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晴
行走在現(xiàn)在的四通街道上,偶爾腦海中會閃回出一幅幅舊時城市的畫面,蕩去那浮夸的霓虹海報,屏阻那參差逼人的林立樓房,脈脈盈盈便是一衣帶水的江南古陌了。
總是無比思戀寧波那本初的水鄉(xiāng)模樣,只消一個片段,一個氣氛,便足夠暢懷一整天。日湖蓮橋,廟宇疊疊,祠堂深深,而秀轎臨水佇停,等著那層深鎖門庭,層第而至的閨戶佳媛們。香煙裊裊,禪云澹澹,寧波人搖著櫓櫓穿走南門,又是一樹煙草,又是魚米茶鹽,炊暮漸濃,婦人穿著月白的襖裙,熟稔地將小巧的秀腳落在一級一級近水的石埠階上,她們的懷里無不抱了一個棕色的竹絲淘米籮,里面盛了兩合糙米,放著二三株新嫩青菜,有時還會用棉繩吊著一塊豬肉,她們俯身在最近水的那階蹲下,純銀的老手鐲在水中不時浸沒,偶爾亦會露出細(xì)細(xì)的鏨花,沙沙沙沙,那是淘米聲兒響成了一片,這樣的節(jié)奏,這樣的魚米之聲,便成為婦人一天結(jié)尾時的心情注腳。
還是水鄉(xiāng)時的寧波人,生活最是簡樸,難得有盤肉塊魚餐餐侈靡,即便是那住在月湖湖西古老官宦大宅里的大家族,也必是規(guī)矩深重,節(jié)儉惜福的,再不敢在米糧上日日恣肆橫為。
大家子圍坐一起,非人齊不得用膳,用膳時是絕不得發(fā)出啜飲之聲的,并且飯時須一手平端飯碗,不得歪持斜放,另一手持箸,絕不允許棄碗不顧任意挑撥餐盤食物。一般而言,選菜時都是用箸夾取各人面前盤餐中的菜品,用箸輕盈力道均衡,落箸準(zhǔn)確,揀夾到位,再用碗去盛接,避免菜品湯汁灑到其他菜品或餐桌上。用箸在盤餐間挑挑揀揀久選不定的就得迎受眾人鄙棄之色了,若再加上如牛羊般的啜吸吞咽之聲,那就立刻會被族人定性為缺乏教養(yǎng),哪怕日后騰達(dá)興旺,這一缺點卻也如鬼魅般如影隨形。
所以,無論名門公子,還是深閨碧玉,為了不使自己被人定位缺乏教養(yǎng),就非得在飲食上處處留神,時時小心。還記得小時候每回在爺爺老宅闔家吃飯,便總是如臨大敵,最驚悸的是每當(dāng)貪食盤餐忘卻端碗規(guī)矩時,父親便常會暗暗用箸敲打我的手背,斥我一聲道:“吃飯的手在哪兒呢!”
在一眾垂髫孫孩面前,爺爺往往垂身做范,飯碗端地四平八穩(wěn),一箸一口,帶著隱隱的家長威儀,吃飯也能吃得那般神色閑定。爺爺在席,大人們也是不敢輕言妄語,奶奶、姑姑還有家里的媳婦們都在廚間幫襯忙碌,大人一席,小孩兒們另開一席,小孩兒那席里自然是菜品減半,好的大菜須等著大人們一席用過,方由姑姑或伯母們挑出半碗過來給小孩兒們過嘴癮。
小孩兒們那桌也有個頭兒,我的二哥哥很喜歡當(dāng)這個頭兒,雖然他并非長房長孫,但在我們幾個幼于他的妹妹面前,他也樂于仿著大人的模樣教訓(xùn)人,這個妹妹喝湯出聲音啦,那個妹妹吃飯又把一個手藏在身下啦,這個妹妹只專攻自己喜歡的肉食吃啦,那個妹妹米飯總是要剩下大半碗啦,林林總總,現(xiàn)在看來,自都是永回不去的記憶。
爺爺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好多好多年了,而那座曾經(jīng)大家族歡聚的宅子,也在一場大火中和爺爺一同消逝無垠,長我四歲的二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yè),不會總在頑劣的妹妹們面前充當(dāng)小大人了,但直到現(xiàn)在,每回吃飯,我總下意識地端坐起來,隔著飯桌,看著我的父親,心下溫暖無比。endprint