此種生命機能的樹,人稱落葉樹,推而廣之則是落葉林、落葉植物。落葉樹落盡了葉片彰顯著枝條,我在冬初第一場風雪到來之前的小興安嶺,飽嘗了這落葉之后枝條縱橫交叉、如五線譜一般刻劃于夕照中的樹,有風,有不知歸巢的鳥,樹干樹枝呈鐵灰色狀,漸漸融入北國的夜幕,低吟淺唱,以待風雪。不要以為枯木荒枝將要朽敗,這棵樹眾多的落葉基柄部相連接處,冬芽已悄然生長,我們的詩人歌唱的春芽,對于落葉樹與開花植物而言,是冬天便已發(fā)生的冬芽,到春夏時節(jié),則是綠肥紅瘦了。

      每一個冬芽都是完美到極致的生命的雛形,但我們所見的只是一個又一個新芽,它們像母親一樣小心翼翼且秘而不宣地包含著這一棵樹將要重新蓬勃的、長成新枝新葉綻放花朵的各種要素,以及大量的糖類和一組能迅速分裂的細胞,更緊要的是包裹這一切的一組鱗片,在春風春雨到來之前,這些鱗片如同披著盔甲的武士,守護著這樹木生命的秘密。

      植物學家告訴我,不可思議的是鱗片中新葉的疊卷,因為空間的限制,它必須緊密;又因為樹木種類的不同,它的疊卷自由自在千姿百態(tài),有的如降落傘,有的折疊作扇子狀,有的像古巴雪茄等等。到春天所有的胚葉都會完整無缺地開放,成為新葉。在偌大一片森林中,我找不見兩張完全相同的葉子。植物生命有太多的共性,也有極精微的不共性,顯現(xiàn)著差別和個性,亦即人類所謂之心靈自由,那么,樹木也是有心靈的嗎?

      冬季的森林,看上去是沉寂寂的。在北方冰雪覆蓋之下,就連那一條屬于護林員的林中路也退隱了,林地的白雪只顯示出一些腳印,護林員的腳印,那些猛獸覓食的爪印,但我們不妨把人的腳印和獸的爪印,看作是另外一條林中路,這時隱時現(xiàn)的路上還有一些淺顯的軌跡,那是鹿經(jīng)過之處。鹿是森林動物中少有的自信的冒險者,它昂起頭,撒開腿,不貯備食物,不冬眠,而讓全身長滿空心的冬毛,保有一層相對溫暖的空氣,然后騰挪跳躍,啃食樹皮,或者群鹿踏雪飛奔。還有狐貍,在冰雪中追捕野兔。啄木鳥的使命使它無暇冬眠,而森林蟲害又是如此之多,它不知疲倦地在樹上鉆孔……

      除此之外呢?

      森林收斂了生機,也把生命掩蓋,夏日繁多的森林生物中,除去大多數(shù)昆蟲以外,它們都活著,有的藏身樹洞,有的鉆進雪堆,有的在樹皮、枯木、巖石的裂縫中,進入漫長的呼吸細弱游絲的冬眠狀態(tài),它們做夢嗎?

      凍土表層以下的微生物,那些在人看來微不足道的細小生命,不知是死是活。

      森林中最善于過冬,最忙碌勤勞的搬運工是松鼠,每一只成年的松鼠都會收藏貯備700升或更多的食物,埋放于它們生存的區(qū)域。不是因為它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而是實在吃不掉那么多的松果美食,當春天來臨,一只松鼠所享用的是貯備糧的1/10,余下的9/10雖屬無意耕耘,卻使松鼠成了森林播種者。

      冬日的森林,那大塊寂寥讓我激動莫名的,是一種感覺,一個沉沉的有夢無夢的冬眠世界的感覺,感覺那些虎虎生氣的森林動物緩緩地呼吸,感覺生存與死亡之臨界線上的風景,穿越表象的近乎無聲息,感覺冬眠動物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的一根絲線般脆弱而又顫抖的平衡,雖然是人的多慮,那漫長的嚴寒畢竟是殘酷的??!

      沒有一種動物,是因為冬眠不醒而死亡的。春天到了。就連那些為冬日的森林留下大片冷冷清清的候鳥們,翎毛上馱著如歌的吟唱,也已回歸。

      一種普遍的見解是風從遠方來,陽光暖暖地從上而下照射,于是森林中萬物蘇生。實際上森林之春的到來當然是因為季節(jié)更替,但林中春意涌動及生命潮流,卻是自下而上的——土壤解凍,冰雪消融,溪流活躍,濕地重濕,冬芽吐出新葉,直到高大喬木的林冠成為一時皇冠,這一切均始于三月。從三月到四月,踏進森林的人都會感到甚至能看見,森林生命的腳步突然加快,急驟而輕盈,有聲有色。葉片繼續(xù)生長,肥厚,藍鳥歸林了,蜘蛛結(jié)網(wǎng)了,蚯蚓在林地底下打洞,打出一個個由糞土與腐殖土壘積的小土堆,那是森林中最早出現(xiàn)的春之瞭望臺。數(shù)量更多更為微小,小到不可見,多到不勝數(shù)的是林地地下的小生物、微生物,在不足0.1平方米面積、2.5厘米厚的林地中,用肉眼或放大鏡可見的小生物至少為1350個,而當你隨意捏起一把林中土時,便意味著你已握著幾十億的微生物。正是這些細小到無法不被忽略、而又極為龐大的森林最底層之下的居住者,把林地中的枯枝爛葉分解成植物能吸收的養(yǎng)分。如果沒有它們,一片森林在十年內(nèi)就會被自己所產(chǎn)生的垃圾窒息。

      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森林,不僅是指這一片林地上的所有草木,還包括林地中的萬類萬物,林地下的細微生活。完整的森林,是這一切的完整集合。

      卑微者,是化腐朽為神奇者。

      藐視卑微,實為藐視神圣。

      春之森林的另一種妙處是:腐朽與爛漫共存。當去年秋日的紅葉、金葉在融雪之后,成為一律黑褐色的腐葉時,兩種生命活動正加速進行。一方面,軟體動物、微生物的大軍,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咀嚼,其繁忙可謂樂乎;另一方面,林地上倏忽之間會冒出無數(shù)有名無名的小花,如同有風一般神奇的手以彩筆隨意涂抹而爛漫耀目。這隨意涂抹的速度之快,幾乎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了。我剛剛離開這片林也就不到半天時間,忽然心有所動,想再看一眼林地上的幾朵小野花,夕照時分,再踏進林地時只見小花鋪地,大片大塊地各有姿色。

      可以說花朵們得風氣之先,更確切的敘述則為:這是森林世界中位處底層的開花植物的一種生存方式。在迅速生長的樹葉所長成的密密林冠遮住天空以前,趁陽光還能照射林地時,便先行一步在早春開花,人說是迎春花、報春花,花又何言?花只是想開一次花。森林中的所有生命都有擇機顯示自己的權(quán)利,卻也隱含著各種競爭與限制。小花們好像是很自由了,倘無陽光,又怎能風情萬種?

      大象與虎豹是森林之王,那是因為其力量、勇猛,以及成群結(jié)隊如大象的彬彬有序、獨來獨往是老虎的王者風度。而對于更多的森林之友而言,鳴叫的鳥類才是森林中最引人注目者,因其鳴聲也,因其鳴聲之不同而能成和聲也。人以為鳥的鳴叫是鳥的歌唱,而其原動力實為鳥類在交配季節(jié)對性的渴望,又有鳥類的好斗與占有欲在,回到森林中的雄鳥急不可耐地占領(lǐng)地盤。各種鳥出于天性,明確地知道有多大地盤才可養(yǎng)活雛鳥,然后在自己的地盤上,擇一高枝開始鳴唱,不厭其煩,變著聲調(diào)地鳴唱。時而激越,向別的鳥宣告這是它的領(lǐng)地;時而輕柔、優(yōu)雅,為了吸引雌鳥的求偶之鳴。各種鳥有不同的歌聲,同一種鳥又有不同的唱法,此種鳥的盡興盡情地才藝表演,只發(fā)生在求愛時,性愛之于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在鳥類身上淋漓盡致可見之一斑。

      使我不敢相信、驚訝不已的是彼得·法布在《森林》一書中稱:“北美紅雀有28種不同的唱法,而北美麻雀則有884種音調(diào)?!蔽覐男≡诔缑鲘u鄉(xiāng)村以追趕大群的麻雀為樂,在我聽來,麻雀只為“嘰嘰喳喳”,而喜鵲的鳴唱則為農(nóng)人所愛,有喜氣,象征吉祥。

      森林鳥類中至少有兩種鳥類是不會唱歌的,啄木鳥其一,它在枯死的大樹上啄出的大聲一樣驚心動魄;流蘇山雞其二,它高踞于倒木或高大樹樁上,以翅膀猛力扇動空氣,其噼啪之聲不僅可以遠播,而且別具一格。

      夏季的森林,較之于剛剛過去的春天,寂靜了許多。唱歌的鳥很少了,不少動物因為炎熱也安靜了,倘若沒有蟬與螽斯,森林可謂夏日無歌。在這象征著平靜、豐富、滿足的季節(jié),卻多少有點壓抑。郁悶的林冠郁閉著深暗的陰影,潮濕與悶熱彌漫,而適應甚或喜好此種環(huán)境的樹葉,更顯稠密。有一種在某種程度上更為迷人更為本真的、不是借助于鳥鳴而是森林本真的聲音,會從四面八方涌流而來,那是有風,哪怕一點點小風吹過時樹葉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不同種類的樹葉因其形狀及生長于枝條的方式,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松林“刷刷”有聲,榆樹“颯颯”作響,白楊因為葉梗半平,如風帆一樣是捕風高手,于是顫動,于是摩擦,于是有聲。櫟樹的葉梗像彈簧,上下跳動時其音妙不可言。櫟樹是歐人所愛,除開樹形外,很可能與聲音有關(guān)。兩千多年前的羅馬詩人弗吉爾以“風中的簧片”贊之,流傳至今。柳枝柔軟而韌長,銀杏的葉片似隨風搖曳的扇子,鵝掌楸葉會使人懷舊馬褂,荷葉如碧波仙子舉起的藍色托盤……

      植物的葉子一般由葉片、葉柄、托葉組成,但自然界充滿了偶然、奇特與個性。比如“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的丁香沒有托葉,而萵苣沒有葉柄,臺灣相思樹則沒有葉片。我在踏訪西部風沙線時,觀察過各種沙生植物,其中極大部分的葉子都作針刺狀,因干旱酷熱為減少水分蒸發(fā)之故。葉片、葉柄、托葉找不著更不可能分而識之,環(huán)境改變了植物的生存方式,從而也告訴我們:

      不是所有的規(guī)律都可以規(guī)律一切的,大自然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一切的物種,乃至同一物種之間的天然個性,并由其自由自在地發(fā)揮。相比而言,在人的世界,在同一族群之內(nèi),孜孜以求的,以一種思想規(guī)范所有人的專斷,堪稱愚不可及。

      簡略地概括樹木的工作如下:根吸收水分與礦物質(zhì),再由樹干輸送給每一片葉子,葉片呼吸空氣通過光合作用制造食物養(yǎng)料,再輸送回樹的各部分。我行在中國各大林區(qū)時,常會流連于各種葉片之前,看那些我永遠看不懂的精致的葉脈,并由此想到根、根須,就一棵樹而言,它們相距最遠,互為地上地下之兩端,而在水的循環(huán)往復中,從根的網(wǎng)絡到葉脈的網(wǎng)絡,再加上連接其間的樹干,一個天造地設的綠色整體工程,便完美無缺地展現(xiàn)眼前。

      我看不見林地之下的根。但是我知道從根本上改變地球面貌的是根,從根本上促使萬類萬物及人類出現(xiàn)的是根。根是最初的締造者,又是永遠的蟄伏者。

      綠色植物種類繁不勝繁,外形也千差萬別,植物分類學家分不勝分,如以根的類型區(qū)分,便可得簡明扼要:這個世界只有兩種植物:直根系植物和須根系植物。

      所有的紛繁,探求根本時,便簡單了。

      我們很容易測得樹有多高,哪怕是熱帶雨林中高達近百米、人稱“森林中的森林”的望天樹,但我們幾乎無法丈量一棵大樹的根系之全部。把已知的一些植物的根系的長度作參照,地下森林及一切植物根系之漫長、牽連與龐大繁華,人們盡可以想象,想象到無法想象。國外的資料說,一株燕麥生長4個月后其根系長度為608公里,整個根系由1400多萬條分支根組成,共有根毛140億根。一株西紅柿幼苗,其主根在環(huán)境條件相宜時,每天以3.14至7.50厘米的速度生長。一棵一年生的蘋果樹苗,有3800多條側(cè)根;一株長到八片葉子的玉米,其側(cè)根為10000條左右;一種生長在沙漠中的駱駝刺,它的根可以深入地下30米,還可以用另外一種可以統(tǒng)計的數(shù)字,想象不可想象的樹木根系:一棵成年的樺樹,在夏季通過20萬張葉子每天釋放水分3400升,而這3400升水的每一滴,都是由根尖根毛在地底下吸取、輸送的。

      我們見過的根只是根的發(fā)端部分,在深入地下之后,根的最活躍的部分是根尖,也稱根毛區(qū)。根尖長不到三厘米,細微而堅韌,如同游絲,于表土之下,或作橫向擴散,或作縱向深入,在這過程中還會改變方向繞道而行。根尖在任何時候均與地下的泥土相依附,如果不是強制性的外力干預,絕不分離。根系中的每一個根尖都有一頂“保護帽”,形同戰(zhàn)盔,圍繞保護帽的是一層油狀液體,使其足夠粘滑地在地下游走,探物汲水時如遇頑石,則繞道而行,如是松軟的土壤,則以瓶塞鉆運動鉆穿直下。根尖的每一條根毛即是一個細胞,長度在80至150微米之間,直徑約10微米,它緊貼、依附地底下的土壤顆粒,根尖行進時根毛便吸水,與這一運動幾乎同時發(fā)生的是根尖根毛迅疾的代謝,根尖一邊行進一邊生出新的根毛,數(shù)天或數(shù)周后,原先的根毛完成使命而死亡,新生的根毛已經(jīng)成熟,于是再深入再汲水,而老的根尖根毛則專司支撐并把水分和養(yǎng)料輸送到樹干。根在地下的運動與工作極其復雜而縝密,它要不斷地汲取水分養(yǎng)料,同時又要不斷以新的根毛取而代之,而且還要使老的根尖成為根系中的支撐者,接力一般傳輸水分。我們走進一個林區(qū),我們在林間小道上漫步,我們能感覺到地下根尖的行進、根毛的衰亡與新生嗎?

      當我說這個世界是可愛的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地上的森林地下的根,使大地和家園穩(wěn)固的,不是高樓大廈的基石,是根,是草木之根。

      人沒有根,我是人,我無根。一次次地尋訪荒野,出入山林,倚靠在老樹或小樹的枝干上,無以倫比的柔情會傳輸?shù)轿业男睦?,并且保有了根的感覺,成為樹的枝節(jié)。在寧靜和幸福的陶醉中,想象著我頭頂寒云霜雪般的白發(fā),生發(fā)新葉,花枝爛漫。

      第五章 云南山水

      2010年,我從西部大漠到了西雙版納。2012年,我又從西雙版納,走向塔克拉瑪干胡楊林。更早一次是1987年,從武夷山、天目山到海南島尖峰嶺、西雙版納熱帶雨林,后來寫了《伐木者,醒來》。

      在所有的原始森林中,最為奇特而讓人流連忘返的是熱帶雨林,從自然環(huán)境、生物多樣性以及物種而言,那些擁有大片熱帶雨林的國土是格外幸運的,如果他們能夠抗拒當今世界金錢和物質(zhì)的誘惑,那么他們就是最有希望,在不遠將來的某一天,他們的榮光與安樂將冠絕于世。

      地球上的熱帶雨林,包括幾種擬雨林類的森林,在南北回歸線之間環(huán)繞地球,并有幾處伸向溫帶地區(qū)。除去非洲東海岸,雨林幾乎橫貫遍布赤道的所有地區(qū),美洲、非洲、東南亞三處雨林集中地的分布面積約為世界雨林的四分之一。我第一次踏進海南尖峰嶺雨林時的感覺,是我的身心、我的思緒、我原先構(gòu)想的語句,全部被溫柔與高大淹沒了,回過神來,只有驚嘆。還記得雨林中護林人走過的小道,在根之上、根與根之間的泥濘小道,濕漉漉的樹葉與藤交織的小道,愈往前走愈發(fā)幽暗的小道,偶爾有幾聲鳥叫,偶爾會傳來啄木鳥啄樹的聲音……熱帶雨林中的高大樹木,再加上整個雨林的郁閉狀,使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頓生卑微。一旦面對雨林樹木的巨大與奇特,內(nèi)心除了嘆服以外,不會留下任何空隙可作林外之想。喬木的粗壯——也有并不粗壯的——卻一律堅挺高大,和我踏訪過的江南乃至北方的森林相比,似乎少了一點柔情,多了十分傲然之氣。細細觀察,雨林中又不乏綿纏,懸掛在樹上的各種開著小花的藤本植物,攀援而上,纏結(jié)枝干,在大樹的最高枝節(jié)又垂向林地,再纏結(jié),再攀援,一棵樹一根藤一首詩。一首根植于地,只有在熱帶雨林中才能讀到的生命奇特的詩。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大江南北見過的草本植物,在熱帶雨林中長成了高大植株。竹子成為木質(zhì),高37米,地衣類植物長得類同蘋果樹,遠志科的藤條在距離地面幾十米的喬木的頂端,繁華飛動,盡得風流。而這一切,熱帶雨林是喜歡的,它包容一切,它是森林中,包容性更大的慈愛而友善的森林。

      可是,看起來這雨林似乎有點單調(diào),它沒有四季色彩的變化,雨林有悖于森林的一般規(guī)律,沒有厚厚的落葉層,少有低矮的植物,甚至連林地的表土層既談不上肥沃,更遑論深厚,只能以貧瘠名之。雨林無冬天,雨林無冬眠,它永遠在極度潮濕與相對潮濕的交替中生存。雨林的使命幾乎就是快速的吸收水分和營養(yǎng),然后細密有致、不慌不忙,甚至是緩慢地向上生長,寄望于歲月,高踞藍天的一角。我們同樣看不見的是雨林中有所區(qū)別的森林望塵莫及的生物種類,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之上最富有、廣泛的物種基因庫。使我驚訝的是,幾乎每天都有的大雨小雨,顯然使雨林的雨量太充沛,充沛到過分,是否有水淹之虞?就連森林學家也難以明確地告訴我,雨林為適應這特殊的潮濕多雨走過了多長的演變之路?可以肯定的是環(huán)境使然。

      所有的獨特均源出環(huán)境的獨特。

      雨林不可能如溫帶森林一樣,從容地使根尖、根毛游走地下吸取水分和養(yǎng)料。雨林發(fā)育出了一種快速有效的生命供給系統(tǒng),它讓雨林的樹根把輸送水分及營養(yǎng)物的距離縮短,具體言之,便是依靠真菌發(fā)生的大量營養(yǎng)物質(zhì)和水,從林地表層直達樹木的淺根,然后開始合成、循環(huán),為分解物與立木之間一條既簡單明了,又生死攸關(guān)的食物鏈。這就是草本植物在雨林中高大,甚至成為木本的秘密。

      有關(guān)雨林的最通常的誤解是,因為它的快速吸取營養(yǎng),它的高大喬木便是速生的嗎?不是,絕對不是,雨林的形成是以歷史年代為背景的,雨林的生長不僅有向往天空的高大,還有在貧瘠林地上生根、那些淺根粗壯地蔓延交錯,使高大植株穩(wěn)固的艱難。雨林在某種意義上排斥速生,雨林樂意享受生命的漫長。你看海南黃花梨就知道。

      雨林在快速吸收水分的同時,因為氣候的炎熱也在快速的蒸發(fā),由氣而云,由云而雨,如是往復,循環(huán)不息,那里的多雨是因為有雨林,而雨林又因此蓬勃。我們所能想見的美好如彩虹一般的紐帶,也無法與自然界萬類萬物的相因連接可比,只能以神性喻之。

      中國的熱帶雨林占國土總面積的3%,可謂珍稀之極、寶貴之極。但如同中國森林的整體命運一樣,在一切向錢看的經(jīng)濟大潮中,中國的熱帶雨林仍在被蠶食與破壞中。中國熱帶雨林、季雨林的分布地帶地貌復雜多樣。依我的觀察,凡屬珍稀、奇特的樹木或別的物種,它們總是出現(xiàn)在不同尋常的環(huán)境中。以盆地、谷地、臺地、平原為點綴,山地、丘陵是主脈,而北方極寒、南方極熱之地,必有美木良材出。從西部云貴高原南沿開始,地勢由北向南傾斜,山地海拔在1000至1500米之間,少數(shù)為2000米以上。中部為低山丘陵,海拔300至800米,少數(shù)達1000米。海南島中部為山地,周圍是丘陵、平原濱海沙灘。臺灣島有5條平行山脈,高峰綿亙,海拔3000米以上。這一地帶植被種類豐富,據(jù)不完全的統(tǒng)計,高等植物在7000種以上,是中國森林最美麗的自然風景帶。

      最美麗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

      我國稀有的熱帶雨林和季雨林中,僅喬木、灌木樹種就達1000種以上,為中國任何林區(qū)所望塵莫及,其中有亞洲熱帶雨林的驕傲樹種——望天樹——便生長于西雙版納雨林中。西雙版納的雨林中,那些聞所未聞的樹名意味著它們的少見、奇特,如刺栲、紅木荷、云南龍腦香、四屬木、番龍眼、千果欖仁等樹木層出不窮,雨林中或者大象巡游,或者山雀啁啾,或者飛蜥爬行,或者蘭花怒放,總而言之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與奇跡。西雙版納雨林是中國高緯度、高海拔地帶保存最完整的熱帶雨林,生物多樣性之豐富僅獸類約130種、鳥類近500種,超過中國鳥類種數(shù)的1/3。

      我們也可以說,所有這些至今仍然被稱為“植物王國”、“動物王國”中的諸多物種,是幸存者,也是西雙版納雨林僅剩的最后守望者。最新的資料顯示,綠孔雀“現(xiàn)存的數(shù)量極為稀少,多年沒有確切的目擊記錄”(《森林與人類》2011年9期),由于棲息地迅速破壞和無處不在的人類活動的侵擾、盜獵,白頰長臂猿、小熊貓等已經(jīng)消失,或者瀕臨滅絕。代之而起的是日甚一日、雨熱和野種不堪其擾的旅游、餐飲。當人們以金錢為唯一目標的時候,美好飄逝了。

      西雙版納在1950年的森林覆蓋率為50%略多,如果我的領(lǐng)會沒有大錯,庇蔭西雙版納50%的森林覆蓋率中極大部分森林是熱帶雨林。到1972年時銳減至33%,22年減少了17個百分點。1985年又減少至27.4%,至今又是28個年頭,其間大規(guī)模的毀林盜伐得到了控制,代之于政府的經(jīng)濟開發(fā)。為了一方官員的政績,為了GDP,在西雙版納,不破壞雨林,哪來的地?哪來的土地財政?2012年,作為鳳凰衛(wèi)視《大地尋夢》專題節(jié)目的嘉賓主持,我又一次來到西雙版納,游人如織,喧嘩不斷,一種直接的感覺是:熱鬧、太過的熱鬧,已經(jīng)驅(qū)逐了雨林環(huán)境的安詳寧覺,一切都成為表演。在人的馴化下,那些象和鸚鵡之類的彩鳥,服從而且配合,做著各種動作,發(fā)出鳴聲,然后拍照留念,然后付錢走人,然后走進景區(qū)內(nèi)或景區(qū)邊沿的大大小小的飯店,大快朵頤。垃圾扔往何處?臟水流往何處?店主的回答幾乎是統(tǒng)一的,“不知道啦!掙點錢過日子啦!”我在西雙版納逗留的幾天,悶熱而無雨,在雨林邊緣那些稍為低矮的植物的葉子,有的已經(jīng)半作枯黃,藤蔓有氣無力地垂掛著。至少在我視野所及,這片雨林不再是蒸騰勃發(fā)、生機旺盛的,我甚至能感覺到在人類活動與喧囂的折磨中,它們糾結(jié)而憂郁。

      當最后的雨林消亡,家園還在嗎?

      西雙版納的森林狀況到底如何?時下森林覆蓋率為多少?

      我問林業(yè)廳的工作人員,他答道:“雨林一直在保護之中,西雙版納的森林覆蓋率為90%。”這個答案讓我驚訝,即便1985年以后在雨林地區(qū)之外大規(guī)模種草種樹,怎么可能在28年間,提高62.6%的覆蓋率?

      我又隨機問路邊的市民,“西雙版納雨林和環(huán)境這些年有些什么變化?”他問:“你以前來過嗎?”“上個世紀70年代、80年代曾到此一游?!薄澳菚r的西雙版納樹比人多,在版納的任一角落都能聞到雨林的氣息,都能看見望天樹?,F(xiàn)在造的高樓大廈,地從哪里來?除了強征農(nóng)民的耕地,就是蠶食熱帶雨林。游客從無限制,樓堂館所包圍雨林,雨林區(qū)內(nèi)又遍布飯店和演出場所。雨林一年比一年少,天氣一年比一年旱?!?/p>

      西雙版納雨林已成為“孤島”,而且是仍在為人類勒索和奴役的“孤島”。

      云南位居全國雨水總量的第三位,云南有“三江并流”,云南滿目綠色,可是云南為什么連年大旱?中央電視臺播放的一組鏡頭讓人刻苦銘心:一戶山里人家,爺爺、奶奶帶著一個小孫子,還有一只狗。奶奶把一碗大半都是泥漿的泥漿水遞給孫子,孫子舔了一口,小狗汪汪叫,孩子又讓小狗舔了一口,把這碗泥漿水遞給爺爺,爺爺不喝遞給奶奶,奶奶不喝遞給孫子,小狗又汪汪……2012年,我從西雙版納到普洱,到元謀,到昆明,到陸良,一路所見,田地干裂,草也枯黃,在喀斯特地貌區(qū)域,高大的和并不高大的石柱遍布林立,農(nóng)人辛勤耕種的極小極小的一處處地塊,無苗無禾……這是云南的春夏之交時,冬旱盼春春無雨,春旱盼夏夏干熱,有稀落的人群在山里找水,而從金沙江虎跳峽傳來的推土機、挖掘機的隆隆聲響中金沙江的梯級開發(fā)、高壩大庫正在矗立,我們的大江大河不再有一條河流,是自由流淌的河流,而江河生命卻在于自由流動,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圈地圈水,既改變了那些地和水的形態(tài),也改變了地和水的屬性,地不再“厚德載物”,水不再“善下之”、“利萬物而不爭”。

      權(quán)力和利益集團已經(jīng)并還在瓜分子民百姓的地與水。

      江河有水,卻沒有流向農(nóng)田和農(nóng)人的最后一公里的渠道,農(nóng)田水利荒廢的幾十年,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一筑壩大國。民生民生,無水缺水民何以生?

      云南到處都是森林,開著知名不知名的小花。一路所見又經(jīng)采訪證實,云南森林的樹種,正經(jīng)歷著災難性的變化:大量的,我所見的整齊劃一,地上寸草不生的那些先前未曾見過的高大挺拔而甚少旁枝側(cè)葉的樹叫桉樹,由大集團、跨國公司與當?shù)卣⒄劊瑥牧洲r(nóng)手中租購土地,引進苗木,用來造紙,實行規(guī)?;?、標準化經(jīng)營。桉樹的生長期一般為5至6年,迅速吸水汲取地底下的營養(yǎng)然后速生。一茬砍伐之后再種,如是往復。到二三十年左右,這片桉樹林地便寸草不生,當?shù)剞r(nóng)民稱一顆桉樹就是一個抽水機,因為枝葉極少蒸發(fā)量也極少,云南能不少雨?桉樹的種植不僅在云南,廣東、廣西亦然。如果考慮到建材的需要,少量的在嚴格控制下的桉樹種植未嘗不可。但大規(guī)模的鄉(xiāng)土樹種的被更替,生態(tài)效益為眼前利益而被忽略,必將帶來大災難。

      云南桉樹,還有橡膠樹的大量種植,給出了一個明白無誤的警信:樹種尤其如桉樹樣的速生經(jīng)濟林樹種的擴展,如不得糾正,勢必危害中國森林以及林地的生態(tài)安全。時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所換來的是森林的衰敗和林地的貧瘠,誰來庇蔭我們的子孫?

      哀牢山分界云貴高原和橫斷山脈,山上哈尼梯田的上方是村寨,村寨上方是森林。在1000年的歲月里,哈尼族與別族人民一起,在橫斷山脈東緣幾百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海拔高度由幾百米升至2000米的山形地貌上,開掘了約600條水渠,連接著山上的森林、梯田與村寨。

      哀牢山是山,當我面對哀牢山,又仿佛面對著一種精神,一種相當高大且濕潤的精神,一種足夠古老而新鮮的精神,一種始于生存,在篳路藍縷之后,輝煌于21世紀所謂信息時代科技昌明的精神。沒有人知道我的此種感嘆,山呢?水呢?森林呢?梯田呢?只是在云霧、氣團的環(huán)繞中,若沉若醒,若隱若現(xiàn)。當紅河與元江緩緩流動于峽谷時,分不清是水汽或熱浪,先是被卷起,后來再升騰,兩岸山谷呈暗紅色,偶爾有不知名的植物,無助無望地任由熱浪水汽蒸騰而上。那蒸騰而上者所向何處?

      橫斷山脈是中國山系走向的終結(jié)者,橫而斷之,如伏虎,如臥龍,如睡獅,躍躍欲動。

      哀牢山是橫斷山脈干熱火燥的另類,位處紅河洲,海拔3166米,是橫斷山脈南段的主峰。山上是沉默、蓄積了千萬年的原始森林,低處是面積166平方公里、垂直落差3000多級的人工濕地,種稻的哈尼人家。酒店在山腰向上處,煙云彌漫,沉浸于林木之間,極輕柔地掠面而過,山林中有鳥叫聲、泉水聲。哀牢山是另一種風景,是自然所賜予人類所造的堪稱完美的結(jié)合,這里所說的人類所造,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造景,一園一亭一樓閣之類,而是梯田、水稻、溝河水系。當一處自然風景有人的創(chuàng)造滲透其中,且延續(xù)千年與大自然能和諧可相融時,這一處風景才可稱之為文化風景,文明寶典。

      哀牢山哈尼梯田的全部意義為:在以生存要吃飽肚皮為出發(fā)點的人類活動中,不是以經(jīng)濟翻番、發(fā)財致富為目的,而視辛勤勞作然后詩意地安居為幸福生活,從而蒙福,成為人與自然相親相愛的經(jīng)典。

      首先是環(huán)境使然,在一個族群的發(fā)展過程中,環(huán)境是制約者,制約人們以適合此一環(huán)境的方式勞作、活動、安居。其次是歷史印跡,哈尼族從古老的羌族地區(qū)遷徙而來,哈尼先人熟悉的是平壩農(nóng)耕,可以想象當初,身在高山,何以為生?怎樣把平壩農(nóng)耕移植至亞熱帶的哀牢山上?或有讀者問,中國那么大,有的是黃土高原,平原沃土,又為何跑到崇山峻嶺為衣食生存憂?這就是歷史年代的一種景象,大的族群,華族,就是現(xiàn)在說的漢人漢族,不斷地以戰(zhàn)爭吞并弱小部族,弱小者打不過,又不甘滅族滅種,便逃跑,逃往邊遠,跑進深山,以避刀兵之禍。怒族在幾無土地的怒江岸邊求生,哈尼族進哀牢山,皆因為此。歷史給出的一種現(xiàn)實,是發(fā)人深省的:

      漢族擁有中國最平坦肥沃的土地,是中國歷代王朝中除去元朝、清朝以外的最高統(tǒng)治者。僅就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而言,所有被驅(qū)趕至邊遠山區(qū)的民族,對自然的敬畏卻遠勝漢族,甚至可以說是漢族在背離了儒家傳統(tǒng),自以為得風氣之先后,如今已成為財富的最大追求者,自然的最大掠奪者,而哈尼族等少數(shù)民族,則已成為今日中國天人合一,仁者愛人并廣及萬類萬物的典范。更讓人驚嘆的是,這些少數(shù)民族遠不是飽讀史書者,他們只是做,行動者,實踐者。

      哈尼族先民一定爬山涉水,掌握了哀牢山的地理環(huán)境,最讓他們欣喜的是山頂?shù)拇笃忌?,以及森林中流出的源源不斷的水,他們試著在山坡上開鑿飲水的溝渠以及小塊梯田,試著種水稻,第一次收獲之后再開鑿再修建,一點一點地開鑿,一片一片地修建,千年之后有了6000條溝渠,僅哀牢山腰便坐落著十幾個村寨,三萬公頃梯田。哈尼族流傳著很老很老的哈尼民歌,其中有大智慧:

      上了哀牢山,

      就是最孤獨的人,

      石頭作伴,虎豹是鄰居,

      后來找到了命根子,

      老天相助哈尼人,

      人的命根子是田,

      田的命根子是水,

      水的命根子是森林和樹。

      哈尼人絕不開山建水庫,而是極為嚴苛地保護山頂?shù)纳?,不要說砍伐了,甚至不許驚擾它們。哈尼人告訴我,“人喜歡熱鬧,森林好清靜”。山上的森林是天然的蓄水池,溪澗里淌出,匯聚成流。森林下是村寨,開鑿出的溝渠使水流進村子是為生活用水。村寨下方是梯田,水渠又把水送往梯田。梯田大小不一,經(jīng)過計算將要灌溉的梯田面積,用刻好量度的木板按不同比例分流,進入每一塊梯田。所有這些梯田又都是人工濕地。農(nóng)歷三月,水稻播種時魚苗也隨之撒放。水稻返青,鴨子進駐稻田,鴨和游魚在梯田里共游共生約100天,不同物種間互為依存的生物鏈循環(huán),使稻子得以具有了抵抗病蟲害的能力。

      高山森林汩汩而出的冷泉水,從夏天流到冬天,從冬天流到夏天,往復無窮。從山腰上的第一級梯田到山腳的最后一級,哈尼老人告訴我,1500米的落差在轉(zhuǎn)折回流中,涵養(yǎng)了3000個階梯的梯田。每一丘梯田都有足夠的水量,哈尼梯田的深水稻有極強的水資源保護與儲備能力,暴雨時蓄洪安瀾,干旱時直接排放至江河下游補給水資源,從山頂森林中流出的水,滋養(yǎng)哈尼人、哈尼梯田、哈尼族的萬類萬物之后,最終匯聚于河谷。干熱的橫斷山河谷地帶又迅即使其蒸騰,如云如氣,回歸于哀牢山、山頂?shù)纳种?。哈尼人小心翼翼地與哀牢山林水生態(tài)鏈相連接,既為受益者又是這一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保護者,是有哈尼梯田奇跡:

      在自然界,所有生態(tài)系統(tǒng)可稱完美,因為完美而脆弱,因為脆弱而極其敏感地抗拒所有外力的介入。迄今為止,哈尼人哈尼梯田是我目睹的唯一例外,在哀牢山,森林、人類、梯田和水系,和諧在一個同構(gòu)系統(tǒng),使這一人口密度達到每平方公里300人的深山峽谷,成了一處古老而又鮮活的家園。

      廣而言之,哈尼梯田是中國農(nóng)民在工業(yè)文明之前的節(jié)約資源,敬天惜地延續(xù)農(nóng)耕文明的范本和縮影;在不是村的華西村成為中國新農(nóng)村樣板之后,哈尼梯田所指向的,是任一工業(yè)科技發(fā)達的時代,如果不回歸天人合一,則必有大災難隨之。

      這是一個最難言說的時代,沒有地的哀牢山上有哈尼梯田,而本來有地的至少一億多農(nóng)民,成為失地農(nóng)民。城市的無度擴張所產(chǎn)生的泡沫,鮮艷地毒害著民族之根本,國家之基石。所有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家似應記住哈尼人的一句話:“讓你活的要你命的,關(guān)鍵是土地和水!”

      哀牢山頂?shù)脑忌謿v經(jīng)滄桑,至少千年以來未曾為人類砍伐破壞,即便有雷火之災,也能自我修復,林木種類多樣,殼斗科樹木其生命都在500年左右,水冬瓜樹與旱冬瓜樹巋然高大,不僅長壽,而且長根瘤,能蓄積水分。板藍根清熱解毒,嫩葉可作染料。原始老林綿延100公里無間斷,更讓人驚訝的是在海拔2000米以上,居然生長著面積如此寬廣的常綠闊葉林。森林之于水、生命之水意味著什么?云南大旱,幾乎三年不下雨,但哀牢山頂森林中流出的泉水卻從未斷流,哈尼梯田成為云南大旱的幸存者。

      哈尼族的族規(guī)之一就是巡山護林愛樹。不少哈尼族老人在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都是,“守好山上的林子”。

      巡山的人經(jīng)過嚴格挑選。兩個護林員的生肖必須是龍虎屬相,林中多野獸,巡山者要命大。村里人家每年出一斗米,作為護林員的報酬。哀牢山的巡山者是把巡山當作是護衛(wèi)山林之神的使命,早上七點進山,下午七點回村。偶爾有人砍了林子里的樹,必以族規(guī)重罰。巡山不僅辛苦每天爬山四公里,也寂寞,但那些護林員不這么看,“快樂得很!”哀牢山南段的這片深山老林里,優(yōu)勢物種是山茶科、杜鵑花科。有一個叫李文和的巡山者最愛茶花,如數(shù)家珍:山茶花開二月里,紅白相間,這邊熱烈爛漫,那邊潔白素雅,“十三天,花謝了”。李文和有點不舍,“還好,明年又開了”。他還知道這兩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跟游客學的?!?/p>

      “森林給哈尼族最大的好處是什么?”

      “水?!?/p>

      “森林中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靜。”

      “這片森林的變化是什么?”

      “過去有虎、豹、熊,現(xiàn)在沒有了,但野豬回來了?!?/p>

      哈尼族,這是一個以親和與族規(guī)融洽并治理自己的民族,哈尼人把勞動視為愉悅,勞動的過程已成藝術(shù)的過程。當布谷鳥叫第一聲時,抽煙筒喝香茶的休閑日子便告結(jié)束。檢修五孔犁,然后犁田耙地,把梯田犁成什么樣子?耙出什么范來?松松的,蓬蓬的,像蒸糕一樣松軟,像小孩的皮膚一樣光滑。哈尼人把愉悅注入勞作,使勞作有了某種象征意義,其中甚至還吐露出原始的母系社會的流風馀韻。撒秧由婦女撒,撒進秧田的是母親的祝福,收獲了稻谷也收獲了母親的祝福,如此等等。在我們看來,這些沒有任何學歷的哈尼人,卻是有著豐富精神生活的族群。

      哈尼人擁有文化,而我們則讀了不少書,追名逐利,孤獨而無奈。

      哈尼族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人死即意味著死者幸運而有希望,他其實并沒有死,他只是以別的形式存在,他將回到祖先由大森林護佑的大寨子里。那哭聲也如歌如詩:

      最早死的不是你,最后死的也不是你;江河干枯了,江河也要死,天邊那個皇帝也得死;你好好去吧,你的子孫像哀牢山的泉不斷流出來,你田里的稻谷像馬尾巴一樣垂下來……還有吹拉彈唱、飲酒作樂的年輕人,他們在歡送老人。(資料來源:《森林與人類》2012年第8期)

      使我想起了莊子為亡妻的鼓盆而歌。

      哀牢山是亙久的,哈尼梯田還能保有千年嗎?

      我們這個時代,是轟轟烈烈地制造垃圾和泡沫的時代。

      我們這個時代,是無情無義地毀滅自然與經(jīng)典的時代。

      第六章 野草芬芳

      為什么我們的先人逐水草而行、而居?因為大地到處都是草,無草不成林,林地外緣也是草,在西部何以有黍?農(nóng)業(yè)考古學家黃其煦先生在1983年第1期《農(nóng)業(yè)考古》雜志撰文說:“農(nóng)業(yè)的契機可能就是在林地邊緣雜草中發(fā)生的?!边@一猜想得到證實,是天水大地灣遺址的一個灰坑,其中已經(jīng)碳化的種子,經(jīng)西北師范大學植物研究所鑒定,這些種子是距今7000多年的屬禾本科的黍及十字花科的油菜。江南沼澤地帶的雜草更多更茂盛,其中有野生稻,同樣在7000多年前,太湖流域的河姆渡人便培育野生稻了,河姆渡遺址的出土物中,竟然是稻谷的世界:稻灰、稻糠,還有殘留的鍋巴……先人留給我們的基因,使后來人對三種物質(zhì)最有親近感:土、水與草木。

      在我童年的記錄中,崇明島上除了農(nóng)田里的莊稼,溝河邊的蘆葦,田邊地頭里到處都是野草、薺菜、馬蘭頭等可食用的草不下十數(shù)種,還有可以入藥的如車前子等,更多的是開花不開花的無名小草,纏結(jié)于田埂路使其穩(wěn)固的是馬斑草,開著各色小花的是花被單草,如小太陽一般金光閃亮的是野菊花草,專門用來抖蟋蟀的是蟋蟀草,太多的蒲公英隨風飄散……回想起來,認識這片土地是從草開始的,而江邊蘆葦蕩里叢生的絲草籽,很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小的堅果,半粒米大小,饑餓的歲月里曾經(jīng)以之果腹。后來知道原始人逐水草而居時,有頓悟之感。

      人之初,有水可喝,無飯可吃。人類經(jīng)過了吃草、吃草實的漫長歲月,后來才有能力捕殺野獸,吃肉。今天我們吃蔬菜,其實是吃草的延續(xù)。野草是我們的衣食之源。人類中一部分人的忘恩負義,疏離自然,始于疏離野草。

      我們不知道拔去了多少野草,我們甚至把消滅野草與愛國衛(wèi)生運動相聯(lián)系,漢語——我一向認為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文字——卻出現(xiàn)了極為殘忍的一個成語,“斬草除根”?,F(xiàn)代化的推土機,在今天更是勢不可擋地在鏟除一切野草,代之以水泥樓房的水泥地,這個世界便衛(wèi)生便干凈了嗎?活在當下的每一個人,都曾目睹并感受了消滅野草的過程,以發(fā)展的名義。

      上世紀80年代初,我住團結(jié)湖小區(qū),一箭之遙便是農(nóng)村、農(nóng)田、莊稼與野草。每到夜晚,無數(shù)的青蛙齊鳴合唱,此起彼落,雖然喧鬧卻不會擾亂人心,多了一種野趣,添了一點鄉(xiāng)愁。半年后,代之以蛙聲的是混凝攪拌機,建筑工地的日夜趕工,然后是新樓連片,莊稼、野草、蛙聲一起飄逝。不到十年,北京三環(huán)以外的農(nóng)村幾乎全部消失,沒有耕地,沒有野草,只有層壘疊加的水泥樓板大行其道。

      就這樣,我們的社會變得不再溫柔。

      2000年,因為不堪忍受造樓、裝修,可以讓人發(fā)瘋的喧囂、燈光與氣味,舉家前往通縣張家灣,路邊有麥田,池塘有蛙聲,小院里開著太陽花——俗稱“死不了”——日出花開,日落花閉,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好去處。待住下才知道,我住的小樓地基原來是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整個小區(qū)所占用的全部是農(nóng)田耕地,當?shù)剞r(nóng)民告訴我:“黑油油的耕地”。難怪水泥房基,路面的邊邊角角,會長出各種野草甚至麥苗,無助而孤苦地望著路人,好像在問:千百年在一塊地上廝守,情何以堪?有專司拔草的清潔工,長出來便拔,拔出來又長,小草希圖展示自己的生命力的頑強,令我唏噓不解:野草何害?人類必欲除之而后快?

      2005年,我又遷往廣安門外新居,緊鄰住處有一塊荒地,有雜草叢生。雜草成塊狀,茁壯旺盛,夏秋之際開著紅色和金色的小花。有幾只流浪狗狺狺奔走,有時還追逐流浪貓,荒地中有兩棵樹,流浪貓情急之下便上樹,流浪狗在樹下大吠,繼而退隱于野草叢中,伏莽而待,這已經(jīng)不是貓狗游戲了,流浪狗想吃流浪貓?;牡鼐o靠二環(huán)的邊沿,還有兩間已折毀的舊平房,住著一家拾荒者,夫妻倆帶一個小女兒。女孩出來打水時,流浪狗緊跟其后,女孩便喂狗,似乎是窩窩頭之類。戲耍片刻,女孩回去時流浪狗一路相送。偶爾,在秋日的陽光下,這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會摘一朵野花捧在手里凝視片刻……這是我從住處的窗口所見之場景。是冬大雪奇冷,拆毀的舊平房掃蕩而盡,那拾荒者以塑料布搭起帳篷,太冷了,便以撿來的零星木塊燃一堆火,三口人,幾只流浪狗,圍著火堆相對無言。在寒夜雪地,這火堆絕對談不上熊熊烈焰,悠明而已。有人報警,火堆熄滅,拾荒者被驅(qū)逐,流浪狗落荒而去。融冰化雪時,那些野草開始返青,到夏天便茂盛,便開花,如是往復5年多,挖土機開始挖土,混凝土攪拌機晝夜轟鳴。挖出的土堆成了大土丘,以網(wǎng)絡覆蓋著,一場春雨過后,從網(wǎng)絡的千孔百眼里,忽然又有青青野草探出頭來,茫然地望著這一處聳立起吊車、腳手架的工地……

      凡草木皆有根,人類無法阻擋推土機、挖掘機,它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斬滅野草,卻無法除根,因為它蟄伏于地下。倘若都市林立的水泥樓群使它們窒息、枯亡于地下,那么對這個世界而言絕不是好消息:大地的穩(wěn)固者不再穩(wěn)固大地了。

      使這個地球變得有生機的首先是海洋,是水和草木。當?shù)厍虺蔀椴菽臼澜缰?,才有姍姍來遲的人類初祖。與其說人類當時離不開森林,更確切的意義上還不如說更親近荒草?;囊盎牟?,連接起森林、河流,在人類發(fā)展史上如里程碑一樣,記錄著人類先人的生命故事:荒野是人類最初的原始家園;荒草提供了最早的食物;荒草中盛放的各色花朵,荒草的自生自滅、自滅自生,使原始人有了最早的驚訝,促進了自然崇拜的發(fā)生;在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漫長歲月里,荒草叢中又是當時人類共有共享的愛巢;以荒草為生,想來也發(fā)生過悲劇,有的草吃了人便死了,草的能吃不能吃,使原始人有了對草的分辨和思考,進而發(fā)現(xiàn)有的草能止血,有的草能止癢,則是草可治病之始。而流傳至今的仙草一說,除了草能給人以溫暖,大約便是草可以治病了。

      “仙草”一詞,是人類對草的最恰當?shù)馁澝溃ダ錾奖I“仙草”是故事,在更加廣泛的民間傳說中,稻草是“仙草”,由此推溯,“仙草”應是泛指可食可醫(yī)的所有野草,沒有“仙草”,人類不可能延續(xù)至今,也就是說人類有誕生,但不可延續(xù),迅即夭亡。

      在野草所屬的植物世界中,至少有五種植物影響了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從而改變了世界。它們是:煙草、茶葉、甘蔗、白薯、土豆。它們在原生地往往是默默無聞的,越洋貿(mào)易的船只和水手是傳播者,廣及世界。那些植物的傳播,如煙草只是因為哥倫布的水手好奇、無聊,卻越洋跨海遍及世界,或多或少改變了人類的日常生活,并且使遠隔重洋不同種族人群的生活習慣,產(chǎn)生了趨同性。

      哥倫布的船隊,是煙草最早的傳播者。

      煙草源出美洲,哥倫布率船隊到訪,當?shù)赝林远Y物相送,其中之一,哥倫布航海日志有記:“發(fā)出獨特芬芳氣味的黃色干葉”,即煙草。再到古巴,當?shù)赝林褵熑~卷成筒狀抽吸,青煙繚繞于口鼻,悠然自得。水手們學而抽吸,別有風味,是為歐洲最早的煙民。船隊返航先至西班牙,西班牙人跟著抽,再到葡萄牙,葡萄牙人也紛紛上癮,煙草隨之落地。1580年之后,煙草的傳播速度更加提速,傳播范圍日益擴大,大致途徑是:經(jīng)葡萄牙進土耳其,煙霧又繚繞至伊朗、印度、日本。從煙草的廣泛傳播中看到商機的是西班牙人,他們把煙草水運到菲律賓,開始規(guī)模種植,很是賺得不少銀子。接下來就要到中國,十七世紀初葉前后,福建的船工與商人,在與菲律賓生意往來時,不經(jīng)意地把煙草傳到中國。只要氣候適合,煙草不難栽培。很快,先是在沿海省份,進而煙霧彌漫中國。

      煙草在16世紀的歐洲還曾享受過“神藥”的待遇,除了抽吸煙卷、煙斗之外,歐洲的醫(yī)生還用來治病,從牙痛、口臭到腸道寄生蟲、破傷風乃至癌癥,皆以煙草醫(yī)治。實際治療效果沒有明確記載可證。倒可以想見當時歐洲醫(yī)療水平之低劣。

      從哥倫布水手發(fā)現(xiàn)并吸食煙草,到傳遍世界,所用的時間不到130年。今天幾乎所有國家都處在吸煙有害與煙草制造業(yè)巨額利潤的夾縫中。筆者也是煙民,這一如風如潮的煙草傳播卻使我想起,所有風靡一時的時髦與時尚,大約都帶點毒。

      在煙草傳到中國之前,歐洲人抽煙,中國人喝茶,兩相比較,不僅有習俗不同,文明高下程度也可立判。茶的溫醇芳香,滲透在我們的民族性中,是為中庸、中和、溫良恭儉讓,與“斬草除根”相反,生出了一個絕美的詞語——“齒舌留香”。

      與人類文明史密切相關(guān)的,就動物與植物而言,動物提供了肉食,此食物所不及,但在更多的層面上植物遠勝于動物。原始人除了采集果實之外吃菜嗎?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所謂菜,就是野草和樹葉。距今約8000年前,新石器時代又一偉大的創(chuàng)造、各種陶器的出現(xiàn),其中的食用器用來煮飯煮菜煮湯。在中國的北方如大地灣,在中國的南方如河姆渡,先民們偶然地用幾種他們吃過的草或者樹葉,投之于陶罐,這第一罐湯是不是人類歷史的第一罐茶?在幾千年前便有稻飯衣麻的太湖流域,極有可能這第一罐茶和第一罐魚湯難分先后。后來的飲茶史卻是明了的,把茶湯從別的所有湯飲中區(qū)分剝離出來,但好茶者仍視之為湯,湯色也。

      中國人最早享用茶葉,并在千百年飲茶的實踐中,知曉了茶樹栽培、茶樹加工、茶葉分類,以何種水達到何種溫度泡何種茶為最宜等等。西方人第一次喝中國茶并為之傾倒之后,給中國的茶葉取了個在16、17、18世紀西人熟知的流行詞:中國樹葉。這一稱謂在某種程度上恰恰說明,中國茶樹之眾,而享用茶葉的人群之廣。從皇帝到山野草民,皇帝喝貢茶,山民飲土茶,土茶的味道甚至遠勝貢茶。從都市到小鎮(zhèn),有了茶鋪、茶館,茶葉已和經(jīng)濟相連接。中國的文人雅士情有獨鐘于茶,則又有了文化意味。

      中國士人飲茶、品茶、論茶,并為琴棋書畫助興,以一管羊毫懸針垂露。書寫出滿紙煙云時,歐洲人還在茹毛飲血。

      因為絲綢之路,與絲綢傳到西方差不多時間的大約公元紀年開始之后800多年,阿拉伯商人用駱駝把茶葉——他們認為的東方神奇之——運達西方。最早享用中國茶并在上流社會炫耀的是威尼斯商人。直到16世紀中葉,中國茶才傳到歐洲。威尼斯商人頗得物以稀為貴的真?zhèn)?,始入歐洲的茶葉價格昂貴,惟貴族才可享用,那個時候普通歐洲民眾的夢想之一,就是有一日可得中國茶,其獨特的芬芳與味道,只是聽說而未得品嘗也。

      17世紀開始,英國東印度公司取得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之后,中國茶葉一則大行其道,一則漸漸“變味”。東印度公司每年以相當于100英鎊的白銀,從中國進口4000噸茶葉,再以約4000英鎊的批發(fā)價出手至歐洲各地。大發(fā)茶葉財?shù)氖菛|印度公司,而英國購買中國的茶的銀子日趨緊缺。賺足了中國人的錢而又喪盡天良的東印度公司,竟向中國輸入鴉片回籠白銀,中國人使英國人得到茶葉,至今下午5點喝下午茶仍是英國中產(chǎn)家庭的生活習慣。而英國人回報中國的是鴉片,是鐵殼船和洋槍洋炮,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鴉片使中國人成為病夫,接下來的中國民族被奴役被瓜分的屈辱史,鴉片之危害當為外因之首。有不少論史者認為,鴉片戰(zhàn)爭源于中國茶葉,英人侵略的本質(zhì)又怎能輕松地忽略?

      由中國樹葉而演變成鴉片戰(zhàn)火,這一巨大創(chuàng)傷的歷史,在西風籠罩的今天,早已被人們淡忘,中國再一次落進了歐美主導的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樊籠中。生產(chǎn)大豆的中國忽然變成了進口轉(zhuǎn)基因大豆的中國等等,國人莫名其妙,而其妙處實不外乎:帝國主義的本質(zhì)永遠是侵略和掠奪!“嗚呼!毋忘!毋忘!嗚呼!吾其如此健忘之民?。 保簡⒊Z)

      歐人喝茶好紅茶,放糖,以小點心佐飲。喝茶所連帶的是對糖的希求。蔗糖從甘蔗中提取,最早種植甘蔗并品味糖的是亞洲人,其時歐洲所得的甜味,是蜂蜜,歐洲無糖。11世紀,十字軍騎士幸運而雀躍地在敘利亞嘗到了糖的甜味。隨著海上新航路的開辟,西班牙、葡萄牙等老牌殖民帝國開始種植甘蔗,甘蔗種植園如風起云涌般出現(xiàn),糖產(chǎn)量急劇升高,價格大幅降低,歐洲享用糖之甜蜜的不僅是皇室、貴族、大商人,普通的市民百姓也開始吃糖,歐洲似乎成了“甜蜜蜜的歐洲”。

      “甜蜜蜜的歐洲”,說明了糖對飲食習慣的世界性的改變。糖的誘惑就是甜的誘惑,在我兒時,能吃到一塊糖,上海的大白兔糖,那是一種奢望??梢姶朔N誘惑所持續(xù)的時間之長,與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因為甘蔗種植需大量勞動力,便產(chǎn)生了世界人口種植版圖的改變。當歐人在加勒比大批量種植甘蔗時,便從非洲一個船隊一個船隊地運來黑人,成為奴隸,辛勤勞作。一個我難以考證的話題是,這些被稱為“黑奴”的黑人,在非洲就是奴隸嗎?還是在白人的皮鞭下成為奴隸的?

      說不清有多少“黑奴”在漂洋過海的途中,便一命嗚呼了?!董h(huán)球時報》2006年8月29日劉作奎先生的文章稱:“據(jù)統(tǒng)計,16世紀以后的300年間,從非洲販賣到美洲,從事包括種植甘蔗在內(nèi)的大量種植園勞動的奴隸達1170萬人,最終僅有980萬人活著到達目的地?!眲⒆骺壬f得好,“糖的甜蜜是與奴隸的血與淚摻在一起的”。筆者再加一句:尤其是自詡為文明富有的西方!

      所謂人類文明史,充斥著野蠻、殘暴、血腥的不文明,以及對真相的掩蓋。

      相比較而言,能夠使人類解除饑困,平和地傳輸?shù)绞澜绺鞯氐氖峭炼购透适?。也許,我們以及我們的后人,都要記住一個土豆原產(chǎn)地的地名:南美洲安第斯山區(qū)。與北美洲有的國家的霸悍、好窺探相比,南美洲溫和,“有抵御別人暫時成功的能力”(南美洲哲學諺語),南美洲的地下埋藏有人類初始文明的種子,土豆其一也。土豆的特點是有土便可以種植,不僅產(chǎn)量高而且富含淀粉和別的營養(yǎng)。也是新航路的船長和水手們,把土豆帶到了歐洲,然后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播到世界各地。土豆告訴我們,人類——無論西方還是東方——都曾長時間地為饑餓所困,在不缺淡水的前提下,吃飽肚皮是生存的第一要義。土豆養(yǎng)活了更多的人,土豆可以取代面包。我在貴州山區(qū)采訪時,一戶一家,一個火坑,墻角只有一堆土豆的山民不在少數(shù)。在河西走廊古古浪八步沙,我曾三次踏訪六個農(nóng)民的治沙地,他們留我吃飯,吃香噴噴的羊肉,而農(nóng)民們吃的是煮土豆蘸鹽巴,我便搶土豆吃,真香!河西走廊的土豆個大,農(nóng)人告訴我,“沒有土豆早就餓死了”。

      奢靡、過度的享樂,是暫時的。當今中國貧富兩級,奢靡者萬不要以為子民百姓過著和你們一樣的生活。邊遠山區(qū)貧困者,住土坯房,老人和孩子都在吃土豆,大米白面,依然是奢望。誰還記得李商隱的詩句:“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鳖欀螄咭蛔x再讀三讀之。

      甘薯多別名,山東叫地瓜,北京叫白薯,河南叫紅薯,江蘇叫山芋,湖北、四川成為紅苕。甘薯一物,歐洲有植物考古學家認為,印第安人的先民是最早挖掘地下根莖時,發(fā)現(xiàn)了甘薯根塊,再通過根系再生繁殖而成為栽培作物。甘薯有驚人的繁殖力、適應性,很快傳播于整個南北美洲。因為甘薯的碩大而味美,生熟皆可食,食之者強壯,此印第安文明之所以曾經(jīng)繁華之一端也。

      很少有一種植物如甘薯那樣,吸引著聞名世界的專家學者的眼光,并據(jù)此勾勒了古代先人的生存技能及其發(fā)明,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說:“由栽培而來的淀粉性植物的獲得,必須看作是人類經(jīng)驗上最偉大的事跡之一。”摩爾根所說的淀粉性植物是泛指,其中無疑包括了經(jīng)過原始人選擇之后選擇的產(chǎn)物——甘薯??脊耪咴诿佤?shù)墓拍怪邪l(fā)現(xiàn)了距今8000多年的甘薯塊根碳化物。1974年,伊恩著《甘薯和大洋洲》中進而記述,古代秘魯?shù)挠〉诎踩税迅适韷K根的圖案繪制于陶器、編織在紡織品中,最為壯碩的甘薯在印第安人宗教儀式上,被供奉為神靈。

      此一時期,距甘薯進入中國的明代,相隔幾千年,一種有趣的歷史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當甘薯即將傳播世界各地時,在它原產(chǎn)地的印第安族群中,它不僅是食物,而且已成為文化,具有神性。它使我想起了距今7000多年的大地灣彩陶所繪制的魚、花草紋、水波紋、葫蘆及人的頭像。我們的先民有意無意間記錄了洪荒歲月中人賴以生存的若干圖像,便有了文化的創(chuàng)造之始。它對今人至少有兩點啟示,甚或告誡:文化首先是物質(zhì)的,是物質(zhì)與人的精神和想象與勞動的結(jié)合;其二,文化必具有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造力,與人類發(fā)展同步,除去“利用厚生”的生存需要,還有精神、心靈需求,即精神文化。文化何以能求?生存之需要,人格之獨立,心靈之自由也。

      一般認為把甘薯引進中國的,是明代福建長樂人陳振龍,曾僑居呂宋,即菲律賓。其時呂宋的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者嚴禁甘薯外傳。1593年,在前兩次偷運未果后,把薯藤系于纜繩,涂上污泥,才過得關(guān)卡運抵福建。當年6月,陳振龍之子陳經(jīng)綸依父命呈《獻番薯稟貼》于福建巡撫稱:“番薯功同五谷,利益民生,是以捐資買種,并得夷島傳授法則,由舟而歸?!碑敃r的福建巡撫金學曾正為荒年頻發(fā)所困,即令全省“依法栽培,滋息繁衍”。甘薯自此落地福建,其產(chǎn)量之高使沿海飽受風襲水災的福建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災年。福建人稱甘薯有二名,一曰番薯,二曰金薯,記巡撫金公試種故,福建烏石山海濱有“先薯祠”,記陳振龍父子之功德,當?shù)厝烁嬖V我,這是中國獨一無名的祭祀甘薯的祠堂。其實,在廣東電白縣霞洞鄉(xiāng)有“懷蘭祠”,又稱番薯林公廟,記載吳川人林懷蘭從越南引進番薯之功。

      甘薯在江南的種植,功推徐光啟。江南水患經(jīng)年,農(nóng)人無衣無食,聞知福建、廣州的番薯抗旱抗?jié)常瑝K根大,可食可藥,便經(jīng)由他在福建的學生,在松江三次試種,終獲成功,時在萬歷十六年,即1608年。徐光啟并贊揚番薯高產(chǎn)味美,濟世備荒,向萬歷皇帝進《甘薯疏》。甘薯驚動的另一個皇帝是乾隆,1786年即乾隆51年旨諭全國“廣為栽種,接濟民食”。中國當今的甘薯種植面積僅次于水稻、小麥、玉米,居主食之四,為世界甘薯種植面積的60%,總產(chǎn)量80%以上。

      甘薯的大行其道,廣為人類所喜好,其實質(zhì)也說明了一個真理:食物之于人類的生存發(fā)展,永遠位居第一?!笆种杏屑Z,心中不慌”的古語不含時代性。一個以犧牲農(nóng)民和耕地而求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代,必定是危如累卵毫無希望的時代。

      “南國有紅豆,此物最相思”,南國多青草,不知寶中寶。如同筆者已寫過的對25億畝集體林地的忽略一樣,在食品安全迫向中國時,被忽略的還有草地畜牧業(yè)以及可以開發(fā)的南國草地資源。以淮河——秦嶺以南,青藏高原以東為限而界定的中國南方,氣候溫暖,年降雨量在1000到2000毫米之間。南方區(qū)域內(nèi),丘陵和山地占總面積的70%以上。考察南方的草地資源,以及原生植被,往往會心生困惑:這是繁榮的土地?還是凋敝的土地?南方當初的森林何止是現(xiàn)在我們所見的林區(qū)?占南方土地總面積之大部的山陵丘地上,曾經(jīng)多為森林覆蓋,千百年人類活動,砍樹伐木,林區(qū)成為農(nóng)區(qū),是有南方森林被砍伐之后形成的草山草坡,亦即今日之天然草地資源。

      南方的草地確切地說,是原始森林被破壞以后的次生植被,它們的演化方向依自然規(guī)律,應是次生林。在人口增加、人類生產(chǎn)開發(fā)活動強力干擾下,規(guī)律也只能變通,南方植被終于未能成為次生林而成為草地。

      上世紀80年代農(nóng)業(yè)部的一項調(diào)查資料說,南方天然草地的總面積為7958萬公頃,另有560萬公頃的人工改良草地。在我踏訪過的南方10多個省區(qū)中,貴州的天然草地和人工改良草地使人耳目一新。寒冬臘月,中國北方內(nèi)蒙古草原冰天雪地、牛羊饑寒瑟縮時,貴州威寧灼圃草場上,牧草青青,大群牛羊津津有味地吃草,悠然自得地散步,牧羊人在草叢中閑庭信步。灼圃草場位于海拔2400米的云貴高原,本為牧草結(jié)構(gòu)單一、牧草產(chǎn)量甚低的天然草地,上世紀80年代初實行飛機播種改良,改良品種主要為三葉草、黑麥草。天然牧場的產(chǎn)草量在每公頃年產(chǎn)干物質(zhì)1500至2500公斤左右,粗纖維含量在3%到5%之間。改良后的南方草地,牧草干物質(zhì)草量在每公頃7500公頃左右,載畜力為每公頃7.5個羊單位。

      貴州西南部的晴隆縣,從2001年開始,在石漠化丘地上退耕還草,建立人工改良草地,放牧山羊。中國石漠化土地遍及貴州、云南、廣西等巖溶山區(qū)。牧草以其植物世界中離土地最接近、對土地最親密、生命力最頑強著稱,從而為人類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動物蛋白,保護了土地,提供了中國糧食缺口中主要的飼料糧緊缺。同時,我們在這些中國最貧困的巖溶山區(qū)農(nóng)村,可以見到畜牧業(yè)為基礎的草原經(jīng)濟模式,是循環(huán)的可持續(xù)的。那里的農(nóng)民遠遠談不上富起來,但不再窮下去,晴隆農(nóng)民的年收入從2000年的1156元,到2006年時為1680元。

      只要有地,哪怕是石漠化土地,也能長出青草來。我們忽視草地的時候,也同樣忽略了一種悲哀及一種希望。在天然林破壞以后的草山草坡上的草,是這一塊土地植被演替中最后的綠色,此非悲哀乎?在石漠化土地上的人工改良草地,那青青牧草卻是生態(tài)修復的先行者,此即希望也。在未來歲月里,壓垮人類的很可能是一根草,拯救人類的——假如人類還可以拯救——也可能是一根草。

      南國草青青,南國花爛漫,那是一些發(fā)生于草根、炫目于草根而不與名花游的草花、草根的花。在廣東、海南氣候炎熱的深山野地,我見過狀若牽?;ǖ母适砘?,嬌嫩地美艷著。有植物學家告訴我,野生牽牛很可能是甘薯的野生祖先。我對野生牽牛怎樣牽出甘薯來無從考究,但我驚訝、艷羨、沉醉于野草的神奇美妙,我在大地上行走時會在山野荒草間席地而坐,坐擁野草、撫摸野草就是坐擁自然、撫摸自然。輕輕地撫摸野草時,會生出撫摸孩子的感覺,但我很快聽到了一種天籟之音:“不!是野草在撫摸它的孩子!”

      我對漢語中茶字釋放的信息曾反復思考,由此而生發(fā)出的對造字者的敬重,及漢字之美,常常拍案叫絕。“茶”,草字頭下一個人字,人中間為木,它既說明了中國古人與茶的悠遠密切的關(guān)系,又指向人在何處?人在草木中。一個漢字,茶字,卻包蓋了人之初、人何以為人的意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第七章 竹海尋根

      當最早的森林在中國出現(xiàn)時,這森林中,先有樹還是先有竹?竹茂還是樹盛?無論如何,中國的竹子是中國森林中,別有特色,別具一格的種類,不可或缺。直到民國時期,中國林業(yè)仍以竹木業(yè)名之,由此可證也。

      竹何以在木之前?

      與南國的望天樹,北國的紅松相比,竹林竹海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高大的震撼,而是柔和的親切。是枝葉疏密的竹形使然?或者為“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及凌云處尚虛心”、“靈根合供,貞干百尋”、“如竹道矣,如松茂矣”的文人賦予的氣質(zhì)、精神所感動?都有道理,但人的移情于竹卻是后來的事情。推想起來,其因有三:東亞大陸竹林生態(tài)的優(yōu)良環(huán)境,尤以中國地廣而青竹豐盛,分布八方。古人類結(jié)束沿水草而行,采摘狩獵時,往往面對著浩然無際的竹林,竹子柔軟,竹葉婆娑,更甚者竹林可以避風雨,有新筍,掘而食之,美味也。中國南方多竹林的區(qū)域,古人類流浪游蕩之后的最早居所很可能就在竹林旁,就地取材,稍加搭建,風雨可避,其樂如何!綠竹實物考古發(fā)現(xiàn)迄今年代最為久遠的是河姆渡,出土有竹子實物,這一竹子實物含有諸多歷史的信息。河姆渡遺址最令世人驚訝的是“懸虛結(jié)構(gòu)”的干欄式房屋,河姆渡人開始便是住榫卯結(jié)構(gòu)、企口拼接的干欄房屋嗎?因為地理環(huán)境,太湖流域先民當時很可能與黃土高原古人掘地而居不同,河姆渡人或曾依竹林而居,后來又因為蟲害瘴疫而發(fā)明懸虛結(jié)構(gòu),這一推想雖無實證亦非荒謬。曾經(jīng)以竹林為最初的家園,此其一也。后來又有了竹筍的發(fā)現(xiàn),古代先民其實都是嘗百草的神農(nóng),把竹筍挖出,食之味帶甘,滿山竹林,遍野竹筍,不妨說在有竹子的地域,竹筍是當時先民食物之一。而7000年前的河姆渡已種稻谷,考古者還撿拾到了一塊鍋巴,已有煮飯煮湯的陶器,喝湯的陶匙,陶質(zhì)紡輪等。先是生吃的竹筍后來熟吃了,太湖流域多魚,不知道的是魚筍分煮,還是竹筍魚湯?總而言之,在中國江南考古挖掘證實,我們的先民不再茹毛飲血,而是吃飯喝湯著衣麻了。因為吃,因為豐富了飲食結(jié)構(gòu),這是人類親近竹子的原因之二。其三,在古人類與竹子長期的親密接觸中,發(fā)現(xiàn)竹子有彈性,彎折后可以復原,于是試著用竹子制作可以彈射的彈弓、弓箭,有上古《古歌謠》為證:“斷竹,續(xù)竹,飛土,逐穴”,古字“穴”即肉,八個字寫出了截竹為弓為矛,塵土飛揚中圍獵的場景,可以讀出原始社會的流風余韻。其中透露出來的更重要的信息,是為竹制弓箭的勞作與發(fā)明,除了可以“逐穴”使當時人類能吃到肉從而強壯體魄以外的心腦智力的開發(fā),制作工具技能的提升。

      因為木,竹的不易保存,我們通常認為的新、舊石器時代中,石頭敲制過的石頭,是唯一的工具,而忽略了竹制工具。只有還原這一史實,才可以解說當新石器時代行將結(jié)束,而進入夏商周三代之前的1000多年間,紅山文化、良渚文化——尤其是玉器,何以如此斑斕美妙?

      在大地上和人類不離不棄創(chuàng)造文化、走向文明時代的,竹子功莫大焉!《詩經(jīng)》里吹著遠古的風,風從草上來,風從竹林來,《鄭風·籜兮》:

      萚兮萚兮,風吹其女;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風漂其女;

      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萚與籜古時通用,《詩經(jīng)》原為《詩三百》,其詩先是口口相傳,后由孔子刪定而稱為《詩經(jīng)》。倘不用“萚”而用“籜”,用以竹字頭取代草字頭,更多春夏生機,寫青年男女在竹林中拾筍籜的情景,筍籜即筍的外衣也稱筍殼,是遠古人類制作防雨蔽體物的天然原料。少年男女既勞動雀躍,也男歡女愛,在古代社會的背景上,是何其自由美妙的圖像!

      對竹子在人類——尤其是與中華民族文化史相關(guān)的追思、追問——實際上已給出了一個話題:我們很可能將不得不重寫歷史書上的若干章節(jié)。關(guān)于竹子的敘述,是歷史宏大敘事的一部分。

      比如:先有竹器還是先有陶器?

      對于古人類來說,告別逐水草的時代之后,盡管那不是一個缺水的年代,可是怎樣取水?怎樣把生食煮熟?史學家給出的是兩種說法,在南方以竹簡取水,在渭河流域的大地灣以葫蘆取水,竹簡取水,盛水,再煮食物,是原始燒烤之后的又一進步。但竹簡只能糊上泥巴方可置于火上,因此,便催生了華夏文明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發(fā)明:陶器的出現(xiàn),灰陶、黑陶,還有距今7000多年的彩陶。第一個陶器是怎樣出現(xiàn)的?所有的場景和細節(jié)均已不存,我們只能以現(xiàn)在的制陶工藝回溯、想象:制陶之初,古人類已經(jīng)有火并知道用火了,陶器的主要成分是土與水,陶器制作的第一個步驟是土與水的揉捏、手深入其中,參與其中。手與土和水的接觸、揉捏,改變了土與水的形狀,使其成為泥團。因為手的參與,因為手所帶給泥土和水的人的想象、聰敏與才智,我們才能說這是人的創(chuàng)造。各種各色的泥團、泥條、泥片,是人類最初的造型藝術(shù)的萌芽,是創(chuàng)造之初。法國科學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在《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中說:“手也有自己的夢”,“手幫助我們了解物質(zhì)的內(nèi)在深處,它有助于物質(zhì)的想象”,“真正的勞動者是把手放入泥團的人們”。然后揉捏制作,在火中燒煉,有了陶器,有了手工勞作的意志、能力和想象,有了原創(chuàng)藝術(shù),有了觸覺的本能延展。

      手的觸摸與深入,可以傳遞愛的感覺,甚至可以造愛,造物賜以我們的無比奇妙的觸覺,使人類不僅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而且擁有了愛的藝術(shù)。

      文化的碎片散落于荒野中,孤獨而寧靜,它們希望被發(fā)現(xiàn)、被解讀嗎?一切都是矛盾的,因為在不少時候,被發(fā)現(xiàn)即意味著被踐踏,被解讀即意味著被誤讀。但,這些古代社會古人類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的最原始的證物,又何嘗不期冀為茫然的現(xiàn)代人稍加指點:你們要慎終追遠。

      連接是美妙的。

      《說文》中竹字,“冬生艸也。象形。下垂者,箁箬也。”南唐徐鍇著《說文解字系傳》中稱:“箁箬竹皮籜之屬也?!毙戾|說箁箬,語焉不詳。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有釋義:“象兩兩竝生,恐人未曉下垂恒,故言之?!敝腹r箬實為竹葉之下垂狀。又解“箇”字:“箇或個,半竹也?!薄澳竞滩荩窀腿f個,正義引釋名,竹曰個,木曰枚?!倍斡癫弥摚瑫r人疾呼大謬,然稱箇、個為“半竹”的,段氏功不可沒?!皞€”的解釋幾成公案。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在《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中說:“‘個此一符號,流行最為普遍。漢土南北各地均有之。”“個”,半竹乎?箁箬乎?漢字之樹乎?最早出現(xiàn)“個”之刻劃符號的,是大地灣遺址距今7000多年的彩陶上,然后是北辛遺址、雙墩遺址、半坡遺址、姜寨遺址、良渚文化等等,直到距今近4000年的二里頭文化、共二十二處文化遺址,均有“個”字刻于陶器。

      “個”出現(xiàn)于中國最早的大地灣彩陶,延續(xù)幾千年,在當今作為世界文化瑰寶的漢字中,草字頭、竹字頭的字,已記不勝記,其原始的流風、指向,當為草之茂也、竹之盛也。

      回首中國歷史,萬竿修竹連接、架構(gòu)的不僅為“漢字之樹”,而且是華夏文化中獨特的一個體系,它不是華夏文化的全部,卻最具典型性、代表性、象征性。如果說“精神是自然之象征”(愛默生語),那么,我們民族相沿相傳的獨立、包容、虛心、有節(jié)、固守、韌長蔓生、共生共榮等傳統(tǒng)文化的美妙,包括諸子百家之哲學思想,懸針垂露之書畫煙云,均可由“個”追溯或能窮其根源也。

      因為陶器、竹筒熟食的出現(xiàn),獨具我民族生活習俗的食具——箸、筷子出現(xiàn)。古今“筷”字均為竹字頭,其歷史信息是筷子之初為竹子加工而成,今為木筷,仍屬竹木類,溫和優(yōu)雅。中國古人的溫文爾雅從告別生吞活剝、茹毛飲血、手抓吞咽、吃熟食用筷子始。如《禮記·禮運》所言:“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笨肌翱辍弊郑褡诸^一快字,可推想古人視吃為快事,甚或有酒有肉大快朵頤。這兩根筷子的使用,卻需要技能,孩兒先喂食,再湯匙,然后學用筷子,實為此一孩兒心能之進步??曜拥男沃茷樯戏较聢A,方,便于手握靈巧;圓,利于夾取食物。方圓一體,陰陽互動,系筷子于一身,亦即《易經(jīng)》所謂“陰陽合德”也。李政道有筷子科學之論堪稱妙絕:“如此簡單兩根東西,卻是高超絕倫地應用物理學上杠桿原理,是人類手指延長。不怕高溫,不怕寒冷,高明極了。西方人使用刀叉吃東西,大概到16至17世紀才發(fā)明,刀叉又哪能和筷子比呢?”(《綠竹神氣》,中國林業(yè)出版社,913頁)

      從文化的筷子,成為當今中國的一次性筷子,科技昌盛、文明衰敗之一例也。

      推想起來,民以食為天,竹制算籌的出現(xiàn)似應稍晚于筷子,終結(jié)了結(jié)繩記事,以竹節(jié)、竹片為計算工具,“算”字竹字頭之來由也。算籌文字符號中,竹制算籌的交結(jié)之狀鮮活可見。傳說與典籍中吐露的信息是:“黃帝為法,數(shù)有十等”(漢·徐岳《數(shù)學遺記》)。后有“兆”、“億萬”、“兆民”等與數(shù)相關(guān)的詞語(見《尚書》)。而殷商甲骨文已有十進位制的記數(shù)體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億、兆。李約瑟稱:“如果沒有十進位制,就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這個統(tǒng)一化的世界”(《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

      我們暫且離開竹子,但很快又要回到竹林中。

      語言、文字的發(fā)明和書寫,對人類意味著什么?梁啟超在《國文語原解》(《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中說:“人之有語音,其所以秀于萬物乎,所懷抱于中者,能曲折傳達之,以通彼我之情,于是智識之交換起,而模仿性日益發(fā)達,此社會心理成立之第一要素,人類進化之完全筦也?!比喂撁钛稍眨∪擞姓Z言,人能說話,秀于萬物也。其源起則是曲折傳達,彼我之情可遞,溝通與交流也。從而促成了社會心理、人類進化,那么文字呢?“與語言相輔而廣其用者曰文字。”文字何用?“時地間閡,語言用窮,有文字。則縱橫萬里之空間,上下百代之時間,皆若面面相接。社會心理之所以恢闊而愈張,繼續(xù)而不斷者,賴是也。”古代中國,部落無數(shù),一姓一國,推想起來,各地各族所用語言所發(fā)之聲,若千鳥萬鳥之鳴。語言異聲,只適用于小邦;文字一統(tǒng),可用于大國。

      梁啟超一再言及的因語言、文字而成立、恢廓的“社會心理”,似可理解為民族意識的自覺,民族文化的萌生與疊加。概而言之,只有語言、文字發(fā)明、書寫形成,此一族群才可稱為文明之邦。

      前文已述及7000多年前大地灣彩陶的“個”字,類似的符號屢見于陶器、玉器,這些符號,有的與甲骨文相近,是中國漢字的初文,文字之初,它又是如何發(fā)明的呢?文字之原,起于何處?梁啟超在《志語言文字》(《飲冰室合集·專集》之9)中稱:“文字之原,起于八卦。許氏《說文解字》為現(xiàn)存最古之文字書,其敘即首述庖羲(即伏羲)作八卦,以無憲象,蓋探其本也。”

      從八卦的卦形“-- --”看,八卦亦即算籌也,測算陰陽,算也。算籌,竹片、竹節(jié)也。先民在八卦算籌的測算中,發(fā)明了最初的象形字,梁啟超說“今案坎離二卦,坎為水,離為火。確為籀篆二字所本,但為一縱一橫耳。此象形字所從出也。”(詳見拙著《荒門》作家出版社2013年)

      據(jù)此,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字之原,啟其機括者先民與竹也。先民的心能觀萬象取諸物借助竹籌為工具,架構(gòu)了中國最早的文字,當無可疑。而竹的影子搖曳于漢字,為我們傳遞從歷史深處傳來,其信息依然聲色俱雅的,莫過于代表中國最古老文字的“籀篆”二字,均為竹字頭,何以故?

      最早的書寫是刻劃,甲骨文、石鼓文、青銅器銘文皆然。中國先民舉世無匹地發(fā)明竹管、毛筆,后來削竹為簡,書簡之來由也。又連簡為冊,以竹管毛筆蘸墨書寫,寫了多少?從上古的《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到先秦漢初經(jīng)典、諸子百家、農(nóng)政醫(yī)算等,典籍明載,漢劉歆受命清點整理的皇家藏書共39090冊,均為竹簡,其厚重若何?其智慧若何?其靈光若何?如江河巨川流淌于山巒大地,獨立于世界民族,創(chuàng)造了華夏文明古國。

      是有中國書法。

      是有中國山水畫。

      是有中國人的“心靈的生活”。

      是有中國人的精神,關(guān)于這一方面的論述,可謂浩如煙海,而辜鴻銘先生是這樣說的:

      中國的毛筆或許可以被視中國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筆書寫繪畫非常困難,好像也不容易精確。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得心應手,作出美妙優(yōu)雅的書畫來,而用西方堅硬的鋼筆是無法獲得這種效果的(《中國人的精神》辜鴻銘著,海南出版社)

      毛筆,中國的毛筆,使中國文化美妙優(yōu)雅的毛筆,今天幾乎被國人棄之如敝履的毛筆,制筆廠紛紛關(guān)門停業(yè)的毛筆,竹管毛筆。

      嶺上竹海蒼茫,巖間竹根蔓延,我上下求索而不能得其全,只取一端,凝視良久,其中有秦煙漢月。

      第八章 秦嶺煙云

      初到秦嶺佛坪,撲面而來的草木煙云,這煙云有色有香有味,婷婷繞繞,綿綿不盡,從地底下巖縫間升起,又自歷史的深處汩汩而出。盡享這煙云或者說守護秦嶺煙云的,倏忽間從花間飛過,在樹枝上跳躍,從竹林間出沒的是雉科鳥類,是紅嘴相思鳥,是藍喉太陽鳥,還有集群的秦嶺金絲猴,其中的一只母猴懷抱著它的孩子,死去的小猴,母猴不知其已亡乎?知也,這個母猴的期盼只是希望小猴能死而復生,在動物界母愛的神圣故事以此為最了(《中國國家地理》2005年6月P49圖片)。假如運氣好,還會遇到佛坪大熊貓,野生大熊貓——大熊貓秦嶺亞種——它們被稱為“竹林隱士”,獨來獨往于竹林叢中,餓了吃,吃了睡,醒了游,游了再吃,除了深林竹海,不問天上日月?!爸窳制哔t”與之相較,小焉哉!還有朱鹮,粉紅色的飛羽掠過農(nóng)人的稻田后隱入山林,與大熊貓不一樣,朱鹮好與人間煙火親近。佛坪上沙窩村藥子梁人稱羚牛村,每年6月至9月,秦嶺的羚牛便興沖沖地從深山野嶺間趕往海拔2400米的藥子梁,這一處因為崇山阻隔的荒野之地,便成了野羚?;榕浼竟?jié)的逐愛之地,眾多的羚牛家族中的雄性羚牛為爭偶而廝斗,這樣的廝斗血腥而激烈,必須分出勝負。勝者獲得與母羚牛歡愛交配的機會,敗者成為獨牛,在山脊芳草間獨來獨往,尋找另一次機會。

      秦嶺是一本大書,佛坪是其中芬芳鮮艷、生命靈動的插頁,是秦嶺的至愛珍藏。

      秦嶺的山川草木間,是萬類萬物的家園所在,寧靜、繁華而神奇。所有這一切從何而來?是人力所為還是天造地設?秦嶺--淮河是中國地理的南北分界線,位處秦嶺南坡腹地的佛坪,似乎是造物主特意加持的一處圣地,早在第四紀冰川期,當巨大冰川緩慢而毀滅性地移動著,佛坪所處的位置恰在冰川的邊遠地帶。在這個冰川期,秦嶺山脈中數(shù)以百計的動物群落徹底消亡,其中有兇猛而巨大的劍齒象、劍齒虎、中國犀牛等稱霸秦嶺、威猛一時、雄壯一時的野獸,而秦嶺大熊貓卻得以存活,在幾十萬年的風云變幻、雨雪交加中仍出沒佛坪,大地之幸,中國之幸也。

      秦嶺的種子植物為3400多種,加上蕨類、苔蘚可達3800種之多,還有140多種獸類、338種鳥類生息其中。因為佛坪的地理位置,它不僅具備雨量豐富的濕,而且擁有陽光充沛的熱,此種優(yōu)越的濕熱條件,造就了完整的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及豐富奇特、艷美無比的野生植物資源,約400余種。而其中有的名字,則聞所未聞。

      白雪覆蓋的冬季,這是一個看似單調(diào)其實是萬物萌生的季節(jié),所有植物的新芽都是在冬季發(fā)生的,當冰雪為秦嶺披上白色盛裝時,幾乎所有野生生物都在各自的冬眠狀態(tài)中,冬眠是能量的積蓄,冬眠使自身的消耗減少到最低限度,冬眠是在夢中期待冰消雪融。佛坪花事大致如下:早春二月,在佛坪海拔13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帶,有長不及尺片狀分布枝頭開著粉紅色花瓣的鐵筷子,花香清淡。何以稱為鐵筷子?因其桿不高?因其枝堅硬?不得而知。往下300米處,是櫟樹林、板栗林內(nèi)的春蘭含羞地初放,而蕙蘭略顯矜持地抽出了高高花枝掛滿待放的蓓蕾,然后開放在四月中旬到五月初,這半個多月的佛坪芬芳即源于此。接下來便是眾芳競艷了,它們中的佼佼者為杜鵑花科的映山紅、照山白,其分布面積在海拔800米至1600米間,成片地開放,紅者映山而紅,白者照山而白。在河畔漫步,有桂子飄香,那不是桂花樹,是薔薇科的“七里香”?!捌呃锵恪敝猩窕觑h逸時,抬頭一望自山坡自林間,有一串串紫色花藤悠悠垂下,起舞于風中,其花形狀若蝴蝶欲飛又止,游人稱之為蝴蝶花,實為紫藤?;ㄊ路泵r,我們此前從未見過的毛芍蘭、扇脈芍蘭、蝦脊蘭等50多種蘭科植物先后怒放。百花叢中,還可以看見世界稱罕的獨葉草、星葉草,第四紀冰川期遺留的紅豆杉,其葉為長條形作扇面狀分列,秋日結(jié)紅豆果,此物最相思,相思在佛坪。

      一切都是共生共榮的,一切都出于天然而非人力,所有的花草無不相互映襯,它香使我香,我美及它美。佛坪告訴我,在某個地域花草的多樣,是大地完整性的芬芳美麗。

      到佛坪看花,倘在春末夏初,要往山的高處走,海拔2200米以上的光禿山一帶,是杜鵑的群芳會,花形大小各具,花色由淺入深,從粉白、粉紅到深紅,太白杜鵑、巴山杜鵑、金背杜鵑、秀雅杜鵑是也?;ㄉ纤{的是頭花杜鵑,紫色浪漫,天藍楚楚,散落于草甸和箭竹林地的邊緣,芬芳不語,典雅無聲。在人們看來這一切高貴之物,從不以高貴為高貴,野生野種野開野合,有熊貓路過,有羚牛結(jié)隊而行,它們聞到花香了嗎?它們?yōu)橹畡尤萘藛幔磕咎m花科的望春玉蘭,以及厚樸等喬木花卉樹種,這時卻已別有風姿了,望春玉蘭的望春二字告訴我們,它們是先花奪人的,在眾多草木剛剛發(fā)芽時,玉蘭的巨大而潔白的花朵便向天開放,承接著玉露瓊漿了,當它花鮮艷時,它們搖曳于秦嶺佛坪的是寬厚的綠葉,仿佛在說:

      現(xiàn)在,我要用綠葉襯托你們。

      佛坪夏日開放的是百合、丁香和薔薇花。

      秦嶺自古相傳有仙草仙藥,這是造物主的又一偉大恩賜。當人類出現(xiàn)之前,千花萬草便已生長茂盛了,這花草中便有治病的藥材,凡人孰能無病,但你要嘗百草,甚至拿自身做試驗,正是秦嶺及遍布全中國荒山野嶺間的百草形成了中國獨特的中草藥體系。佛坪便是集中草藥之大成者,多達1000余種,占植物總數(shù)的60%。唐代蒼生大醫(yī)孫思邈,隱居秦嶺太白山48年,尋草問根,親嘗親歷,栽培采集,反復炮制,為窮苦老百姓治病,寫成了福及今世的《千金翼方》,其中收錄藥物800余種。中草藥治病并非始于孫思邈,然孫思邈何以被中國道教尊為醫(yī)圣?其中有緣故,孫思邈隱居秦嶺,一為采藥制藥造福蒼生,一為精研《道德經(jīng)》,曾著有《道德經(jīng)》注本,失傳。把中醫(yī)藥與《道德經(jīng)》的思想精髓相結(jié)合,使天人合一,能陰陽協(xié)和,而辯證施治,孫思邈其功厥偉矣!

      心靈是可以穿越時空隧道而相通的。

      佛坪中草藥、有號稱“大將軍”的大黃,其治病功效可“奪關(guān)斬將”,“犁庭掃穴”,還有太白烏頭、太白蓼、太白美花草、秦嶺龍膽,第四紀冰川遺孑的古老植物藥材有杜仲、三白草、魚腥草,至于當川、川芎、白術(shù)、黃芪、黃連、貝母、金銀花、茯苓、天麻等全國34種名貴藥材佛坪居14種。而“補中益精,堅筋骨,強意志”的五加科植物遍布佛坪,有紅毛五加、秦嶺五加、蜀五加、糙葉五加等。而白細辛用途廣泛,山民、游客、藥材販子紛紛采挖,已瀕滅絕。佛坪諸多藥材中,最為獨特的大約是太白米、太白貝母、延齡草、厚樸和凹葉厚樸及手參了。它們的共同特點是生長在海拔1600米至2900米的高海拔地區(qū)。

      一種野草的寂寥名貴,充滿著人類獨立、高貴乃至思想自由的啟發(fā):它必須有寧靜的環(huán)境,它必處于荒野冷峻的高度,在森林或野草叢中峭壁之上,它決不以高大自詡,它喜好被埋沒,但不拒絕被人發(fā)現(xiàn),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澤及人類療傷治病。它的更早更廣泛地延醫(yī)診疾的對象是大熊貓、羚牛、血雉等動物,假如它們有思想,則絕不認為人類是萬物之靈,而以為草木是道,萬物皆靈。

      秋風起矣,一個碩果累累的季節(jié)從秦嶺之外,風帶涼意,露從天降于佛坪,漫山遍野,皆為野果,凡野的必是真的美的。從這些野果的芳香中回首、再回首,我們甚至可以想到史前時代,原始先人擇水草而居時,秦嶺便是首選之地,也是華夏文明的發(fā)祥之地(以上佛坪資料,部分采自《森林與人類》2012年9月號,黨高弟文《佛坪芳草》)。

      秦嶺煙云,來去無蹤,聚而復散,散而復聚。倘若追問起源,人從何處來?那秦嶺山中飄忽悠然的山嵐煙云,便是撲朔迷離、爛漫玄妙的歷史煙云了。秦嶺何來?1.8億年前,被古地質(zhì)學家成為印支造山運動開始了,地球要從海底造山,從此有了初始的昆侖山,作為昆侖山的延續(xù),秦嶺趁機突起。距今4000萬年左右,從岡互納古陸分裂而成的印度板塊俯沖到歐亞大陸底部,勢不可擋地楔入,青藏高原隆起抬升到2000米左右的高度,后來又經(jīng)過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及至少三次強烈抬升,亞洲乃至世界最著名的兩大山系,喜馬拉雅山系、喀喇昆侖山、昆侖山、天山和興都庫什山系,在帕米爾集結(jié),成為帕米爾山結(jié),然后又各自馳騁而去。長達1600公里的秦嶺繼續(xù)抬升,位處兩大板塊碰撞后綿延而至的斷裂的縫合帶。

      碰撞與斷裂,然后縫合,地質(zhì)運動似乎隨意而為,其實它有方向,生命在毀滅的同時又產(chǎn)生新生命,低洼谷地成為大小河流,伸長溯源又連接起長江黃河。有了森林,有了開花植物,迎接大熊貓、金絲猴等走獸飛鳥的道路已經(jīng)開通,那是鋪著鮮花的路,那是流淌蜜汁的路,那是果實芬芳的路。

      天崩地裂的動蕩,是秦嶺創(chuàng)生故事的前奏,不僅是草木、動物,還有人,藍田猿人;華夏先民傳說中的第一個母親、第一個王。2007年夏,我趕往向往已久的藍田,在西安拜訪了中國當代考古界前輩石興邦先生,他送給我一句話,“千萬不要低估古人的智慧”。次日凌晨到藍田,灞河塬上,視野所及,印證了書上的記載,因為驪山的幾次抬升、隆起,橫嶺塬也隨之升高,秦嶺北麓便形成了一個凹陷地帶,灞河不得不西流入渭河,藍田便成了東、西、北三面為秦嶺環(huán)繞的可以避風擋寒的家園之地,此藍田之所以不同于佛坪,后者相對封閉,山高林密,坡谷縱橫,箭竹叢生,濕熱之下植物茂盛,動物雀躍。而藍田三面依山,下臨灞河,寒暑適中,更適宜于古人類的生活。秦嶺風景中古典的如下的猜想,便是生動有趣的了:更多的動物和植物的種子,在尋尋覓覓中,到了佛坪;而原始人、藍田猿人及之相伴的某些動植物,則以藍田為家園。

      深入藍田,先已使我觸目驚心的是巨厚堆積,巨大而厚重的堆積。正是這些巨厚堆積,吸引了考古發(fā)掘者。地質(zhì)學上的巨厚堆積往往也是古生命堆積。

      1964年4月,中科院考察隊來到藍田公王嶺進行第二次發(fā)掘。5月22日,在一塊堅硬的鈣質(zhì)結(jié)核上,發(fā)現(xiàn)一顆猿人牙齒化石,帶隊的賈蘭坡先生聞訊趕往并指示,為保證化石的完整性,以大塊套箱法,將含有化石的堆積物運回北京,30多個套箱中,僅含有牙齒化石的一箱便重達800多斤。10月12日上午,中科院內(nèi)人們奔走相告:藍田人頭骨化石顯露。經(jīng)測定,藍田人下頜骨化石距今約65萬年,藍天猿人距今115萬年。

      化石是藍田的記憶。

      化石是遠古的根節(jié)。

      化石是歷史的碎片。

      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藍田發(fā)生了多少生命故事?根據(jù)典籍的記載,藍田有中國獨一無二的華胥陵,華胥陵又稱羲母陵,伏羲母親的陵墓。華胥何人?伏羲何人?中國神話傳說及后來古籍中記載的華夏民族的第一個母親,華胥氏;第一個王,三皇之首一劃開天的伏羲氏;華胥氏的兒子(詳見拙著《荒門·尋找伏羲》,作家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伏羲的父親是誰?不知道,那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年代。華胥陵位于藍田縣華胥鎮(zhèn)孟巖村,北枕驪山,南望灞河,隔水相望處便是白鹿原。關(guān)于華胥氏,陸思賢先生有此一解:“華胥氏即花胥氏,華、花一字。本源于花圖騰的鮮艷花朵,如日之曄。其名胥,《說文》:‘胥,蟹醢也。華胥亦即‘花醢,今言‘花蜜,華胥意為光華而又甜蜜的花朵,伏羲氏的母親是一枝花”。在沒有文字的上古,華胥只是一種發(fā)育,后人因音據(jù)義是有華胥一詞,但,華、花之音的出現(xiàn)卻非同尋常,當這一聲音成為文字,便是華夏之華,中華之華。

      當舊石器時代向新石器時代過渡時期,藍田的巨厚堆積或能說明,當時藍田應有多種原始人族群生存其間,但史料古籍所存的只有華胥氏一族?;蚩烧f,華胥氏族是強大而得風氣之先者,一個“華”字關(guān)系到華夏民族發(fā)生之初,后人口口相傳中的去留存刪,已經(jīng)有了智慧的權(quán)衡與棟選。

      讓我們暝想,在暝想時以天地洪荒為背景,看佛坪,看藍天,看秦嶺之上的森林花草,讓目光深入荒蕪的巖縫,屈原《天問》“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秦嶺是否已給出了答案?

      綿延1600公里的秦嶺,最寬處有300至400公里,位于黃河、渭河與漢水之間。它是千溝萬壑,它是千山萬水,從南到北層巒疊嶂,從西至東,森森萬象,橫亙中國中部,地分南北,果別桔枳,煙云繚繞于山間,林木聳立于溝壑,花草深藏于荒野。又東,隱約于黃海之濱,沒入大海后又在日本出現(xiàn),叫做“中國山脈”,秦嶺是日光下和月光下的彰顯者,秦嶺又是層層疊疊的隱秘者,自古以來秦嶺始終為神秘的煙云籠罩,可望可及終究不可及。其山水形勝,人文歷史,以陜西境內(nèi)秦嶺為最。

      這一座源出昆侖山的山脈,為什么叫作秦嶺?

      古代,因為諸多條件的限制,尋山問水者也難以到達中國西部的極高山,但,就連古地理學家也認為,昆侖山是萬山之根,因此秦嶺被稱為昆侖,昆侖山上盜仙草之類的神話,很可能是秦嶺之昆侖,非源出帕米爾之昆侖也。不知是古人的智慧還是某種巧合,昆侖山與秦嶺本是血脈相連,稱秦嶺為昆侖亦無不可。待到養(yǎng)馬的秦人——這是曾經(jīng)失姓亡國沉淪屈辱二三百年的秦人,因為秦先祖伯益第十一代孫牧馬有功而恢復“嬴”姓,重新躋身于西周貴族行列。自此,中國的歷史便漸入佳境,但你也可以說是亂境。公元前763年,華夏大地上春秋爭霸,英雄輩出,刀光劍影而思想自由的時代即將帶來。秦襄公的兒子秦文公遷都東進,是為立足關(guān)東放眼中原的第一步。這一步,對秦人和中國均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秦嶺——其時尚稱昆侖否?以一個弧形走勢攬關(guān)中平原于懷抱,且擁有綿綿不盡的渭河水,秦人半農(nóng)半牧富樂強大,秦人擁有關(guān)中平原,就是擁有了當時中國最大的糧倉。

      歷史不可不記的還有:秦孝公用商鞅而變法?!稘h書·地理志》:“秦孝公用商君,制轅田,開阡陌,東雄諸侯”,井田制廢棄,土地私有順應民意,糧草豐茂,使國力大增。

      公元前361年,秦惠王派兵進褒斜道,越秦嶺,吞并巴蜀,秦人得四川盆地,卻為岷江水患所累。

      公元前256年,都江堰開建。這一兩千多年合仍在造福成都平原古今中外無出其右的水利工程,由蜀郡太守李冰建造,用的是“深淘灘,低作堰,順其自然”法。都江堰建成100多年后司馬遷造訪,感慨系之,太史公在《史記》中寫都江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疤旄畤币徽Z從此流傳。至此,秦嶺兩側(cè),關(guān)中平原、成都平原均已成為秦國的倉廩,秦人500多年的忍辱負重、開疆拓地之后,帝國的夢想將要成為藍圖。

      公元前230年,秦王嬴政率秦軍面對秦嶺,誓師伐六國。

      公元前221年,四海歸一,天下歸秦,秦王嬴政步上皇帝寶座,史稱秦始皇。

      從此開始,或者早在秦人日漸富強、攻城掠地的歲月里,陜西境內(nèi),關(guān)中一地,幾乎無不以秦明之,秦山,秦樹,秦水,秦煙,八百里秦川是也。由秦嶺取代昆侖之名,大約也在此一時期。到公園一世紀,司馬遷在《史記》中稱:“秦嶺,天下之大阻”,秦嶺一名始有正式的文字記載。

      秦嶺也是回想之地,秦人以500多年的時間,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從一個牧馬小族,到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一統(tǒng)天下的封建帝國,倘若我們承認歷史有其連續(xù)性,那么,在某種意義上或可說,秦王立國是秦國,亦非秦國,乃千秋萬代之中華帝國也。

      西周已如強弩之末,走向衰敗。中國歷史進入春秋戰(zhàn)國,在我們的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歷史教材上,此一時期是刀兵紛起,爭雄稱霸的天下大亂時,但正是這一歷時500年的戰(zhàn)爭、動蕩與變革,卻產(chǎn)生了中國歷史上思想極其自由,個性極其張揚,人格極其鮮明的締造中國古代思想庫,并使之集為大成,而澤被后人幾千年的華夏文化噴薄而出,絢麗多彩,諸子百家爭鳴齊放的形而上的思想時代。

      首先出現(xiàn)的是老子,對周王室已經(jīng)絕望的老子騎一頭青牛,優(yōu)哉游哉地往函谷關(guān)的秦國而去。守關(guān)的尹喜不知道是怎樣感動了老子,使這位大智者暫時停止隱世遠遁的腳步,開始了《道德經(jīng)》的寫作:“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下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道德經(jīng)》的開端,也是“道”這一空前奇崛的哲思,在秦嶺腳下的橫空出世。秦嶺、函谷關(guān)于是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最可追憶、最可回味、最高深莫及之地。當老子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時,在哲學的意義上,當時世界尚處于混沌未開之時,還沒有一個人能如老子一樣,一字千金地闡釋宇宙萬物之間的關(guān)系。斯時也,《圣經(jīng)》還在孕育之中,100年后蘇格拉底的《對話錄》在希臘出現(xiàn)。

      樓觀臺是秦嶺山中被遮蔽的一個道觀,在尹喜的懇請下,老子面對秦嶺,面對秦嶺分別注入長江、黃河的千百溪流,作了老子生平惟一一次宣講,他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他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他說“剛?cè)彡庩柟滩粌尚?,兩相養(yǎng),則相成”;他說“水善下之”,“利萬物而不爭”,“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水幾于道”……宣講畢,老子與青牛,飄然而去,“莫知其所終”(司馬遷語)。

      老子主張“不以有為有”,且認為“有生于無”;老子最后的去向是一個不解之謎,其實可解:不知所終者,重歸于無也;不朽于世者,其《道德經(jīng)》也。5000言,5000思想之蓮花,5000靈魂之精髓,盛放于大地,洋溢于煙云流水,盡在我們的吐納生命中了。

      秦嶺煙云,一絲半縷,皆為經(jīng)典。

      秦嶺南麓洋縣境內(nèi)有龍亭小鎮(zhèn),龍亭侯蔡倫,就是在這里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張紙,史稱蔡倫紙。

      秦嶺城固縣博望鎮(zhèn)有博望村,張騫故里也。張騫翻越秦嶺到長安時年二十六歲,“鑿通”之路漫漫艱險,“鑿通”之后是有絲綢之路,是有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是有漢唐雄風中思想解放的燦爛迷人,而張騫實為第一人也。

      古褒斜道,緣山裂石而建的古棧道兩側(cè),有十三塊漢代石刻,史稱《漢魏十三品》?!靶栄钡臅呦鄠鳛榕c諸葛亮對峙秦嶺的曹操。褒河之水翻滾涌雪,曹操在褒谷山口感而書之,又相傳,隨侍幕僚告曹操,“袞”子缺三點水,曹操答道:“一河流水,豈缺水乎?”

      藍田秦嶺深處,有山谷名輞川,王維三次隱居秦嶺,流連輞川,有詩為證: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是雨后秦嶺的素描,松竹清泉蓮花浣女,本是秦嶺普通的自然物與山居者,經(jīng)過王維心靈的陶冶而成為一幅千萬年不朽的人類在自然中詩意地安居的圖畫。

      秦嶺山中有草堂寺,在這里安息的是鳩摩羅什。這是一位高僧巨匠在秦嶺煙云中十二年青燈相伴,翻譯佛經(jīng)94部、425卷、計300多萬字。鳩摩羅什圓寂后200年,大唐帝國成立,佛教盛行,至唐憲宗時,憲宗下詔將法門寺佛骨迎請至長安,供奉三日。吏部侍郎韓愈寫《諫迎佛骨表》上奏,反對此舉。唐憲宗大怒詔令處死韓愈,眾大臣苦求免死,逐出長安,流放潮州,韓愈往潮州過藍關(guān),不遠處便是王維當年隱居地輞川,立馬而望,萬感叢生,這位“文起八代之襄”的文宗大家,留下了一首奇峰挺拔,風云歲月不能奪其大美的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褒姒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秦嶺,中國人文歷史的大舞臺。這一大舞臺屹立于大地群山之上之間,因而是穩(wěn)固的;這一大舞臺為長江、渭水、黃河相擁相吻,因而是滋潤的;這一大舞臺有奇花異草、太白冰雪,不僅美妙而且神圣。當然還有森林,那些美木良材那些無名荊棘,它們是秦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中樞,可以說,沒有森林,秦嶺的水要干竭,花會枯亡,秦嶺將不復是生機勃勃的大舞臺,秦嶺不再穩(wěn)固,泥石流、水土流失將要埋沒一切。

      讓我們回到佛坪,撫摸佛坪的樹,秦嶺的森林于此可見一斑。

      這是一株胸徑70厘米、一身斑駁的紅豆杉。因為含有殺滅癌細胞的紫杉醇,秦嶺的中國的紅豆杉被剝皮無數(shù),已面臨瀕危。

      被秦嶺人成為廟臺槭的這一株槭樹,胸徑一米,高15米,林冠近100米,藏在深山人未識的這株巨大古樹,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被發(fā)現(xiàn)后成為廟臺槭之王。這棵大樹生長情況良好,它的周圍在2公頃范圍內(nèi)分布有大大小小200株槭樹。

      龍?zhí)蹲拥曜悠荷系蔫F杉樹,為游人敬愛,這一棵高約15米,胸徑1.6米,林冠為500米的鐵杉樹,有“母親英雄樹”之稱,幼樹茁壯,老少相依,群落日漸擴大。

      佛坪腹地,有青桿林群落,其中的青桿王樹齡約500年,高30余米,胸徑150厘米,枝頭結(jié)有層層累累的果實,其非生生不息乎?

      佛坪的主要針葉喬木是油松,筆者在第三章中已有述及,松樹、鐵杉一類常綠針葉樹,是植物進化史上又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它們最古老的祖先可以追溯到蕨類植物中進化程度最高的種子蕨。針葉林的出現(xiàn)標志著地球上種子時代的開始,而大行其道,佛坪油松針葉喬木,此其一端也。針葉喬木一個幾乎共同的特點是樹干直而高,樹干上少有側(cè)枝,且生長于相對土壤貧瘠的山脊溝谷,在它身上,可以看見極其古老的影子。

      秦嶺冷杉,是秦嶺特有的國家二級保護樹種,在三官廟一代與連香樹、水青樹相連相望,因為佛坪優(yōu)良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植被很少被偷盜看法,這些幾已滅絕的物種得以保存,而更讓人意外的是秦嶺冷杉竟已形成群落,較之以前的輝煌,總有寥落寂寞之感,一如植物學家欣賞的金錢槭和水曲柳,在一些溝谷里竟然十幾株、幾十株地聚集。此種集結(jié)其實也是警信:這些瀕危植物在不斷地為別的優(yōu)勢樹種驅(qū)趕而后退。

      它們還能推向后方?

      相對而言,厚樸、玉蘭、辛夷突顯著被子植物的優(yōu)勢,樹高,花蕾飽滿壯大,芳香襲人,分布、點綴于佛坪的森林中。金絲猴喜歡這種環(huán)境,不僅取食棲息,且可聞香。辨別這幾種花樹的方法簡單而富有詩意:早春二月,山坡林間有雪白之高潔,便是厚樸、玉蘭;有粉紅之妖艷,那便是辛夷所在了。秦嶺春寒料峭,秦人春心蕩漾。

      海拔1000米到1800米的河谷里,是中國特有的藥用七葉樹,花序潔白,種子紫紅色如佛珠,二十多米高,掌狀復葉似在為秦嶺合掌祈福。它應該有一個雅號:秦嶺佛樹。

      太白紅杉是秦嶺特有的國家保護樹種,生長于高海拔2800米以上的貧瘠山地,亂石堆中。粗不過一尺的太白紅杉,樹齡往往超過500年,因為秦嶺高處的風,樹干虬曲盤旋而上,樹枝多有殘缺,但林下有茁壯的小苗。太白紅杉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大漠胡楊。

      第九章 大漠胡楊

      第一次走風沙線,從蘭州進河西走廊,沿騰格里沙漠西行,我見到的沙生植物是如此低矮、細小。它們是梭梭、紅柳、沙拐棗、白茨等等,所有這些沙生植物,幾乎沒有葉子,或者說把葉子縮小成刺,裸露的須根盤繞著一個又一個沙丘,只有在遠處那些已經(jīng)被流沙撕裂的風口,有高高地白楊樹,無風時寧靜地站立,有風時上下晃動左遮右擋著沙漠的推進。三北林業(yè)局的朋友告訴我:這些樹、這些低矮灌木及半枯的小草,便是三北防護林的一個章節(jié)。眼前的景象告訴我,森林有多種形態(tài),廣柔郁閉為其一。無疑,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中國森林中最為艱難的沙漠防護林,沒有郁郁蔥蔥,只有“灰頭土臉”,而且在極旱極干渴之地,它們是在嚴重缺水的狀態(tài)下,為阻擋沙漠化推進而奮不顧身于守望家園最前線。有的枯死了,有的還活著,那些活著的荒草也如死去一般肅靜沉默,獻身就是使命,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贊美它們的崇高與生命力?

      夾峙在祁連山與大漠之間的一條長廊,史稱河西走廊。我坐在一個沙丘旁,看祁連山頂烏云和白云相糾結(jié),時維九月,祁連山頭已經(jīng)下雪了,隱隱可見的是雪線——白色的帶狀似的線。河西走廊的農(nóng)人是這條雪線最孜孜不倦的關(guān)注者:雪線一年比一年升高,雪線升高必定伴隨著冰川后退,這一切意味著:使河西走廊成為糧倉的水資源正面臨日漸減少的危機,與此同時騰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便活躍,更多的草木將會枯竭而亡……

      在河西走廊的沙生植物中,白茨是最讓驚嘆的。它既無風姿,更談不上高大,好與沙丘為伍。在一個個沙丘的頂端,生出一根根枝條把沙丘包裹攬入懷中,這個躁動的沙丘便成為固定沙丘,不再推進掩埋農(nóng)田和家園,成為騰格里沙漠邊沿的一道風景。我用手輕輕地觸摸沙丘,比起暴曬于陽光下的沙子,有了一點點濕潤感,我知道這細微的濕潤便是大漠中最美好的感覺——生命感覺。在不同時光的日照下,所有的沙丘都有向陽和背陽的側(cè)面,因為白茨,因為那一點點濕潤,在早晨,你靜靜地坐在沙丘下,會看見沙麻雀、沙蜥蜴,在沙丘的背陰處尋食、游動。麻雀的個兒要比城市里的麻雀小一半,真是刪盡繁瑣留精瘦,問題是這些麻雀怎么會來到缺水缺食的沙漠中?它們是麻雀中的逃亡者還是修行者?或者竟是為人類發(fā)出的某種警示:

      你們遲早都會面臨在缺水狀態(tài)下的生存、生活,可是你們還在奢華地浪費水、無情地污染水。在水和錢財之間,你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也就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毀滅。

      從河西走廊一路西行,我能感到水氣在我光禿的頭頂上的急速蒸發(fā),流淌在血管里的血的呼喚:水!水!從年降雨量400毫米、300毫米、200毫米而年蒸發(fā)量1000多毫米乃至2000多毫米,河道烤干了,河床成互塊狀,互塊狀之間有裂縫,我試著探尋裂縫中有沒有水殘留的氣息,除了窒息的干旱,祁連山上汩汩而下的多少冰雪融水,已經(jīng)飄逝。

      同時我也為河西風沙線上農(nóng)人不舍家園,年年種樹種草而感動。對他們來說,幸福和夢想沒有任何形容詞,也無須作各種解釋:有水有地就是幸福,家園穩(wěn)固就是夢想。這樣的對幸福和夢想的詮釋,也許是最簡單的,卻是最本質(zhì)的。我曾見過他們的包含著幸福和夢想的笑容,在河西走廊民勤縣,我和農(nóng)民一起種梭梭,先是準備水,一桶又一桶的水,從遠處水庫里運來,積攢了半個月的清水,孩子們想喝,只被允許用手指頭蘸一下,然后放到嘴里吮吸。梭梭種到沙窩里時要澆足夠的水,就澆這一次水,沙地像漏斗一樣漏水,梭梭種子便爭分奪秒地汲取水分,這是存亡的賽跑,生命的速度,四小時以后獲得了足夠水分的梭梭種子便發(fā)芽。我看見了大漠中的生命時速,在干熱沙窩中一粒種子的新生,極度干旱的環(huán)境,改變了植物生長的若干環(huán)節(jié),梭梭種子的迅捷吸水,震撼我心靈的是一種緊迫感,水的緊迫感。

      在被荒沙掩埋之前,梭梭發(fā)芽生長了,會長出一片、幾片葉子,這時候民勤的農(nóng)人笑了,笑得如此燦爛,他們告訴我,風沙年年推進,假如不是不斷地種樹種草,民勤早就成為沙海了!

      花棒是荒漠低矮灌木的另類,高約1米多,年耗水僅為100毫米,僅為相同面積的農(nóng)田用水量的1/15,人工種植的花棒開始兩年需補水,第三年即可自己平衡。所以稱為另類,是它的花色鮮艷多彩,一朵接一朵開放于花枝,一叢花棒有花枝五六枝到十數(shù)枝不等,搖曳于荒沙叢中,農(nóng)人稱之為“沙姑娘”。我第一次看見花棒是1994年9月,踏訪古浪八步沙時,這時花棒凋謝的時節(jié),偶爾還有幾叢將謝未謝的,笑盈盈地等待著秋風。

      紅柳好伴生于胡楊林中,在沒有胡楊的荒沙中,則獨立沙丘,獨自成林。其枝干悠長堅韌,好蔓延,好交錯盤結(jié),覆高著十米高近百平方米的沙丘,很難分清這是紅柳的根節(jié)還是枝條,開小紅花,虬曲裸露于沙丘表層,一為抱沙擁沙使沙丘固定,二為吮吸沙漠之中極少極少的一點點露水,以維持紅柳的生命,不致沙丘分崩而成為兇猛的、陷落家園的流沙。

      白茨、紅柳等沙生植物使沙漠變得溫柔。也只有沙生植物才能固定流沙,不致危害家園。我們見過沙暴的暴戾,沙生植物的啟示是:怎樣使我們變得溫柔起來?怎樣使社會變得溫柔起來?

      沙漠就是神奇。

      八步沙六個治沙種草的老人告訴我,沙漠里三五年間偶爾會有一場不小的雨,孩子會在雨中奔跑,羊群也高興得歡躍呼叫。更神奇的是沙漠中突然會開放出一片鮮花,“我們從來沒見過的花”,雨停,陽光熾熱的照耀下,這些花迅即枯萎、結(jié)實,噴射出大量的種子,墊伏于沙漠中,既是沙生植物的食料,也在等待著下一場雨,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總有絢麗爛漫的一天!我要開一次花!

      有時我會在戈壁灘上流連忘返,那些巨石是誰在什么年代擺放的?為什么排列成此種形狀?中國西部大戈壁上的石頭陣,會使人想起造物主的沙盤,更大的可能卻是火、風與水的杰作,所謂“道法自然是也”。更奇妙的是這些亂石一律不再嶙峋,所有的棱角都在風吹日炙中變得光滑圓順,類似和田玉的籽料。沙漠學家告訴我,先有山再有沙漠,那么這些石頭就是千百萬年前的大山上崩塌跌落的了。它們是隨遇而安者,曾經(jīng)高大過,落地了就平靜了,偶爾會在亂石堆中看見一根、幾根野草,開著無名小花,紅色,黃色,紫色皆有。這時候會感覺到石頭的靈氣,凡物質(zhì)都有自己的想象力,亂石托舉的無名花草便是我們無以名之的生命奇崛的想象。我坐在石頭上,不敢去觸摸這些小草小花,只是注目凝視,內(nèi)心充滿感動。想起了華茲華斯的詩句:

      最卑微的花,也能給人以深沉得不能用眼淚表達的情緒。

      戈壁灘上的牧羊人告訴我,出星星峽就是新疆了,新疆有一條大河,河邊長著連片大樹,活著1000年不死,死了1000年不倒,倒下1000年不腐。那是我神往已久的塔里木河,胡楊樹。

      摩爾根為什么說“世界文化之門的鑰匙在塔里木河”?摩爾根說這句話的時候,白人文化中心主義正盛行世界,中國的幾乎一切,在歐洲的一些史學家看來,幾乎都是從歐洲輸入的,從黍到陶器,就連長江流域有沒有新石器時代的考古文化,都曾被懷疑過??墒悄柛鶇s認為,只有在塔里木河,找到了一把鑰匙,世界文化的秘密就打開了。在新疆獨特的地理位置上,河與樹與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竟是如此奧妙,一時卻又說不出妙在何處?是歐亞大陸從相望相聞到相連相接嗎?是人種的接觸嗎?是駱駝背上器物的交換嗎?是世界古文明在塔里木河畔上的碰撞嗎?如是言之,絲綢之路、古西域三十六國便是世界文化的里程碑了。

      我要去尋訪塔里木河了。

      我要去朝拜胡楊樹了。

      胡楊,《漢書》稱胡桐,又稱英雄樹、異葉楊、異葉胡楊、水桐、三葉樹,是楊柳科屬胡楊亞屬的一種高大喬木,耐旱、耐寒、耐鹽堿、抗風沙,生長在沙漠中,有極強的生命力。雌雄異株,胸徑可達1.5米,樹高達15米至30米。

      胡楊何來?

      追溯胡楊的身世,可與《圣經(jīng)》相關(guān)聯(lián),有研究者認為,《圣經(jīng)》中懸掛豎琴的那棵柳樹就是胡楊。1801年,有植物學家在幼發(fā)拉底河岸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樹,樹枝上長著楊樹和柳樹的兩種葉子,各有風姿互為映襯,后被名為幼發(fā)拉底楊。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曾觀察并記載過這種樹,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當古希臘圣人迭出時期,幼發(fā)拉底楊曾經(jīng)陪伴過他們,甚至可以想象,他們曾經(jīng)幼發(fā)拉底楊的樹蔭下,有過精彩的辯論:關(guān)于地球的來源,關(guān)于星空,關(guān)于生和死……

      根據(jù)化石判斷,幼發(fā)拉底楊是古地中海時期的孑遺樹種,距今600萬年左右,它保留著地中海植物的遺傳,在適應漫長的炎熱干旱之后,九死一生,至今屹立于地中海沿岸和中亞、西亞地區(qū)。流落在中國的,則稱為胡楊。胡楊鐘情中國乎?中國獨愛胡楊乎?世界上超過90%的胡楊與中國的大漠荒沙為伴,而其中的90%以上星散或聚集在最干熱的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瑪干沙漠中。

      古地中海時期的胡楊怎么會流落到中國、而且流落得如此繁盛壯觀呢?

      現(xiàn)在我們要去尋找古地中海的波濤與浪花,它濕潤了歐亞廣闊的地域,它是負有創(chuàng)生使命的嗎?大約距今2億年前,古地中海覆蓋了中國今西藏、青海南部、云南西部和中部。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則是古地中海向東突出的海灣,這一遼闊的海灣一直延伸到今日長江三峽的中部,就連長江中下游的南半部,也在古地中海海底悄無聲息。(詳見拙著《長江傳》,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2月第1版)

      中國西部,新疆,為亞歐古陸的東部,地勢高亢而未被淹沒。但,古地中海風濤大作時,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瑪干沙漠,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海侵,地質(zhì)運動又將休眠的海底抬升為山脈,伴隨著火山爆發(fā),同時也逼退了古地中海,留下海灘,留下了胡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有一座紅山、紅色的山,叫瑪扎塔格山,維吾爾族語,意為“墳墓山”。我們的維吾爾族先民肯定認真仔細地勘察過這座山,對于山的紅色,大約認為不可思議而無可解,其實那是火山噴發(fā)熊熊烈焰所致,但他們發(fā)現(xiàn)了瑪扎塔格風化的巖層中,有海洋生物支離破碎的化石,一個魚頭,一條魚的尾巴,當這一條尾巴劃水游動的瞬間,滄桑巨變中的災難發(fā)生了,于是被分解被凝固,化石是地球的傳記,也是塔克拉瑪干曾被海侵而成海洋后來成為沙漠的證據(jù)??脊艑W家經(jīng)碳14測定后證實,瑪扎塔格山周遭,是距今2800萬年前古地中海的一處海灘。

      有胡楊在山腳下,守望,回想。

      那波濤還回來嗎?那游魚能死而復生嗎?那曾經(jīng)在海灘邊沿巋然壯觀的胡楊林,在海灘變成荒漠的火熱中,已經(jīng)所剩無多,但在平均海拔超過4000米的天山、昆侖山的懷抱下,任何一點濕潤的氣息均被阻擋的“死亡之海”中,依然有胡楊屹立著,淡然高貴。

      《圣經(jīng)》中的豎琴,“人啊,你要悔改”的呼喚!拯救的象征,能不高貴?胡楊!

      車行沙漠公路中,滿眼都是荒沙,偶爾路邊有幾叢矮小的沙蘆葦,晃動著銀發(fā)似的白色蘆花之外,沒有梭梭,沒有紅柳,沒有芨芨草,沒有白茨,更沒有“沙姑娘”花棒。只有一種顏色:黃色;只有一種景象:荒漠;只有一種不斷重復的地貌:沙丘。簡單的極致,是不是簡單的重復?不,不是簡單,是單一,一般而言,它有相較于太復雜的可愛,但我在置身大漠時卻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感覺:可怕,測不定的可怕。這一望無際的沙丘起伏單一,肯定掩蓋了什么,遮蔽了太多,不僅是古地中海的波濤,那墳墓山中的粉身碎骨者使我想起,一個維吾爾族老人的話,關(guān)于塔克拉瑪干的多種說法,除了死亡之海,“它的另一種解釋是:曾經(jīng)的綠洲家園”。

      忽然看到了一棵胡楊樹。就一棵,屹立于大漠邊沿,高約30米。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它,樹干中部有一黑洞,不知道是誰將其剝蝕而空?但在胡楊的另一側(cè)還有裂紋如溝的厚實樹皮連接著,通體呈鐵灰色。十月,正是胡楊金碧輝煌的時節(jié),這一棵胡楊樹卻沒有一片葉子可以耀耀它的色彩,彰顯它的生命,就這么孤獨傲然地站立著,在樹干的頂部有鐵灰色的枝干,蒼勁有力地指向遠方,像一只手,一只引領(lǐng)的手,一只寧可倒地而永不縮回的手。

      這是一顆已經(jīng)死亡依然高貴的胡楊。除了樹木,在包括所有動植物的生命世界里,再沒有站著死去的種類;除了胡楊,還有誰是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

      因著這棵鐵灰色胡楊的引領(lǐng),我來到了塔里木河畔??菟畷r間,塔里木河的水在河床底處如白練一般似流非流,河岸兩側(cè)裸露的河灘上,有小動物在爬行,一只飲水的狐貍拖著火紅的尾巴掉頭而去,隱入夕照下的胡楊林。洪水時節(jié)如野馬奔騰的塔里木河,現(xiàn)在是平靜的,作沉思狀,人來人往與它何干?

      塔里木河畔的胡楊林,因著塔里木河的水而生機勃發(fā),那金色的葉子似乎比西下的陽光還要輝煌,在微風中抖動著,開始時心迷目眩,俄頃定神,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腳下黃葉鋪地不忍踩踏,樹上金光搖曳目不暇接。每一棵胡楊都是一種姿態(tài),每一片樹葉都是一種風情,有直干凌霄的,有虬曲蓄勢的,所有的樹干在風沙的吹打中,無不遍體鱗傷,那傷口的自身修復處便有了樹皮上的溝壑塊壘嶙峋突凹,不少胡楊的主干處是一個被歲月風沙掏空的黑洞,甚至還有從樹頂?shù)礁客耆招闹挥袣埓娴臉淦ぞS系生命,而猶有樹枝伸張著疏疏密密的枝條,或昂首問天,或鞠躬于地,但沒有葉子,沒有金色的綠色的葉子,一片葉子也沒有。在這棵空心的胡楊的周遭,是高矮不一的同樣不長葉子的胡楊。高丘上,有一叢蔓延、斷裂卻依舊如網(wǎng)一樣鋪陳于沙地的紅柳枝干。從這些枝干回溯,這是一片有紅柳包的胡楊林,曾經(jīng)遮天蔽日,是大漠深處的一方蔭涼??墒钱敽鷹畹母?0米深的地下吸收不到水分,一米以內(nèi)沙地總鹽量超過3%時,胡楊死了,相伴一生的紅柳隨之而去,留下了一片黃沙蒼涼,那依舊站立的空心胡楊,卻告訴我:

      要期待,不要絕望!要站立著期待,期待有水的日子,期待人心如同水一樣柔和,珍惜塔里木河,對每一條河、每一滴水報以敬畏和感恩。沙漠和中國就會有更多地水,清水,淡水,那是復活的日子,《老子》與死去的胡楊都會復活。會有一場甘霖,荒漠里蟄伏的種子會開出鮮花,如同上帝的園圃,藍天中的白云好像白衣天使飄然而下。期待是美好的。

      胡楊之期待,可謂千姿萬態(tài)。

      胡楊之生存,可謂千磨萬劫。

      老去的、死去的胡楊,一般都已被剝光樹皮,誰剝的?當疾風卷起沙塵暴,胡楊們奮力阻擋時,風以及風卷起的沙子,便像刀一樣撲向胡楊,那是無數(shù)細小而又尖銳的利器的宰割。胡楊的痛楚誰能得知?這一被剝皮宰割的過程,部分地解釋了我的思慮:除了站著死去的胡楊,還有一些死亡的姿態(tài)一樣讓人驚心動魄:一棵棵有著百年壽齡的粗壯胡楊,在根部往上三五米處,折彎垂地,折彎垂地的樹干上,所有的旁支側(cè)節(jié)依然保有原先的姿態(tài),曲折的、向上的,相互纏結(jié),而且總有一根枝節(jié)在折彎處,伸向天穹。而在垂地的荒沙中,還可以看到這一棵百年胡楊生命的終結(jié),不是在旦夕之間,胡楊的根部還有幾根已經(jīng)枯干的新生的胡楊,它想留下自己的后代,守望這塊沙漠領(lǐng)地。這些小樹葉不幸夭亡后,便偎依、纏繞在老樹的根部,作戀戀不舍狀。這一切因著生離死別而天然架構(gòu)成的圖像,有稱之為金蛇狂舞的,我卻更愿以慈母襟抱名之。

      胡楊是荒漠的歷史。

      世人說樓蘭,不知有精絕。精絕國,古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漢書·西域傳》有載:“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睎|漢以后精絕并入樓蘭,唐代改稱尼雅。1901年,當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樓蘭古城時,斯坦因在樓蘭西南約1000公里的尼雅河尾閭,找到了遺址面積更大、文物數(shù)量遠勝樓蘭的精絕。斯坦因的發(fā)現(xiàn),以及帶回歐洲的精美木雕、木板文書,震驚了世界,中國的荒漠之中所埋藏的中國古代文化,竟是如此璀璨迷人!

      古精絕國所在,今稱為尼雅遺址。

      尼雅,維吾爾族語,意為“遙遠的地方”。

      尼雅的地理環(huán)境,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有此記述:“行二百余里,至尼壤(尼雅的同名異譯,筆者附識)城,周三四里,在大澤中,澤地濕熱,難以履涉,蘆草荒茂,無復途徑。”玄奘的這幾句話所含的歷史信息是:到唐代,尼雅河已消失而成為沼澤,蘆草荒茂,肯定還有胡楊,但漢時尼雅河水奔流,兩岸胡楊參天,精絕國輝煌于絲綢之路南道,使者商賈駝鈴相望于道的景象,已一去不返。唐以后尼雅沼澤干枯再干枯而成為荒漠,荒漠中的尼雅古城,裸露著的是一根又一根胡楊木,是一大片民居的房柱,甚至還有房梁,密集地聳立,尼雅古城、住宅遺址的密集度告訴后人:

      尼雅人的生存為沙漠所制約,又與當時當?shù)氐沫h(huán)境融為一體。我們可以大致無誤地推測,尼雅古城的民居,在當時尚未斷流的尼雅河畔不遠處,有成片的胡楊林環(huán)繞。尼雅遺址揭示的無非是:離開了水和樹,人類將無法安居。

      尼雅遺址,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木結(jié)構(gòu)城市遺址,有“東方龐貝”之稱。更確切的說,這是由胡楊樹護佑,由胡楊木搭建的兩千多年前的古城、古國。

      回首尼雅,屹立兩千年的胡楊木柱不腐、不朽、不倒,如同大海中的桅檣,集結(jié)待發(fā)于一處港灣,一代又一代的水手均已埋尸荒漠,它們是想遠航呢?還是想重新成為胡楊樹呢?

      因為塔里木河的流水,塔里木盆地的胡楊林,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后的一片胡楊林。胡楊極耐干旱,卻又因水而生,胡楊的高貴在于:它把自身水的消耗控制在最低限度,而在對生命的渴望、尤其是種族延續(xù)的夢想中,艱難卻又雍容大度地面對著生死煎熬。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春天到了,不要說這個世界流沙面積最大的沙漠就連春天也是死寂的,度過嚴寒的胡楊從冬眠中剛剛蘇醒,便緊張急迫地開花,開更多的花才有更多的種子,胡楊林里花事的繁忙,不亞于南國。胡楊雌雄異株,花粉與花柱均為紫紅色,大漠深處點點紅啊!這時候假如面對一棵雌性胡楊,你會看見那花朵凝結(jié)了一個冬天的水分和能量,希望與期待。期待著風,風為媒,只有風才能帶來雄樹的花粉?;ǚ鄹稍锒p盈,似乎是為飛行專門設計的,雌花的花柱多粘質(zhì),與隨風飛來的花粉一見傾心相互膠著。雌的雄的都在等著大漠風起,風啊風,沒有風哪有風流韻事?

      胡楊的艱難是貫穿生命始終的,當胡楊花粉盼望大漠起風時,那些細小的沙子,靜極思動,也在等待著風,張揚起沙塵暴,足可把花粉們扼殺于尋愛之途?;ǚ勖靼變措U,憑著自身的輕盈,在小鳳乍起時便扶搖直上,尋覓雌樹。這時候雌樹的花朵顫抖著,發(fā)出某種信息。終于在沙塵暴之前,花粉找到了花柱。胡楊要孕育著新的生命了。

      胡楊開花以后約150天,成功授粉的胡楊樹上種子已掛滿枝頭。為什么是150天?為什么胡楊的花果期如此之長?胡楊經(jīng)歷著又一次等待,等待一年一度的洪水。如同胡楊花粉乘風而去一樣,胡楊的種子卻要待水而飛。胡楊種子也是一種奇觀,每一棵雌性胡楊孕育上億顆種子,所有的沙生植物因為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都會生出太多的種子,胡楊尤甚。在酷熱干旱中,哪怕有萬分之一能夠成活,不也是種族的希望所在嗎?我們可以想見,在33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大漠中,除了細小而又能匯集成瀚海,流動若波瀾的沙粒之外,還有多少胡楊的種子挾裹其中!胡楊種子極多而且極細小,一粒種子的數(shù)量為萬分之一克,誰能想象這細微的種子,一旦成活便能長成沙漠中惟一的高大喬木?胡楊種子長滿白色絨毛,既可助力飛行,又能在水邊抓緊潮濕的土壤而生根發(fā)芽。

      六月,塔里木盆地周邊山上冰雪融化,成為河流,涌向沙漠。沙漠中沒有地形的落差,也無法形成固定的河床,在歷史年代,塔里木河憑著水量之大,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橫沖直撞,似脫韁的野馬。因為冰川后退,截流改道所影響,夏日洪水高峰期,水溢滿了河床,但今日之塔里木河已經(jīng)無力脫韁。

      也許我們看不見,也許被忽略,塔里木盆地的夏日,到處都有胡楊的種子在飄蕩,數(shù)以百億千億計。夏季的塔里木上空繁忙甚至稍顯擁擠,它們看上去很像是漫游者,種子的自由飛翔,是胡楊一生中除了花粉以外唯一鳥瞰沙漠的時間,漫游和巡視這浩浩大漠都只是飛過路過,種子只是在尋找水,尋找河流。

      大漠里,洪水漫流的年代早已過去了。

      胡楊種子尋水的艱難還在于:造物主為每個種子設定的生命時間只有30天,在干熱風中的飛行,每一刻、每一天都消耗著種子的生命。最后的結(jié)局是:千百粒種子中,有一粒落進水中,6秒鐘之內(nèi)吸足水分,水溫升高時,胡楊種子便在水中發(fā)芽。請注意,胡楊的種子在水里發(fā)芽,這是一棵胡楊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水的補充,最大方的補充,6秒鐘之內(nèi)這粒萬分之一克的種子,會被水溢滿生機。但,它必須找到立根之處,立根之處不是塔里木河而是河畔的灘地。

      如同所有植物一樣,胡楊離不開水也離不開土。不一樣的是:胡楊的種子要艱難萬倍在沙漠中找水、找土,然后成為胡楊,大漠胡楊。

      尋找立根之地的種子依靠著自身的絨毛在水里游動,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直接上岸,或者抓緊并依附在一片落葉、一根浮木上,隨波逐流趁落水時落在沙灘上。然后在夜色中迅雷不及掩耳地生根、下扎,胡楊之始, 便要有足夠長的根。洪水過去了,地表水流不在洶涌,岸畔河灘又淤積了一層泥沙。這一層濕漉漉的泥沙,成了不少沙生之物的立足之地。種類繁多的小苗密密相擁,而胡楊苗是最細小的,它集中幾乎所有的能量于地下的根,一根胡楊苗的根系很快就超過了幼苗身體的幾十倍。對胡楊來說,在它成活之后的使命,便是一切為了高大。

      胡楊幼苗的根向著地下生長,長大以后胡楊的主根深入地下10米處找水,找到的是苦咸水、鹽堿水,塔里木盆地年降雨量不足30毫米,最高蒸發(fā)量超過3000毫米,水愈來愈少,鹽堿度越來越大。水對于胡楊來說,是維系生命的最重要的物質(zhì),但其中的鹽堿又足以致胡楊于死地,這一棵沙丘上的胡楊,除了設法找到淡水之外,又萬般無奈地把鹽堿排出體外,鹽堿流出處就是胡楊的傷口,鹽堿呈褐紅色,此即胡楊淚。

      胡楊淚還是胡楊血?

      蒸發(fā)之后的胡楊淚成為白色結(jié)晶,西域百姓以此為面食的中和劑,胡楊淚結(jié)晶的含堿量為70%,主要成分是蘇打,胡楊把自己的淚水也奉獻于人了。

      就連當?shù)氐哪寥硕家詾檫@棵沙丘上的胡楊已經(jīng)死去,它的伸向天空的樹干躬身垂地,旁邊是一叢零散的胡楊枯枝。仔細觀察之后發(fā)現(xiàn),這棵高大的胡楊在狂風狂沙的吹折下,傾斜倒地,它死了,可是在枯亡的表象下卻經(jīng)歷著不可思議的重生的掙扎:大樹胡楊正把自己變成若干小樹,原先的主干成為根,托舉起樹枝,讓新生命接續(xù)舊生活。而倍受鹽堿之苦的根不再垂直下伸,而是作水平運動延伸、再延伸,伸到一條濕氣尚存的水渠邊上。在胡楊的水平根上,科學家還驚喜地找到了萌發(fā)的胡楊幼苗,胡楊涂開花粉飛飄的有性繁殖外,還具有無性繁殖的能力,根?的胡楊以母樹的根系為根系,此一發(fā)現(xiàn)所帶給人們的驚喜是巨大的:

      從一粒種子開始,一棵胡楊的壽命,因為其發(fā)達的根系有可能繁衍出一片胡楊林,而無法計算。新疆的沙海中,一片胡楊其實在尋根問祖后,就是一棵植株。但前提是必須要有水。

      那棵死而復生的胡楊,很可能是它的后代水平根在不遠處還活著,并且找到一處已被廢棄卻尚有殘存的水源,因為根系所維持的水分的流動,在點點滴滴地施于救治后,老樹的生命在沉睡中被喚醒。

      塔里木盆地胡楊保護區(qū)的面積為3800平方公里。

      胡楊見證著中國西北走向荒漠化的讓人痛心疾首的過程。胡楊曾經(jīng)廣泛分布于中國西部,新疆庫車、甘肅敦煌、山西平隆、內(nèi)蒙古草原都曾有大片胡楊,后來發(fā)現(xiàn)的胡楊化石距今6500萬年以上。如今除內(nèi)蒙古阿拉善、柴達木盆地流進沙漠的河流兩岸還有少量胡楊外,中國的胡楊集中到了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瑪干沙漠,因為那里有一條塔里木河。

      胡楊是怎么消失的?

      據(jù)史料記載,西漢時樓蘭、尼雅的胡楊覆蓋率超過40%。樓蘭人、尼雅人以胡楊木建房、建城,嚴寒冬日則以胡楊木生火取暖,以胡楊淚做面食,沿著胡楊或在胡楊林劈出的小道以為交通之利,絲綢之路以及先于絲綢之路的玉石之路就這樣開拓而成,來往使者商賈、戍邊士邊相望于道,相聚于胡楊林,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不同服飾,互為交流,互為碰撞,此即中西文化之匯合集成、碰撞也。至清代,羅布泊已經(jīng)萎縮,樓蘭國已經(jīng)消亡,但仍“胡桐遍野,而成深林”。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20多年間,是新疆砍伐胡楊、紅柳的瘋狂時期,塔里木盆地胡楊林由52萬公頃被砍伐17萬公頃而減至35萬公頃。塔里木河中下游因為墾殖擴展耕地截流奪水,胡楊及林下植被紛紛枯竭而亡,隨著塔里木河斷流,塔里木河一節(jié)一節(jié)地縮短,曾經(jīng)全長2400公里的總長度,縮短為800公里。我在新疆采訪中得到的資料為:上世紀50年代,塔里木河中下游胡楊林面積為580萬畝,70年代為297萬畝,到90年代僅剩152.25萬畝。胡楊林的減少,還意味著野生生物物種的銳減,耕地的增加,激發(fā)了沙漠化的動力,風起沙揚,家園遭殃,而人類不僅是風沙的幫兇,還是風沙的制造者。

      在這片荒漠水,只要河流改道或者干涸,只要沒有水,胡楊林隨之消亡,生命和家園便不復存在。但會留下胡楊的殘骸,在干熱的礫石大漠之中,無聲地重復著大自然2000年前發(fā)出的警訊,我們還能無動于衷嗎?我們還要沿著毀滅胡楊從而毀滅自己的路,一條道走到黑嗎?

      贊美胡楊,不能不懷念胡楊,懷念那些造福人類及萬類萬物,而最后毀滅人類之手的胡楊。還記得在古代文人筆下“弱水三千,取一瓢飲”的居延海嗎?源出祁連山的黑河,是甘肅河西走廊最大的內(nèi)流河,古稱弱水,下游流入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注入居延海,因為有水有大片的胡楊,故有“居延糧倉”之名。西夏建有黑城子,13世紀馬可波羅前往元大都經(jīng)黑城時,這里仍“水源充足,林木茂密,野驢和各種野獸出沒其間”。直到20世紀40年代,居延海仍有300多平方公里的水面,青草胡楊流水牧歌,居延海是有清一代至民國騷人墨客的流連忘返之地。其風景形勝堪稱奇絕:居延海周圍從黑河、北大河道額濟納,在長約200公里,最寬處15公里的蒼茫戈壁灘上形成了一大塊呈扇子形的胡楊帶,故人有“芨芨蘆葦入望迷,紅柳胡楊闊無邊”之句,今人有“胡楊似扇天風來,莊生不曾觀此?!敝u。

      居延海日漸萎縮,胡楊紅柳大片死亡,內(nèi)蒙古的牧人、內(nèi)蒙古林業(yè)廳的朋友欲哭無淚地告訴我,自20世紀60年代以后,黑河流域建百萬立方米以上水庫30座,層層截水,級級攔水,把一條黑河敲骨吸髓而盡,地處下游的居延海在黑河不時斷流之后,日漸干涸。沒有了水,沒有了蘆葦芨芨草,居延海的河底成為互塊狀干裂,所有的裂縫都在呼喚水。隨居延海干涸而死亡的是85萬畝胡楊、紅柳、沙棘,林業(yè)部門未及統(tǒng)計的是數(shù)量更多的蘆葦、芨芨草,5000萬畝草場沙化。劫后余生的胡楊林至今仍以每年5至7萬棵的速度遞減。自此一片綠波居延海,千百草場額濟納在1998年4月以張揚的沙塵暴席卷北京、濟南、徐州,乃至南京而揚沙中國,揚名世界。

      中國有多少像黑河一樣不再自由流動的河流?中國有多少如黑河上的高壩大庫?不再自由流動的河流是沒有生命的河流,河流又是大地生命的血脈,那么太多的高壩大庫就是在制造人為的“心肌梗塞”,置中華大地以死地。災難頻發(fā)的三門峽水庫前車可鑒,可鑒而不鑒,何以故?中國水利向何處去?

      2012年11月,我擔任嘉賓主持的鳳凰衛(wèi)視開拍一年的《大地尋夢》即將關(guān)機,從天山南麓的庫爾勒,趕往孔雀河北岸的尉梨縣,尉梨又稱羅布卓爾,以羅布泊等名,有最后的羅布人家。我們要在這里立一個尋夢碑。100里的車程,100里的荒沙荒草,有沙蘆葦、駱駝刺、紅柳、芨芨草、沙蒿、沙柳們,你幾乎看不清楚這些沙生植物與荒沙大漠的區(qū)別,在經(jīng)年累月又年復一年的與風沙的抗爭中,它們一律成為灰黃色,刪削了所有植物本應有風姿綽約,在這片越來越干旱的沙漠中,所有的抗爭既沒有退路也沒有出路,成為獻身的榜樣,給人予一種精神,一種遺世獨立、超然物外的精神:“勇敢地完成你自己!”(尼采語)

      在更遠處能看見胡楊,三三兩兩不再成林的胡楊。

      我走向胡楊,胡楊邊上是一個已經(jīng)枯竭的小水塘,在羅布淖爾,在整個塔里木盆地,我的經(jīng)驗是,你看見胡楊你就看見了水,在遠離塔里木河的沙漠腹地,則會使你想起水,那胡楊聳立處,哪怕是渾身鐵灰色的死去的胡楊聳立處,必定曾經(jīng)有水,有河的尾閭,有水泊。大約在100多年前,塔里木盆地周邊高大山脈的冰雪融水,在夏日的洪水季,一直可以沖擊到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腹地,眾水歡躍,激流奔逐,大漠胡楊的黃金歲月?。『鷹钅透珊?,這是沙漠環(huán)境使然的無奈,胡楊又極親水、愛水,這是古地中海賦予的本性。在三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或者獨株,或者成林,或者三三兩兩地聳立的胡楊,都有河道的已被黃沙深埋的痕跡,都在訴說水,所有的訴說都如歌如泣。歌者,往昔之冰雪融水也;泣者,今日之苦咸淚水也。

      胡楊的生存,真是一種別樣的生存。

      大漠深處有一個高大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楊,周邊沒有一根荒草,惟有倒下的胡楊殘枝。胡楊的枝干上還有這個深秋時節(jié)最后的幾片黃金葉,像旗幟,晃動在茫茫沙海中。枝條上系著紅布條,沙漠中的一點紅色都格外鮮艷醒目,那是探險者對這棵古老胡楊的祝福嗎?

      它到底有多古老?

      沙漠學家的計算是,以塔克拉瑪干沙漠每年沉積一公分沙子算,胡楊腳下的巨大沙丘的堆砌,至少需要800年。從沙丘頂部下探可知,這棵胡楊的主干是被黃沙掩埋之后樹冠殘余,然后成為新的樹根,長出新的樹干。這一景象解釋了我心中的疑團:為什么有的胡楊頂部脫落枯焦而根莖處生機依然。在嚴酷的沙漠環(huán)境中,可以吸取的水分越來越少時,胡楊以自殘的方式,使自身的一部分死亡,而讓這棵胡楊的生存得以繼續(xù)。

      高丘胡楊,這棵孤獨的高丘胡楊,在放棄了原先的根莖之后,便挺立在沙丘上了。

      它是新的胡楊,它依然是老的胡楊。它的水平根不知道已游走何處了,但肯定找到了一點水。

      只需在暝想中,把遠離塔里木河的那些大漠胡楊加以連接,同時連接起古西域三十六國,我們便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死亡之海,曾經(jīng)是水流之海。而今我們驚嘆的今日殘剩的千姿百態(tài)、千奇百怪的胡楊,與其說是守望塔克拉瑪干沙漠,還不如說是在守望水、冰雪融水,守望人類生存與世界文化之門的一個公開、卻又被淡忘的秘密。

      胡楊的邊界是水的邊界。水的邊界是綠洲的邊界,也就是人及萬類萬物生死存亡的邊界。

      結(jié) 語

      《森林九章》初稿寫成,意猶未盡,豈止意猶未盡,且有不勝惆悵之慨。何故?二十多年,我從《伐木者,醒來》開始,再三再四地寫森林,望山仰止,見樹開懷,所得的卻只是森林一角,幾樹幾草幾葉而已。大美森林,林相萬般,我力所不逮,此其一也。中國邊遠山區(qū)有多少種樹人,種樹的老人、窮人,因為在別的文章中寫過,而極不情愿地把他們省略了,所得的卻是內(nèi)心的不安,此其二也。因為是自己設定的九章之題,又企圖稍變文風,稍為細致地寫森林草木之美,兼及山川草木在中國地理上的特殊性,多少美木名山,不在九章之內(nèi)。是有“結(jié)語”,略為補缺。

      第八章寫秦嶺還是長白山?我曾糾結(jié)于2013年夏日的悶熱中,枯坐書房,苦無良策。后來寫《秦嶺煙云》,長白山又豈能舍得不錄?想起長白天池,天池周邊有巨石碎屑,火山遺跡也,而天池實為火山湖。2000年夏,應鳳凰衛(wèi)視之邀,為《穿越風沙線》做嘉賓主持,得以拜謁天池,到得天池邊上舉目眺望時,但見云散霧開,日光普照,天池如碧,水波不興。那種湛藍之厚,那種寧靜之深,那種美妙之玄,我無以言之。然后是深入原始森林,林地潮濕甚至有點泥濘,多小溝池塘苔蘚,少有蟲鳴鳥歌,林中萬物的歇夏,類似冬眠,長白山原始森林安靜而深邃地分布著針葉林和闊葉林混交林帶,跋涉而上,海拔更高處,依次是針葉林帶、岳樺林帶、高山苔原帶。遠處是雪峰,往昔之雪,陳雪,舊雪……傍晚有風,樹葉沙沙作響,針葉和闊葉如切如磋如詩如歌,與主持人杜憲做訪談時,我用了兩千年前古羅馬詩人寫風中櫟樹的一句詩:

      風中的簧片。

      長白松婷婷玉立樹皮粉紅,何不稱之為美人松?

      岳樺林因為風的吹刮,一律優(yōu)雅地成片成帶傾斜,當傾斜成為一種生存的姿態(tài),傾斜也是美。

      長白山的高山苔原,是地球上最南面的北極苔原景觀,也是最多彩最脆弱的一種景觀。六月到八月,從海拔1900米到2500米高程之間,各色鮮花或密集或零散由低及高依次開放,但一律低矮,間有小草。遺世獨立,幽閑淡然。以手指深入花草間,可以觸摸到極松軟的火山灰,花草們細嫩的根無法朝火山灰層下的巖石深入,便橫向伸長相互纏結(jié),綿綿無盡。在苔原地帶,很難辨認一花一草獨立的根系,交互纏綿的結(jié)果,使它們有了斬不斷理還亂的共同的根系,共生于落落的火山灰層。當這一灰層被踐踏被破壞,便苔原不再,風景不再。

      根的方式?jīng)Q定了草木生存的方式。

      死后骨灰灑在長白山的生態(tài)學家、植物分類學家王戰(zhàn)先生說:“長白山是一本讀不完的天書?!遍L白山是歐亞大陸北半部最具典型性的自然綜合體,長白山的森林、巖石、苔原有著罕見的原始美、野性美。目光所及,目為之明,氣息所入,神為之清。更無解的是天池之水因何常清常碧、盈而不溢,流淌出了松花江、圖門江、鴨綠江……長白山不能不使我聯(lián)想到中國諸多有名無名的極高山、高山、低山和丘陵。從“山結(jié)之地”帕米爾高原出發(fā),是有昆侖山脈、喜馬拉雅山脈、橫斷山脈等等,架構(gòu)了中國的地形,成為中國大地的骨骼,構(gòu)筑了中國土地面積69%的山區(qū)。山區(qū)就是林區(qū),就是水區(qū),就是物種多樣的聚集區(qū),有更多的荒野??墒乔О倌陙韺ι絽^(qū)與荒野的輕視延續(xù)至今,山區(qū)已成為荒涼、落后、貧窮的代名詞。殊不知,我們的森林在山區(qū),水源在山區(qū),萬類萬物在山區(qū),沒有山區(qū)的護佑,何來平原及沿海地區(qū)的富庶與安樂?

      山區(qū)有大美。成片結(jié)群于崇山峻嶺間的森林高瞻遠矚,它們是守望者也是啟迪者:失去森林就是失去一切。而在荒漠、山區(qū)中種草種樹的貧困的農(nóng)民,才是當今中國最可愛的人。

      我總是和那些種樹的老人相遇。

      山西保德87歲的張候拉,1988年,我訪問他時,老人躺在炕上,反反復復地自言自語:“走不動嘍!走不動嘍!”他走了多少路?他爬過多少山?實在難以計數(shù),在親人和鄉(xiāng)鄰的回想中,他挑著貨郎擔在九塔山里轉(zhuǎn),他用針線肥皂這些小百貨換得的不是錢,只跟鄉(xiāng)人換樹苗,回家的路上便種樹,他的貨郎擔里有一把鐵鍬,在山洪沖開的溝坎邊,在黃沙圪梁的兩側(cè),山洪不息,種樹不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貨郎擔出門時是小商品,后來就成了樹秧子,山西保德的人都知道,“沒有主人的樹都是張候拉種的”。張候拉種樹著了迷,顧不了家,一家便跟著他吃苦。他那件千補百納的黑布爛布襖還是1948年從估衣鋪買的,他的褲子一年四季通用,冬天往里裝棉花,夏天往外掏棉花,他一輩子只吃九塔山上的苦菜、山藥蛋,他用自己定量分得的口糧一半換樹苗,一半換黑豆。他有自己的一本賬:“一斤白面吃一天,一斤黑臺吃兩天,黑頭和苦菜、山藥蛋一起煮,吃三天?!焙髞韽埡蚶患胰艘怀院诙梗驗槊缒拘枨罅刻罅?。

      保德九塔山小流域是嚴重的水土流失區(qū)域,九塔溝、石塘河,一斤河水八兩泥沙,流沙淌坡,溝坎連綿,這使張候拉明白了一個道理:九塔山上不種樹,不種足夠多的樹,山下溝河怎么變清?年過70的張候拉跟老伴打了聲招呼背著一口鍋、一袋黑豆便上山了,找了個山洞,穴居10年,到處化緣到處以黑豆換樹苗,或是從成林處用手刨出小苗苗,如此等等仍不足以解釋:一個70多歲的老人何能穴居山野荒洞10年?又怎樣使荒涼的九塔山綠蔭蔥郁?也許我們只能說,那是信心的力量和奇跡。張候拉還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始終無解,他身上會有幾個銀元響當當?shù)摹霸箢^”,苗木交易量大而黑豆換不來時,他會從布襖夾層里摸出一塊銀元:“換不換?”誰也不知窮得叮當響的張候拉拿來的叮當響的銀元?祖上傳下來的?開始挑貨郎擔時換得的?家人偶爾問及,老人答非所問:“那是換樹苗苗的?!?/p>

      穴居10年后,當各級政府的紅頭文件明確實行小流域治理時,水土流失已百年之久的九塔河小流域,已經(jīng)由張候拉一個人治理成功。縣林業(yè)局的干部忙了5天,丈量計算:小流域成林面積310畝,林木30萬7千4百50株,九塔小流域每年因流失沖向黃河的土壤減少了2萬噸。

      1983年,林業(yè)部門最后的丈量測算是:半多個世紀,張候拉種樹成活的是100萬棵。這個被稱為“樹瘋子”、“野人”的老人,有一首順口溜是為他編的,山里的孩子一見張候拉便又唱又念:“保德張候拉,胡子一大把,種樹不管家,是個大傻瓜?!?/p>

      山青了,水綠了,樹高了,人老了。

      霜降了,雪飄了,葉紅了,人老了。

      我去看望他時,他已臥病在炕。他說:“沒有樹的窮山溝,連一只鳥也留不住,子孫后代怎么活?”

      他得到保德縣政府發(fā)給他的3000元獎金,1000元給年過三十的小兒子成了家,2000元買了樹苗。

      他不識字,沒有任何理論的引領(lǐng),卻一生充滿了行動的高尚。

      他把林木留給了土地,留給了后人。

      他躺在炕上,一無所有地完成了自我。

      1994年9月,我第一次踏訪風沙線,沿河西走廊西行到古浪縣八步沙。100年前,這個緊鄰騰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村落附近,始有少量流沙侵入,只八步之大,故稱八步沙。到上世紀80年代初,流沙洶涌已經(jīng)成了5.2萬畝沙地。農(nóng)民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要么拋棄家園,要么治理沙漠。1981年,六個農(nóng)民六個老人幾乎傾家蕩產(chǎn),承包治理這5萬多畝荒沙地。所謂傾家蕩產(chǎn),風沙線上的農(nóng)民何產(chǎn)之有?雞和羊。全部賣了換成錢,少的可憐的錢,再買來草籽樹苗,一點一點地治理,一小塊一小塊地讓綠色固定沙丘。我去八步沙時,13年辛勞已經(jīng)讓3.8萬畝流沙有了沙漠植被和小塊林地。還剩下1.4萬畝荒沙,總是人進沙退了。

      我爬進了他們住的沙窩子——從沙地上挖一個地洞--地上鋪了一層干草,還有一只鞋跟脫落的球鞋。

      鞋子里有風沙的呼嘯聲。

      13年間,六個老人走了四個,有的作古有的實在走不動回家了,便由他們的兒子接班,兩個老漢帶著四個年青人。他們有個夢想,能夠打一口井,有了水,草木的成活率就更高,而現(xiàn)在僅僅運水一項,就耗去了他們大半的精力。那時打一口井需多少錢?“三萬到五萬元!”老人告訴我,秋天了就要收割花棒了,還有十幾只灘羊,拉到縣城賣了,“一元一元積攢吧!”

      我把他們的夢想寫到了《古浪八步沙》中。

      2000年,我第三次到八步沙時,古浪縣政府已為他們打了一口井,兩位老人又去其一,余下的荒沙已經(jīng)有植被覆蓋,六個農(nóng)民又承包了一塊面積更大的流沙地。2012年,鳳凰衛(wèi)視《大地尋夢》劇組又到了八步沙,六位老人均已作古,他們的后人還在種草種樹,“那沙窩子還在嗎?”“在吶,老爺子們要去碰頭的?!膘`魂不舍八步沙。

      我沒有問那只破敗的鞋子,假如這鞋肚里風沙的鳴響成為絕唱,那真是家園之幸了!

      想起另一只鞋,它還在路上嗎?

      2013年清明前兩天,為訪陸良八老,我從西雙版納趕往陸良縣。八老中最老早為87歲的王家云,八老中的“年輕人”是73歲的王小苗。三十一年前,他們都是大隊民兵,喀斯特地貌的荒山幾無遮蔽,就連一個靶場也難得找到。這八個青壯年決心綠化荒山,亂石叢中不知挖壞了多少把鋤頭,老人告訴我,在喀斯特山上種樹必須要挖足夠大的坑。他們選擇的樹種是華山松,華山松結(jié)松果球,松球中是排列有序的松子,堅果也,其中有松仁。松果落地,遇雨即發(fā)芽長出小苗,新苗出土四十天后移栽,成活率可達90%。二十年后這一座喀斯特荒山現(xiàn)有7400畝松林,漫步山間,松濤陣陣,花香迷離,有鳥飛來,有鳥飛去,現(xiàn)在這座無名的喀斯特荒山有了一個遠近皆知的名字:花木山。同時,陸良八老又累計承包造林13.6萬畝。

      他們不僅造林14萬畝,還在實踐中摸索出了喀斯特地貌亂石叢中如何種樹的經(jīng)驗與方法。如今他們老了,一律步履蹣跚,87歲的王家云幾乎成90度佝僂,縣里發(fā)給他們每人2000元錢,說,你們老了,讓年輕人干吧。

      老人們十分激動,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三十年開山裂石挖坑時,挖壞了多少把自家的鋤頭,然后是找華山松,尋小苗苗,鋤挖手刨,把小苗移栽到坑里,打水運水擔到山上澆水,就這樣荒山變綠了,把花木山交給國家,留給后人,沒有什么舍不得的,給不給錢都無所謂,“只是有點牽掛”,老人們會相約在花木山上,坐在花香鳥語間,不多言語,他們本來就是只知行動而少言寡語的,讓14萬畝森林風中作響盡情傾訴吧。直到《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陸良八老的事跡,花木山才開始熱鬧起來,他們也得到了比每人2000元豐厚得多的6萬元獎勵。

      “這么多錢干什么呢?”老人犯愁了。

      “14萬畝林木,值多少錢?其生態(tài)效益又豈能以錢估算?”他們有點惘然。

      八老最關(guān)心的是去年入春后云南無雨,不下雨松子不出苗,陸良還有多少喀斯特地貌期待森木。

      只有草木,才能使大地變得溫柔起來。

      我走進82歲的王開和的家,幾十年前蓋的土坯房,隔成兩間,外間煮飯,里間養(yǎng)豬、雞、鴨。對面另有一間土坯房,是老兩口的臥室,室中除了一臺小的黑白電視機,家徒四壁。老伴與王開和同歲,小腳,那一雙紅粉底繡花鞋是惟一的亮色。八老之中最高文化程度是小學三年級,其他七人一字不識。我面對的是清貧之極的文盲山民呢?還是集傳統(tǒng)美德利天下而心安的君子大人?想起了在花木山上的一個細節(jié):王開和撿得一個松果球,去年的松果球,從已經(jīng)干枯卻依舊精美的一層一層萼片中,摳出一粒松子,告訴我:“這就是種子,牙口好里咬開里邊是仁?!蔽冶阋匀缦乱欢卧捵鳛椤洞蟮貙簟愤@一集的主持人語:

      “陸良八老”啟發(fā)我,儒家提倡的“仁”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很可能是山林野老,正是他們目睹核、仁與生的關(guān)系,才有孔子的歸納和傳揚,仁者生生不息也,君子之道也。

      將別,握手,久久地握手。

      我頓時想起:從《伐木者,醒來》中天目山林場老宋的手,到張候拉的手,八步沙六個老人的手,王開和的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這些手,無論右手還是左手,手指頭一概扭曲而且細長,類似于樹的旁根側(cè)節(jié),何故?八步沙老人是風吹沙打挖沙不止所致,另外的正如老宋所說,“全是扒石石弄的”。

      他們是樹的枝節(jié),最高枝節(jié)。

      作者簡介:

      徐剛,詩人,作家,上海崇明島人,1945年出生?,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環(huán)境文學研究會理事、國家環(huán)??偩痔仄腑h(huán)境使者等。其主要著作有:《徐剛九行抒情詩》、《抒情詩100首》、《小草》、《秋天的雕像》、《夜行筆記》、《傾聽大地》、《伐木者,醒來!》、《沉淪的國土》、《江河并非萬古流》、《中國風沙線》、《中國:另一種危機》、《綠色宣言》、《守望家園》、《國難》等。其作品近幾年來榮獲中國圖書獎、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首屆中國環(huán)境文學獎、第四屆冰心文學獎等。徐剛本人曾獲選“世界重大題材寫作500位”之一。

      責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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